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返始

第四章 返始 [1]

“为什么是亚历山大?”奥利弗这样问我。那是到那里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在海滨大道驻足,目睹太阳坠落在防波堤的另一边。海边弥漫着鱼的味道、盐的味道,长满蕨类植物的静水气味异常浓烈,但我们还是继续驻足在步行道的延长线上,就在希腊房东位于亚历山大的房子对面,我们盯着的地方人人都说曾有灯塔耸立。我们的房东一家八代生活于此——他们坚持说,灯塔绝对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只可能在卡特巴城堡所在之处,但是没人能确定。与此同时,渐渐坠落的太阳映入我们眼中,它豪放地为远处的景物涂上颜色,不是粉色,也不是柔和的暗橙色,而是明亮、醒目的橘红色。我们俩都不曾见过天空中的这种颜色。

为什么是亚历山大 ?这一问有太多意味:可以是为什么这个地方现在是西方历史的核心地带? 也可以是某些异想天开的问题,比如我们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我的回答恐怕会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对我俩而言都意味着万事万物——以弗所 、雅典 、锡拉库萨 ,而这一切很可能在这里结束。 我想到了那些希腊人,想到了亚历山大和他的情人赫费斯提翁,想到了图书馆、希帕蒂娅,最后想到了现代希腊诗人卡瓦菲,但我也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

我们离开意大利的家,参加了为期三周的地中海旅行。船在亚历山大停留两晚,扬帆归航之前,我们正在享受最后几天的旅程。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渴望独处。房子里有太多人。妈妈搬来和我们共同生活,她现在已经不能上下楼梯,所以就住在一楼的房间里,离我们的房间很近;然后是她的家庭护理员;接着还有米兰达,不旅行的时候她就住在我从前的卧室里;最后,还有小奥利弗,他的房间就在米兰达的旁边,曾经是我祖父的卧室。我和奥利弗用的是从前父母的卧房。我敢肯定,要是你半夜咳嗽的话,所有人都能听见。

在意大利的时候,刚开始事情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我们知道一切将会不同,但是却不明白,我们明明迫切想要沉浸在多年前拥有的感情中,为何这种渴望却让我们不愿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就在同一栋房子里——在一切开始的地方,可我们还是同样的我们吗?他试图怪罪时差,我随他去。他转过身去,我关掉灯,脱下衣服。我错将对失望的恐惧当成怕他失望的恐惧,这让我更加苦恼。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样,最终他转过身来,说:“埃利奥,我有太多年没跟男人亲热过了。”说罢又哈哈笑着补充道,“我可能已经忘了该怎么办。”我们期待欲望能够消弭彼此间的不同,但尴尬的感觉并没有退散。在黑暗中的某个时刻,我感受得到我们之间的沉重气氛,我甚至提议说聊天或许可以驱散一直束缚着我们的东西。我是否一直都在不知不觉地疏远他呢,我问道。不,一点也不远。我很难搞吗?难搞?不。那是怎么回事?

“时间。”他回答,一如往常,言简意赅。他需要时间吗,我问道,已经准备好在床上远离他。不,他答道。

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他要表达的是,那么多的时间已经流逝。

“抱着我。”最终,我这样说。

“然后看看会发展成什么样?”他见缝插针地打趣我,每一个词都说得抑扬顿挫,充满反讽意味。我看得出他很紧张。

“没错,看看会发展成什么样。”我重复道,想起五年前的下午,我造访了他的课堂,他伸出手掌抚摸我的脸庞。只要他开口,我马上就能跟他上床,所以他为什么没有开口呢?“因为你会嘲笑我的。因为你可能会拒绝。因为我不确定你是否原谅了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亲热,但我枕着他的手臂,聆听他的呼吸,安然入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够辨认出他的鼻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终于和我的奥利弗躺在了床上,哪怕我们放开彼此,也没有谁会离开,是这个念头让我真正意识到,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我们俩依然是很久以前同在这片屋檐下的那两个年轻人,一点也不曾老去。早上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希望用沉默来填补我们之间的罅隙,我想要他说话,可是他并不打算说话。

“今天早上……或者这是为了我吗?”最终我问道,“因为此时此刻,我是真实的。”

“我也一样。”他说。

我记得他喜欢怎样的开头,但他自己却未必记得。“我只和你这样做过。”他说道,证明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接着补充道,“可我还是很紧张。”

“我可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紧张。”

“我知道。”

“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开口了,因为我希望他知道。

“什么事?”

“我为你保留了这一切。”

“那要是我们永远也无法重逢,那该怎么办?”

“那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我情不自禁地说,“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

“所以你没忘。”

他微微一笑,没有,他没忘。

黎明时分,亲热之后,我们如同几年前一样,去游泳。

游泳回来后,整栋房子依然深陷沉睡之中。

“我来煮咖啡。”

“我很想喝咖啡。”他说。

“米兰达喜欢那不勒斯咖啡,这些年来我们都是这么煮咖啡的。”

“挺好。”这就是他去洗澡时抛下的唯一回答。

灌满咖啡壶后,我开始烧水煮鸡蛋。我放下两张餐垫,一张放在餐桌比较长的那一边,另一张放在短的那一端,而后我放了四片面包在多士炉里,但并没有启动。等他洗完澡回来的时候,我让他盯着点咖啡,但咖啡煮好的时候千万别马上关掉咖啡壶。我喜欢他此刻的头发,梳理过,但仍旧湿漉漉的。我已经忘记了早上他给我的那个眼神。不到两个小时之前,我们还不太确定,不知是否还会再次亲热。我停下准备早餐的手,看着他。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缓缓浮现出微笑。没错,恫吓我们的忧思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在离开厨房去洗澡前,我在他的脖子上贪婪地吻了好一会儿。“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这样吻过我了。”他说。“时间。”我说,用他的说法来打趣他。

等洗完澡回到厨房后,我惊讶地发现奥利弗和奥利弗并排坐在了餐桌边,于是我在沸水里为我们三个放下了六只鸡蛋。他们讨论起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看的电影,很显然,小奥利弗对奥利弗一见倾心。

我给大家的热面包片涂上黄油,看着奥利弗为小奥利弗敲开最顶上的蛋壳,而后也敲开自己的。“你知道是谁教我这么做的吗?”他问。

“谁?”小家伙问道。

“你哥哥。以前,他每天早上都为我敲开蛋壳,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敲。在美国,没人教你这些。我也这样为我的两个儿子敲蛋壳。”

“你有儿子?”

“是的,我有。”

“他们叫什么呀?”

他告诉了小奥利弗。

“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从谁那里来的呢?”最终,奥利弗问。

“知道。”

“谁?”

“你。”

我一听到最后这几个字,喉咙便一阵阵发紧。这些话强调了太多太多我们没有说出口的事实,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说,抑或是不知该如何启齿,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就像最后一个和弦终结了尚未结束的主旋律。已经过了这么久,这么多年,谁又知道,最终有多少时光会被证明是浪费掉了,我们永远也无从得知,我们是否本可能变成更好的人。难怪我被感动了,这孩子就像我们俩的孩子,他似乎带来了一个非常肯定的预言,一切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因为给孩子起名为奥利弗是有原因的,因为奥利弗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血亲,一直住在这栋房子里,是这个家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他早已存在于这个家中,在来到我们身边之前,在我出生前,在祖先建造这栋房子之前,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在那漫长的名为时间的旅程之中,我们错失的年月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太长时间,太多岁月,我们触碰过又留在身后的所有生命,这一切原本很可能不会发生,可又确实发生了——时间,正如那天半夜,我们拥抱和上床睡觉之前他说的那样,时间一直都是我们为未曾经历的人生所付出的代价。

我走到他身后,给他倒咖啡,忽然间想到,今早亲热之后我不应该洗澡,我希望他的每一丝痕迹都烙印在我身上。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就破晓时的亲热交流过,我渴望听他重复亲热时对我说过的话。我想将我们晚上的事情告诉他,我是多么肯定,我们绝对没有自己宣称的那样睡梦沉酣。如果不言不语,我们的夜晚将悄然消失,正如他本人也能悄然消失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但是给他倒完咖啡后,我降低声音,几乎吻到了他的耳垂。“你永远也不会回去了。”我低语,“告诉我你不会离开了。”

他无声地抓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拉到座椅上。“我不会离开,别再那样想了。”

我想告诉他二十年前都发生了什么,好的,坏的,令人喜出望外的,糟糕透顶的,总会有时间来说这些的。我想让他了解最新的情况,让他知道一切,正如我也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我想要告诉他,在他来到我们当中的第一天,当看到他白花花的胳膊时,我唯一渴望的就是被那双手臂拥抱,用我赤裸的腰身去感受它们。几个小时前,躺在床上时,我对他说起过一些:“你一直在西西里岛上进行考古挖掘,双臂晒成棕褐色,我第一次注意到是在餐厅里——可是你胳膊内侧却一片雪白,饰以静脉,像大理石,看上去是那么易碎。我渴望亲吻你的每一条手臂,舔舐每一条手臂。”“哪怕过后伤痕累累?”“哪怕伤痕累累。你现在能抱住我吗?”“看看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他反问。那天夜里我们拥抱着彼此,没有进一步动作,这感觉也很好。他肯定看穿了我的想法,因为就在这时,他伸出一条手臂,越过我的肩膀,将我拉向他,而后,他转过身对小男孩说:“你的哥哥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小家伙看着我们:“你这样认为?”

“你不这么想吗?”

“没错,我也这么想。”小家伙笑了。他知道,正如我知道奥利弗也知道,反讽是这个家里的通用语言。

而后,毫无预警,小家伙问:“你也是个好人吗?”

就连奥利弗都被触动了,屏住了呼吸。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俩都知道,而我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也同样知道,一直都知道。


“你能相信古老的灯塔曾耸立在这儿吗?我们此刻站的地方距离那儿都不到十分钟路程。”

这是我们在亚历山大的第二个夜晚,之后就要去那不勒斯——这是我们送给自己的礼物,或者如米兰达所说,是我们的蜜月旅行,在奥利弗开始在罗马大学任教之前。但是,当我们驻足观望太阳,观望一个个家庭、一群群朋友,以及沿着海滨大道散步的所有人时,我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共同坐在岩石上,远眺夜幕下的大海,就在他回纽约前几天。是的,他记得,他说,当然记得。我问他是否回忆起我们在罗马共度的时光,那时我们一起探索这座城市,直到凌晨。是的,他也同样记得。我正想说,那段旅程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不只是因为我们自由自在地一起挥霍时光,更是因为罗马允许我品尝作为艺术家的人生,这是我所渴望的生活,彼时我还不知道那也是我注定要过上的生活。在罗马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喝得酩酊大醉,却难以入睡。我们见了太多诗人、艺术家、编辑、演员。可是他阻止了我。“我们不要从过去汲取养分,好不好?”他的话一贯简明扼要,他询问我,告诉我,我这是误入歧途,对未来没有任何好处。他是对的。“我不得不割断缆绳,焚毁桥梁,我知道我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我不想回头。我已经有了米可,你已经有了迈克尔,正如我曾爱过一个年轻的埃利奥,而你也爱过一个年轻的我。是他们让我俩成为今日的我们。我们不要假装他们不曾存在,但我也不想回望。”

当天早些时候,我们去了卡瓦菲的家,那条街曾经叫莱普修斯街,后来更名为沙姆沙伊赫街,如今则名为C.P.卡瓦菲大街。这座城市建立于耶稣降临前三百年,它总是无法决定到底该给自己的街道取个什么名字,我们为此嘲笑它。“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有多层含意。”我说,他没有回答。

我们走进闷热的公寓,这里曾是伟大诗人的旧居,让我顿生惊讶的是奥利弗轻松说出了完美的希腊语,同接待人员打招呼。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学会现代希腊语的?他的人生之中,还有多少事情是我所不了解的?而我的事情,又有多少是他所不了解的?他上过一个速成班,他说,但真正奏效的是他与妻儿一起在希腊度过的假期。小家伙们马上就学会了这门语言,但妻子总是待在屋中,在阳光照耀的平台上阅读德雷尔兄弟的作品,同时从不会说英语的女清洁工那里学来零零碎碎的希腊语。

卡瓦菲的公寓如今是个临时博物馆,即便开了窗也显得毫无生气、杂乱无章。其实这片区域本身就毫无生气。我们进去时,屋里有微弱的光线,街上飘来零星声响,房间里的死寂沉沉地压在闲置的旧家具上,这些家具极像是从某个废弃库房里捡来的。然而整间公寓还是让我想起了一首诗,是这位诗人的诗歌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诗里描述了一束阳光越过诗人的床笫洒落下来的样子,那是诗人年轻时常和情人比肩而卧的床,当时诗人数年之后来此造访,所有的家具消失无踪,床也不在了,公寓变成了办公室,但是那曾漫过卧榻的一缕阳光却从未离开,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他的情人说过,会在一周之内回来,可他永远没再回来。我感受到了诗人的悲伤,那是极难摆脱的伤痛。

各种各样的廉价肖像照让我们俩都很失望,卡瓦菲严肃阴郁的面庞在墙上连缀成一排。为了纪念这次造访,我们买了一部希腊语诗集,在可以远眺海湾的古老希腊点心铺里一起读了起来。奥利弗开始向我大声朗读其中一首诗,先是用希腊语,然后自己仓促翻译了一下。我不记得自己读过这首诗,这首诗写的是意大利的一处希腊殖民地,希腊人称之为波塞多尼亚,后来被卢卡尼亚人更名为帕埃斯托斯,再然后被罗马人更名为帕埃斯图姆。希腊人定居于此,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一代又一代人更替,他们终于遗失了对希腊文化和希腊语言的记忆,反而接受了意大利的风俗习惯——除了一年之中的某一天,在那个仪式性的纪念日,波塞多尼亚人会用希腊音乐和希腊仪式来庆祝节日,每个人都倾尽所能,以唤醒那早已遗忘的先祖的习俗与语言,并意识到他们内心深渊般的悲伤。他们已经失去了瑰丽的希腊文化遗产,与希腊人惯于鄙视的野蛮人没什么分别。在那一天的日落时分,他们会轻轻怀抱残留的每一块希腊身份的碎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第二天的日出时刻。

正是在那时,在我们享用各自的甜点时,奥利弗突然想到,就像波塞多尼亚人一样,今日极少数还在亚历山大的希腊人——我们的房东,博物馆里的接待员,点心铺里的年迈服务员,今天早上向我们兜售英文报纸的男人——无不接受了全新的风俗习惯,全新的爱好,同今天的本土希腊语相比,他们的语言略显陈旧过时。

但是奥利弗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在每一年的十一月十七日——我的生日,他虽然已经结了婚,并且是两个男孩的父亲,但还是会专门腾出时间来回忆他心中的波塞多尼亚,会去想,如果我们在一起了,生活会变成怎样呢。“我害怕我会渐渐忘记你的模样、你的声音、你的气味,甚至……”他说。多年来,这个仪式地点离办公室都不远,他可以在那里俯瞰整个湖面。在我生日那天,他会抽出一些时间,去那里思索我们未曾经历的人生——他和我在一起的人生。按照我父亲的说法,守夜无论持续多久都不够,而且不会对现实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但是最近,他继续说,或许是因为那一年他在别处,他意识到情况已经彻底转变,在一年中的其他日子里,他才是那个波塞多尼亚人,来自过去岁月的诱惑从未放过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也不愿忘记,哪怕他不能写信或者打电话,看看我是否也同样不曾忘记。他知道,若是我们俩都没有找到彼此,唯一的原因便是我们从未真正分开过,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和谁在一起,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而当时机到来时,他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到这里来,找寻我。

“你确实这样做了。”

“确实。”他说。

“真希望爸爸现在还活着。”

奥利弗看着我,沉默片刻,而后说:“我也希望,我也希望。”

注解:

[1]  在音乐演奏中指从头重复演奏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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