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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向西,尼采向东

庄子向西,尼采向东

赵丰 / 文

伫立在两千多年前的地平线上,庄子向世人做着逍遥游世的激情表演。他以大鹏自居,发出了“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自由呼唤。

两千年后,在地平线的另一头,尼采向全人类发出了酒神精神的呼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势,提出了著名的“酒神”之说。

两位巨人相隔着巨大的时空,不约而同地向这个平庸世界的人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

回到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一天,庄子到雕陵的栗园去游玩,看见一只巨大的异鹊从南方飞来。那异鹊翼展七尺、眼大一寸,翅膀扫了庄周的额头一下,然后停在栗子树上休息。庄周觉得奇怪,想着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很长却不能飞高,眼睛很大却视力不佳。他提起衣角快步过去,手持弹弓瞄准那异鹊,留意其举动。这时,庄周突然看见一只蝉,正躲在树叶下边唱歌边纳凉,而一只螳螂在树叶遮蔽下正伺机捕蝉,而那只异鹊呢,正准备捕杀螳螂,也因为将要获食而非常忘我。

瞬间之际,庄周发现自己与异鹊、异鹊与螳螂、螳螂与蝉之间,构成了一串利害相生的“生物链”,他怵然道:“唉!世间万物原本互相牵累,每一物类都有它的克星。”

庄子正在愣神,忽然觉得天昏地暗,天上忽然传来震撼宇宙的声音。他惊恐地仰起头,看见一只铺天盖地的鲲鹏正在扇着翅膀飞翔。

于是,庄子便产生了“逍遥游”的想法。

在《庄子》里,庄子以“逍遥游”的宏大笔触极赞鲲鹏之伟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

在庄子的视野里,异鹊、螳螂与蝉,都还没有达到真正自由的境界,原因在于它们都仍然有所依赖。就是大鹏鸟,也没有达到独立不依的程度,它之所以能飞那么高,是借助于旋风的力量。在他的意念中,只有达到了无所依赖的境界,才能够抵达真正的自由。

庄子也许有比大鹏鸟更大的野心。他的境界的彼岸,在宇宙之外。这样,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他超常的想象和变幻莫测的寓言故事,以及那种奇特的想象世界。正如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所云:“意出尘外,怪生笔端。”

既然信念在尘世之外,那么一切就恍然大悟了。

超凡脱俗与崇高美妙,这是庄子留给世人的精神遗产。

庄子幡然醒悟,揉了揉眼睛,扔下弹弓离开雕陵的栗园,一直向西走,隐迹于世外。

西边的世界,那是一片纯属精神的领地。

两千年后,大洋彼岸的尼采沿着庄子相反的方向向东走。

与庄子不一样的是,尼采并不羡慕高飞的大鹏。他这样说:“千万不要忘记:我们飞翔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针对庄子的梦蝶,他更是不屑一顾:“人要么永不做梦,要么梦得有趣;人也必须学会清醒:要么永不清醒,要么清醒得有趣。”

两个在本质上同样呼唤自由的哲人,为何却反复表达着相反的观点?

殊途同归。一个向西走,一个向东走,最终的目的地却是一致。

在通往人类精神自由的路程上,庄子主张“逍遥游世”,尼采渴望“醉艺狂欢”。庄子主张个体应依托“心斋”“坐忘”的方式来荡涤一切违背本性的外在羁绊,达求返璞归真、与道为一、自在逍遥的自然澄明之境;尼采则追求个体要历经从骆驼、狮子、小孩的精神变形,持守本真性灵,最终成为具有强力意志的充满激情与创造活力的生命舞者。

在理想的人格模式上,庄子推崇在“清静无为”中彰显性灵,尼采却信奉在“狂放有为”中创造人生。

宇宙的真精神,于庄子是“道”,于尼采则是“冲创意志”;“游”或“醉”,皆是人体悟到宇宙精神的本质并融个体生命于其中后的理想生存状态。拯救生命于苦难之中。这是庄子和尼采共同的历史使命。他们都认为拯救生命的苦难,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生命自由地去感受美,体悟到宇宙的真精神,从而实现对自我的超越。庄子的“游”,让人感受到山川河流、虫鱼鸟兽皆表现出的丰润欢愉的和谐之美和自然之美;尼采的“醉”让人拥有冲破一切束缚、摆脱外物忘却自我、创造全新生命的力量之美。

庄子有家室,生活得很快乐;尼采一生未娶,即使有过同莎乐美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的短暂牵手,但依然给他留下了痛苦的记忆。庄子在尘世之中寻找精神的解脱,尼采在尘世之外完成“超人”的精神塑造。

而自由的追求,却是他们共同的信念。

早春的时候,庄子经过濠水边的一片野花地,那片曾经被火燃烧得黑乎乎的荒地萌出一片绿意,是牵牛花、蝴蝶兰、迎春花从泥土里冒出了芽芽。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烤熟了的鸡腿,双腿盘坐,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完,他用衣袖抹抹嘴,仰躺在那片绿意中,望着春秋深邃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人最快乐的时候。

两千年后的仲春,尼采登上了阿尔卑斯山。惊蛰刚过,绿意盎然的层林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山脉间共振着一个人的脉搏。尼采兴奋地说:“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在这儿,他欣喜地看见了鹰与蛇。鹰,天使般在天空飞翔;蛇,精灵般在地上盘旋。鹰代表理智和精神,蛇代表肉体和物质。鹰飞在天空画一个圈儿,它的颈上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俘获猎物而像一对朋友。尼采忽然来了灵感,他塑造了查拉图斯特拉这个人物形象。他登上了尼采为他构筑的那座山,经过在高山上的十年探索,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磨炼,成为超越现实的精灵。尼采赋予他的使命是:修炼成超人以代替将死的上帝。

表面看来,庄子在物欲中享受着快乐,尼采在精神里寻求着超越。可认真想想,庄子为何要躺在一片冒出新芽的荒地上吃着鸡腿?他是在寻找着一飞几千里的那只大鹏的影子吗?

如是,谁敢言庄子不是在寻找精神的家园?只不过,他的方式较之尼采更富于生活的情趣。

庄子笑嘻嘻地说:你在说什么呢?我并不认识尼采那个疯子。

庄子的妻子死了。于人生来说,这自然是悲剧。可是,庄子却分开双腿像簸箕一样坐着,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歌。在尼采看来,这便是审美的人生,是真正战胜人生悲剧性的人生。审美的人生首先将人生及其悲剧看作一种审美现象。在把人生当作审美现象的基础上笑对人生的一切悲剧。这也就是他所倡导的酒神精神。庄子正是在酒神艺术的醉中,通过生命力量的提高而直接面对永恒轮回之人生痛苦,从而达到生命自身的美化和欢悦。

对此,庄子是怎样解释的呢?

庄子的至交好友惠子前去吊唁,见庄子鼓盆而歌,于是便指责他太过分了,庄子说:“不对哩。我的妻子初死,我怎么能不伤心呢?然而仔细想想,她原本就不曾出生,不曾具有形体,只不过元气变化使她有了形体,有了生命,如今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这是不通晓于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鼓盆而歌,其实就是酒神精神的生动写照。

庄子将死,弟子们想厚葬他,他对弟子说,不要埋葬,扔在野地里就行了。弟子们说扔在外面是没关系,但是您的尸体可能会被老鹰和乌鸦吃掉啊。庄子说:“扔在外面是会被老鹰和乌鸦吃掉,但是埋到土里,最后也会被蝼蚁吃掉。你们现在是要从老鹰和乌鸦嘴里抢东西给蝼蚁吃吗?我把天地当棺椁,日月当玉璧,星辰当珠玑,万物当赍品,一切葬具都齐全了。还需要什么呢?”

这其实证明着庄子面对死亡的安详态度。在尼采的意识里,死亡是一种终结。如果活着就是痛苦的过程,那么痛苦的终结就是快乐的开始。

异曲同工之妙。两个哲人,总是在关键的地方维系着高度的一致。

庄子穿着自己编的草鞋和惠子一起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哪里知道我不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庄子的一生穷困潦倒,却能超越贫困乐在其中。他的思路与孔子、孟子是不一样的,他发现了战国中后期天下人皆为利而忙碌的现状,于是心里非常难受,总是拿尧舜时代人们生活的平静状态与之对比,试图呼唤人性的复归。由此而来,庄子在濮水边体会“知鱼之乐”的快感——这是一种想把自己变成水的快乐心态;他又在梦中化为蝴蝶,这是一种欲飞的脱世心态。

立于现实(“物物”)而又超于现实(“不物于物”),这是庄子哲学的真谛。

尼采却不一样。他的心思不在尘世之外,而是穷尽智慧探求着人生和人类的意义。也就是说,他的心思始终在尘世之中。他如此表述着自己的观点:“如果你想走到高处,就要使用自己的两条腿!不要让别人把你抬到高处,不要坐在别人的背上和头上。”

他还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受苦的人,如果悲观了,就没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没有了与苦难抗争的力量,结果是他将受到更大的苦。”他的哲学出发点总是反传统的观念,重新估计一切价值,批判一切现存的、传统的思想,目的是为他的强力意志和超人哲学扫清一切思想障碍。

尼采拔出利刃之剑,与上帝,与世俗展开血与肉的搏斗。他引用司汤达曾发出的忠告:“我一来到世上,就是战斗。”

不息的战斗令尼采遍体鳞伤。1889年,他的灾难降临了。由于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孤独,尼采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正在受马夫虐待的马的脖子,最终失去了理智。数日后,他的朋友奥维贝克赶来都灵,把他带回柏林,先是住在耶拿大学精神病院,后被母亲接回南堡的家中。母亲死后,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将他接到魏玛。最终,尼采死在那儿。

表面看来,庄子的一生是快乐的,尼采的一生是悲伤的。然而,庄子快乐的背后是悲伤,尼采悲伤的背后是快乐。谁能解读他们的内心世界呢?

庄子有一天睡觉,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双翼飘举,游历花丛,他在花瓣和木叶间大声地笑。醒来之后的庄子迷惑不解:是我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如果是我变成了蝴蝶,为什么我会体会到蝴蝶独有的飞翔之乐?如果蝴蝶做梦变成了我,为什么这一切会出现在庄周的记忆里?

这个孤独的梦不可言说,成为中国人心底里永远的浪漫。多年之后,有个叫李商隐的青衣诗人高唱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目光追逐着那只蝴蝶的影子,表情无比沧桑。

这就照应了尼采的“日神”说。在希腊神话中,日神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它的光芒使万物显示出美丽的外在表现,这种美的表现本质上是人的一种幻觉,因此日神是美的外观的象征,同时也代表着一种幻象。尼采认为,“梦”是日常生活的日神状态,因为梦里面充满着幻象,梦的内容也多半是形象的,可观的。

庄子梦蝶?尼采忽然发现,两千多年前那个庄子,就是游走在古代东方大地上的日神。

庄子启示人们,必须在尘世之外寻求精神的寄托;而尼采,则在尘世之中寻找悲剧,以求得精神的快感。

庄子向西,尼采向东,在理想人格建构方面即分别提出“真人”与“超人”之说。

庄子的自由思想概括为至人的逍遥,具体表现为:无功、无名、无己、无待、无用、无为的逍遥;尼采的自由思想概括为超人的拯救,即酒神精神和权力意志的拯救。在通向自由思想的途径上,庄子通过体道、心斋、坐忘达到至人的无待逍遥境界;尼采则通过精神三变体、超人的强权拯救来实现他的自由王国。整合他们的思想体系,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重建自由观,实现常人的逍遥与拯救。

在审美形式上,庄子论及齐物式、坐忘式和逍遥游式三种审美境界,尼采论及日神式、酒神式和悲剧式三种审美境界。二者的审美境界论存在着文化意义上的相通性。与庄子的“逍遥游”一样,尼采曾自称为“自由精神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的哲学和尼采的哲学都是自由哲学,是一种精神性的自由。他们虽然都崇尚精神性的自由,可在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所表述的却是不相同的文化特性和哲学内涵。

尼采所宣扬的酒神是古代希腊色雷斯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狄俄尼索斯。他握有葡萄酒醉人的力量,布施着人间欢乐与慈爱。在庄子那里,那只宇宙之上的大鹏是他理念里的神灵,同样给人间撒播自由和幸福。

庄子和尼采,以对个体生命的关怀为出发点,以张扬生命之美为旨归,两种学说具有超越时空而遥相呼应的理论逻辑。

我终于发现了:庄子自由思想与尼采自我哲学是相异时空背景下的相通表达,在哲学内涵的层面上深度是同一的。

对自由的渴望,注定了庄子是个孤独的人。妻子、弟子、惠子,乃至全天下的人,都不解他的心。面对世间的无常,他只能梦蝶,或者希冀大鹏展翅……在精神上,他无人对话。于是,他步入了一个虚拟的世界,邀请了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山川河海、骷髅鬼魂,甚至人的影子,一起来参加一场空前绝后的哲学盛宴……

尼采更孤独。否则,他怎么会在都灵的街头抱住一匹马的脖子哭泣?在他的心灵中,他与那匹正在受马夫虐待的马有一样的遭遇,正在受到传统理念和世俗的虐待。他的发疯,其实是寻找来自世俗之外的精神慰藉。

相同的遭遇,为两个文化巨人超越时空的对话奠定了基础。

在濠水之岸,已经化为蝴蝶的庄子忽然又化为了庄周。他打了个哈欠,向西走去。

在魏玛妹妹的家中,尼采复活过来。他眨了眨眼睛,向东走去。

两个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哲学家,遥隔着巨大的时空,终于握住了手。

“你好? ”尼采说着德语。

“你好?”庄子说着汉语。

“你是那个来自东方的庄子?”

“你是那个来自西方的尼采?”

“你的那只大鹏还在飞吗?”

“你的酒神之歌还在唱吗?”

“你的逍遥游很对我的心思。”

“你的自由精神也正合吾意。”

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话,却在心灵里激起一阵共鸣,一起发出会心的微笑。

于是,尼采以西方人的方式,伸开双臂深情地将庄子拥抱在怀里,并且吻着他的额头。

之后,两人依依惜别,一个向西,一个向东,消失在了地平线的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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