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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重返童年

后记
重返童年

大约是五岁的某一天下午,我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戴着一顶大草帽走在马路上。天开始下雨,我因为心情愉悦,仍然哼着歌慢悠悠地散步,雨越下越大,帽檐开始滴下成串的水珠,全身湿透,路人皆躲在屋檐下避雨,我却傻傻地漫步街头。这时有两位路人撑伞与我擦身而过,大概是我的模样太滑稽,惹得他们指着我讪笑不止。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心中闪过的念头:“我是上帝派到世间的,这两位嘲笑我的路人是上帝派来考验我的,就是为了想看看,碰到这种事我会有什么反应,会学到什么。”既然他们假装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拆穿他们,一面继续我的雨中漫步,一面暗自得意自己通过了考验。

这是我记得的幼年时期的少数画面之一。

当时五岁的我,家里没人信教,也不知道上帝是什么。如今的我猜想,那大概就是“天人合一”的状态,是生命原本就“见山是山”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愉悦不需理由,对生命完全信任,对自己和一切充满了爱,感谢所有发生的事,以全然的状态活在当下,并从中经历人生、增长智慧。

五岁之后,滚入红尘,见山越来越不是山,经过了半个世纪,才重新踏上“见山是山”的旅程。重新回忆起这段情景,看到真实的自己原来是这样!这个过程说是“返老还童”也不夸张,我因而明白了老子说“能如婴儿乎”是什么意思。

以出生来说,我呱呱落地就是空军士官的遗腹子,母亲才十八岁就成了寡母,无亲无故,目不识丁,只能把我寄养在隔壁老太太家,自己到离家甚远的纺织厂做女工。像我这样背景的小孩,有几人能念大学,能赴美留学,还能创办一份台湾发行量最大的杂志?这样的人生,简直就像中了头奖。

但我的人生真的是中了头奖吗?当然不是。直到中年以后,我经过不断梳理,回到自己童年,才看到当时年轻守寡的母亲,对她自己的人生充满挫折迷惘,对嗷嗷待哺的儿子的未来充满担忧惧怕,冒着失去儿子的爱的风险,用棍棒严教我这叛逆不受教的小孩。这一切的一切,就是怕我的人生变得和她一样。我也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不受教的我,感受不到母亲严教背后的爱,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挣脱桎梏,要活出和母亲不一样的人生,让她吓一跳。

我还看到自己所有的能耐都来自母亲在幼年时期的对待。我说故事(写文章)的能力,来自无数遍听她诉说自己苦难的人生;我做事的能力,来自她带着我做所有的家事,并且一定要做到和她一模一样;我设身处地了解别人的能力,来自我必须早熟地了解她,才能趋吉避凶走过童年;我独立承担自己人生的能力,来自她不断地“提醒”我人生无可依恃;我面对苦、面对难的能力,来自她从不妥协的要求。我的叛逆,不服权威,我的勤奋向学、追求知识,我的不循轨道又不敢脱轨的习性,一切的一切,都来自母亲。

我过去自以为是孙悟空,敢大闹天宫,结果却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原来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母亲,才是我此生唯一的大师父。这件事,我居然过了五十几年才搞明白。

我还看到过去身上的很多习性,是少年时期对母亲叛逆所留下的后遗症。正因为我没接收到母亲严教背后的爱,导致我成年后也无法自在接受异性的爱;正因为我少年时期一直想要挣脱母亲的管束,导致我日后成为一个不断逃家的男人,连自己组成的家也想逃。

简单说,我的灵魂深处一直回不了家,最后结了三次婚,其源头就是因为没有圆满和母亲的关系。

如今的我,通过不断地修炼,生命产生变化,每过一段时期回头看到的童年都完全不同。如今我看到的童年已经一切圆满,完整收到母亲的爱,也对母亲付出了在她生前我一直未能付出的爱。

我甚至重新记起早被遗忘的一个场景:大约三岁的我,清晨被(寄养家庭的)婆婆叫起,床前站着一位身穿碎花裙的陌生年轻阿姨。婆婆要我叫她妈,我叫不出口,她把我抱起来亲,让我很尴尬,然后她把我背在背上弯着腰刷牙(应该是她从桃园工厂坐了整夜火车到高雄看我的缘故),我双手揽住她的脖子,脸贴在她背上,闻到阵阵香气(应该是花露水),心中充满了爱的感觉,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这是被我遗忘多年,终于重新“出土”的对母亲最初的记忆。一切都是那样圆满,原来如此,始终如此。而自从我通过修炼,转动心念,重新圆满了母子关系后,我在情感方面的执着和恐惧也日渐消退。

这样的体验,让我了解到许多经典上所说的过去、现在、未来皆在一念之间;一念之转,能让过去的记忆不同,现在的感受不同,未来的命运也不同。你那一念生成什么样,你当下的生命就活成什么样,你的命运也会呈现什么样。个性能化,心念能转,连过去的遗憾都可再度圆满,何况未来的命运呢?人生哪有比“学怎么活”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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