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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个故事 H的故事

第十三个故事 H的故事

我是一名“体验录制者”——在我被捆在医院里之前。

“体验分享”这项技术从研发到盛行,也才四五年时间。它的原理与录声音、录影像的原理一样,它把外界给人脑的刺激和感受转化为数据,再在另一个脑袋里“播放”出来。

想体会冲浪?不用去夏威夷瓦胡岛,只要在网上买一段“瓦胡岛冲浪体验记录”,复制到播放器里,播放器就会依照数据,对脑细胞发出相应刺激,让你眼前出现澎湃巨浪,让你的额头感到灼烫的热带阳光,以及随着浪头摇晃身子,在冲浪板上努力寻找平衡的快感。

想跟身在日内瓦的情人一起喝啤酒,听布达佩斯音乐节上的歌曲?只要戴上体验记录器,再让地球那边的她戴上体验播放器,把信号同步,她就能听到你听到的音乐,尝到你吞咽的酒浆。

发明这项技术的,是个二十八岁的英国天才青年,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两人都是极限运动的狂热爱好者,攀岩、跳伞、单板滑雪样样精通,兄弟俩还拿过U台滑板挑战赛的洲际冠军,在圈内名声甚著。

二十四岁时两人一起到堪察加半岛跳伞,出了事故,弟弟脊柱受伤,自颈部以下全部瘫痪。

哥哥伤心得几乎疯狂,在辗转多国求医未果之后,他把痛苦发泄到了研究“同步经验”的技术上。几年后他申请了体验录制器和阅读器的专利,并建立了第一个体验共享网站,“Read My Mind”(读我的心)。

在电视采访中,他蹲在轮椅上的弟弟身边,头靠在弟弟肩膀上,微笑着说,现在我们又能一起滑雪、一起骑自行车了,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跟我一样能感受到。


个人感受的物理疆界被打破了,那就像是敞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这项技术出现的半年之中,就出现了上千个供全世界人民上传、下载各种体验的网站,人们陷入了录制和分享的狂热之中。

钟爱饭前拍食物上传到图片社交网的人们,迅速把喜好置换成了“这是今天午饭三文鱼的味道”“超好吃的乳酪肉丸饭!跟我一起尝尝”。原本喜欢炫耀跟男友合照的女人们,则痴迷于上传“睡前晚安吻的甜蜜滋味”“傍晚我们牵手在海边看落日”“啊,被男友抱起来转圈的感觉好棒”……

明星们的热情参与,令这项技术掀起的热潮如火上烹油,在普通社交网络上更新一张自拍、一句话,哪比得上录一段在迪拜拍戏或参加首映礼的体验更有诚意、更受欢迎?

人们从未能如此真切地了解彼此的感觉,心和心之间,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无障碍的平坦大道。测谎仪退出历史舞台,执法人员获取证据与供述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运动员可以更清晰地领会到动作要领,电影和书籍的反盗版也迎来新挑战……总之,世界被这项技术改变了。


某一年下载点击量最多的,是一个姑娘的性爱体验。她脑子里的画面是一个俊俏的金发男孩伏在她身上,一面亲吻她,一面用西班牙语深情地叫她“宝贝,我的热辣小猫咪”,但睁开眼看到的画面是一个满头油汗的中年胖子,嘴里念叨着“你这小婊子”。

整段体验就在闭上眼睛、睁开眼睛两种画面里切换。而且所有阅读这段体验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胖子的技术极差,姑娘则在心中抱怨“哦,天哪,快完事吧……快滚下去吧!”“听他发出的声音,简直像只嘴巴里含着垃圾的猪”“上帝,我后悔死了”……

这段体验的标题叫作“升职的代价”,本来是她偷偷录了发给密友的,结果被泄露了出去。

那姑娘自然被公司免了职,这件事好的一方面是那金发男孩被狂热的网友搜索到了,是个西班牙餐馆的大厨。再后来他跟那姑娘复合了,还闪电结婚,两个人的婚礼体验在网上做了付费直播,收取的费用捐给了“女性职员权利维护保障协会”。收看婚礼直播的人数超过了观看英国王储加冕直播的人数。


硬币总是有两个不同的面,与“亲吻初生婴儿”“参观好莱坞的名人内衣博物馆”“品尝孟买最辣咖喱”一起疯狂流传的,还有各种极端性爱体验、吸食禁药体验……

有趣的是,在这种“疑似有害体验”出现的初期,很多青少年的家长公开表示,对孩子下载“吸食大麻”“迷幻剂之夜”等体验并不严格反对,他们认为,孩子不过是好奇罢了,虚拟体验可以成为不错的替代品,既能满足好奇心,又不至于伤害身体。就像用奶嘴替代乳头、用电子香烟替代真实香烟一样。说得再难听一点,用充气娃娃泄欲总比召妓好一些。

可惜,人们很快发现,虽然让大脑生成的体验是虚拟的,对脏器并无真正伤害,但那些“有害体验”其实与毒品的原理类似,是靠刺激脑部的固定区域产生快感,会让人产生极强的依赖感,亦即“上瘾”。

虚拟体验是否也算罪行?“虚拟毒瘾”与“毒瘾”到底有多大区别?……很快,政府出台的新法律规定:吸食毒品与自主购买、下载吸食体验,同罪。


在体验分享技术出现一年后,第一批职业录制者出现了。

他们在网上公开接受体验订制,例如,有人在订单页填写“体验内容:我想知道猫肉的味道”,提交,并上交预约金,一位录制者接收订单之后,会戴上记录器,捉一只流浪猫,杀死,去毛,剥皮,切片,煎熟,浇上调味汁,吃下去,再把记录数据发给客户,拿到全部报酬。

物理爱好者订购解题过程体验,已婚妇女订购与俊美青年的性爱体验,鳏夫为孩子订购由母亲朗读的《猜猜我有多爱你》,卧病多年的老人订购跑马拉松的体验……

这些只是合法生意,犹如冰山一角,更庞大、蓬勃、热闹的是海面之下的“体验黑市”。有很多可能危及性命的乐趣,人们不得已要舍弃,但如今有了体验交易,只要肯出高价,你可以让那些不惜命的录制者替你冒风险,咀嚼吞咽一只剧毒狼蛛,以250km/h的车速行驶,把气化酒精直接吸入肺中,窒息性爱,拳交,抢劫金店……

在几个最著名的地下黑市网站,集合着世界上最大胆的录制者,就像海盗和赏金猎手、海底寻宝人汇集的小酒馆,那里时常出现几个出手豪阔的匿名客户,开出天价,求购下流变态得匪夷所思的体验。

具体内容我就不描述了,单是说一说都会觉得不舒服。只要接下那样的一单,就有可能会让录制人落下终生心理阴影,造成轻微肢体残疾,甚至丢掉半条命,但获得的报酬也足够下半辈子的生活。

只要你不惜钱,总会有人不惜命。

猜测那几个“变态狂”的身份,是录制者们碰面聚会时永远热衷的话题。有人说其中一个是油王家的三少爷,夜夜游艇派对、玩弄女影星像风车似的那位;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日本财阀家族的继承人;有人则独辟蹊径说,为什么一定是男人?为什么不可能是女人?也许是某国王室那个已经公开出柜,剃光头打眉钉的公主……


你甚至可以体验濒死的感受,真有冷心肠的家人,想在将死的老父或老母身上捞最后一笔钱。也有医生护士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偷偷录制病人的临终体验。

有时候,给临终者戴上录制器是因为病人已经无法开口,家人想知道他是否还有未了的愿望,或者没来得及说出的遗产。

老妇人脑中出现的,总是未能到场的那位子女或孙辈。老先生脑中出现的,则是已去世的老妻。没人会想到珠宝、证券、遗产……

在我购买过的一个家庭旅游体验里,有录制公司赠送的一段“濒死三分钟”,体验来源者是一个五岁小女孩。我试着阅读了一下,差点连那三分钟都忍不下去。

简介上说,女孩死于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她父母录制了这一段捐献给相关机构,希望作为宣传材料,呼吁大家捐款支持对该病的研究。

弥留之际的影像,当然不会太清楚。画面有点模糊,色调发暗,是她和妈妈坐在花园里晒太阳,一人一口吃覆盆子冰激凌,然后是她和爸爸一起给一只柯基犬洗澡,再然后是她跟姐姐抱着柯基犬一起坐在湖面小船上,父母各坐一端,水波反射的阳光在她脸上晃动。

还能听到她脑子里不断地说,姬蒂要乖,姬蒂要陪着爸妈……

姬蒂就是那只柯基犬。

死前的感受是什么?跟以前那些传闻完全不一样。没有发着光的隧道,没有天际飘来的音乐,没有轻飘飘地浮在空气中,注视自己肉身的奇妙感觉,当然更没有背生双翼、身穿白袍的美少年前来迎接。只有像坏掉的老式电视机屏幕一样的画面,不规则的黑斑、白斑跳动,图像变暗,声音降低……

直到彻底黑下去。大幕合拢。

这就是死亡。


虽然各国政府很快立法,禁止非自愿性的录制,禁止有可能危及生命、触犯法律法规的体验交易,但是禁毒禁了那么多年,不也是屡禁不绝吗?


我读中学那阵,录制器和播放器还像一个铁头箍一样难看,套上脑袋,卡在太阳穴的位置,十分蠢笨,也没法戴出门。一年之后,那玩意儿就变得越来越轻巧好看了。现在最流行的一种能别在耳朵上,像耳饰一样。

十年级的时候,我是学校滑板队的主力队员,某天训练结束后,一个网站的录制者团队在训练场外叫住了我。他们和颜悦色地问,能不能替他们录一个空中反向转体900°的动作体验,就是刚才我练习的那个。

那是我上传的第一条体验记录。那时我压根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职业录制者。

如今在地铁上、咖啡馆里,放眼一看,到处都是耳朵上戴着播放器,目光呆滞,表情古怪的人。他们正用别人的眼睛观看世界。他们正活在别人的一段生命里。


故事已经讲到一半,没法再拖延下去,我不得不说到我母亲了。

她叫洁迈玛。

洁迈玛年轻时是个漂亮姑娘,可惜到我记事准确的时候,她的容貌已经被酗酒、嗑药和滥交毁掉了。跟很多稀里糊涂度日的女孩一样,她的生命开端似乎还不错,后来就神鬼莫测地往深渊滑下去。

她二十一岁进入一家公立医院做护士,在社区圣诞舞会上遇到我的消防员父亲。两人一个碰巧打扮成超人,一个打扮成路易斯·莱恩,事儿就这么成了。我见过他们那时的合影,两张脸上全是没什么想法的,快活的笑,头碰着头,像一对年少妩媚的动物。

我四岁那年,父亲殉职身亡。等火彻底灭掉,人们找到尸体,他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那一头总是梳不顺溜的褐色头发,哦,还有,他左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在哭哭啼啼几个月之后,母亲领到了一大笔抚恤金,但半年后,她弟弟就把那笔抚恤金借走了九成,据说是拿去入股做一家夜店的合伙人。

后来夜店不知怎么没开成,钱呢,也不知去向。而她爸妈居然还支持儿子不必还钱了。

她跟父母和弟弟大吵一架,吵得伤筋动骨、赌咒发誓,然后带着我搬到另一个州去。

从此,我就没有外公外婆家可去了。

她认为换一个地方就能甩掉坏运气,但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租房,置办一点简单电器,买一辆二手车,积蓄很快用光了,她没找到医院里的工作,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上门服务的按摩师。

我飞快地学会了做很多家务,但也阻拦不住家里那股往下滑的颓败之气。沙发上乱扔着她的胸罩内裤,我每天将高跟低跟的鞋子在鞋柜里摆整齐,她着急出门时一通扒拉,又弄得一团糟。我的晚饭总是外卖。她周末时会心血来潮,带我到超市买回一大堆莴苣、培根、蘑菇。但至多做一次饭,她就厌烦了。碗碟仍由我来洗,剩下的食物则堆在冰箱里等待过期。

后来她不知跟哪个新结交的姐妹学会了喝酒,然后是……抽大麻。

同时,她还不断地交各种男朋友,每次总有掀开生命崭新篇章的兴奋和慌乱,但每次总是被男人用各种借口甩掉。

洁迈玛是那种一辈子都沉浸在漫长青春期中的女人,喜欢鼓起腮帮子、睁圆了眼睛说话,看人的时候歪着头。生命中的东西来了又去,她是来也不知其所以然,去也不解何故。男人们会暂时被这种天真打动,但很快他们就忍不住开始犯浑了。

她就像是个活动的人渣吸附机——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评价自己的母亲,但她确实是。

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间画画、看书,常听到客厅有奇怪的声音。我偷看过一次,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用枕头压住耳朵。


五年级的一个半夜,我忽然醒过来,看到门缝下沿有光,却没有声音。赤着脚走出来,见她正坐在厨房的瓷砖地上喝酒,一头金色长卷发剪得乱七八糟,碎头发满身满地都是。我目光扫了扫,看到剪刀的尖端从她裙摆下面露出来,便走过去,把它拿起来。

就在我想悄悄离开的时候,她用醉酒的人那种神经质的态度,压低了声音喊道,喂,哈瑞!

我冷冷地看着她,干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你爸爸会不会根本没死?你想想,那具尸首烧得只剩一条狗那么大,谁知道到底是不是他。也许他杀了一个人顶替他,抛下咱母子,不知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我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叫道,儿子,你不陪妈妈喝一杯呀?


她没再留过长发。


我忘记在哪本书里读到的: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儿女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

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没法否认,但我没法把她当“真的”母亲。


我羡慕那些有“真的”家庭的小孩,他们拥有催眠曲,睡前故事,母亲特制的香喷喷的纸杯蛋糕,父亲建造的树屋,以及全家到球场看球赛的周末,那些东西汇聚成一片粉红色的私人天空,笼罩在他们头顶,让他们随时散发出知道自己被宠爱着的自信气味。


我猜,我跟洁迈玛都在默默等待互相离散、结束折磨的那一天。


我上大学前一年,洁迈玛的新男友叫霍顿,是个重型货车司机。为了不遇到他,我晚上总会在外面练滑板练到很晚。

但某天我还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画面:霍顿光着身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玩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问,洁迈玛呢?

在床上,她醉了。他嘻嘻笑着,显然也已经半醉。我可还没尽兴,哎,小子,你有没有兴趣跟我来下半场?我超棒的,你妈爱死我的技术了。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合上电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沙发后面捞起牛仔裤,单脚跳着往里蹬腿。顺便告诉你,我刚传了一段很有意思的体验到网上,才一小会儿就有上百点击量了……是关于你妈妈的。哈哈哈哈。

等他走了,我气急败坏地打开电脑,查询浏览历史。一看到霍顿上传的体验标题,我只觉得浑身血液冲到头顶,又全部落下来。

那标题是“干一个胸和大腿还不错的,喝醉酒的单身母亲”。

已经有308个男人(或女人)播放过这段体验,虚拟地把我妈干了308遍。

我拨通网站的联系电话,找到管理员,表示这段体验是在非自愿状况下录制的,无论如何要撤下来。那边的人说不可以,他们不愿损失点击量。

我说,你们积攒点击量无非是要拉广告赚钱,我也可以给钱,把这段体验买断了,怎么样?

那边的人低声商量了一阵,笑道,那倒可以。

他说了个数字。

那根本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家里全部家当都拿出去卖了也值不上那么多钱。但我说,好,请你们先把那段体验冻结三天。

我登上地下黑市的网站,火速寻找高价体验订单。能让我赚够那笔钱的订单很多,但大部分都超越了我的能力和忍受范围。而在“合作”区域,录制者们寻找的合作者也都条件颇高,例如“有五年以上冲浪经验”“身高七英尺左右,职业或半职业橄榄球员”……

就在快放弃希望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条件极简单的录制者,对合作者提出的要求是“二十岁以下,金发男孩”。

他的ID叫“约拿单”。

——约拿单是《圣经》里扫罗王的儿子,大卫王的密友。

我立即拨通约拿单留下的号码。他告诉我,他接了一个多人性爱的订单,已经找齐了三个金发女孩和两个金发男孩,只差最后一人。

我自拍一张传给他,听到他在电话那边吹了声口哨。第二天,我没去上课,去了他给我的一个市郊地址。那是个废弃的洗车场,约拿单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旧床垫,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倒很像装置艺术。

一共七个人,四人需要戴录制器,又动用了塑胶阳具、口枷、手铐、眼罩、绳裤……一大堆繁复道具和程序,其中还有一系列杂技似的动作。失败了三回,到第四回才算成功录完,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倒在床垫上动弹不得。

约拿单真是个妙人,他第一个爬起来问,没人受伤吧?我带了超好的创伤药,管治!

我苦笑道,自尊心受伤管不管治?

所有人都笑出声来。


第三天分钱的时候,约拿单给我的钱比我预期的少了五分之一。虽然差得不算太多,但我没时间再补上这个缺口了。

他也很不好意思,把网站转账单据都发给我看。嗐,那个客户反悔了,说是录制的效果不如预期,得扣掉一些酬金,他非要耍赖,我也没办法。七个人里,分给你的已经是最多的了。

他说,你若是急用钱,我那份你也先拿去。

又说,喂,有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得上?……

就这样,我靠一次屈辱的体验录制赚到的钱,把洁迈玛的屈辱体验买了回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我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约拿单替我花钱雇了两个人,把霍顿揍了一顿,让他很长时间都没法再炫耀自己的“技术”。洁迈玛始终蒙在鼓里,她不明白为什么霍顿换了手机号,也不再来找她,以为自己再一次无缘无故被抛弃了,为此伤心酗酒了一个多星期。

那之后我就从家里搬了出去。

为了还约拿单的钱,我又跟他合作了几次。我暂时没找到房子的时候,睡了一个月他房间的沙发。

后来我第一次自杀,也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


我搬出去住这件事,洁迈玛装作并不在意,也不阻拦,还帮我收拾行李,其实我知道她很伤心。她有一回在学校门外等我下课,给我送来一盒她烤的蛋糕。坦白说,烤得不怎么样,蛋白打发得太潦草。约拿单咬一口就怪叫起来,但我还是都吃光了。


半年后我考上了本地大学的商学院,这让洁迈玛高兴坏了。说实话我更希望考一个美术学校,但洁迈玛中意商学院,她特别喜欢想象儿子穿着定制西装,在证券公司跟客户聊天,嘴里吐出一串串金融界专用词汇的画面。

她特地买了一条新裙子,到美发店做了头发,很认真地化妆开车送我去大学宿舍。

那一路上,我是很爱她的。我们扭开电台听歌,还一起唱了《我被锁在天堂门外》和《黄色潜水艇》。把我和行李箱安置好之后,她说,哈瑞,下月六号是你爸爸忌日,你回家来吃饭,好不好?

下月六号,我记得牢牢的。那天下午回到家,发现门敲不开,我从门口花盆下抠出门钥匙开了门。家里乱得像遭过贼,卫生间洗手盆里有男人的胡楂儿,从胡子的颜色和硬度来看,是个大块头汉子。

我打她的手机,拨了好几次终于拨通,那边有很吵的音乐背景声,她说,什么?我听不清。啊,哈瑞,我跟史蒂夫在酒吧。你在学校?什么?今天就是6号?啊,宝贝,太对不起了……

我说了声没事就挂了电话。翻翻冰箱,把过期的酸奶和盒装沙拉扔掉,找出所有还能吃的东西,冻肉、胡萝卜、青椒、土豆、蘑菇、一袋意大利面,做了凉拌蔬菜、烤肉排和黑椒酱汁意大利面。面分了三份。我把自己那一份认真浇上酱,一口一口吃掉,把碟子洗干净,剩下两份面留在餐桌上,关灯,锁门,钥匙放回花盆底下,坐地铁回学校去。


大学第二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约拿单说,有一个很肥的订单,要求两个人一起到马洛卡岛洞穴潜水,是个母亲给双胞胎儿子订购的生日礼物,来回大概两周时间。我有深水执照,你可以现考一个。想不想去?

我说,下周是我们学院的考试周。

约拿单显出古怪的笑,说真的,你将来真想进证券公司?我一直以为你的志向就是当个录制者。

他说,你不会甘心尝那些乏味的、别人尝惯的东西。你其实是个天生的录制者。得啦,我都在这儿等你这么久了,你就别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了。


如果约拿单看过我的体验阅读记录,他大概就不会这么说。

在各个体验网站,总有一个阑尾似的条目叫“家庭生活”,点击量寥寥,通常是十几岁的中学生随便录了,挂上来攒积分的。那些正是我渴求的珍宝。“陪祖母去教堂望弥撒”“全家一起吃复活节大餐”“拆生日礼物”……我把每个网站家庭版的体验都下载下来,一遍一遍活在别人家的笑声和火鸡香气里。

后来我也开始下单订购,“分类:家庭生活。内容:周末郊游或度假。要求:母亲与父亲均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母亲金色长发,父亲褐色短发;左脸颊有酒窝;郊游地点不限,湖边、林区、国家公园皆可”。


接我订单的录制者都是些半大男孩,他们会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爸爸没有酒窝,不过我妈确实是金发,我还有个弟弟,这样行不行?……我爹虽然是褐发,但是没有酒窝,我家出门郊游还会带着祖母和狗,成交吗?


符合要求的母亲很多。左颊有酒窝的父亲太难找了。

所以我总会说,不要紧,好吧,成交。

——如果父亲一直活着,那我肯定会有个弟弟。也许还会有两个,三个。洁迈玛喜欢男孩,她喜欢被异性围绕着。

一切宛如天意,就在我复习备考的时候,网上有那么个男孩给我传来一张照片,天哪,他的母亲和父亲简直就是按我的要求定制出来的,那男人连左边脸颊上酒窝的位置,都跟我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

他人很精灵,说,价格得随着市场浮动,你给那么低的价格可不行。

他叫出的价比原价翻了十倍。

我被弄得啼笑皆非: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倒很坦白:我看中了一套超贵的“亚洲女子性爱体验合辑”,兄弟,那真是难得的好货色啊!

利用别人的欲望,满足自己的欲望,世界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没办法,录简单普通的体验挣不到那么多钱。我对约拿单说,走吧,咱们去马洛卡。


我付钱。我将数据输入阅读器。我在床上躺下来——不,是在春风漫卷、春草鲜嫩的山坡上躺下来,在巨大如伞盖的樟树下躺下来。

那儿有我买来的母亲和父亲。

温柔姣好、金发垂下来在肩头打着卷的母亲,身穿特地为周末郊游缝制的碎花连衣裙,平底玛丽珍鞋,美得像广告招贴画儿里的模特。高大爱笑的父亲左脸颊上有个酒窝,他提着野餐篮,篮子里有保温茶壶、母亲前一晚做好的沙拉、带无籽葡萄干和杏仁的蛋糕。


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儿子,那些我永远没法变成的儿子,我就是他,是他们。我投入金发母亲的怀抱,食指绞起一绺金发,绕在第一个指节上,再松开。父亲脱掉上衣,打开工具箱,光着膀子修车,母亲让我把保温壶给他提过去。阳光落在鼻尖和肩膀上,晒得发辣。健硕的、活生生的父亲皱眉对着打开的汽车前盖,嘴里骂骂咧咧,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爸爸,你喝口水,让我试试”。

阳光真耀眼啊。回头看一眼母亲,她斜坐在树下读畅销小说,嘴唇轻轻动着,读出书里的句子,一只光脚压在臀部下面,另一只脚蜷曲在侧边,脚趾上涂着莓红色指甲油,树叶里漏下的光斑,在她的手臂和小腿上跳动……


我办了退学手续,跟约拿单一起做了职业录制者。

直到现在,我还要说我为这个职业自豪。录制者们都认为:我们是这颗星球上最了不起的那群。我们享受第一手的乐趣,人们花钱买回的其实是二手货,是我们品尝生活的余沥。

就像门萨俱乐部的成员,加入俱乐部的唯一好处,就是在心理上感受自己置身于人类金字塔的塔顶。

每个录制者都有自己拿手的领域。有人擅长“旅行”,有人擅长“烹饪”,有人擅长“运动”,有人擅长“性爱”,约拿单擅长“组织”,他喜欢接组合订单。我则花了两年时间,成为一名客源稳定的极限运动体验录制者。

购买者需要的是那一刻的快感,如果录制者在过程中心里充满恐惧,那是要被退货的。我提供的感受全是兴奋的、镇定的、欣快的,是第一流的体验。约拿单说得没错,我天生该做这行。


我出门,去拳击馆,去赛车场,去搭飞机,去登山,去潜水,去沙漠和丛林中。无论到哪儿,我都把播放器别在耳朵上,那里面有几十个金发母亲和一个左脸颊有酒窝的父亲,陪我到世上所有地方。

我替别人生活。别人替我生活。每个人都获得他想要的。这世界难道不是很圆满吗?


洁迈玛对我的职业选择反应相当大。她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已经退学三个月了。她给我打电话,拨通之后,还没说话就哭了出来。

我只能听她哭,听她哽咽着说她多么盼望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是像她这样……一切本来多美好,多顺理成章,你会拿到商学院的硕士学位,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过体面的生活,天哪,你为什么把我最后一点生活的希望都毁了……

那声音大得从听筒里溅出来,像疯狂的号角在吹奏。约拿单站在房间门口,咧一咧嘴,做了个诧异恐怖的表情。

我没有挂断,只把手机仰天放在沙发上,轻手轻脚地出门去。


几天后的下午我和约拿单开车回来,看到洁迈玛坐在我们合租的公寓楼下,双手抱着膝盖。我呻吟了一声。约拿单说,不要这样,你得跟她好好谈。

我拖着脚步朝她走过去。她紧紧盯住我,并不理睬跟她打招呼的约拿单。哈瑞,我问过学校了,如果你现在回去,学校愿意保留学分和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

我尽力耐心地跟她解释:我不会回学校去了,这就是我的选择。我喜欢做录制者,我认为我能做出成就来,就算做不出成就,也足可以养活自己。我已经十九岁了,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

约拿单帮腔说,不用担心,我可以保证录制者这活儿没什么危险,挣到的钱一点也不会比上班少,我干了快十年啦。

她转头瞪视约拿单,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我儿子本来好好的……


事情就这么彻底闹僵了。

每个人在人生中都有拿手的领域,洁迈玛擅长半途而废,擅长心不在焉,擅长昏头昏脑,擅长把一切变得稀里糊涂,令人厌倦。

有时想到自己永远无法靠近深爱的人,真让人又哀伤又愤怒。

我换了手机号码,跟约拿单到德国去参加一个国际录制技术展,之后从因斯布鲁克、苏黎世、伯尔尼、日内瓦一路晃荡下去,有时住旅馆,有时睡在租来的车子里。路费花光了,就上网找几个订单赚点钱,“在圣莫里茨城坐马拉雪橇”“在莱蒙湖裸泳”……约拿单还组织录制了一次马球比赛,结果他把脚踝扭伤了,我们不得不在那个小城多待了半个月。


大半年之后,洁迈玛再婚了,跟一位带着十六岁女儿的律师。当时我在墨西哥的索诺兰沙漠,留在家中的约拿单打电话告诉我收到了一张请柬,还有一封长信。

他问,信我给你念念?

我正躺在野营帐篷外的火堆边,仰望星空,用手指给仙王座和仙后座连线。信?不必了。

约拿单又说,你至少要给她打个电话,这是迟早的事,早点比迟点好。讲点好听的,告诉她你回去之后会去新家看她——就算不去也得这么说。

他的话我总会听,于是我拨了洁迈玛的号码,草草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她的态度冷淡平静,这倒让我有点惊喜。她问要不要跟你继父和妹妹打个招呼,我说不用了,请转达我的祝福,回去之后我会去新家看你。

挂断电话,我打开播放器,春风骀荡,父亲站在我旁边,中年男人的汗味热烘烘地飘过来,母亲在樟树下读小说。树下有属于我的一角蛋糕,和永远热气腾腾的红茶。


夏天,我到阿尔卑斯山录一段滑翔翼体验,在涡流区遇到强烈扰动气流,单边折翼,附伞虽然最后抛了出来,可惜不够及时,落地时摔断了腿。十九个小时之后救援人员找到了我,用直升机把我送到医院。

我被接回公寓。虽然我极力反对,约拿单还是退掉了手头所有订单,留在家里陪我。

他问,你不打算告诉洁迈玛?

我说,当然不能,她恨透了这工作,要是看到我摔断腿,岂不要得意死了?

堪可算作补偿的是,我的坠落体验客户居然也收了货,说是成功的体验有意思,失败的体验更有意思。


回来的第五天,我躺在沙发上看球赛。网上有在球场看球的体验直播,但我总是喜欢看老式的电视转播。

听到门开的声音,我高声说,已经四比一了,帮我到冰箱拿瓶啤酒过来,谢谢。

进来的是洁迈玛,约拿单站在她身后。我噌地坐直身体,狠狠瞪他一眼。

他躲开我的目光,搓搓手说,我去泡茶。然后就溜到厨房去。

洁迈玛在单人沙发上慢慢坐下。我一年没见过她了。她憔悴得真厉害,脸颊的肉垂下去,在嘴角两边压出两条纹路,头顶的头发竟然开始稀疏了。

她看了看那条石膏腿,问,还疼吗?

我把频道从球赛换到电影台,说,不怎么疼,只是不能动。

你的室友也很忙吧?你可以回我那儿去,我来照顾你。

我说,你不是跟我继父和妹妹住在一起吗?

她沉默了几秒钟,说,我跟他分居了,正在办离婚手续,我又租了一处房子自己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电影台在放一个新西兰的纪录片,天空非常蓝,云朵挤来挤去。我指一指电视屏幕,干巴巴地说,我去过这里,非常美,如果有机会你也该去玩玩,散散心。

她又答非所问地说,哈瑞,我参加了戒酒小组……

这时约拿单从厨房走进来,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哎,哈瑞,明天是你生日,你不想请洁迈玛来吃饭?

洁迈玛有点怔怔的,嘴巴张开,显然她不记得我的生日了。

我看着她的脸,又回头朝约拿单笑一笑,你要我请的人连我生日都不记得,那还是不要请了吧。


为什么人会爱一个人爱到愿意献出生命,却又希望从此不再会面?

她又一次闭着眼睛,往人生之河里扎了个猛子,狼狈不堪地呛咳不止,挣扎着要回岸上去。仅仅是想到她所代表的那种浑浊、黯淡的颜色,我的心就退缩了。就像人在泥潭边缩回脚来。


两个月之后,我的腿拆了石膏。作为庆祝,我和约拿单计划了一次没有录制任务的滑雪旅行。

我们住在山下小村庄里的木屋旅馆,那儿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和录制者。晚上,约拿单去附近酒馆喝酒了。我躺在床上翻网页,检查邮箱,发现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有一段没名字的体验数据。

我将数据传进播放器,揿下阅读键。


画面开始有些模糊,物体的边缘线条扭曲着,像是一个人眼里有泪时看出去的样子。

哈瑞……

那是洁迈玛的声音。


我被一阵恐惧的眩晕攫住了。我正在母亲的脑子里。我跟她在一起,融为一体,就像我生命最初十个月时那样。心脏狂跳,胃绞在一起,呼吸艰难,分不清那到底是我自己脏器里的感觉,还是她的痛楚映射到了我身上。


她正对着盥洗室里的镜子说话。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镜子里惨白的脸。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了蓝绸缎新发夹,嘴唇上涂了红唇膏,但只衬得面庞更加死气森森。


哈瑞,当你看到这段纪录的时候,你已经是个孤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糟糕的事。

我知道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家务总是你在做,我只会把屋子弄乱,我没给你办过生日派对。我没教你骑自行车。我缺席了你的每一次滑板比赛。你从来不敢把同学请到家里来吃饭。我总是胡乱交往男人——我知道因为这个你一直很看不起我。我还打过你的朋友……

(我第一次真切领略到,她想到儿子时那忐忑不安的、痛苦的柔情。)

哈瑞,回大学去,把书念完,我喜欢你念商学院,可我知道你更喜欢美术,那么就去读美术学院。

(她眼前出现我小时候画的蜡笔画、水彩画,还有在卧室墙上的铅笔涂鸦。她竟然记得这些东西。)

(我胸口窒闷,四肢绵软,头疼欲裂,舌头上满是苦味。那是洁迈玛的濒死体验。)

不要再做那见鬼的录制者,算我求你。太危险,而且不算是份职业,我死也放不下心。你得找一份正常的工作,找个脾气好的姑娘,结婚,生个男孩,再生个女孩。等你到四五十岁,就明白那样做的好处了。

(很多面目不清的少女,像蒙太奇一样一闪而过,那大概就是她理想中的儿媳。然后是想象中的结婚典礼。金发婴儿……有喘息咳嗽的声音,她快撑不住了。)

我一生的渴望就是你能成为我的升华。我想,如果没有我,你一定会轻松很多。这世界也会轻松很多。

哈瑞,感谢你一直容忍我。现在我也容忍不了自己了。我不想让自己的糟糕事迹单子再加长了。这可笑的一生该结束了。

(那声音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微弱。)

(绝望,跟死一样的绝望,身体像浸泡在雪水中。)


最后,她脑中出现一副老电影似的画面。春风轻柔,她和我父亲坐在树下。父亲手执小刀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落在他腿上,不断抖动。她脚边躺着一个熟睡的,两三岁模样的男孩。树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在他身上跳跃。

(原来那不是幻想。原来我真有过这样一个下午。)


她倒在地上,伸开四肢,瓷砖地又冷又硬,像是她一生遭受过的冷遇和不可越的壁垒。

她怀着一个小女孩在夜路上走着,知道马上就要到家的心情,度过了人生最后半分钟。

画面黯淡,消失,变成一块黑白斑点闪烁的,坏掉的电视屏幕。

哈瑞,哈瑞,哈瑞,哈瑞,我的宝贝。


直到彻底黑下去。大幕合拢。

这就是死亡。


那之后的几个小时,我的记忆都不太确切了。我只记得我拼命嘶喊,疯狂地在山谷里奔跑。我就像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雾,除了自己的叫喊,什么也听不见。约拿单和另外几个人追上我,把我按倒在地。

第二天,我装出恢复平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趁约拿单暂时离开,我冲进盥洗室,反锁门,摔碎一只玻璃杯,用碎片割断脉搏……

洁迈玛很好地发挥了体验共享的优势。她用最后的力量叩着我的心扉,想要敲开某种东西。然而她开启的是死的边界。日日夜夜,我再也没法驱走她的声音。她的痛苦和绝望像种子一样在我脑袋里生了根,盘踞在血肉之中,给我的心打上了永久的封条。

从那天起,我踏上了漫长的寻求自杀的旅程。

H用了一整天,把这个故事写在沙上。他有时写得飞快,但大多数时候写得缓慢,仿佛不胜回忆的重荷。当最后一行字的光芒熄灭,天色已经从暗到明,又从明到暗,循环过一次。

令他意外的是,里瑟先生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诧异。

他端视它良久,问道,这些事……你早就知道?

它的声音异常稳定:你应该记得,我曾说我做过提供自杀协助的工作。

H起初不明白,但他立即明白过来。他的面色变得灰白一片,连手指尖都颤抖了。

洁迈玛。他的嘴唇无声开合,说出逝者的名字。

里瑟先生点点头:是的,我就是她的协助者。我是她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遵照她的愿望给你邮寄那段体验记录的,也是我。


有一整个海洋那么多的语言涌到他破碎的喉咙口,眼泪像潮汐一样涨起。在失语数月之后,他第一次试图调动肌肉叫喊,却只发出一阵咝咝声。最后他被泪水呛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它说,她不该那样做,她确实脑筋糊涂,她不明白她的死是个狭隘自私的选择。

他连否认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痉挛一样小幅度地摇头,并不断提起手背擦拭眼睛下面,没一会儿,两只手都水淋淋的。

它耐心等着。他翻起眼睛看它。它看出那句埋在泪膜下面的话:我是像宠物和盆栽一样,由死者托付给你的遗物吗?

它再次点头: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到医院里来,照管你这个生命力比机械人还弱的自然人。“故事就是这样。不过,故事还没结束。”

他张大口吸气,眼泪在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它知道他还要问:她临死前说了什么?

它说,我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怎么帮她杀掉了自己。没有意义。

过了很久很久,他在沙上写道,何必一定要将苦酒饮到最后一滴?

它默然半晌,说,你们人类所拥有的力量,不过是耐性混合时间。所有活着的人,也只是闭着嘴,关上心扉,心中带着死念,涉泥淖,穿丛莽,不断往前走。

H没有答话。

它继续说道,火焰完全可以在灰烬之上燃烧,在我的死期到来之前,我将守住对你母亲的诺言,继续照管你,等待你自己把火焰点燃。

它又说,我也没有料到,这会令我感到自己的机械生命有了重要意义。“单独一个人可能灭亡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得救。”因此,你也是拯救我的人。


他们在黑夜的海边坐着。他把头颅靠在它的合金肩膀之上,让它用没有温度的五指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慢慢被人类的体温染热了。

夜空中忽然出现一颗巨大彗星,从西面天边横划过来,拖着长长的彗尾,散发出白亮的璀璨艳光,犹如梦幻中的图景。在那一刻,岛屿、波浪、夜云和两个人影都被照得清清楚楚,令这虚幻的、不存在的海有了出奇真实的质感。他抚摸着旷废的咽喉,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要诉说,诉说那些漫长无望的日子,那来不及挽回的舛误,以及不被承认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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