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东 / 文
岁月沧桑，三十几年如白驹过隙，转瞬而逝。那个金色的季节，那份日文杂志诡谲的标题，那道犀利的目光，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清晰如昨。
1985年，金风送爽的季节，时任国家经委副主任的朱镕基率质量考察团访问日本，我作为翻译随行。从日本的关东到关西地区，考察团的足迹遍布日立、松下、富士通、全日空等大企业的车间、培训中心和质量检测中心，深入考察、学习日本质量管理的经验。
在东京飞往大阪的飞机上，我坐在朱镕基主任的座椅旁。尽管考察日程十分紧张，但他脸上没有显露出一丝倦容。他时而透过舷窗眺望如雪的白云，时而低头沉思着什么。这时，一位空中小姐带着甜美的微笑送来几份日文杂志。我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着，镕基主任也随手拿过去一本，饶有兴趣地翻阅。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行醒目的大标题上，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这标题是什么意思？”他用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问。这声音似乎很随意，而我听起来却像考官的质问。镕基主任精力旺盛且有股一丝不苟的精神。每到一处参观，他都要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使日方应接不暇。现在，考察团的团员大多都闭目养神了，他却对这条标题产生了极大兴趣。我赶紧接过他手中的杂志，把那个标题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日文真是一个奇特的语种。它借用了大量的汉字，常用汉字就有近两千个。并利用汉字的偏旁部首创造了假名，又用汉字和假名组成了似中文非中文的句子。因此，学习日语乍看容易，其实很难，即日语界常说的“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此日文标题，若去掉假名，剩下的汉字就是“二○○○年日本地下电柱埋入”。日文的“电柱”就是俗称的电线杆子。其他日文词语和中文意思基本相同。组合起来的句子貌似简单，但对于初出茅庐且不懂技术的我来说，真是绞尽脑汁仍百思不解。
我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句子，总怕拿不准，不敢译出声来。这时，我抬头看到他等待而又疑惑的目光，似乎在说：“翻译官，这么简短的句子都译不出来吗？”
时间不容我再思考下去，强烈的自尊心敲打着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它的意思是：到二○○○年日本将把电线杆埋入地下。”出口后，又犹豫起来，这电线杆子又高又粗，怎么会埋入地下呢？从逻辑上似乎讲不通啊！但从语法和单词看就是这个意思，绝对没有错。我在心里暗暗骂这位日文杂志的编辑，怎么会登出这么个古怪的标题！
镕基主任听后，两道浓眉又紧锁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其意，是不是到了二○○○年，日本将用地下电缆和光缆替代电线杆子呢？”
那时的我，科技知识贫乏，根本弄不清什么叫电缆光缆，只好不置可否地没有作声。这时，听到一句简短而又似重锤般的声音：“今后多学习一些科技知识吧！”接着，从他浓黑的双眉下，一道犀利的目光直射过来。这目光似锋利的剑，直戳到我知识结构的薄弱之处。顿时，全身的血液像沸腾一般，脸涨得通红滚烫，一直红到耳根。
那道犀利的目光带着一股敏锐的洞察力，似乎可以穿透茫茫宇宙，看到斗转星移的未来。它又似茫茫大海上竖起的灯塔，照亮一只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的航程。
三十几年后，再次想起那个令我尴尬的日文标题。其实，它是一种形象幽默的隐喻，直译为“把电线杆子埋入地下”没有错，但它真实的意思是：取消电线杆子，把架空电线埋入地下。正如朱镕基同志所理解的那样：用地下电缆代替地上的电线杆子。但是，只有懂得电力技术的人才能理解日文的这层意思。
“架空线入地”这项事业对于城市改造来说虽然工程浩大，耗资巨额，但它美化了市容，净化了天空，通畅了交通，正是世界各国城市改造的必经之路。正因这次的尴尬，让我牢牢地记住了“电线杆埋入地下”的课题，这一记，就是三十几年。
时光匆匆飞逝到21世纪。今年（2019年）4月访日，在京都琵琶湖旁的大津休息站，摆放着许多介绍当地旅游的广告资料。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一张“向无电柱化推进”的宣传材料上。这是由国土交通省近畿地方整备局印制的。
拿在手细看，“无电柱化”不正是我关注了三十几年的“电线杆埋入地下”的课题吗？只是语言表达方式不同而已。这份材料毫不隐讳地列出了日本与世界各国的“无电线杆化”的现状。目前，伦敦、巴黎，甚至中国的香港都实现了百分之百的无电线杆化，韩国首尔也达到百分之四十六，而日本东京二十三区只有百分之七，大阪仅百分之五。不知是哪一年的数据，资料上没有注明。日本在“无电线杆化”方面竟然如此落后！简直令我难以置信。但这是日本官方印制的宣传材料，又不能不信。
于是，我又多方查找有关数据，日本国土交通省公布的数据略高一些。2017年日本全国范围（城市市区的主干道）无电线杆率为百分之十五，在日本大城市中，大阪市为百分之三十五，名古屋市为百分之二十一，首都东京主城区达到百分之四十一。
不过，这个数据还是让我跌破眼镜，忽然意识到：三十年前那份日本杂志对日本“二○○○年电线杆埋入地下”的预测是极其不靠谱的。或许，那只是学者的一己之见而已，或许，仅是预测了日本城市改造的方向。
眼见为实，此番我们从关西到关东周游了一圈，竟然发现很多街道上空还都保留着密密麻麻的架空线，仍如动漫《灌篮高手》里的经典画面那样，竖着电线杆子的街道，交织着横七竖八的架空线，倒是令人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怀旧风情。
恰巧我们去镰仓时，住在了大船饭店。从窗户向外眺望，远处山坡的绿树丛中矗立着一尊洁白的观音像，低头敛目，略带微笑，一种宁静奥秘的美感人肺腑，扣人心弦。于是我走出饭店欲拍几张观音照。然而，饭店旁七八条电线交叉地横在空中，宛如一张“黑色蜘蛛网”。找了许多角度试拍，都难以摆脱电线的干扰。拍完之后，打开手机里的照片一看，仍有几条电线横在画面下方，真是大煞风景！
为什么日本会在这方面停滞在如此落后的状态呢？国土交通省摆出如下理由：一是成本高；二是电力公司和通信公司之间协调困难；三是道路狭窄难以实施等等。
日本地震频繁，埋入地下的电缆如果断了，要确定断点就要挖路，用断点检测设备精度有限，不如电线杆一目了然。这便是电力公司不愿积极投入“架空线入地”工程的原因。现在，日本采用综合管沟方式，把电力电缆和通信光缆放入一条管沟里埋入地下，且埋入管沟的成本非常高。高到什么程度呢？日本综合管沟埋入地下的工程，平均每公里耗资约3.5亿日元。国土交通省预算有限，如何协调电力公司与通信公司共同出资完成架空线入地便成了一个大难题。
为了迎接迫在眉睫的东京奥运会，2016年“无电柱化”法案在参议院以全票赞成正式表决通过。这意味着日本将会严格限制电线杆的设置，同时将加快“无电线杆化”的进程。东京都立即积极响应，都知事表示：2020年拟将东京都内十九个区主干道“无电线杆化”程度由目前的百分之八十提高到百分之百。
历史的进程往往出人意料。三十年前，曾有学者撰文预测“日本二○○○年电线杆埋入地下”，然而，日本竟然没有如期实现。岂不知这条信息却触动了中国未来总理的神经和决策。在变幻莫测、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谁具有“犀利的目光”，谁抓住了有用信息，谁就是世界的强者。
目前，中国也在大力推进城市的“架空线入地”工程。为了迎接2022年冬奥会，北京市2017年承诺：核心区两年内，即到2019年底，将把架空线全部入地。可以想象，两年后北京核心区上空将更加清爽，不再有“黑色蜘蛛网”笼罩了。
为了举办一次尽善尽美的夏奥会和冬奥会，东京和北京似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紧张地进行着一场“无电线杆化”的竞赛。欲知谁家输赢，且看近在咫尺的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