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 文
“大麦”是离居处最近的城中村。岭南并非不产麦,但小麦和稻子没得比,此“麦”也许不指这个村庄从前所栽的庄稼,而是一个大姓——麦。我回故土居住期间,隔三岔五地走一段单行道(偶有逆行的车子),因太窄,要提防前后疾驶的汽车,好在路一边是落羽杉,一边是紫荆树,荫得浓密是不消说的;经过一道桥(桥下是接通居民区污水管道的河涌,浑浊,多的是被肥腻污水喂大的鲫鱼),拐一个弯,就是它。
春日迟迟,我往大麦村走去。阳光因受足够多的绿叶遮蔽,并不凶猛,但空气是不客气地燠热了。为了对得起季节,该插秧了,不管布谷鸟催不催……我正沿“村”的意象想农事,一位年轻男子骑着电单车经过,一眼瞥见车上的大字——“圆通快递”,便高声唤他:“师傅,收不收快递件?”他没回答,但把车停在路旁。我惊喜。明天就要飞往旧金山,今天务必代彼岸的友人把一本杂志寄出去,正为了找不到快递公司而发愁。
我把地址递给他,他随即在人行道上,打开手机,做“收件”的功课:输入姓名、地址、电话,地址一栏须标明哪个区,我漏掉了。“中山大学属什么区?”小哥问我。我瞎猜一通。他打电话问服务中心,几经周折,得出答案:“海珠区。”他要么打电话,要么在小小手机上打字。我端详他,20多岁,中等个儿,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连是“精”还是“笨”也无从判别的普通脸,但覆盖额头的细汗珠吸引了我,是落在光滑坡地的停匀的春雨啊!单是这体力劳动者的“标配”就让我产生信任。足足费了20分钟,他才把手续办好,把单子的追踪号码写给我。我问多少钱,他说8块。如此说来,他自己顶多赚两块。我多给他两块。他感谢不迭。
然后,走进大麦村。被刚才的遭遇牵引,我回忆起与它的因缘。大麦村该是城内最小的行政单位,我多次从貌似“村委会办公室”的平房前路过,总看到红纸黑字的报告,要么是年过65岁居民免费体检,要么是从前“只生一个”如今又“有了”的妇女孕前检查,要么是派息、征兵、换水管。这些与我并无关系。
而且,它的居民,“原住民”(他们多数靠收租,活得超乎寻常地滋润,只要看老屋均已拆平,而在原址建造的六七层公寓就可推算其收入),加上外来的租客(刚出校门的大专生、清洁工、餐厅服务员、厨师、建筑工、洗脚妹),少说也有上千人,但带姓名的我只认识一位——30出头的梁乃荣。他在村口开“宏畅”手机店,我第一次回来长住时就打过交道,叫他“梁师傅”。举凡手机充值、换手机、换苹果平板电脑的电池,我都找他,连带地熟悉他一岁多的儿子。我也帮过他的忙,只一回——两个刚刚从密歇根州来当外教的美国白人进店买手机卡,中国话结结巴巴,把脸憋红了,我居间翻译。
怎么说,我对不产“麦”的大麦村的了解,也仅及表层。比如,六年前,我从外头归家,到门口掏口袋,才发现没带钥匙,而带钥匙的老妻远在百里外。时已中午,饥肠辘辘。我走进这里的包子店,买了三只又大又松软的山东馒头,一瓶豆浆,才10来块钱。但老妻对此甚有微词,说她亲眼见到包子铺门前,有的是嗡嗡的苍蝇。好在肚子争气,吃下去整天没有动静。去得频繁的是手机店,梁师傅一家迁往深圳,他自己从小老板变为高级打工仔,“宏畅”依然宏畅,店主变为大咧咧、懒洋洋的年轻人,自称是梁的老乡,即潮汕人。我去充值,看到他永远把多毛的腿高高地搁在玻璃柜台上,且从来没好声气。其次是蔬菜档的湖南籍夫妻,他们永远是不冷不热的,买什么给什么,不像惠景市场里头的同行,人家多会和顾客套热乎。女摊主清楚地记得我买过最老的“糯米粟”和最嫩的芥蓝,老远就打招呼:“刚到,保证你喜欢,看。”把被翠生生的绿叶包裹着的玉米棒高高举起。“还有芥蓝……”个中的差异,可能是租金造成的,带屋顶的市场内,摊档月租过3000元,这儿顶多数百元,作为地主的大麦村,不会过分为难摆地摊的穷人。
如果我照搬美国地产商的“金科玉律”,房地产投资三要素为:地点、地点,还是地点,这里不算理想。我前年看了一份公安系统的简报,上面开列的十二个“治安黑点”,有大麦村近汾江路的一处,罪案为抢包和扒窃。但我无论白天黑夜,从这里进进出出,肆无忌惮,从来没遇到麻烦。别说暴力,连白眼也没人给我抛来一个。
许多时候,为了抄近路,偶尔为了探险,我经过两三家货物齐备,一律价廉物未必美的超市,拐进大麦村最幽深的小巷。那是炎夏的午间,巷子的水泥路,被阳光烤出电弧焊的光。哪里都静悄悄。乡村的巷子,即便空无一人,也有母鸡率领的叽叽喳喳的小鸡群和老成持重的狗,这里却只有紧闭的门,旁边照例贴着招租广告。缘由不言自明——住户都上班去了。
一年年下来,和大麦村的亲切感分毫没减,尽管偶然被捉弄,比如,前年我路过街口的保安亭(门房不管治安,只给来往车辆按开关,打开横杠,我一直搞不清这横过街道的杠子的功用,说是为收费而设,但没看到驾车人以手机刷二维码付款。据说,只限制非住户的车子停在里面过夜),看到小广告:出卖特制充电绳,我买了一根,20块钱,不到两个星期插头处就断裂了。
今天,我和快递哥道别(临走时我偷偷用手机为他拍照,以便追踪快递件),走进大麦村。不是没有目的——为新手机输入全部电话号码。我踱进“宏畅”,20来岁的小伙子百无聊赖地看手机里的电视剧。我把来意说出,他说你从网上下载一个软件,自己能搞定。说完,把软件名字写给我。我说,我出钱,你来干。他有点不情愿,看出来不是怕钱咬手,而是认为连这么简单的活计也接,有点丢脸。他开价10元,获我同意后干起来。我边看边和他闲聊,知道和我打过几次交道的大咧咧的老板是他哥。10分钟,事办完,我为了奖励,充值加买数据线,多花了240元,看到年轻的脸上,泛起一层细细的汗,和快递哥一样。我欣慰地微笑。
出店门,在小街徜徉,明天就要远行。退休后年年如此,无所谓离愁,然而我在一家小不点的理发店前驻足时,一张红纸上写着:“单剪:10元;按摩:30元;拔火罐:68元。”红纸下方的纸片上写着:“招工:煮饭工一名,薪金面议。”心隐秘处一根弦被拨响。
我对大麦村的依恋,其来有自,那就是童年的小镇。一个甲子消逝,哪里藏着对它的暗示,哪里就是灵魂的故乡。看,这无人光顾的理发店,仿佛就是我儿时所住铺子对面的“剪毛铺”,炎夏,它面前照例有两只土狗蹲着,把舌头伸得老长,涎水闪着光。我是被祖母揪着耳朵进去的,小孩子谁喜欢困在带大人臭汗味的围巾里,挨又钝又慢的剪子折腾呢?动手的是和蔼而蔫的成叔。他给我看“公仔书”,《三国演义》系列的《诸葛亮安居平五路》,是钉在木板上的,为了提防被顺走。天花板上,老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嘎嘎声——一块用手拉得动的长方形布帘,就是风扇,秋千一般来回晃,一个短暂的期待之后是短暂的凉爽。
明明知道,艰难莫过于把大麦村和我的小镇作类比,二者简直是风马牛。我自问,“家电维修”(电信王者套餐,手机流量不限量),“华新”社区便利店,“石湾玉冰烧”,“绝对”理发,房屋招租,10M真宽带,4G开户,网速翻倍,峰值330Mbps,0月租4G易通卡,6分钱打遍全国,……小镇怎么会有?我闭上眼睛,栩栩如生的是邻居们:身躯细瘦的李牙医,他俯身替别人拔牙,系眼镜的红绳子垂下来,他身后的厨房,冒出药材、花生炖猪脚的香味,那是有钱人家才有的霸道气息。永园饼家的老板娘,黄昏时喂最小的儿子吃饭,碗里照例有一段红彤彤的腊肠,那是给路人看的,顽皮小子每次张口要吃,腊肠块就从汤匙边沿“掉”进碗里。
一位比我年轻约15岁的大叔从“康群”药店(里面从来看不到顾客)踱出来,在“‘天下水’自助洗衣烘干(24小时)”的招牌下稍停,把大屏幕手机端平,贴近多胡须的嘴唇,喃喃说话,这是用语音功能发微信。五六十年前,连“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只悬在“社会主义蓝图”上,然而,我居然从他的胡子,想起儿时在我家店铺的骑楼卖黑皮蔗和豆腐花的“传康公”。傍晚,他刚刚用石膏拌好的一大木桶豆腐花从小巷的家抬到摊档,小孩子蜂拥而来,带鼻涕的小手拿着一分钱、两分钱的纸币,争先恐后地买。年过50的传康公却不搭理,就着档上的大号煤油灯看连环图《一个顽童的转变》。这本书是我父亲白天去县城办事,从新华书店买来的,交给我时特别叮嘱:学学人家。因为一年级的班主任刚刚来店里告我的状。我坐在门外看得入神,传康公一把抢去,他是头等小人书迷。于是谈判,让他看三分钟,条件是小半碗豆腐花白送。交易达成,我把豆腐花倒进嘴里,只消一秒钟。他争分夺秒地看,我等不及。他无奈地说:“时间没到呢!”我说:“到了到了。”“好好,你真会赖。”传康公又从冒热气的木桶舀出小半碗,我在小伙伴们妒忌的目光下端走青花碗,仰头倒进嘴里。又来追讨。“催命鬼呀!”传康公把书放在一旁,又去为我舀豆腐花。恍惚间,眼前的“传康公”声调提高说:“明天‘福临门’见。”原来身边有一位年老路人在打手机,我被惊醒了。
在我的童年,这样不存在饥饿、物品短缺、恐慌、困惑的场面不多,所以记得格外牢,原来,“记吃不记打”是普遍的人性。而况,童年所遇到的大饥荒里,能记下的“吃”不多。走过“福建云吞王”,年轻的老板娘在厨房外的桌子上包云吞。门外一个临时架起的小摊,两个年轻人坐在折叠凳上,兜售无线上网卡,罗列的优惠不少,但似乎没人感兴趣。我的思绪飘移,云影一般落在1960年的小镇,饥荒已临,街上不时见到双腿浮肿,走路打晃的路人。也是下午,靠骑楼柱子坐着的,是最资深的小贩就叔,他的正业是摆摊,所卖之物随时变化,从阳江菜刀到生切烟丝,但爱好是恒久的——为业余排球赛当裁判,至不济也当看边线的。因家乡人的排球术语多从英语照搬,如“球”叫Ball,决胜分叫“Twenty”“Twenty one”,“界外”叫“Outside”。就叔本来就仙风鹤骨,如今更因一连数月喝被称为“美女照镜”的稀粥,脸孔有若骷髅,所以被街坊闲人称为“Outside就”。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条番薯,放在小炭炉里烤得表皮焦黄,满街散逸甜甜的焦香。他没气力叫卖,只是靠柱子而坐,头深深地下垂。行人经过,贪婪地吸吸鼻子,甩下一句:你不吃掉番薯,恐怕要当“界外球”。果然,不久他辞世……
卑微之地,杂乱之地,宁静带着与世无争的窝囊,无序却透出野蛮生长的活力。且看广告牌,牛皮癣一般的小广告,被多次覆盖,已难辨认。两张是广告公司制作的,面积大且有气派,小广告不敢冒犯。其一是专办“车贷、保单贷、商品房一押、二押”的公司,向这样的人招手:付出多回报少,心里憋屈的;想实现财富自由,时间自由的;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有大格局的……吸引我的是一家餐馆的招聘,它叫“蛙来哒”——“最嗨皮的牛蛙馆,中国第一家以蛙为主题的美食餐厅,十二种原创口味炭烧牛蛙。2013年‘新浪长沙美食年终人气总评榜,新浪长沙美食最佳金牌单品奖’”。服务员的月薪为3000—3200元。
我不敢小看地道的低端社会,它能够蕴积惊天动地的力量。我走出大麦村,过桥,行道树的另一边是一片占地数十亩的空地。因为我家阳台面对的就是它,故而十分亲切,最关心它将来的用场。住在河涌另一侧的朋友告诉我,这块空地所有权属于大麦村。它长年撂荒,草树茂盛,十年下来,竟有“树林”的气象,但前年开来掘土机,绿色被彻底清除,成为平地。原来,一位开驾驶学校的老板把它租下,辟为教练场。就在行将开张之时,大麦村的村民和附近的住户,联手举行卓有成效的抗议活动,拉横幅,游行,向政府请愿,向环保部门施压,终于把尘土蔽天、车辆横冲直撞、噪音四播的教练场生生扼杀。于是,它又一次被生机勃勃的绿色覆盖,但和从前稍有不同,那就是多了若干菜垄和挑水浇菜的女子的娉婷身影。公民社会的雏形,隐藏在这里。
次日,坐友人的车往机场,飞往旧金山。从汾江南路看大麦村口的牌坊,我遥致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