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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川迷上了画画。他画家里的几只小鸡,画山上黄狗、獾子和狐狸。然后画人,他爹他娘,一个接着一个,直到画尽了身边熟悉的事物,他决定把家里养鸡的小棚改造成画室。那鸡怎么办?他娘问。卖了,他说。好好的做啥卖了?卖了买画纸。她娘把这事儿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爹,当晚他爹就把他吊在梁上打了一顿。他爹打人用的正是晓川最早勾画线稿时用的尺子。他还有两根铅笔,用到削不出笔芯了,他才买了一根新的。买笔的钱是他画画赚来的,三毛钱,他原本在村口跟傻子开价四毛,但傻子一直跟他比划“二”(砍到两毛)。他说要不这样,他愿意为了他违背一次自己的艺术道德,给傻子画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家各退一步,三毛好不好?傻子流着涎兴奋地将三毛钱交给晓川,然后使劲拍拍手。晓川在他的掌声鼓点声下,画得快极了,提笔就在画中人眼睛上涂了两个大黑洞。他停下之后,傻子也愣住了。傻子瞪着一对跟那黑洞别无二致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神在问,这画的到底是啥?晓川用手拧了拧鼻子,打着哈哈说,你觉得是啥就是啥。傻子不干了,追着他要从他裤袋里掏钱。晓川为了躲他,跑得飞快,一路从北边的镇口跑到南边高低起伏的城郭街道。
镇上大部分的居民都住在这一层层向上横列堆叠着的大斜坡上,街道像一个“川”字夹在两旁人家中间,后背面对着同一列山峰。也有穷一些的人家住得远一些,列在背对悬崖的那一侧。晓川家就在那一列。穷也有穷的乐子——他家后门直通山顶,他像踏着平地大路那般一溜烟地往山上去了。等他插着腰喘着粗气站在山巅处的崖壁旁,傻子早已没了踪影。由悬崖下向上支起的房子,高出街面的那一层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天色再黑一点儿下去,那些小楼里面就升起烛火来。有人的这些地方,围起小镇的这三条道,是生他养他的鼓岭。
傻子不是真傻。他是杂货铺老板王老虎的独子。只是他幼年丧母,王老虎太宠这儿子——五岁才学话,八岁还尿床,处处都比别人家的小孩晚了一步。王老虎从来都知道大伙私下都唤他“傻子”,却还每每纠正他们说,“犬子王富贵。”可这王富贵人在路上,连个直线都走不出一条。无论正面或背影,都跟“王富贵”这个名字扯不上干系。他平日如何在镇上晃荡,又被哪家的小孩欺负了,这些事不到中午就传到了他爹王老虎的耳朵里。这王老虎住在临街的一幢店面楼房中,四层高的小楼坐落在“川”字中间那一竖的正中。有人来他这杂货铺淘换日用品时,他得上三四层楼才能接待客人;有人纯属无聊路过给他捎个有关他家富贵的口信时,他也得老老实实地托着他那积了五六道褶的肚腩从楼下钻上来。
鼓岭镇的小买卖人,镇中的这几家,都是隔出屋顶的平台来做生意。这在外村的人看来实在奇怪,哪有人一脚踏进的是人家的屋顶?可鼓岭人就是这样习以为常地生活了几个世纪,像王老虎这样的人从不觉得每天出门要爬三四层楼有啥稀奇,只是他这日益沉重的肚皮,坠得他身子发沉,上楼多有不便。可他不愿用这镇上最好位置的店铺去换悬崖边的那一排吊楼,他的爹娘可是告诫过他,他家这铺面占的是鼓岭最好的风水,大门外恰是镇上唯一一条通天的大路。“上风上水,庇荫子孙。”他爬楼梯时常咕哝着重复这句话。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某天下午,他听到隔壁邻居来报王富贵的消息,说他家富贵被苏木匠家的儿子给欺负了。他一着急,上楼时忘了念那“庇荫子孙”的咒,不小心从楼梯上踩空,直接从三楼摔到了地下。虽是镇上数得上的坚固老房,但被他这二百来斤的重量正正砸中,半扇墙的木条子都崩了出来。那木条本就是用双夹的漏缝板马马虎虎钉在一起的,受到这突然的撞击,木条外头糊的一层裹着石灰浆糊的薄薄黄泥直接就不见了踪影,木条咧着嘴劈成了两半,像个半路出逃的叛徒,更像个只会憨笑的傻子。
王老虎摔伤的事,是从鼓岭镇茶楼传出去的。目击者就是茶馆的老板,陈水保。水保的身世颇为传奇,有人说他在三十多年前摇着船上了岸,从山后的镇子摸黑走了几十里的夜路,实在走不动了才落在鼓岭这山旮旯。水保就在王老虎杂货铺的对面开了个茶楼,赚的是镇上人闲话家常的茶水钱。水保是个独眼龙,刚来鼓岭的时候一只眼上蒙着块灰不拉几的布条子,这些年经营茶馆攒下来了点小钱,还了当初向王老虎借的那些,手上还有盈余,便换成了个银箔做的盖子罩在瞎了的那只眼上。别人两只眼都看不清的事,陈水保一只眼就都关切到了。关于这只瞎眼,传说就更多了。有人说,这是水保还在湘西做水保时,与他们村的恶人斗殴,留下的“战利品”。也有人说,那是被水保从前的婆娘给戳瞎的,具体原因不详。两种传说王富贵和苏晓川这一代的孩子都听说过,他们更愿意相信前一种。王富贵赶到茶楼时,他爹已经被平放在一块带着水渍的木板上了。气还留着一口,但也是奄奄一息了。王老虎见了儿子,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地往鬓角下流。他的眼珠缓缓地往左往右都扫了一遍,最后把手落在他儿的掌心,再想交代什么具体的东西,却咽了气。围着的村民,本是嗑着花生、嚼着板栗,竖着耳朵在听王老虎要说的话,谁承想竟亲历了一回“撒手人寰”,看得不禁一阵手抖,花生壳和栗子壳撒了一地,壳里面还盛着鼓鼓的瓤。
苏晓川穿着一件青布短褂站在一群看客中间。他身旁有个妇人一直拿着碗白粥在喂怀里的孩子,嘬尖了嘴唇呼哧呼哧地吹着,可那孩子就是哭个不停,一口都不肯吃。傻子还伏在他爹身上,鼻涕眼泪乱糟糟地糊成一片,在他那常年留着口水渍的下巴上又汇合形成了新的痕迹,湿腻腻的。到了饭点,看客们陆续都回家了。苏晓川觉得心中有愧,于是尾随傻子到对面的杂货铺里,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傻子颤颤悠悠地下到家中的厨房,见到条板上的砧板菜刀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哪里,菜碗饭碗覆在那条板上,水池里还有洗到一半的香椿苗,他这想起他爹原本嘱咐他早一点回家,晚上要给他烧这道香椿苗。灶是冷的,跟他爹的身子一样。他再用手抓了一把香椿叶,上面带着的泥土的寒气竟冒了出来,熏得他鼻头发酸,要流眼泪。苏晓川靠在一张用棍子撑起的条桌上,看着傻子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他带着傻子回了他家的吊楼。
“川”字最西边这一撇便是晓川家所在的悬崖吊楼。到了晚上就都亮起没有磁罩子的电灯,像是一只只首尾相连的萤火虫,照着整条小巷。晓川娘见到两个孩子灰头土脸地回来,虽没听说王老虎的事,但也能看出这准是出了什么事。她问他们,吃了饭没?傻子摇摇头。她打发了晓川去后院提两桶水上来,说是要给他们煮面吃。晓川娘不是鼓岭人,听说是大城市来的,但她自己从不向外人提起自己的身世。只是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屈嫁了孙木匠,不仅要住这风雨飘摇的吊楼,还要烧饭洗衣。晓川打水回来的时候,对傻子说,我娘煮面可是一绝。傻子这会儿好像刚回过神来,正瞅着晓川的房间——屋子里有张半旧的木架床,被褥也是半旧的。高他的小床不过半米的地方,放着一张稍微大一点的床,那床四周围着白色的蚊帐帘子。透过那帐幕,傻子看到床头铺叠得整齐的被褥和衣服袜子,这些东西统统也都是半旧的。两张床的中间散落着一些铅笔和纸,傻子刚想弯腰去看,却被晓川挡了回去。晓川快速收起地上散着的画纸。就在这时,苏木匠推门进了家门。他扫了两个孩子一眼,马上转身去厨房跟妻子交代了一声,又急匆匆地出门了。等到苏木匠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小块卤好的猪头肉。这是从茶楼买的。他交给晓川娘之后,坐在客室的正中端起茶碗,连喝了两杯茶。他唤了傻子过来,问他可有什么打算?傻子愣在那里,话都说不完整。好在晓川娘端着两碗面送到他们面前,岔开了话头道,吃饭。晓川也抛了手中的笔和纸,眼光瞟到面碗上来。这时,晓川娘又端了两碗面出来,上头还叠着一盘切好的猪头肉。他们四个都坐到客室中唯一的一张木桌上,平常三人分摊的地方现在要装四个人,必须要有一个人站着吃。苏木匠端起面站了起来,他们这一家向来是局促惯了的。眼下这分成五块的猪头肉,倒显得分外大方了。苏木匠先用自己的筷子给傻子搛了一块肉,然后又等着大伙分别都夹完肉,自己又给傻子送了一块。这块肉原本是他自己的。傻子像是被这两块肉勾起了食欲,大口吃面,端起碗来喝汤。五分钟后,这面就见了碗底。晓川娘知道锅里没剩下的了,但还是客气着问这孩子还要不要添面。傻子使劲点点头。只见晓川娘捧着自己的碗去了后厨,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新碗,装着半碗面。等到晓川想要添面的时候,苏木匠直接就告诉他,面没了。晓川刚想去后厨看看,他爹就让他老实坐下,还要他跟傻子赔礼道歉。
吃完了,晓川娘收拾了碗筷,晓川爹口里噙了长长的烟杆靠在门口,两个孩子一人一个板凳还坐在原处。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晓川爹吞吐烟云时偶尔发出的几声喘息。直到外面下起雨来,门梁上的竹帘子淅沥淅沥作响,两个孩子才又说起话来。晓川跟傻子说,今天就别回去了,留下来跟他一起画画。画啥?傻子问。画……你爹,画出来了你心里就痛快多了。晓川说。傻子把头枕在自己的双肘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桌上仅剩下的一个茶壶,白瓷青花的,旁边还有三个小杯,也都是半旧的。晓川娘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块油迹斑斑的布,擦了一边茶壶和茶杯,再擦擦桌板。她对傻子说,眼瞅着就要下雨,富贵就别回去了,山路太滑万一跌跤就不好了!靠在门边的晓川爹此时又新装上一斗烟,仔仔细细,没落下一根烟丝。然后他划亮火柴,伸手掬住火焰,吸了一口。光只亮了一瞬间,像是杂糅了青、白、紫的冷调的酸楚,默默然飞到了半空中。孩子们对光是敏感的,他们刚要说些什么,却又随着那光的暗去,呆望着那拱起来的点燃的烟丝而久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晓川爹小心地吐出那口烟来,对着晓川娘交代说,让两个娃娃早点睡。他转身走进雨中,一张半明半黑的大脸逐渐黑了下去。
熄了灯,晓川与傻子挤在一张小床上。他们手脚相背将就着睡下。直到两只苍蝇飞了进来,在他们头上嗡嗡打转,傻子想转身却无处可转,一只脚哐当一声砸在晓川的脑门上。晓川一个鲤鱼打挺,突然坐了起来,把手往傻子身上一推,沉着脸说,你踢死我了!傻子还是没有真醒,他半眯着眼答道,是吗是吗,我对不住你。直到忽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从卧室唯一的小床上闪进来,傻子才直起腰,揉着眼看看晓川,再看看他们睡着的这用手都可以推得倒的吊楼。他们缓缓地在床沿坐下,望着白帐幕底下空出来的一半,互相看看对方。怎么搞的,我爹还没有回来吗?晓川说。没。傻子咂巴着嘴说。苏晓川让傻子躺着别动,他一个人踮着脚尖轻轻从后门溜出去。他是横了心要去寻他爹,顾不得雷电疾走的大风大雨。山上的泥头被大雨冲松了,他一步拖着一步地往上去,一步浅一步深地试探着。光着脚踩在山尖尖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珍珠大的雨点像是说着悄悄话那般朦朦胧胧地落下来,大街小巷依旧睡在一片昏暗之中。他靠在一株负石孤立的大树下避雨,圆而小的黑眼睛还绕着鼓岭镇的三条大道来回地扫。他爹在他脑中的形象越发活生生起来:一头黑发的高大汉子,两鬓有几缕灰白,穿一件跟他一样的青布褂子,手里拿着一条烟杆。在他的身后,树的后面就是陡直的峭壁。他似乎有一点儿不安,这次的不安比他从前因为画画而招惹父亲的不安相比,厉害得多。从一个木匠儿子到一个职业画家,该是一段多长的距离!眼前这三条路,好像没有一条是他的路。他头一回如此大汗淋漓地紧贴在一面峭壁上,既不是汗,也不完全是雨。
晓川再睁眼时,山谷里静极了,只有不时传来的一阵犬吠声。他看着从他身边潮湿灌木丛中快速奔窜的兔子,不一会儿,就在这小家伙的身后看到了一只狐狸。狐狸身上的毛还是湿溻溻的,它踏着树叶绕过晓川跟前,机警地瞥了晓川一眼,竟毫不在意地继续追赶野兔去了。晓川站起来对着树滋了一泡尿,瀑布一般茶晶颜色的水顺着悬崖往下飘洒。崖壁下面是一条小河,清清浅浅的。晓川听他爹提过一句,他娘从前就是走水路来的鼓岭,这条河也许就连通着外面的世界。他撒尿的时候也把眼前这棵大树看得清楚了些,整棵树长得敦厚、牢靠,模样像极了杂货铺的王老虎。他这才抬头望向天空,白中发黑,依旧黑沉沉的。
再推开家门,晓川爹的烟杆已经挂回到墙上。客室与卧室一样昏暗。这时门锁与门闩发出一声响动,好像有道门被大风猛地吹开。他正想往后门去时,却被一只结实的手在他后背击了一掌。晓川定定神,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傻子。他正吃着还剩半边的广柑,剥下一瓣到晓川手里头说,快吃,吃完我们去找我爹。傻子说这话时带着点笑,他脑后的一撮头发微微翘起,更显得像是个无忧无虑的糊涂蛋。晓川正要问他这广柑是哪里弄来的,傻子却急匆匆地从卧室拿出几张画纸。接着,他把五六张纸摊开排在吃饭的木桌上。他俩低头看去,晓川双手插进衣袋,傻子紧张地看两眼画又看一下晓川的面色。晓川想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房里取来铅笔,拿着笔在纸上斜斜地搓画一阵,然后随手把秃了的笔扔了。他还觉得不够,又去房里取了他娘的胭脂,在傻子画的人脸上左右各涂了一抹红。原本看上去呆愣的画中人,脸上忽然有了油光,看着喜庆多了。傻子飞快地瞥了一眼,他头轻轻一侧,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说,这也太像……你爹王老虎。晓川替他说完,接着让他带上画,两个人踩着大雨过后湿润的泥土,一前一后往镇上去了。
他们脚下时不时传来一声树枝的噼啪轻响,越往闹市走,林间的小动物就越少。一只短尾的松鼠顺着一截树干疾跑下来,跟着他俩走过十几棵树,翘着绒毛浓密的尾巴跳到山脚附近的一截树干跟前,往村中探了一眼,又飞快地窜了回去。
镇上传来的锣鼓滔天的敲打声一排排自顾自拨动着,他们走上了“川”字正中那一条,才见到全镇的人都穿着自家最好的衣裳,随着敲锣的、骑马的、抬轿的人回旋着走。人太多了,把镇中大道挤得水泄不通。花轿的彩穗原本应该随着三长一短的锣鼓声有秩序地摇摆,却因为道路上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轿子走不动,连摆动都是迟的。两个孩子与所有人背道而行,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他们身边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轿子上端着敬着的是“鼓岭老爷”,走在“老爷”前面的是一面竹子编扎的彩楼牌坊。他俩这才在人群中想起来今天是镇上的大日子,鼓岭老爷的寿辰。轿夫全都打着赤膊,晶莹的汗水在正午的太阳下顺着脖颈一直流到小腹。
轿子上的“鼓岭老爷”有着两张脸,一面龇牙咧嘴,双眼圆瞪,像是要斥退一切鬼怪妖孽,另一面却是傩娘头像,神态安详,面容可亲,像是正在默默为鼓岭人祈福。纸扎的“鼓岭老爷”身子底下有个小圆盘,让他随着风而自己转动起来。两张脸交替着出现,露出一种介于人鬼之间的半悲半喜。晓川跟傻子说,那个不笑的鼓岭老爷长得可真像你死去的爹。傻子笑笑。他从未距离鼓岭老爷这么近过,鼓声与周遭人的叫嚷声令他心跳加速,领路人的锣鼓声,马脖子上的铃铛声,滚滚而来,震得他两耳发聋。他们被铺天盖地的喜悦所震撼,想要简单地跟着大家去笑,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种感觉在好不容易冲出了背向而来的人群之后,站在茶楼偏殿的阴凉处,呆望着面色青灰的王老虎时,到达了顶峰。
水保正在招呼客人。茶楼上下两层坐满了人,楼上的看客叼着瓜子把脑袋从木窗里探出来,楼下靠着内殿偏殿的位置上也正在上座。好像每个座位上都有人似的,闹哄哄的声音跟门外的世界浑然一体。他们沿着四方的内殿转了一个圈,绕进偏殿才见到王老虎。他的脸白得像石灰糊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没有一丝血色。这时,水保端来两个盛着白米饭的瓦钵子,交到他们手上。他说,赶巧了今天过节,客人太多,碗没了。说完,他还用自己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这两个年轻人。他们谢过水保,用筷子拨弄着钵子底下,下面还装了一点盐水煮的萝卜青菜。水保扭头走了,又去招呼偏殿外头一帮常来店里打梭哈的,他拿着个记账本站在众人身后,总有人向他先借一点零头周转,他就在账簿上暗暗作下记号。
两个孩子的目光又转回到王老虎身上。阳光从穿斗式的棋柱上头洒进来,跟那房梁的结构一样,上密下疏,落在这死尸的身上反倒分成了一簇光和一团星星点点的光斑。他们吃着饭,看看那光,也看看那因为漏雨而浸湿了的磁青色的房梁,不觉地吃得更快了些。他俩把碗放下之后,几乎没有商量,一前一后地抬起放着王老虎的那块木板。他们走出偏殿时,那群打梭哈的还围着一张圆桌,六个男人外加上水保,每个人面前都散着一叠钞票。其中有个人手上的票子最薄,他瞥了一眼正在抽烟袋的水保,水保却一把收去他梭哈的那叠票子,向桌子中间一堆,同众人说,外面过节的都散了,各位,咱们下场再算,好不好?那个输得最惨的对面坐着赢得最多的,一个尖削脑袋的男人。他眼睛下面两个眼珠一直在转,一只手压在了水保的手上,对着水保嚷道,怎么,正玩到尽兴就要赶我们走?两个孩子抬着木板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这帮人继续打了起来,他们才慢吞吞地离开了茶楼。
大道上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一地的彩屑,红色的是炮竹皮,彩色的是小童撒的纸花,还有些可能是鼓岭老爷纸衣服上掉下来的。晓川和傻子踏在这鼓岭人的开心上面,却感受不到众人那种一以贯之的欢喜。这镇中大道原本是不平的,而且是微弯着的。可这眼下无人的寥落情境,似乎让马路的地面平了许多。他们走在正中,也觉得脚下的路是被拉直了的。远远地看去,只有河岸边泊定的船像个穿了斗篷的人,此外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了。离开了刚刚那赌梭哈的茶馆,离了浑浊辣人的乌烟瘴气,晓川觉得自己在这长街上脑筋渐渐清醒了过来。晓川在前面抬着木板,脚下的步子想要快一些。但是傻子却在后面抬得辛苦,每走几步那木板上的尸体就往后坠几寸。眼看着就要走到河岸边时,傻子实在走不动了,喊住苏晓川。他说他爹生前嘱咐过他,不要到岸边泥滩上去。晓川反问他,你爹如果不去河岸,怎么接货呢?全镇人穿的用的,洋布,海货,药箱,不都是靠着这码头在运。他们撂下了木板。傻子拽起上衣擦着脸上的汗,顺手就把衣服上的一块脏抹到脸上,左腮显出了一道黑迹。他连着口鼻横抹了几下,又问晓川道,你爹就允许你去这码头船上看?晓川那清瘦苍白的鼻子明显沉了下来,他忽然想到他娘有一次跟他爹起急,就是为着他爹到这船上帮人取东西。他爹也不让他娘领着他到这岸边,说这些船不是给小孩玩的地方。晓川爬到山顶时常能看到有镇上的男人从跳板上摇摇荡荡地上过岸,他总以为那些是货船,每一只都是把货一卸就要到另一个镇子去装货。傻子打断了他这慌神,提醒他留心去听河上传来的琴声。不只是琴声,还有个声音跟着在唱《阳关三叠》。他们同时意识到,那是个女人。细而窄的喉咙唱着一些他们听不大清楚的词,随着那慢悠悠的琴声,听着像是咕噜咕噜念经的雀儿。他们走得越近,心里动荡得越猛。晓川脸上开始发烧,他回头看向傻子,傻子的脸已经涨得跟猪肺似的,他硬硬地将目光落在他死去的父亲晦暗的酱紫色脸上,做出一副隐忍的样子。
他们都有点自责,不知道为什么能忍得了这午后最毒的太阳,却忍不了这一曲琴声。每弹一下,他们就汗流浃背。傻子走两步就要停一停,一步一回头。眼看着就把架子抬上船了,傻子却说什么也不走了。他靠在船边的一棵珙桐树下,又累又饿,他说他实在抬不动了。晓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要将尸体运往哪儿去。只是在茶楼里面抬着王老虎站着的那会儿,他见水保完全顾不上他们,一赌气就把死人抬了出来。傻子觉得有热气上冲,直入眼眶,他揉着眼忍着泪说,不然……咱们将我爹再抬回茶楼?晓川说,不行,都走到这儿了,你怎么想当逃兵?等下我们把你爹扛上山,这次我走后头。傻子呜呀一声哭了出来,他说山上那么陡,怎么走人?他爹从前在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鼓岭这地界本地人叫作“上十里下五里”,十里路都在悬崖这一边,从上坡子到山顶根本没一寸平路。若不坐轿子,走可要走掉半条命!晓川没应声,久久地,他们听着歌声里一震一震的拍子重重砸在他们心上。傻子低头想着什么,掏出早上画的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晓川没有瞅他,自己斜靠在树下,两手托了半边脸,目光呆定。又过了一会儿,船上的声音停下了。傻子慢慢向岸边看去,没有女人从船上出来。他走近两步,站到晓川的面前,低声说,再不然……我们先将我爹弄到那船上去,藏藏好。
他们上船的时候,太阳已经垂到了悬崖下头。船篷子用的是茅草盖顶,外头用一个鲜红色的帘子掩住门。从这船身长度来看,篷子底下应有一个四五尺宽的走廊。晓川犹豫了一会儿,想要敲门去问,最后还是怯怯地收回手。傻子两肩扛起、两手背后走在前面,从晓川手上接过了木板。王老虎被安顿好后,他们在甲板上坐下,两人都赤着脚看了一会儿廊外那流着的一弯清水。水以一排小黑石头作为分割,一股自西向东流去,另一股自东向西。小黑石头上面还长着一小簇杂草,被那溪水洗刷得绿油油的。自西向东那一股湍急得多,一直流到河那面去,攀过崖壁之后水势才稍稍见缓。在他们视野的尽头,有两座看上去特别遥远的山峰。日暮的云雾升起以后,几丛树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远处的山和近处的人家,全埋藏在这云雾中。
不知是追落日还是追这云雾,晓川带着傻子,一层层爬上悬崖边的大坡子。路上除了山就是山,没有别的世界。傻子日头里还噙在眼里的泪,已被山风吹散吹干了。他也不再喊饿,抬头看对面山上的雾,隔溪有一小丛竹林,竹子在晚风中微弯着腰,像他爹在杂货铺开门做生意时的恭敬模样,他看得很出神。直到晓川把几张白纸、三根铅笔和一沓子散钱交到他手上,他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着晓川。晓川说自己速速回了趟家,他娘让他把这些钱交给傻子。家里只有这么多了,外加上一点儿他爹昨晚打梭哈赢的。他还说,他们现在上山先刨开一块地,明天再用这钱来置办棺材,到不了后天他爹就能在这山上好好睡下了。傻子看上去很受震动,他顺着晓川回来的方向看到一个妇人正立在一盏黄灯下面,远远地在朝他招手。她靠在门梁上,看上去像是灯下的一道竹影倚在墙上。那吊楼前后,有很长的一带都陷在暗暗的沉默里。
等到整个“川”字都亮了起来,各家各户都已有人在烧饭了,他们俩也爬到了山顶。每一盏灯都是一个豆大的光,连在一起映照得鼓岭黄黄的。偶尔有几个人影闪过小巷,也都模糊不清。傻子觑着,不说话,低头画画。晓川几笔就是一张,画得熟练极了,画完之后就开始挖土了。没有土锹,他们就用石头、树枝和自己的手。原本打算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墓穴,但是挖到一半他们就已经气喘吁吁,那个坑就像女人的半个指甲盖,弯弯地横在他们面前。他俩同时靠在树上,又向那河岸的地方眺望,始终不见有女人走出那个廊子或是跳上岸来,倒是有几个年长的男人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站着,抽过一袋烟之后钻进了那船舱。他们略略扬起头,向他爹王老虎所在的那条船望去。
入夜之后,鼓岭河的岸边泊了几十条一模一样的船,桅子多到数不清,上船的男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再没人幽幽地弹唱《阳关三叠》,可竟也没人发现甲板上的王老虎。他们好像完全忘了挖到一半的墓坑,手里拿着画好的东西对着河岸照。灯光红红地透过纸渗了出来,让傻子画中的王老虎脸上莫名多了几分红晕。晓川拽着傻子把这画向上移,王老虎的脸就在那一片红光点子中动了起来,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
月亮升起时,傻子把这些画,他画的还有晓川画的,平平整整地铺在土坑底下。云雾散去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躲到了山峰后面,像一条玄青色的蛇徐徐游动着。冰凉的月色顺着崖壁爬到他们身后的大树上,落在他们肩膀上。他们聊起了长大以后想做的事。晓川脱口而出,他要当一个画家。傻子想了一下,整个脸又红又板,在黑暗中张开嘴巴,刚想要说点什么……只见隔了一片树林,路上有两个灯笼正晃晃荡荡地朝他们走来。晓川冲着提灯人使劲挥挥手,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土。他兴冲冲地拉起傻子,两人一路滑跌,什么话都没说,摇摇晃晃地往家去了。
三十年过去,再拿起笔仿佛还是昨夜的事。吊楼里的窄凳没放平,风从半掩着的门吹进来,卷起地上一地的栗子壳。晓川的爹娘听晓川说,傻子在一个名字很奇怪的城市扎下了根。晓川教学生画画的时候偶尔还会爬到山顶,他指给孩子们看,他儿时的朋友就在山的那头,远到看不见的翠城做了画家。翠城,翠贝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