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随想曲


艾丽卡和保罗。

此前他们从未见过面,此刻却同时迈出同一部电梯。她穿了一双高跟鞋,他则穿了双船鞋。来到我这层时,他们发现,他们要去同一间公寓,而且认识同一个人,一个名叫克利夫的人,而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不过他们是怎么说到克利夫的呢,我觉得很奇怪,但是,这个夜晚已然注定是个非常奇怪的夜晚,所以对任何事都不必大惊小怪,毕竟在我的告别派对上,我最渴望见到的两个人真的一起出现了。他和明显比他年长的男友一起,而她则和丈夫一起,可我还是无法相信,几个月以来,我一直都想更靠近这两个人,最终,在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时日里,他们都来到了我的屋檐下。还有许多人在场——可是谁又在乎其他客人呢:他的伴侣,她的丈夫,瑜伽教练,米可一直说我一定要见见的朋友,我在第三帝国 [1] 犹太侨民研讨会上结交的一对夫妇,神神道道的针灸师,我所在部门的逻辑学疯子和他疯疯癫癫的素食主义妻子,还有来自芒特西奈的乔杜里医生,人很可爱,高高兴兴地改造了一种用手拿着吃的食物,来招待客人。到了某一刻,我们打开普洛赛克起泡酒,所有人都为我们即将返回新罕布什尔举杯。说话声在业已空荡荡的公寓里回响,几个毕业生带着深情和幽默感来同我干杯,谴责我的离别,更多的客人来了又去。

但最重要的两个人留了下来。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宾客们在空荡荡的公寓里转来转去,她却去了阳台,我跟了出去,他也跟了出去,于是这两个人便手持香槟杯,靠在栏杆上,聊着这个名叫克利夫的男人,她在我左手边,他在我右手边,我把杯子放到地板上,伸手环住两人的腰,友好,随意,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肢体接触,而后我抽回手臂,靠在栏杆上,我们三人肩并肩,一起凝望坠落的夕阳。

他们俩都没有从我身边走开,两个人都靠在我身上。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这是属于我们的寂静时刻,在阳台上,在一个寻常而温暖的十一月中旬的傍晚,俯瞰整个哈得孙河。

在大学,他的部门和我的部门在同一层楼,但是我们彼此间并没有什么学术交流。根据他的外表,我猜测他要么是个在写学位论文的毕业生,要么就是个新来的博士后,也可能是刚刚获得终身教职的助理教授。我们走同一段楼梯,在同一个楼层,大型学院会议上偶尔不期而遇,更常相遇的地方是离百老汇两个街区远的那家星巴克,通常是在研究生研讨会开始前的傍晚。我们在街对面的沙拉吧里打过几次照面,而且吃完午饭后,在同一个洗手间刷牙时也难免要对彼此微笑。当我们俩拿着沾上牙膏的牙刷往男士洗手间走去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固定模式。我们似乎都不把牙膏管带到洗手间去。一天,他看着我,问道:“艾科弗?”我说是。他怎么知道的?条纹,他回答。为了抓住他开口的机会,我问他用什么牌子的牙膏。“缅因汤姆。”我早该猜到的。他看起来就是会用缅因汤姆的那类人,很可能还会用汤姆的除臭剂、肥皂以及其他在健康食品商店才能找到的非主流产品。有时候,看着他将牙膏泡沫漱出来,我想知道,吃完沙拉之后,茴香在他尝来会是什么味道。

我们并没有刻意讨好彼此,可总有某种含蓄的感觉在我们之间盘旋。我们脆弱的浮桥建立在羞赧的午后客套话上,可是第二天早上浮桥被迅速拆卸,那时我俩碰巧走上同一段楼梯,却没有互相打招呼。我有所求,我猜他也一样,但我是否看清了形势呢,是否可以说点什么或者把事情往前推进一步呢,我始终不太确定。在我们那一次次简短的交流之中,有一次,我抓住机会告诉他我的学术休假即将结束,很快就要回到新罕布什尔。他说这个消息让他万分遗憾,他原本打算出席我的前苏格拉底学派哲学研讨会。“但是时间!”他说,“时间!”他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尴尬与愧疚交织的微笑。看来他了解过我的情况,知道我的前苏格拉底学派哲学研讨会。这是一种奉承。他一直在写一本关于苏联钢琴家萨穆伊尔·法因贝格的书,截稿日期就要到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法因贝格,我觉得这又让他的形象更加立体了,我真希望能有时间了解他这一面。如果他有时间,并且愿意来我们几乎已经搬空的公寓参加一场小小的告别会——剩下的家具绝不超过四把椅子,我说——我绝对举双手欢迎。他会来吗?绝对会去,他说。他答得如此不假思索,让我很难相信他。

而后还有艾丽卡。我们在同一个瑜伽班上课,有时候她会在早上六点就去,我也是;有时候我们俩又都去得很晚,要到下午六点钟才去。有些时候,我们甚至一天去两次,上午六点和下午六点各去一次,我们简直就像是一直在寻找对方,但我们也很清楚,不该期待一天见上两次。她喜欢待在属于她的固定角落,我总在距离她三十厘米处摊开瑜伽垫。即便她人不在,我也喜欢把瑜伽垫放在离墙一米远的地方。一开始是因为我很喜欢那个据点,后来呢,我找到了一些帮她占位置的微妙方法,就更不愿换地方了,但我们俩去得都不太规律,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交流不过就是匆匆点个头。有时候我已经躺了下来,闭上双眼,却倏忽听见有人在我旁边放下了瑜伽垫。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甚至在她光脚走近我们的狭小角落时,我也能辨认出她小心翼翼、略带羞怯的动作,辨认出她的呼吸声,还有她躺下后清理喉咙的声音。她毫不掩饰看到我时惊讶但开心的样子。我更谨慎一点,会假装愣了一下,露出一副“哦,是你啊”的表情。我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无论何时,当我们在瑜伽教室外碰见——比如脱掉鞋子等前一批人腾出位子时,我们只会敷衍地交谈三两句,我不想让人觉得,除此之外,我还想同她有进一步接触。每当我们讨论自己在课堂上的平庸表现,或者抱怨差劲的代课老师,又或者因为收到风暴预警而连连叹气,祝福彼此有个愉快的周末时,我们总是显得冠冕堂皇,但又有那么一丝滑稽。我们俩都很清楚,这些对话不会跑偏,但我确实喜欢她纤细的双足,喜欢她夏日里晒成棕色的光滑肩膀,皮肤泛着光泽,仿佛上周末残余的防晒霜气味还不愿消失。我最喜欢的是她的额头,她的额头不是很平坦,但很饱满,透露出一些幽深的心思,我虽然难以描述,却很想弄得更清楚一些,因为,她每一次面露微笑时,脸上都会浮现出回想的神情,并且充满了戏谑的意味。她穿紧身衣,露出洁净的小腿,若我允许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那很容易就能想象她的双腿向上九十度,摆出倒箭式,脚后跟敲在我胸口,脚趾触及我的肩膀,脚踝握在我手中,然后我跪在地上,面对她,如若她蜷起双腿,渐渐将双膝卡在我的腰侧,我唯一渴望的便是听到她的喘息和一声呻吟,从而知道,我所渴望的关系远不只是瑜伽伙伴。

我一直在考虑邀请我们的瑜伽老师参加告别之夜,我说,她和丈夫愿意加入吗?那就太好了,她说。

于是他们俩就双双来到了这里。这个十一月很暖,落地窗敞开着,来自河上的微风不停拂过房间,烛光在窗台上摇曳,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身处电影之中,正享受一个极度快乐的星期六夜晚,每件事都恰到好处。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为大家做介绍,提出问题,这我驾轻就熟,所以问出的问题没有一个是那种陈腐、老套、重复了一万遍的主人式提问。若我感觉到话题枯竭,没关系:你怎么看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你怎么看那两个年老的演员?比起导演的前一部影片 ,这部你也同样喜欢吗?我发现我喜欢那些突然以歌曲结束的电影 ,你呢?

这是我的告别派对,但我依然是这个夜晚的主人。我要确保普洛赛克起泡酒供应充足,确保人人都很放松。这两个人靠墙站着,交谈,我时不时加入他们,觉得我们三人就像散伙的乐队又凑在了一起,从方方面面都看得出,我们都很放松。哪怕人人都离开了房间,我们也不会注意到,还会继续聊这本书或者那本书,这部电影或者那出戏,每一个话题都不会引起争议,顺利转入下一个话题。

他们也会问我问题——关于我的,关于彼此的,还有一两次转向了厨房边靠近我们的其他人,把他们一起拉入对话。我们开怀大笑,我拉住他们的手,我知道他们都很高兴我这样做,他们也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作为回应,并不是松松一握,也不是仅仅出于礼貌的回应。在某些时刻,他,之后是她,摩挲我的后背,动作柔和,仿佛他们也很喜欢我毛衣的触感,想要再感受一下。那是个令人惊奇的夜晚,我们一直在喝酒,手机一次也没响,乔杜里医生的甜点很快就会出炉。派对预计在八点半钟结束,但一下子就超时了,而且没人表现出想要离开的样子。

偶尔我偷偷瞄米可一眼,意思是你那边情况还好吧? 回答是一个仓促的点头,意思是很好——你那边也都还好吧?这边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会这样回答。我们是个完美的团队,因此我们才能在一起。我心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都知道,我们就是一对模范夫妻。团队协作,没错,有时候还需要激情。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满腹疑惑地歪过头,将疑问传递给我,表示这两位客人她此前从未见过。晚点告诉你 ,我也无声地回答她。她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我知道那副让人扫兴的表情意味着,你没干好事。

这两个人都极富幽默感,常常捧腹大笑,有时候是笑话我,因为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我的信息库里却还没有,但我让他们尽情取乐。

在某些时刻,艾丽卡打断我,低声说:“现在别看,但你妻子的一个朋友一直在盯着我们。”

“她对大学的一份工作有兴趣,所以我才一直回避她。”

“不感兴趣?”他问,语气里有那么一点揶揄。

“或者还没被说服?”她也加入了。

“印象不够深刻。”我回答,“我想说的是,不够有吸引力。 ”

“可她很漂亮。”艾丽卡说。我满脸嘲弄地笑着摇头。

“安静!她知道我们在聊她。”

我们三个人全都害羞地挪开目光。“对了,她叫克伦。”我补充道。

“不是克伦,是凯伦。”他说。

“我听的是克伦。”

“事实上,她说的确实是克伦。”我的瑜伽搭档说。

“那是因为她说密歇根人的话。”

“你是说密歇根方言?”

“听着有点精神失常。”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完全无法自控。

“我们一直被人盯着看。”他说。

我们还在努力压抑笑声,我的思绪却已经跑在了前头。无论情况如何,我都希望他们进入我的生命。我现在就想要他们,还有他的男友,她的丈夫,无论什么都好,带着他们刚出生的孩子或者收养的孩子,如果他们有的话。我会欢迎他们的到来,若他们要走,我也放手相送,只要他们出现在我单调、无聊、日复一日的新罕布什尔生活中就好。

万一艾丽卡和保罗以某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喜欢上彼此,那该怎么办呢——或许这一点也不算始料未及吧?

我甚至有可能因此感受到某种间接的刺激。这种冲动接受所有现金,间接感受到的愉悦有一种场外交易的汇率,这种汇率足够可靠,可以当作是真实的。没有人因为借了别人的愉悦而破产,我们只有在不想要任何人的时候才会破产。“你觉得她有可能让什么人开心吗?”我的调侃对象是妻子的那位朋友,但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像你这样的男人?”他马上接过话茬,仿佛已经准备好快速射出一支飞镖,与此同时,她则和他一样,露出了狡黠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让我知道,她可能已经读出了我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两人似乎都同意我不是那种容易取悦的人。“如果你们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有多简单,就不会这么说了。”“比如说?”她问道,非常突然,仿佛想要证明我是在胡扯或者说谎。“我能说出两个例子来。”“那就说出来。”她马上说,当场挑战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仓促,而我的回答已经悬在舌尖,恐怕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他注意到了我的犹豫,说:“或许他并不想回答。”“或许我想。”我说。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又一次露出略显悲伤的微笑。“或许不想。”所以现在她明白了 ,她肯定明白了。 看得出来,我让她紧张了,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在这一刻,这个大胆的问题要么必须问出来,要么提都不必提,因为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可是她紧张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绝大多数渴望都是幻想出来的,不是吗?”我说道,再次试图缓和我刚刚说的话,想给她一个台阶下,万一她确实想找个台阶而不得呢,“我们最深沉的那些欲望,未能实现时比实现后更有意义——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等过那么长时间,来明白延迟满足究竟是什么。”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过。”她说。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我喜欢像现在这样的尴尬时刻。有时候,我唯一需要的只是把他们拉出来,而不是急着防微杜渐,但紧张的气氛渐渐升级,她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这种举动也让我知道,她确实清楚我没有说出口的话。“我很肯定一定曾有什么人狠狠伤害过你,或者给你留下过伤疤。”

“确实有。”我回答,“有些人把我们抛下,让我们停滞不前,伤痕累累。”我思索了片刻,“就我的经历而言,我是抛下别人的那个人,同时我也是那个始终未曾痊愈的人。”

“那她呢?”

我犹豫了片刻。“是他。”我纠正道。

“在哪里?”

“意大利。”

“意大利,当然了。那里的人行事与众不同。”她很聪明,我心想。


艾丽卡和保罗在一起。

所以,他们确实相处融洽。我让他们继续交谈,自己则去了其他客人身边。我甚至还和米可的朋友开了个玩笑,除了有块胎记之外,这位朋友还算是非常漂亮的,并且说话诙谐刻薄,让我知道她是个极有抱负的批评家,很有天赋,聪颖睿智。

在转瞬即逝的某个片刻,我的思绪回到了上个学年的每一个周末,大学里的朋友会来参加我们习惯性举办的非正式星期日晚餐会。我们的菜有传统的鸡肉派、乳蛋饼——都已经买了回来,随时准备加热——外加我那风格鲜明的卷心菜沙拉,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材料。总有人买奶酪来,还有人带来甜品,还会有许许多多的酒和上好的面包。我们会畅聊希腊三列桨座式战船、希腊火、荷马式比喻和现代作家笔下的希腊修辞手法。我将会失去所有这些,失去不知不觉形成的微不足道的纽约传统,当我身在他方时,我将学着去怀念这些。我会失去我的同事和新朋友,更别提他们俩了,尤其是现在,我们在瑜伽馆和学院之外开始互相了解。

此时此刻,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地方空空荡荡,如同去年八月我和米可搬进来时一样。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些饱经风霜的折叠式躺椅,一个餐具柜,空空如也的书架,凹陷的沙发,一张床,衣柜里挂着不计其数的衣服架,宛如挂满双翼张开的鸟类标本,孤独的大钢琴,我和米可都不曾碰过,上面堆满了戏单,我们一直保证说要把它们带回新罕布什尔,但心里很清楚,我们绝不会这样做。其他东西都已经打包完毕,在运输途中。学校将我们的居留时间延长至十一月中旬,那时下一个房客便会搬进来,也是古典文学系的。我和梅纳德一起念的研究生,也已经给他写好了欢迎留言。烘干机太费时 ,无线网络不稳定。 我从不羡慕他,但此时此刻,我却宁愿同他交换。


最终,在我的预料之中,这两个人又开始聊起那个名叫克利夫的记者,他们俩都不记得他的姓氏了。保罗穿着一件褪色发白的短袖亚麻衬衫,胸口的纽扣敞开着。当他抬起手肘,搔着头回忆克利夫的姓氏时,我能够顺着他的皮肤一直看到他腋下那一小撮毛发。他很可能刮过腋毛,我心想。我喜欢他闪闪发亮的手腕——晒成了深深的褐色。我都能预料到,之后的整个晚上,我都会一心一意地等候时机,看他下一次努力回想某人名字时抬起手臂来搔头的样子。

我发现他时不时和房间另一头的男朋友匆匆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有所密谋,并且团结——他们寻找彼此的模样带着一种莫名的甜蜜。

她来的时候穿着一件宽松的天蓝色长袖衬衫。我无法一直盯着她的胸部,因为胸部的轮廓非常不明显,很难引人遐想,但我知道,每次我看向她胸口的时候她都注意得到。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穿瑜伽服以外的衣服。是她黑色的眉毛和大大的浅褐色眼眸吸引了我——那双眼睛不光是盯着你看,它们分明是在向你索要什么,并且在你身上逡巡不去,仿佛真的在期待一个答案,而你却无言以对,一脸茫然,无法回答。不过,它们其实没有问你任何问题——那双眼睛流露出一种熟悉的神情,这属于那些记得你的人,表明她在努力回忆你从哪儿来,而她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戏谑只是她的表达方式,是在嗔怪你并没有帮着她一起回忆,因为她看得出来你记得,但你假装不记得。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看出来,她的目光每一次落到我身上时都别有深意,就是这种目光,曾有那么一次,让我差点打破了我俩之间的沉默。那一次我看到她在电影院门口排队,和丈夫一起,正对他说些什么。突然间,她转过身来,看向我,在那短短一瞬,我们俩都没有挪开凝视的目光,直到我们认出彼此,表现出某种沉默的退缩,我们只是快速地点点头,权当是无声地打了个招呼,意思是,瑜伽 ,对吗?没错 ,瑜伽。 而后我们的目光就兀自跳跃开了。

此时此刻,米可和瑜伽教练决定到阳台上来抽支烟。教练引她发笑。我很喜欢听她笑,她很少开怀大笑——我们都鲜少这样笑。我从其他客人那儿讨来一支烟,加入了他们。“我们已经把所有烟灰缸都打包了。”妻子解释道,她手里握着一只空了一半的塑料杯子,在边缘处弹烟灰。“没有毅力。”瑜伽教练说自己。“我也没有。”她回答。他伸手拿她的杯子弹烟灰的时候,他俩都笑起来。我们又多聊了一会儿,直到某件全然出乎预料的事情忽然发生。

有人打开了钢琴,并且已经弹了起来,我马上就听出那是巴赫的曲子。我回到屋里,人群已经围在了钢琴边,聆听保罗弹奏,我应该猜得到这是哪首曲子,却并不想猜。有那么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我没想过会听到这首曲子,所以整个人动弹不得。我们已经把小地毯都运送回去了,因此钢琴的声音更加清晰、饱满,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回荡,他简直就像是在巨大但空无一人的殿堂里演奏。被遗忘于此的这架钢琴对他竟然有如此大的诱惑力,我本该想到的,却未曾想到,更想不到他竟然会弹奏我多年没有听过的曲子。

音乐兀自流淌了几分钟,而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走到他身后,捧住他的脑袋,亲吻他裸露的脖颈,求他,求他,求他再弹一遍。

似乎没人知道这首曲子,保罗弹完之后,房间里的人肃然起敬,一片沉静。最终他的男朋友劈开人群,极其温柔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很可能是让他不要再弹了,结果保罗置之不理,反而突然弹起一段施尼特凯作品,来客哄堂大笑。同样也没人知道这首曲子,他又立马弹起《波希米亚狂想曲》里一段疯狂的音乐,大家全都笑到捧腹。

他弹到一半时,我决定坐在窗台下面暖气片的金属外壳上,艾丽卡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沉默着,像只想要缩进壁炉台上小小容身处的小猫,同时又生怕打破或挪动了壁炉台上的瓷器。她唯一的举动就是转过头去,寻找她的丈夫,在这样做的时候,她任由自己的右胳膊肘搭在我的肩膀上。她的丈夫此刻正站在房间彼端,两只手里都握着酒杯,看起来不太自在。她冲他微笑,他则点头回应。我对他俩很好奇。把目光转回演奏者身上后,她还是没有将胳膊肘从我的肩膀上挪开。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冒险又不够确定,可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无法集中在别处了。我很欣赏那种轻松应对肢体接触的态度,这种轻松来自性格当中的自信,有这种个性的人,无论在何处都能与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这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那时我认定,若我伸出手去触碰别人,他们非但不会介意,反而会非常希望我这么做。我感激这种心无芥蒂的信任,因此伸出手去,触碰了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我短促而轻柔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感谢她的友善,也知道我触碰她的手时,她必然会挪开她的胳膊肘。她似乎毫不介意,但马上就撤回了胳膊肘。一直待在厨房的米可走出来,站在暖气片旁,将手搭在我另一边的肩膀上,和艾丽卡的胳膊肘多么不同啊。

保罗的男朋友告诉他,别再弹了,是时候离开了。“他一旦开始弹琴,就没完没了,然后我就得扮演破坏派对的混蛋。”这一刻我站了起来,走向保罗,他还坐在钢琴边,我伸出手臂拥住他,说我听出来了,这是巴赫的随想曲,我完全不知道他竟然要弹这首曲子。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的惊讶忽然间那么坦率,那么真诚,让人深信不疑。他很高兴我听出来这是巴赫的随想曲。“这是巴赫在‘亲爱的兄弟离开时’写的一首乐曲。你就要离开了,所以我才弹这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再为你弹一次。”

多么贴心的男子啊,我心想。

“是因为你要离开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每个人都听见了,声音之中纯粹的善意将我体内的什么东西一把撕碎,那是我无法在众宾客之中展现或表达出来的隐秘感情。

于是,他再一次弹奏这段随想曲。他是在为我弹奏,人人都是见证,他是为我而弹奏。令我心碎的是,我知道,他也一定知道,告别与启程就在眼前,最糟糕的是,几乎可以确定,我们从此再也不会相见。他所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是,就是这同一首随想曲,二十年前也曾有人为我弹奏过,而后,我也是转身离开的那一个。


你在听他弹琴吗? 我问那个并不在场,却仍在我心中的人。

我在听。

你知道,你肯定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苦苦挣扎。

我知道,可我也一样。

你曾经为我弹奏的乐曲是多么可爱啊。

我仍想为你弹奏。

所以你没有忘记。

我当然没有忘记。

保罗弹琴的时候,我盯着他的面庞,无法不注视他的眼睛,他回望着我,风度翩翩,眼眸中是毫无防备的柔情,直抵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在描述属于我的人生时,一定会用到某些晦涩而诱人的词语,过去如此,现在或许依旧如此,但也可能永远不会再用到那些词语,选择权就在钢琴键盘和我自己身上。

保罗完成了巴赫随想曲的演奏,马上解释说他决定弹奏一首萨穆伊尔·法因贝格改编的合唱序曲。“不超过五分钟,我保证。”他转向自己的伴侣,说道,“但是这段短小的合唱序曲,”再次弹奏前,他先声明,“可以改变你们的人生。我觉得,每一次弹奏这首曲子时,我的人生都被改变了。”

他是在对我说吗?

他又怎么可能知晓我的人生呢?

可是,他显然已经知晓了——我也渴望他知晓。在他对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音乐对我人生的改变显得无比清晰,而且我也已然感受到,我无法在几秒钟之内理解这些话,仿佛它们的含义永远与音乐绑在一起,和纽约上西区的一个夜晚绑在一起,在这个夜晚,一个年轻人将一首我此前从未听过的曲子介绍给我,而现在,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听这曲子。也许他是指秋日的夜晚让巴赫的曲子更加明媚?抑或是在这间已经搬空的公寓里,失去的种种被人群重新填满,我本就很喜欢这些人,现在因为音乐的慰藉而更加喜欢他们了?又或者,音乐只是对生命这样东西的预言,生命变得更易感知,生命变得更加真实——或者更不真实——因为生命的褶皱之中嵌入了音乐与咒语?还是说,是指他的脸庞,只是他的脸庞,当时他坐在椅子上,仰起脸来看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可以再为你弹一次?

又或者,他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这个:如果这段乐曲没能改变你,亲爱的朋友,它至少能让你想起某些深深烙印在心底的东西,可能你已经失去了回去的途径,但是那样东西从未走远,若是用正确的音符召唤,它仍会回应你,就像轻柔地唤醒一个沉睡已久的灵魂,只消用正确的手指轻轻一碰,再辅以每个音符间恰到好处的沉寂。我可以再为你弹一次。 二十年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这是我改编的巴赫。

我看了看身边坐在暖气片外壳上的艾丽卡,看了看坐在钢琴边的保罗,我也同样希望他们的人生因为今晚,因为音乐,因为我而发生变化。又或者,我只是希望他们能从我的过去带回些什么,因为那是过往,或者形似过往的存在,就像记忆,或者不仅仅是记忆,而是埋藏更深的什么,仿佛生命中不可见的水印,而我仍旧未能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他的声音再一次浮现。是我 ,不是吗?是我 ,你在寻找的 ,今晚的音乐所唤起的 ,正是我。

我看着这两个人,看得出他们并没有任何线索。我自己也没有任何线索。我已经能够预见,我们三人之间的桥梁注定脆弱不堪,并且今晚过后,这脆弱的通道极易分崩离析,顺流漂远,所有普洛赛克起泡酒、音乐、乔杜里医生的小点心所促成的亲密与欢乐将会消失无踪。一切很可能回到我们讨论牙膏或者嘲笑刻薄的瑜伽教练之前的样子,他们还是过去的他们,有一次瑜伽课后,我们刚凑在一起,她就说,顺便说一句,那个瑜伽教练的呼吸简直令人恶心。

此时此刻,在保罗弹奏的同时,我想到了在新罕布什尔的家,我向外张望,面对哈得孙河的夜景,想到一旦到家,未来的生活便一览无余,想到要清扫灰尘,为房子通风,因为儿子们都去上学了,所以在工作日仓促用晚餐时我们只能面对面枯坐,那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悲伤。我与妻子很亲近,却也很疏远,我们曾拥有不计后果的激情、狂喜,曾疯狂大笑,冲进阿里戈夜间酒吧,点上薯条和两杯马提尼,而经年累月之后,这一切消失得多么迅速。从前我以为婚姻会将我们拴在一起,我也将翻开人生的新一页。我以为,离开孩子,单独在纽约生活,会再次让我们融为一体,可我只是更靠近了音乐,靠近了哈得孙河,靠近了这两个人。对这两个人我一无所知,对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克利夫、他们的伴侣或者丈夫也丝毫不在意。相反,随着合唱序曲弥漫房间,越来越响,我的思绪飘向了别处,每当我喝了点酒时,我总能听见钢琴的声音劈开汪洋大海,穿越经年累月的时光,带我来到一架古老的施坦威钢琴前,有人在弹琴,就像今晚来自巴赫的精神召唤,在这如不毛之地的客厅里盘桓,提醒我:我们一如从前 ,我们从未改变。 在这样的时刻,他总是这样对我说话,我们一如从前 ,我们从未改变 ——每一个发音都充满个人特色,曲折变化间尽是戏谑、慵懒。五年前他就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到新罕布什尔来看我。

每一次我都试图提醒他,他并没有理由原谅我。

但他只是淘气地大笑,轰开我的抗议,从不生气,保持微笑,脱下衬衫,穿着短裤坐在我的大腿上。他大腿分开,跨坐在我腿上,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腰,而我则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音乐和我身旁的女人身上,他则仰起脸来看我,好像马上就要吻上我的嘴唇,他轻声低语:你这个傻瓜 ,需要他们两个人才能合成一个我。我可以成为男人 ,也可以成为女人 ,或者同时成为这两者 ,因为过去 ,你对我来说就是这两者的合体。找到我 ,奥利弗 ,找到我。

此前他已经拜访过我无数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像今晚一样。

说点什么 ,拜托你告诉我更多东西 ,我想这样说。若我放任自己,那我可以用谨慎的言语接近他,迈出羞怯的步伐,一点点伸出手去。今晚我已然喝了太多,喝得坚信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听到我的消息。这想法让我兴奋,音乐让我兴奋,钢琴边的年轻人也让我兴奋。我想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总是你先开口。和我说些什么吧。已经凌晨三点钟了。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孤身一人吗?

你说了三言两语,所有人便黯然失色,退居其次,包括我自己,我的人生,我的工作,我的房子,我的家庭,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希腊火和希腊三列桨座式战船,还有和保罗先生、艾丽卡女士之间的小小浪漫,所有一切都变成了电影画面,直到生命本身成为一种娱乐。

所有一切都是,都是你。

我唯一所想的只有你。

今晚你在想着我吗?我吵醒你了吗?

他没有回答。


“我觉得你应该跟我的朋友凯伦聊聊。”米可说。我拿凯伦开了个玩笑。“我觉得你喝得太多了。”她厉声说。

“我觉得我还要再喝一点。”我说着转向那对研究第三帝国时期犹太侨民的专家夫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间公寓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前”居所了,这两个人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又端起一杯普洛赛克起泡酒,老老实实走过去同米可的朋友交谈,但是我一看到那对研究第三帝国时期犹太侨民的专家,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很显然,我确实喝得太多了。

我又一次想到我的妻子,还有远在学校的儿子们。在家里的每一天,她都埋头写书,写了就让我看。她说,等我们回到小小的大学城,整个学年都要穿着雪地靴,穿雪地靴上课,穿雪地靴看电影,吃饭,参加学院会议,进浴室,上床,到那时,今晚的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艾丽卡会成为过去,保罗也会被锁在过去,而我呢,不过是紧紧依附于墙壁的影子,明天就会消失无踪,但还是不愿放手,就像一只苍蝇,在必然将之吹走的微弱气流里苦苦挣扎。他们会记得吗?

保罗问我为什么要笑。

“我一定很开心,”我说,“或者喝了太多普洛赛克起泡酒。”

“我也是。”

这让我们仨笑个不停。


在听过随想曲和合唱序曲之后,在享用过源源不断的吐司和所有的普洛赛克起泡酒之后,我记得,当我去客房帮艾丽卡找她的开襟毛衣时,出现了片刻的尴尬。两名客人业已离去,其他人则集结在走廊里,等待着。房间里只有我们二人,于是我告诉她,她的到来让我非常开心,我原本可以让彼此间的静默再持续得久一些。我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但我也知道,她不会介意再这样待几秒钟,不过我决心已定,不愿再把事情往前推进。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吻了她裸露的脖子作为告别,而不是吻脸颊。她微微一笑,我也笑了。我的微笑意味着抱歉,她的则意味着宽容。

等到要跟他说再见的时候,我表示要同他握握手,但我还没触碰到他的手,他就先拥抱了我,拥抱时我很喜欢他的肩胛骨,而后他亲吻了我两边的脸颊。他的男朋友也用同样的方式亲吻了我。

我很高兴,很兴奋,也很沮丧。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四人走下楼梯。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我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呢?是希望他们喜欢上彼此,这样我就能坐下来,慢悠悠地喝上更多普洛赛克起泡酒,再决定要不要加入他们的小团体?还是说,我同时喜欢着他们俩,无法决定两人之中我究竟更想要谁?抑或是,我其实谁都不想要,却要让自己觉得想要,不然在审视人生时,我就会发现那遍布巨大而荒凉的陨坑的人生又走向了那段被阻挠、被破坏的爱,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我告诉过他们关于这段爱的故事。

米可和她的朋友凯伦正在厨房里收拾。我告诉过她们别管这些盘子。凯伦直截了当地提醒我,她很愿意再跟我聊聊。“或许很快?”她说。“等我回到城里的时候?”我说。我在撒谎。

米可送她到电梯口,而后回来,上床睡觉前她想再稍微收拾一下。我告诉她不用操心。

“很不错的派对。”她说。

“非常美妙。”

“所以,那两个人是谁?”

“孩子。”

她给了我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我要上床了,你来吗?”

“我得做清洁,”我说,“但很快我就会过去。”

我花了些时间把一些塑料餐盘放进两个包装袋里,是打包行李时剩下来的。正当我准备关掉客厅的灯时,我看到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包烟,公寓里唯一的烟灰缸就在旁边搁着,很可能是凯伦的烟。我抽出一根,点燃,关掉所有的灯,把烟灰缸拿到旧沙发上来,放在身边。这沙发已经不再属于我们,四把椅子也会留下来迎接新的主人。我将脚跷到其中一把椅子上,开始回味那段随想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听过它,而后,在这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我看向窗外,看到一轮满月。我的上帝啊,多么美丽的月轮。我越是盯着它看,就越是想对它说话。

我没有改变你的人生吧 ,是不是? 亲爱的约翰·塞巴斯蒂安 [2] 说。

恐怕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那些我不知该如何问出口的问题,音乐并没有给我答案。它没有告诉我,我想要什么。它提醒我,我可能还陷在爱里,虽然我不再确定我是否明白那意味着什么,陷在爱里。我一直都在想着他人,虽然我伤害的人远比我关心的人多。我甚至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虽然我仍能感受到什么,哪怕那种感觉更像是一种缺失感,一种失落感,甚至可能是失败感,麻木感,或者全然无知无觉。我曾对自己无比肯定,觉得我什么都了解,也了解自己,当我闯入他人的人生时,他们喜欢我伸出手去触碰他们,甚至从未询问也从未怀疑过他们可能并不欢迎我。音乐提醒了我生命原本是什么样子,却没有改变我。

或许,正如那位天才所说,音乐并没有让我们改变多少,伟大的艺术也是一样。它们反而是在提醒我们,无论我们如何宣称,如何否定,我们都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并且注定要一直保持这样。它让我们想起那些我们埋藏、隐藏并最终丢失的里程碑,让我们想起谎言之下我们始终看重的那些人和事,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音乐就是我们自己的悔恨之音,它转化成抑扬顿挫的旋律,搅动喜悦与希望的幻觉。它是一张确定无疑的通知单,提醒我们来世上走一遭不过须臾之间,而我们忽视了、欺骗了,甚至,辜负了自己的人生。音乐是我们未经历的人生。你过着错误的生活,我的朋友,几乎损害了真正属于你的人生。

我想要什么呢?你知道答案吗,巴赫先生?世上是否有所谓正确的人生和错误的人生呢?

我是个艺术家,我的朋友。我不给答案。艺术家只知道提问。再说了,你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在沙发上,她会坐在我的左边,他则坐在我的右边,烟灰缸近在咫尺。她踢掉鞋子,将脚搭在我的脚边上,搭在茶几上。我的脚 ,最终,感觉到我们全都在盯着她,她开了口,很丑的脚 ,是不是?一点也不丑 ,我说。我握住他俩的手,而后松开一只手,只是为了能够抚摸他的额头。

数小时之前,我在把酒瓶放进冰桶时,为何有那么多的计划,那么多的打算,并且那样焦虑不安?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上:她的脚后跟,当她脱掉鞋子,把两只脚都放在茶几上时;他的脚后跟,夜晚刚刚开始时他走进来,我就发现他是光脚穿着船鞋。我无法想象他的双脚有多么修长,多么光滑,多么精致。过了一会儿,他也脱掉了鞋子,将双脚搭在茶几上,纤细的褐色脚踝搭在另一只脚的脚踝上。看看我的脚 ,他说着猛地动了动其中一只脚的脚趾头。我们笑起来。男孩的脚 ,她说。我知道 ,他回答。

我很清楚,我早已爱上了他们俩,我也说不清是一起爱上,还是单独爱上。夜晚刚刚来临时我曾想象过一个场景,在一间厨房里,我着手为我们准备早餐,我觉得这画面毫不牵强,这幻想让我想起了意大利的一所房子。

我想到米可,这里并没有她的一席之地。意大利是我们从未讨论过的章节,可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她就是知道,或许比我更清楚。我曾经想和她说说我的老朋友们,说说他们在海边的房子,说说我在那儿的房间,说说房子的女主人,多年前她就像我的母亲,如今却已痴呆,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也记不起她的丈夫。丈夫去世之前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那个女人和七岁的儿子一起,仍旧住在那里,我无比想见她儿子。

我得回去,米可。

为什么?

因为我的人生停滞在了那里。因为我从未真正离开过。因为一直以来,残留的这部分自我就像一只蜥蜴的断尾,胡乱拍打,而身体呢,留在了大西洋的另一端,在那栋无与伦比的海边房屋里。我已经离开太久太久了。

你是要离开我吗?

我想是的。

也要离开孩子们?

我永远都是他们的父亲。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很快吧。

我没有办法说出我很吃惊这种话。

我明白。

还是那天晚上,客人离开,米可回到床上后,我关掉了玄关处的灯,正要关上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忽然想起该吹灭蜡烛。我又走到外面,面朝河流站定,两只手搭在栏杆上,今晚早些时候,我、艾丽卡和保罗正是站在此处。我放眼远眺,目光越过水面。我喜欢哈得孙河对岸的灯火,我喜欢清新的微风,我喜欢每年此时的曼哈顿,我喜欢视野中的乔治·华盛顿大桥,我知道,一回到新罕布什尔我就会想念这片风景,此时此刻,在这个夜晚,这闪烁的灯光一直延伸到夜晚的意大利,让我想起蒙特卡洛。很快,纽约上西区就会冷起来,会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天,但这里的天气终会晴朗,当这座不夜城冰冷刺骨时,人们仍旧会在午夜时分上街游荡。

我将折叠躺椅拖回原位,从地板上捡起半空的酒杯,同时发现了另一只酒杯,被当作烟灰缸使用,里面盛满烟蒂。有多少人来阳台上抽过烟呢?瑜伽教练,凯伦,米可自己,我在研讨会上结识的研究第三帝国时期犹太侨民的专家夫妇,素食主义者们,还有谁?

此时此刻,在我赞叹眼前风景,凝视两艘拖轮静静溯流而上时,我想到五十年后的某一天,肯定会有某个人走到这阳台上来,站在这里,赞叹同样的风景,产生相似的感悟,但那个人不再是我。他会是十几岁还是八十岁?他会是我现在这个年纪吗?他会像我一样仍渴望旧日那段独一无二的爱情吗?就像五十年前的我一样,努力不去想某个始终渴望被爱的未知之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我一直在努力,也一直在失败。

过去,未来,不过都是面具而已。

而他们俩,艾丽卡和保罗,又指向怎样的故事情节?

万物都是一段故事,而人生则是障眼法。

真正重要的是未能经历的另一段人生。

我仰头去看月亮,想问一问我自己的人生如何,可是我还没将问题准备好,她就已经给出了回答。二十年来 ,你一直在经历一个死人的人生 ,这无人不知。就连你的妻子 ,你的孩子 ,你妻子的朋友 ,以及你在研讨会上结识的那对研究第三帝国时期犹太侨民的专家夫妇,他们都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艾丽卡和保罗也知道,那些研究希腊火和希腊三列桨座式战船的学者也知道,就连那些死在两千年前的前苏格拉底学派哲学家也看得出来。唯一不知道的只有你自己,但是现在,就连你自己也知道了。

你一直都不够忠诚。

对什么事不忠?对谁不忠?

对你自己。

我想起几天前,去采购纸箱和胶带时,我一眼看到街对面有个我认识的人。我冲他挥了挥手,可他并没有挥手回应,而是继续赶路,但我知道,他肯定看见我了。或许他是对我失望了吧,但是为何失望呢?片刻之后,我看到系里的一个同事朝书店走去。我们在路边的水果摊相逢,他明明是朝我这边看的,结果却没能还我一个微笑。过了一会儿,我又在人行道上瞧见同住一栋楼的邻居,我们经常在电梯里寒暄,当我表示认出了她时,她却什么话也没说,没有点头回应我。忽然间我意识到,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我已经死了,而死亡正是这样:你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你,更糟糕的是,在你死去的那一刻,你永远陷在了当时的自我里——买瓦楞纸箱,你永远也无法变成你本该成为的那个人,你知道那才是真正的你,你让自己的人生偏离了航线,却再也无法纠正这个错误,此时此刻,你永远困在了原地,要一直做最后这件蠢事,买瓦楞纸箱和胶带。我四十四岁了,我已经死了——可还是太年轻了,不应该这么早就死去。

关上窗后,我又一次想到了巴赫的随想曲,在脑中默默吟唱起来。总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孤身一人,思绪却飘然远游,直面永恒,准备好鉴定那所谓的“我们的人生”,鉴定我们做过的一切,做了一半的事情和未能着手的事情。亲爱的巴赫说我早已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我的答案会是什么呢?

一个人,一个名字——他知道的,我想。就是现在,他知道,他依然知道。

找到我 ,他说。

我会的 ,奥利弗 ,我会的 ,我说。或者说,他已经忘了吗?

可他还记得我刚刚做过的事情。他看着我,不言不语,我看得出来,他为之动容。

忽然之间,那一首随想曲在我的脑海中激荡,还有一杯酒和来自凯伦的另一支烟,我希望他能为我弹奏这段随想曲,接上他以前从来没弹过的合唱序曲,为我弹奏,只为我。我越思念他的演奏,眼眶就越湿润,也许是酒精还在起作用,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没关系,我唯一的渴望就是马上听到来自他的声音,在落雨的夏日夜晚,在海边的房子里,他在属于他父母的施坦威钢琴上弹奏这段随想曲,我会手握酒杯,坐在钢琴边,和他在一起,不再这样形单影只,待在对我或对他没有丝毫了解的陌生人中间,我已经孤单了太久太久。我会请求他弹奏这段随想曲,他的弹奏让我回想起这个夜晚,当我吹熄阳台上的蜡烛,关掉客厅里的灯,点燃一支烟时,在我的人生当中,终于有这么一次,我知道自己想去何处,该做何事。

它会如第一次那般发生,第二次、第三次也是一样。编造一个他人和自己都会相信的理由,坐飞机,租辆车,或者雇个人带我过去,驱车行驶在熟悉的路上。多年后的今天,那些路可能已经变了样,也可能没什么变化,正如我记得那些路,那些路也同样记得我,眨眼间,一切都在眼前了:旧日的松树小巷,车子缓缓停下,轮胎下的鹅卵石发出熟悉的嘎吱嘎吱声,接着便是那栋房子。我抬起头,觉得房子里空无一人,他们不知道我要来,尽管我已经写过信说了此事,但我敢肯定,他在,在等我。我告诉过他不要等。我当然会等 ,他回答。在那句当然 里,我们之间的时光匆匆回潮,因为其中有一丝微妙的讽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用这种方式讲自己的心里话,意思是你知道我永远都会等你 ,哪怕你凌晨四点到达。这么多年来我都在等待 ,所以现在 ,你竟然觉得我不能再多等上几个小时吗?

等待是我们这辈子一直在做的事,在你我的世界里,我们各居一端,等待让我站在地球这一端,回想起巴赫的音乐如何婉转流淌,让我的思绪能够游离到你身边。我只愿一直想着你。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谁才是满怀思念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我。

我在这儿 ,他说。

我吵醒你了吗?

是的。

你介意吗?

不介意。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这很重要吗?不过,是的。

他说他变了,可他并没有。

我还在跑步。

我也是。

我酒喝得更多了点。

一样。

但睡眠不足。

一样。

焦虑,有点抑郁。

一样,一样。

你要回来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埃利奥。

什么时候 ?埃利奥问。

几周之内。

我希望你回来。

你这么想?

我知道。

我不会按原计划走那条绿树成荫的小巷,相反,飞机会在尼斯落地。

那我开车去接你,中午之前,和第一次一样。

你还记得。

我记得。

我想看看小家伙。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名字?爸爸给他起了你的名字,奥利弗。他从来没有忘记你。

那里一定很热,没有一丝阴凉,但迷迭香的气味将四下弥漫,我能辨认出斑鸠的咕咕低语声,房子后面会有一大片野生薰衣草,向日葵扬起迷迷糊糊的大脑袋,面朝太阳。游泳池,据说“死也要看”的钟塔,皮亚韦河战争纪念碑,网球场,通往岩石海滩的摇晃大门,下午的磨刀石,永不停歇的蝉鸣,我和你,你的身体和我的身体。

若是他问起我要待上多久,我会和他说实话。

若是他问我要睡在什么地方,我会和他说实话。

若是他问。

可他不会问的,他没有问的必要,他什么都知道。

注解:

[1]  1933年至1945年期间由纳粹党统治的德国。

[2]  即巴赫,其全名为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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