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普京对伊拉克独裁者萨达姆·侯赛因说粗话的话,他兴许会博得华盛顿的一笑和赞许。然而在伊拉克问题上的日益对抗,使俄罗斯和美国之间又被打进了一个楔子。它表明,涉及自己的外交政策目标时,美国甚至不屑做做样子,假装把俄罗斯当作一个举足轻重的超级大国。当然美国会讨好普京,以求得到他的支持。然而如果得不到的话,美国人不会因此而却步。在伊拉克问题上,布什政府没有兴趣听取俄罗斯的意见,正如在南斯拉夫问题上克林顿没有兴趣听取俄罗斯的意见一样。
2002年一年,伊拉克危机不断加深。人们猜疑日深,萨达姆无视联合国安理会的各项决议,正在继续生产和储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2002年11月8日,经过两个月的艰苦谈判,联合国通过了一项新的决议——1441号决议,给伊拉克“最后一个机会”解除武装,否则将面对“严重后果”。11月下旬,武器核查人员返回伊拉克。此后几个月里,他们没有发现违禁武器,但也未能证实伊拉克人销毁了此前记录在案的武器储备。正在演变的这场外交对抗集中在两个问题上:是否应该给予武器核查人员更多的时间以完成他们的任务(如首席核查官汉斯·布利克斯希望的那样),以及下一步怎么办?因为1441号决议没有授权动武。在这场外交对峙中,一方是美国和英国,另一方是俄罗斯、法国和德国。由于俄罗斯和法国是拥有否决权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美国和英国显然无法在安理会通过一项授权军事行动的新决议。美国人轻蔑地把普京—施罗德—希拉克联盟称为“老狐狸轴心”,不无讽刺地将这几个国家同布什所说的“邪恶轴心”(伊拉克、伊朗和朝鲜)连在一起。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不屑地称法国和德国是“老欧洲”,而“新欧洲”是总体上支持美国立场的更听话的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拉姆斯菲尔德的这番话无意间进一步疏远了法国及德国与美国的关系。
出于种种原因,普京坚决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的计划。俄罗斯在伊拉克有重大的商业利益。它担心,如果战后大量石油涌入市场,石油价格可能会下跌。俄罗斯对它眼里的美国无视国际社会决定的单边主义极其愤怒,反对隐藏的政权更迭计划。俄罗斯认为,应该允许联合国的武器核查人员继续寻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用尽一切外交手段劝说萨达姆·侯赛因退让或辞职。普京完全支持反恐战争,但和布什不同,他不认为伊拉克是一个赞助恐怖主义的国家。
俄罗斯人对2003年2月5日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安理会做的不能令人信服的发言不屑一顾。鲍威尔的发言似乎证明,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谢尔盖·伊万诺夫回忆道:“我们看到了从高空拍摄的照片,有运载化学武器的大卡车,还有一些重型卡车。他们说,这是可靠的证据。我们回答说,‘等等,也许你们掌握了这些情报。可我们没有。’”[1]
不过普京当初并不倾向于公开表态,以免损害他与乔治·布什新建立的关系。一开始,他在公开讲话中始终坚持谨慎支持美国确保萨达姆裁军的努力的立场。他告诉一批法国记者:“国际社会在这个问题上面临的唯一任务,是确保伊拉克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是找到这些武器并迫使伊拉克销毁它们。在此问题上,我们必须做出一切努力,以确保伊拉克与联合国的核查人员充分合作。”
2月9日前往柏林与施罗德总理举行简短会晤时,普京警告说:“对伊拉克单边使用武力只会给数百万人带来苦难,进一步加剧该地区的紧张局势。”但普京也告诫,不要给反美情绪火上浇油。
次日普京前往巴黎进行国事访问时,立场变得更强硬了。访问期间,三位领导人发表了一份联合宣言,谴责使用武力。三边宣言源自一项法德倡议。施罗德和希拉克两人建立了极为密切的关系。就在前一个月,在凡尔赛举行的一次纪念两国具有历史性的《爱丽舍宫友好条约》(《法德友好合作条约》)的活动将这一关系推向高峰。据希拉克的顾问莫里斯·古尔多–蒙塔涅(外交圈内他被称为“米高梅”[2])说:“我们是德国人的亲密盟友。我们知道,德国人对伊拉克局势的评估和我们一致,但我们不了解安理会其他常任理事国的立场。英国人站在美国人一边,但俄罗斯人和中国人的立场是什么呢?因此我们了解俄罗斯的立场至关重要。”他说,普京和希拉克见面前,谁也不确知对方是否准备好否决一项新决议,而且谁也不想独自行使否决权。德国作为安理会的一个非常任理事国有表决权,但没有否决权。因此施罗德依赖希拉克替他投否决票,并一起拉上普京。[3]
蒙塔涅和他的德国同伴起草了一份联合声明,并商定一俟普京从柏林来到巴黎,希拉克将设法拉普京加入。法国人在戴高乐机场为普京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军乐队、红地毯、三军仪仗队。希拉克甚至一直走到飞机舷梯前迎接普京,向他献上一个大花篮。蒙塔涅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俄罗斯人。“希拉克想显示他对普京的尊重,讨取他的欢心,让俄罗斯人感到他们是一个大国,是国际社会里一个地位平等的伙伴。”两人乘一架空军直升机飞抵巴黎市区。希拉克让普京看宣言的案文,普京马上对其表示同意,只提出几点小的修改意见。蒙塔涅和普京的外交顾问普里霍季科一起对案文做出修改并征得了柏林的同意。宣言指出:现在仍未到言战之时,使用武力只能被作为最后手段。俄罗斯、德国和法国决心尽一切努力以和平手段解除伊拉克的武装。
古尔多–蒙塔涅说,实际上这是“一个契约”:“直到最后一刻,普京对法国仍然心存疑虑,因为当时法国人给人的普遍印象是,虽然态度强硬,但到了最后关头往往会改变主意,支持美国。现在普京知道希拉克将投否决票,而且我们知道俄罗斯人将站在我们一边,我们两国立场一致。”
华盛顿也知道,如果它仍然对伊拉克开战,将得不到联合国的授权。康多莉扎·赖斯坦言:“我们不想看到,在事关美国安全利益的一个问题上,我们的亲密盟友和俄罗斯人站在一起。”[4]
伊拉克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普京为竭力避免战争做了两轮秘密外交努力。2月22日,他派俄罗斯经验丰富的政治家普里马科夫访问巴格达。出于某种原因,普里马科夫有“老狐狸”的绰号。也许他就是一只老狐狸。1999年他反对过普京,但后来又改为支持他。在此之前他历任对外情报局局长、外交部长和总理。尤其重要的是,他是一位中东问题专家,与萨达姆·侯赛因相识多年,因此是执行这一使命的最理想人选。普里马科夫伊拉克之行的消息走漏风声后,外界推测他也许会设法劝说萨达姆销毁他拥有的萨姆德2型导弹。俄罗斯外交部在不得不表态的情况下称,普里马科夫访伊的目的是“解释俄罗斯在伊拉克问题上的立场并寻求伊拉克做出保证,它将执行联合国的各项决议并无条件地充分与联合国武器核查人员进行合作”。
其实普里马科夫的使命远不止这些。普京只给了他一项使命:劝说萨达姆让步,从而使伊拉克免遭入侵。萨达姆边听普里马科夫的发言边做笔记,并让他当着伊拉克副总理塔里克·阿齐兹的面重复一遍普京的口信,然后站起身,一只手用力在普里马科夫的肩膀上压了一下,转身走出房间。
普里马科夫飞回莫斯科,首先向普京,然后向克里姆林宫的联邦安全会议报告了这一坏消息。俄罗斯人还有最后秘密一招没有用。所有人一致同意,普京的办公厅主任亚历山大·沃洛申应该立即飞往华盛顿,最后一次劝说美国人放弃战争计划。
沃洛申晚上飞抵华盛顿后,与俄罗斯驻美大使尤里·乌沙科夫一起去餐馆吃饭。两人畅饮到次日凌晨。之后沃洛申突然接到电话,约他早上8点15分见中央情报局局长特尼特。日后沃洛申面带微笑回忆说:“我那时刚上床。”离开中央情报局后,他又被领到白宫见康多莉扎·赖斯。两人会晤时,布什总统“顺道走了进来”(总统绕过外交礼宾规定得以会见沃洛申这样级别客人的唯一办法)。沃洛申说:“他讲了10分钟,谈了国际恐怖主义的威胁问题。布什很激动,讲话时始终站着而不是坐着。随后又闲聊了一会儿,总共也就20分钟。我告诉布什,我们意见不一致,但我觉得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感兴趣。反正他已拿定主意,因此不怎么关心双方观点的分歧。他只关心我们是否支持他。”一位美国官员证实说:“总统不是去听沃洛申的意见或答复他。”
沃洛申见到了所有政府大员,从副总统切尼到国务卿鲍威尔和参议院领袖。然而最让他吃惊的是他与商业部长唐纳德·埃文斯的一次会见。埃文斯问,他们能否私下交谈。于是两人到了埃文斯的办公室。埃文斯说:“你和普京关系很密切,我和布什总统关系也很密切。布什总统托我问你,作为支持我们的条件,你们想要什么?”
沃洛申意识到,美国人是在行贿。俄罗斯在伊拉克即将损失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合同,华盛顿现在提议补偿它的损失。“我们不想讨价还价,”沃洛申说,“这是一场不义的战争,所有的人都会深受其害。再说伊拉克和恐怖主义毫不沾边。”
美国人最后又试了拙劣的一招,竭力想向沃洛申证明,萨达姆和车臣之间不无联系。一位美国官员在一次采访中回忆道:“我们以为,这个问题会引起俄罗斯人的兴趣,然而沃洛申最后表示:‘太乏味了,你们说的毫无新意。’”
沃洛申证实说:“他们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动人故事,说一个曾在车臣打过仗的恐怖分子日后现身伊拉克。故事编得很蹩脚,可他们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
哪怕在普京最在意的问题上投其所好也无济于事,双方立场相差十万八千里。3月19日,“震撼与威慑”军事行动开始了。
[1] Interview with Sergei Ivanov,29 October 2010.
[2] Interview with Maurice Gourdault-Montagne,20 June 2011.
[3] Interview with Condoleezza Rice,14 April 2011.
[4] 他的法文全名的字母缩写MGM,恰好是好莱坞米高梅电影公司的简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