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人间值一笑

读卡夫卡散记

读卡夫卡散记

梁长峨 / 文

整整一年零九个月,我隔着一百年的时空,独坐书房,同卡夫卡对话,读他忧郁、深邃、犀利、独到的作品,听他幽默、朴实、推心置腹的谈话,心儿不停地受到撞击。

读过卡夫卡的都不会忘记他那双眼睛:明亮、忧郁、锐利、深邃。我隐约感到,他眼睛中的光是人们生活在黑暗地牢中的亮光。如果人们处在这样的境域,卡夫卡的眼睛是撕开黑暗之幕的利剑。在他的眼睛下,一切假象都能看透,一切妖魔都会现形,一切丑恶都无可逃遁。

正是这双眼睛,观察现代文明,眺望20世纪天空,睨顾烦嚣的尘世和人生,迸射出许多光芒四射的思想。透过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全球大战、集中营、犹太人之死,可以看到人性中的伪善、虚假、卑鄙、下流、无耻、凶残等一连串巨大的臭氧洞。

卡夫卡的眼睛,是他心灵的窗户,也是他思想明慧程度的窗户,是借给我们读懂人类和人性的窗户,当然也是我们读他作品的窗户。

幽闭绝望的气氛,荒诞诡异的想象,黑色细胞跳跃在字里行间,沉重和尖锐气息在书页中弥漫,读了让人惊颤、压抑,透不过气来。——这就是卡夫卡的作品。

心中有深壑,常为填不满而痛苦。想当将军未成,耿耿于怀;想当富翁未果,心急如焚;看别人开豪车住别墅,两眼放着渴望的光……何必为遥不可及的事而苦恼,为连影子也看不见的幸福而伤神?不值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还硬去强求,只能使心里着急上火。

卡夫卡曾说过一句经典语言:“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的双足的覆盖面。”他或许是对易于满足者而说的。我觉得这种对幸福的要求正正好。

接着,卡夫卡认真地说:“幸福并不取决于财产。幸福只是定向问题。这就是说,幸福者看不见现实的黑暗边缘。”

是的。幸福确实各人有各人的定义。有人认为是很有财富,有人觉得能吃饱穿暖,有人想当上高官,有人则需要精神充实……

抓不住的沙,就干脆放下,何必苦苦强迫自己去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眼热,更不要不择手段狂追,要学会戛然而止,抽身而退。凡事都有度,逞强逞能,费力耗神,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和痛苦,甚至灾难。

就说金钱和权力,本来是人的仆人,可它们有时又会摇身一变,成为奴役人的坏主人。做人的奴隶不幸福,做金钱和权力的奴隶也很苦,一旦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就有葬送自己的危险。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景的变换,或处心积虑或冒险拼打得来的东西,有时失去就是一夜之间的事。那些“大老虎”得势时,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不曾想“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顷刻之间,权失财空。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但为时晚矣。

所以,人要自尊、自处、自足。不要把眼光老盯在别人的荣华中。繁华总是一时的,一切热闹都会归于平淡。故别人华美灿烂的生活和灼人的势头,终会随落日而去,静心尽意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平淡的日子,最踏实,最甜美。

幸福是心态,是领悟。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权倾朝野,不是拥有金山银山,幸福是每一个人微小愿望的实现,是自己宁静高雅的心灵感悟,是不以物使,不为物役。

在卡夫卡的内心积存着多重痛苦。他是“一战”时代的人。他亲见“一战”前欧洲上空战争浓云密布、战争空气凝结,到处都是一触即爆的火药桶。他亲见“一战”中一个偌大的欧洲就是火的海洋,就是屠宰场,战争的洪流淹没欧洲所有国家的所有角落,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染,每一处地方都有尸体横存,都有无家可归的难民涌动。他更亲见“一战”后西方社会的荒凉、空虚、混乱不堪和死气沉沉,他也更见证了西方各个国家官僚机构的专制、腐朽、败落和颓废。作为一位伟大作家和思想巨人,作为一个先知先觉者,卡夫卡深深感到这个社会就是一个漆黑的令人绝望令人窒息的巨大笼子,整个社会所有的人都像动物一样被死死关在铁栅栏里,生不能好好地生,死不能爽快地死。

卡夫卡就是笼中人,作为眼光敏锐、思想深邃的他比一般人更加感同身受。在社会这个大笼子中,无论谁都逃脱不了,卡夫卡也不例外。他同所有人一样“混在兽群里,穿过城市的街道去工作,去槽边吃食,去消遣娱乐”。像木偶一样随人摆布,像一块砖瓦一样任人移动,一切都是被动式的,不能有思想,不能违规矩,一切唯官僚机构马首是从,绝不可越雷池一寸一分。想想看,天才的、聪慧绝顶的卡夫卡,个性独绝、意志比钢铁还硬的卡夫卡,想翱翔天地冲破宇宙的卡夫卡,怎么忍受得了这等生活?!像他这等品位的人物,要求的、向往的是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生活,他宁愿如庄子做自由的在烂泥塘里摇头摇尾的乌龟,也不愿做被人管束的昂首阔步的千里马。

所以,他在朋友面前,把攥紧的右手放在胸口上,近似吼叫地说:“到处是笼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令卡夫卡感到沮丧和悲哀的是他捶胸发出的呼喊,竟没得到任何回应。在一个沉闷很久的社会里,一个人的喊声被巨大的空间立刻消融了。

读卡夫卡,我欣慰在栅栏中觉醒者的觉醒,我悲哀在栅栏中沉睡者的沉睡。知道在栅栏中已死和将死了的人已经醒了,而在栅栏中已死却仍觉活着的人真的已经死了。在栅栏中觉醒者为已死者哀悼,为将死者惊惧。觉醒者为群体的麻木而顿足,为救他们的呼喊却遭他们反对而绝望。

“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

笼子是静物,鸟是动物,笼子怎么会找鸟,要找,应该是鸟找笼子。

虽然笼子是静物,但人是高级动物。笼子是人制作的。人既然可以制作出笼子,同样也可以捕捉来鸟。由此自然可以说,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不!与其说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毋宁说是所有的笼子在找所有的鸟。因为制作笼子的目的就是用来装鸟的,有笼子就应该有鸟。无鸟,要笼子何用?

从能自动飞翔的角度说,又确实应该是鸟找笼子。那么鸟又为什么要找笼子呢?笼子是禁锢鸟儿自由的呀!鸟的天堂在森林在天空,鸟的天性是自由是飞翔,怎么偏要找个笼子束缚自己呢!这是个悖论。

对于视天空和森林为生命的鸟,笼子是异常可怕的。而对于早已习惯了笼子的鸟来说,天空和森林什么也不是,应该敬而远之,甚至可以背叛。因为这种鸟觉得,笼外虽自由,但需要亲自觅食,还要经受风霜雨雪的侵袭,而在笼内虽然失去飞翔和自由,但不需要自己觅食,只要老老实实,服从听话,不存妄想,唱好悦主人之心之耳的歌,即可。既能遮风避雨,又有得吃有得喝,为什么还要破笼而飞呢?

久而久之,笼中鸟以笼为骄傲,因被养而自豪。它们时时觉得比笼外鸟高人一等,如同人类体制内的知识分子傲视体制外的知识分子一样,处处炫耀、显摆,好像自己的叫声也比笼外鸟高贵、好听。

有巢凤自来。好处总有人眼热呀!笼外的鸟看到笼内鸟活得这般滋润,不经风雨,不愁吃喝,于是也纷纷渴盼飞进笼子。这样,笼中鸟一族迅速呈现浩荡之势。

我不是鸟,不知鸟之思,但我从人类身上可做出推想:

不要争论是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还是一只鸟在找一个笼子,说不定笼子和鸟在互相找呢!如同金钱与权力的一拍即合,如同人的虚荣心和荣誉的一拍即合。金钱常常腐蚀权力,权力应该远离金钱,但金钱又常常是权力的基础。为了得到权力需要金钱开路,有了金钱又需要权力保驾,需要权力做靠山。所以,二者常常互为左膀右臂,暗中亲密勾结。荣誉证书应该颁给真正的卓越者,与虚荣者水火不容。可是,有虚荣心的人,眼睛一定盯着荣誉,而且会不择手段获取它。尽管荣誉不是为虚荣者而设,但荣誉却能招惹、吸引他们,使他们日思夜想,欲罢不能。

故乡永远是人灵魂的出生地和归宿地。一个游子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根,故乡永远是他心上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思念和牵挂。

读卡夫卡的书,深深感到他同所有的游子一样,内心埋藏着铭心刻骨、欲罢不能的故乡情结。

卡夫卡写过一篇小说《约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小说中的那个耗子王国其实就是犹太王国,耗子国王的歌手,也就是卡夫卡自己。小说在最后说自己在为他的民族和人民“吹出最后一声口哨,然后就悄无声息了”。这个结尾处的点睛之笔,意味太深长了。

众所周知,犹太族是个失去家园、永远漂泊的民族。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被巴比伦人征服,入侵者捣毁了耶路撒冷的圣殿,并将大部分犹太人放逐到巴比伦。公元70年,罗马帝国铁蹄的踏进,让古犹太族画上了复国的绝望句号。从此,他们流散于世界各地,居无定所,开始了永世的流浪。耗子王国灭亡了,耗子国王没有了,其国王的歌手自然就永远没有声息了。

这“最后一声口哨”,是卡夫卡对自己的祖国——犹太王国灭亡的恋歌和挽歌,暗含着作为犹太后人的他对犹太民族,从此失去家园,走上漫漫苦难之路的无限忧愤。

是的,经巴比伦帝国和罗马帝国两劫后,犹太族的故乡成了一片荒岗、一片坟茔,成了料峭春风里冰冷的供品和漫天飞舞的纸钱,只能让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永远遥望、渴盼、长跪而不可企及。

犹太人在世界各地犹如一个个漂蓬,随风随水,四处飘零。他们遭受的歧视、排斥、迫害,不仅有官方的,还有宗教的、民间的、文化的、民族的。他们只能在各种冲突的复杂夹缝中忍辱偷生。

两千多年来,犹太人流浪世界各地受尽磨难,不仅随时随地受到歧视和迫害,还经历无数次大规模的令人发指的屠杀,其悲惨命运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中达到顶峰。卡夫卡死于192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犹太人遭到的大屠杀,他没有亲眼看到,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犹太人的遭遇为他亲眼所见,他四十一年的个体生命更是感同身受。

故乡——祖国,对卡夫卡,无比遥远,要多陌生有多陌生。但是,他血液里流淌着犹太族的古老血液,基因不可改变,故乡不可辜负。他太需要失去的祖国了。而他的复国不是复仇,不是同别的民族血拼,更不是要进行扩张。他说:“犹太民族主义无非是严厉地由外部迫使在严寒的夜晚穿越沙漠的商队聚拢在一起。这支商队不想占领什么,它只想到达一个有坚固篱笆围绕的家园。在那里,商队的男男女女有自由生活、发展自己的可能。犹太人渴望有一个家园……”也就是说,“他们渴望得到一个空间上的小小的、通常的家”。可怜呢,原来他们对家园的要求如此低端,只要围在一起取暖,不孤独,能生存,有活下去的生活自由,能生儿育儿,让老少安泰。

然而,卡夫卡这个简单的愿望实现了吗?他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他死后如前面所说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遭受了更大规模的摧残屠杀。

犹太古国之于卡夫卡或许是一首永恒的童谣,只能想象,不能听到,更不可能亲临其境。毫无疑问,在卡夫卡内心深处一直珍藏着对犹太先祖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筑就的国土的无限眷恋。他为犹太族失去家国之痛,流下无可遏止的热泪。

卡夫卡为什么1924年在他临死前三个月写下《约瑟芬,女歌手或耗子的民族》?这是他的封笔之作啊!他在这篇绝笔中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读一读屈原的《哀郢》,听一听南渡后李清照在洗盏更酌中,对故土沦丧于金人铁蹄下,发出“忘了除非醉”的喟叹,弹一弹蔡文姬的在羯鼓声中,点点滴滴植入《胡笳十八拍》思乡念土的音符,就明白卡夫卡反复吟叹故乡,凄婉地“吹出最后一声口哨”的意味了。故乡——祖国之于卡夫卡是永远的失去,是地老天荒的浮浪。因此,他的慨叹所包含的情感更深邃更入骨更无奈更无穷尽。

就作品包含思想的丰富深邃说,卡夫卡是个大海,只要潜进去,不知哪里是底,哪里是岸。他有时不经意一句话就跑遍了世界,让人追之莫及,且不可测度。他的文笔和行文叙事风格简洁、奇诡、闪烁、晦涩、多义。这都很容易使解读者陷入或片面或浅薄,甚至望文生义的泥坑。

王夫之云:“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一诗一文都是作者境界和心思的凝聚,而后人读之能得多少,怎么去理解,全凭各自的生命阅历和理解能力及思考角度去印证了。对于卡夫卡,我只能按自己的理解来写。当然,我本着一个原则:“凡你能说的,你说清楚;凡你不能说清楚的,留给沉默。”(维特根斯坦语)尽可能不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胡说,以免“扩散无知”。

问题是,我认为我理解了的就真的理解了?我认为我说清楚了的就真的说清楚了?即使是我真的理解了的,我就能保证我说清楚了?我怎么敢说我没有“扩散无知”,我不是自持一端,不是望文生义,不是管窥之见?

最理解最深爱卡夫卡的女人朵拉,一直反对通过阅读卡夫卡的作品了解卡夫卡。她对人说:要了解卡夫卡,除非他允许你看着他的眼睛,或握着他的手。而这些,她当然可以,而且已经做到了。我们则不可以,也无法做到。

她的意思自然是说,一般人只是读卡夫卡的作品,很难理解到位。话说回来,就是我们真的能看到他的眼睛和握着他的手,我们也只能从他眼神中看到我们理解的密码,从同他握手的瞬间感受到我们感觉到的力度和体温。这实际依然还是我们主观的理解和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是不敢说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就正确了。

我想,这些随笔权作读卡夫卡群体中管窥之见的“一见”,各持一端的“一端”吧。当然,有望文生义、自作聪明处,敢请明慧者开我视野、指点迷津。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