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粗野的人永远“最正确”

最粗野的人永远“最正确”

之所以要使用上述方式雪耻,是因为受人侮辱就意味着颜面扫地,反击了侮辱也就拥有了荣誉。

举个例子,假如真理、公正和理性都站在我的对手那一边,那好,我这就去侮辱他—这样一来,真理和荣誉就弃他而去,站到了我这边,直到他通过武力的方式,注意是武力,而不是真理和理性来为自己辩白,把它们重新夺回来。因此,在涉及荣誉时,粗野是一种品质,完全可以取代或是远远胜过任何其他的品质—只要够粗野无礼,哪里还需要别的什么品质呢?最粗野的人永远最正确。

无论一个人有多么愚蠢、多么邪恶、多么坏,只要他是粗野的,那么所有过错都可得到宽恕,并且变得合情合理。在讨论或谈话中,若是有人展现出比我们更渊博的学识,比我们更爱真理,判断比我们更为明智,理解力比我们更强,总之就是展现出了更为优越的精神力量和智力水准,使得我们相形见绌;那我们只要对他撒野,侮辱他、冒犯他,就可以反败为胜,立刻变得比他更优秀。

粗野蛮横胜于雄辩,可以令智力黯然失色。如果我们的对手根本就不跟我们计较,对于粗鲁的攻击不予回应,无须决斗,我们就可以成为胜利者,荣誉归我们所有。在全能的粗野无礼面前,真理、知识、思想、智力、智慧都只能退避三舍,弃械投降。

一旦有人对着那些体面的“荣誉之士”、“正人君子”们表达了不同见解,或展现出更胜一筹的智商,这些体面的人便会恼羞成怒,跨上战马准备还击。若在任何争论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那么他们就会以粗野为武器,并诉诸武力,直至最后收复失地凯旋。由此可见,那些认为骑士荣誉的原则可以使社会的基调变得更高尚的人们,很显然,他们是对的。

在信奉骑士荣誉的人看来,对于人与人之间在荣誉这件事上可能发生的任何分歧,只有诉诸残暴的武力,才能获得最高的裁决,分清孰是孰非。

武力,是骑士荣誉的核心。严格说来,每一项粗野的行径,都是暴力的诉求,是在宣告理智的力量和道德的觉悟已不能决定孰是孰非,冲突必须通过武力来解决。

富兰克林注51把人类界定为“会制造工具的动物”,人类的斗争由人类所持有的武器来决定胜负,必须进行武力仲裁。这就是著名的“强权即公理”原则—就像“愚蠢即智慧”一样具有讽刺意味,骑士的荣誉也可以说成是强权的荣耀。

公民荣誉在“你我”之间的问题上相当谨慎小心,重视责任、信守诺言。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上,骑士荣誉则展现了最大的宽容—只要不破坏以“荣誉”为名说出的话(人们常常说,以我的荣誉作担保)就够了,其间暗含的意思却是,其他的承诺都可以不必履行。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甚至可以打破以荣誉之名许下的承诺,只要通过决斗这一万应灵丹,诉诸武力就可以再次挽回荣誉。另外,有且仅有一种债务绝对不能拖欠不还,那就是赌债,也被称作荣誉之债。至于其他债务,人们尽可以左欺右骗、拆东墙补西墙,也丝毫无损骑士荣誉。

公正的读者们很快就会发现,如此奇怪、野蛮且荒谬的荣誉原则,既不是根源于人类天性,也不能在健康的人生观中找到根据。它的执行范围相当狭隘,目的就是为了强化一种仅仅在中世纪以来的欧洲才会有的感觉,并且这种荣誉原则只存在于上流阶层、官员、军人,以及那些效仿、追捧他们的人中间。

不仅希腊人和罗马人对骑士荣誉原则一无所知,就连高度文明化的古今亚洲国家也都完全不了解。对他们来说,一个人的为人是由他自己的言行来定义的,而不是依靠别人乐意怎么说他来决定的。他们认为,一个人的言行可能会影响到他自己的荣誉,但不会影响到别人的荣誉。对他们而言,一次殴打就是一次殴打—马或者驴子说不定还可能踢得更重;在特定环境下被殴打,可能会使人愤怒到立刻就想要报复,但这一切都与荣誉无关。没人会去记录殴打或被辱骂的言语,也不会对是否已得到报复的“满足”而耿耿于怀。

在个人的勇气和视死如归方面,古人必然不会输给欧洲基督教国家所谓的骑士—希腊人和罗马人几乎都是英雄,但是他们对狭隘的骑士荣誉一无所知;即便他们对决斗有任何的了解,也不会将之与贵族生活联系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决斗”就是角斗士和奴隶们在竞技场上的全力拼杀,是重罪犯们和野兽的殊死搏斗,不过是为罗马市民们的假日奉献出热闹的一场休闲娱乐活动而已。直到基督教时代,也就是随着基督教义被引入,角斗士竞技表演才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以上帝的评判来解决纷争的决斗。如果说角斗士表演是为了满足大众狂热的嗜血欲望做出的残酷牺牲,那么,决斗就只是为了大众的偏颇谬见而付出的残忍代价—但在此牺牲的不是罪犯、奴隶、囚徒,而是贵族和那些享有自由的人们。注52

古人性格中有许多特点,展现出他们完全不受任何偏见影响的特质。比如,当马略注53被条顿骑士团首领召唤去决斗时,他可能会这么回应:如果首领他老人家活得不耐烦了,他大可以去上吊自尽。当然同时马略会找个经验老到的角斗士,陪首领打上一两个回合。普鲁塔克注54在忒弥斯托克利的传记中讲到,优利比亚戴斯指挥舰队时,曾经举起棍子要打他。但是,忒弥斯托克利并没有拔出他的剑,而仅仅是说:“打吧,但是你得听我说。”如果你是一个有着“骑士荣誉感”的读者,读到这样的故事该是多么愤愤不平啊—忒弥斯托克利被羞辱了却没有拔剑相对,而雅典的军官们竟然没有立刻拒绝继续为他服务!

一个法国当代作家说,如果有人认为狄摩西尼是一个“体面”的人,那么他的无知将会引来大家遗憾的微笑。西塞罗也不是一个追求“骑士荣誉感”、顾全“体面”的人!在柏拉图的《法律篇》的某一段中,这位哲学家详尽地谈到了攻击,向我们清楚地展示了,古人在对待类似事情时,没有所谓“荣誉感”的概念。

苏格拉底经常与人争论,在争论中常被人恶意攻击,但他全都温和地容忍了。举个例子,某次有人踢了他一脚,他容忍这种侮辱的耐心都令他的朋友感到惊讶。苏格拉底说:“如果是一头蠢驴踢了我,难道我应当去怨恨这头驴吗?”还有一次,有人问他:“那个人不是在羞辱你吗?”他的回答是:“不是,他又没对着我说。”注55

斯托拜乌在《穆索尼斯》中留下了一段很长的文字,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古人是如何对待侮辱这件事的。他们除了诉诸法律之外,对其他的化解形式一无所知,明智一点的人甚至对这种解决方法都不屑一顾。如果一个希腊人被别人扇了一个耳光,他会通过法律的手段来讨回公道—这些可从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篇》中找到证据。在这篇文章中还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发表的意见。

同样的情形在《吉里斯的报道》中也可以见到。有一个叫卢西斯·维拉图斯的人,在路上莫名打了一个罗马公民一记耳光,但是为了避免日后有什么法律上的麻烦纠纷,他吩咐奴隶回去取来一个装着零钱的袋子,分发给了那些在现场被他的所作所为震惊了的路人们。

著名的犬儒哲学家克拉特斯,挨了音乐家尼科德罗莫斯一巴掌,脸都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的。于是,他就贴了个标签在额头上,写道:尼科德罗莫斯的大作。如此一来,反而是这个音乐家变得不光彩了,因为他居然对一个全雅典人民都敬若神明的人做了这么一件野蛮的事情。注56

在给密利西配斯的一封信中,锡诺普的第欧根尼说他曾遭到喝醉了的雅典小青年们一顿毒打;但是他补充道,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注57塞内加的《论天意》中最后几个章节都是在详细地谈论如何对待他人的侮辱,就是为了说明智者根本不会在意别人的侮辱。在第十四章中,他写道:“如果一个智者被人打了,他会怎么做?当有人打了加图注58一耳光,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既没有发火,也没有反唇相讥,更没有殴打对方一顿,他仅仅是不去理会它。”

“好吧好吧,算你说得对,”你们说,“可那些人都是有智慧的哲学家啊!”—那你们是什么呢?傻瓜吗?诚然。

由此可见古人对骑士荣誉原则一无所知。也正是由于这个简单的原因,他们总是以一种自然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来处理人类事务,不允许自己被任何如此邪恶糟糕的愚行影响。落在脸上的一记拳头,对他们而言,只是一记拳头,只是轻微的身体上的损伤,别无其他;然而现代人却有本事将之渲染成一场大灾难,简直就是一个悲剧的主题,譬如高乃依注59的《熙德》,或是德国最近一部关于中产阶级生活的喜剧,名叫《环境的力量》—依我看应该要取名《偏见的力量》才对。若是一个法国国民议会的成员挨了一记耳光,那这记耳光势必响彻整个欧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现代这些信奉骑士荣誉的“体面人”们,看到我列举的古人们如何泰然对待羞辱的经典事例,大概会很不服气,觉得不合时宜。那么我会向他们推荐狄德罗注60的杰作《宿命论者雅克》里关于德格朗先生的故事,这堪称是现代骑士荣誉的优秀典范,这些“体面”的先生们无疑会从中找到乐趣并获得启发。注61

注51 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同时亦是出版商、印刷商、记者、作家、慈善家,更是杰出的外交家及发明家。

注52 这些关于决斗的秘辛,对于英语国家读者们来说无疑早已不新鲜,但是对于其他欧洲大陆人群来说,这样的情况依然正当时。—英译者注

注53 马略(约前157—前86):古罗马统帅,政治家。

注54 普鲁塔克(约46—120):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

注55 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二卷第二十一、三十六节。—原注

注56 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六卷第八十九节。—原注

注57 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六卷第三十三节。—原注

注58 加图(前234-前149):罗马共和国时期的政治家、国务活动家、演说家,前195年的执政官,罗马历史上第一个重要的拉丁语散文作家。

注59 高乃依(1606—1684):17世纪上半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一向被称为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奠基人。

注60 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作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人物。

注61 两个信奉骑士荣誉的人追求同一个女子,其中一人名字是德格朗。这两个人并排坐在桌子旁边,面向这个女人。德格朗谈吐活泼,试图吸引这个女子的注意。但这个女子心不在焉,好像并没有倾听德格朗的说话,而是不时地瞟着德格朗的情敌。当时,德格朗手里正握着一枚生鸡蛋。一股病态的嫉妒驱使他捏碎了这枚鸡蛋。鸡蛋弄破了,并且溅在了他的情敌的脸上。他的情敌的手动了一下,但德格朗握住了他的手,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接受你的挑战”。在座的人陷入了一片静默。第二天,德格朗的右颧骨上围上了一块厚厚的黑石膏,他们决斗了。德格朗的对手遭到了重创,但伤势还不至于致命。德格朗的右颧骨上的石膏减少了一点点。他的对手复原以后,他们又进行了第二次的决斗。德格朗弄伤了对手,他把石膏又弄去了一小块。如是发生了五六次。每次决斗以后,德格朗就把石膏弄掉一点,直到对手终于被杀死为止。啊!这旧时代的高贵骑士精神!不过说真的,谁要把这一典型故事跟以往发生的这类事情对比一下,就一定会说,和其他的事情一样,古人显得多么伟大,现代人又是多么渺小!—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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