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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对恐惧症

派对恐惧症

此后,没有任何静默比得上我脑中的静默。

保罗用他那辆老旧的沃尔沃载我回家。暖气坏了,但当时是一月,所以有条羊毛毯塞在副驾驶座位底下。我浑身疼痛,疼痛灌满了我全身。他帮我把安全带系好。他的双手在抖。他把毯子拎起来铺上我的大腿。他之前也这么做过,当时他把包裹好的毯子边缘塞进我的大腿下面,我还开玩笑地说自己就像正被哄上床睡觉的小孩。不过此刻的他警惕而恐惧。

别弄了,我说,然后我自己来。

今天是星期二。我想是星期二。车子内部凝结的水珠结冻了。车外的雪很脏,还有条灰黄色的深深凹痕。风把坏掉的门把吹得咔嗒咔嗒响。路对面有个少女对朋友大喊了三个音节,但听不清楚。星期二正在对我说话,用的是星期二的声音。开门呀,它说,开门。

保罗伸手准备发动引擎。钥匙孔旁的塑料面板有好几道刮痕,我想象是因为他赶着来接我,钥匙才会一直插不进正确位置。

引擎难以发动,仿佛完全不想醒来。

回到我家的第一晚,他站在卧房门口,宽阔的肩膀缩着,然后问我,他要睡哪儿。

跟我睡,我说,仿佛那是个可笑的提问。我要他把门锁上,然后躺上床。

门已经锁上了。

那就再锁一遍。

他离开,我能听见他为了确认门已锁好,拧动门把时发出的闷响。他回到卧房,翻开床罩,把自己深埋入我身旁的床铺内。

我梦见星期二。我把星期二从头到尾梦了一次。

早晨纤细的光线洒过床面,保罗睡在房间角落的躺椅上。你怎么啦?我问,同时把毯子从身上掀开。你为什么在那里?

他斜抬起头,眼周有圈烟黑色的瘀青正成形。

你在尖叫,他说。你在尖叫,我试着要抱你,但你用手肘撞我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哭出来。

我对着自己黑蓝色的倒影说,我准备好了。今天是星期五。

我洗了个澡,水从斑斑点点的水龙头喷出来时太烫。我把睡衣从身上剥下,衣物就像蛇蜕一样落在倾斜的地板上。我有点期待低头看见自己的肋骨,还有那两颗如同湿漉漉的气球一样的肺脏。

浴缸中的热水飘出蒸汽。我记得小时候曾坐在旅馆装满热水的浴缸中,双臂僵直紧贴身躯,然后在翻腾的水中不停滚动。我是一根胡萝卜!我对一名女人尖声大喊,可能是我妈吧。加些盐!加些豆子!她从单人靠背椅上起身,走向我,手指弯起假装抓着一根勺柄,就是漫画中一名主厨拿着一把大漏勺的模样。

我加入一大坨泡泡浴胶。

我把一只脚放入水中。有那么一秒钟,美好的热气从体内滑过,如同钢线穿过一块湿黏土。我倒抽了一口气,但没停止动作。第二只脚进去时没那么痛了。我把双手撑在浴缸两侧,身体往下浸入热水。水让人痛,但感觉很棒。泡泡浴中的化学成分灼刺着肌肤,但也比一开始缓和多了。

我用脚趾摩擦水龙头,对自己悄声说话。我用双手把乳房捧起,想看最高能举到哪里。我在布满水珠的不锈钢曲面上偶然瞧见自己的倒影,歪起了头。在浴缸的另一侧,我可以看见脚趾甲面上,从边缘开始剥落的指甲油裂片。我觉得自己飘浮起来,仿佛身体不存在。水面上升太高,几乎要溢出浴缸边缘。我把水龙头关上。浴室内回荡着令人不舒服的回音。

我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我的身体紧绷起来,直到听见钥匙落在走廊桌上的声音才放松。保罗走进浴室。

嘿,他说。

嘿,我说。你刚刚去开会呀。

什么?

你刚刚是去开会吧。你穿着正式衬衫。

他低头看着自己。对,他说,语速很慢,仿佛此刻才真正相信自己一直穿着这件衬衫。其实,他说,我去看了几间公寓。

我不想搬家,我跟他说。

你该找个新地方住。他说得非常坚定,仿佛花了一整天酝酿这个句子。

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我说。我不想搬家。

我觉得留在这里是个坏主意。我可以帮你找间新公寓。

我把一只手转动着插入发丝,再用力从头皮抽出来,搞得满手湿漉漉的。对谁来说是个坏主意?

我们盯着彼此。我的另一只手横放在胸口上。我任由那只手落下。

替我把浴缸里的水放掉,好吗?我问。

他在浴缸旁冰凉的水洼中跪下。他把袖口扣子解开,把袖子往上紧紧地、整齐地卷起来。他的手穿过我的双腿,深入满是泡沫的水中,一直伸到最底。他上臂的袖子沾上了肥皂碎沫。当他翻弄着塞子的珠链,用手指绕住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创造出切分音的鼓动,然后他往上扯。

低沉的“啪”一声。一阵懒洋洋的气泡冲破水面。他往后退,手擦过我的皮肤。我吓了一大跳,他也吓了一大跳。

他站直身体,我的脸刚好与他的小腿骨同高,看到他的西装裤膝头有两个湿答答的圆圈。你已经好久没待在自己住的地方了,我说。我不希望你觉得有必要每晚待在这里。

他皱起眉头。我不觉得困扰,他说,我想帮忙。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

我坐在那里直到水全部退去,直到最后一丝奶色旋涡消失在那张银色的口中,然后感觉体内深处出现一阵诡异的颤抖。脊椎本身应该不会如此害怕才对。退去的泡泡在我的皮肤上留下古怪的白色条纹,就像沙滩边缘被潮水侵蚀的沙子。我觉得身体沉重。

几星期过去了。在医院替我做笔录的警官打电话来,说她也许需要我到局里指认某人。她的声音非常洪亮。之后,她在我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了一段语调干脆的信息,告诉我不用去了。抓错人了,那不是真正的犯人。

说不定他离开美国了,保罗说。

我跟自我保持疏离。保罗也跟我保持距离。我不知道谁更害怕。他还是我?

我们得试着做些什么,某天早上我说。我们得试着解决问题,这个问题。我指了指我们之间的漫长距离。

他本来盯着一颗蛋,这时抬起了头。好,他说。

我们把各种可能的想法写在亮粉色便利贴上,便利贴太小,我们的解决方案根本写不下。

有个公司专门向恩爱伴侣推销成人片,我向那个公司订了一张DVD。DVD放在一个单调的棕色盒子寄来,而盒子就放在我公寓前一个水泥墩上的角落里。拿起来时,盒子比我预期的还轻。我把盒子夹在手臂底下,笨拙地拧着门把。新锁真不好开。

我把盒子放在厨房桌上。保罗打来电话。我很快过去,他说。他的口气听起来总是很急迫、很有现场感,即便在电话另一头时也一样。你有没有收到——

收到了,我说。已经寄到了。

他到小镇的这一边得花上至少十五分钟。我走向盒子,打开。封面上彼此纠缠的上下肢数目太多,似乎跟脸的数目对不上。我数了两次,终于确认多了一个手肘和一条腿。我打开DVD的胶盒。光盘带有全新的气味,无法从中间的塑料扣上轻易拿起。亮面如同浮油般闪亮,我的脸诡异地映在上面,仿佛有人伸手把影像抹了上去。我把光盘放进DVD播放器敞开的盘座上。

没有主菜单的影片自动开始播放。我趴在电视前的地毯上,手撑着脸颊看了起来。拍摄手法很稳定。影像里的女人长得有点像我——至少嘴巴一样。她正害羞地跟左侧男子说话,这个体格壮硕的男子大概以前不是一直那么壮——他的身体似乎要从衬衣中爆出来了,可见是新长出的肌肉让这件旧衬衣显小。他们正在聊天,而内容是关于——我无法理解这段对话中的任何片段。他抚摸她的腿。而她捏住拉链往下拉。下面什么都没穿。

义务性的吸老二桥段过去了,那个嘴巴像我的女人使劲表现的桥段过去了,马虎敷衍的舔阴桥段也过去了,他们又开始讲话。

最后一次,我告诉他,我说,操,他们可以看见我的——

我这次忍不住了,这次忍不住了,我没办法——

我坐直身体。他们的嘴巴并没有在动。好吧,他们的嘴巴在动,但吐出来的语句却不是预料中的台词。宝贝。操。对、对、就是这样。老天爷。这些台词底下有些什么在蠢动,就像冰层底下有道水流。有个画外音。或者,我猜,应该说藏在底下的画内音。

如果他再跟我说一次,如果他说这样不行,我该直接——

再过两年,或许,只要两年,如果我继续努力,或许只要一年——

这些人声——不,不是人声,是柔软、低缓,但音量起起伏伏的音响——混杂又彼此纠缠,但每个响起的音节又都迥然不同。我不知道这些人声是从哪儿来的——评论音轨吗?我的目光还在屏幕上,然后伸手拿遥控器,按下暂停。

他们静止不动。她盯着他。他看着电视框外的某处。她的手则按住自己的肚子,很用力。原本肚子上的鼓胀的小丘已在她的按压下消失。

我解除暂停。

好吧,有了孩子又怎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如果只有一年,那么,或许我可以追随——

我又按了暂停。这次定住的女人正躺着。站在她腿间的伴侣姿态十分随性,仿佛正要问她一个问题,而他往左歪的老二正靠着肚子。她仍用手使劲按住肚子。

我盯着屏幕好长一段时间。

保罗敲门时,我吓了一大跳。

我开门让他进来,拥抱他。他正在喘气,衬衣都已被汗沾湿。我把脸贴上他的胸口,嘴里仿佛能尝到盐的味道。他亲吻我,我可以感觉他闪烁的眼神飘向电视。

我觉得不舒服,我告诉他。

他问我,是那种想喝汤的不舒服,还是想喝雪碧的不舒服。我说想喝汤。他进了厨房,我躺上沙发。

简和吉尔邀请我们去她们的乔迁派对,他从厨房里对我喊。我听见橱柜门撞到一侧柜板的闷响,翻动罐头发出的干涩声音,液体晃动出泼溅声,锅被放上炉灶时的轻响,以及拿着不合适的汤匙搅拌发出的金属碰撞声。

她们搬家了?我问。

搬到乡下的一幢大房子,他说。

我不想去,我告诉他。电视上有三个男人交缠在一起,屏幕的淡蓝色光线在我脸上投射出阴影。每个男人的嘴巴都在忙。他拿给我的鸡汤几乎要满出碗外,底下铺着餐巾。汤很烫,他提醒我。我啜了一口滚烫的汤,但喝得太快,结果又把一整口吐回碗里。

我担心你待在家的时间太长了,他说。反正几乎都是女人。

什么?我说。

我说派对。会去派对的几乎都是女人。都是我认识的人。很好的人。

我没回答。我用手指碰了碰麻掉的舌头。

我穿了蓝绿色裙子,搭配黑色裤袜,还带了一小株芦荟当礼物。我们开着我的车加速离开发出微光的小镇,驶上前往乡下的道路。保罗单手驾驶,另一只手放在我腿上。往四面八方延伸数英里的雪被满月照得发亮,倾斜的谷仓屋顶和狭小的筒仓檐廊边缘垂下和我手臂一样粗的冰锥,还有一群没动静的近乎长方形的母牛聚拢在干草棚入口。我充满戒心地把植物紧靠在身上,车突然往左转,有些沙土撒到我的裙子上,我只好把沙土捏起来放回盆内,再把碎土从厚实叶片上拨掉。

等我再次抬头,我们已逐渐接近一栋发光的巨大建筑。

所以这是一栋新盖的房子?我问。我把头紧靠在车窗上。

对呀,他说。她们刚买下,噢,我不太确定,但大约一个月前吧。我还没来过,不过听说很棒。

我们把车停在一排停好的车旁,就在一栋翻修过的世纪之交风格的农舍前方。

看起来很温馨,保罗说。他走出车外,没戴手套的双手彼此摩擦。

窗户上垂挂着薄纱帘子,一波波奶蜜色的光线透出来,让整栋房子看起来像是着火了。

两位主人开了门。她们都很漂亮,都有白得发光的牙齿。我看过类似的场面,但之前并没有见过她们。

我是简,黑发女子说。吉尔,红发女子说。而且我们没在开玩笑哟(1)!她们笑了。保罗也笑了。见到你真好,简对我说。我把那盆芦荟递给她。她又微笑了一下然后接过植物。她的酒窝很深,我有一种把手指戳进去的冲动。保罗似乎很开心。他弯下腰搔抓一只大白猫的耳朵。那只扁脸猫正用身体摩擦他的腿。

我们把一间卧房当成衣帽间,吉尔说。保罗伸手要接我的外套。我把外套脱下,递给他,他的身影在走上楼梯后消失。

走廊有个男人头发毛燥,皮肤苍白,肩膀上扛了一台老旧的摄像机。那台煤渣色的机器非常巨大。他把摄像机的单眼镜头扫向我。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

我想躲开,想躲到他的视线之外,但再怎么缩小身体都无法完全紧贴于墙面。

为什么会有这玩意儿?我问,努力不让语气透露出一丝恐慌。

你的名字?他又问了一次,还把摄像机往我的方向推。

噢,老天,盖布,别烦她了,吉尔一边说一边把他推开。她拉住我的手臂走开。刚刚真不好意思。派对中总会有那种热爱复古风的烦人家伙,他就是我们派对上的烦人家伙。

简出现在我另一边,发出如同下滑音阶的笑声。保罗,她问,你去哪儿啦?

他又出现了。就在前面呀,他说,声音听起来很欢快。

她们问要不要带我们看看这幢房子。于是我们从客厅晃到宽敞的厨房,看到厨房里的黄铜和钢材闪闪发亮。她们挨个儿轻拍设备:洗碗机、冰箱、瓦斯炉、独立炉台、第二座炉台。有扇门通往后方,黄铜色门把上刻了许多花饰。我伸手要握,但简抓住我的肩膀。别碰,她说。小心一点。

那个房间正在重新装修,吉尔说。里头没地板,虽然能进去,但会直接掉进地窖。她用那只指甲修得很漂亮的手打开门,确实没错,原本存在于地板底下的大口仿佛正在对我打呵欠。

要是那样就太可怕了,简说。

那台摄像机到处跟着我。我在保罗身边站了一阵子,同时尴尬地整理裙子。他似乎很焦虑,所以我开始移动,仿佛一颗脱离轨道的卫星。离开他之后那种漫无目标的感觉很奇怪。毕竟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也不认识我。我站在前菜桌附近吃了一只虾——这只优游在海鲜酱内的虾肉质丰厚——然后把硬邦邦的尾壳紧握于掌心。我又吃了一只,接着是第三只,尾壳逐渐填满我的掌心。我完全没仔细品味就吞下一杯红酒,然后斟满酒杯再次干掉。我把一片饼干在某种深绿色的酱料中转了转。我抬眼。摄像机的那只眼睛从房间角落死盯着我。我转身走向餐桌。

那只猫悠闲地走过来,好玩地拨弄着我手中的圆面饼皮,接着在我把饼皮拉回来时挥了我一掌,还咬下我指尖一小块肉。我咒骂一声,吸吮伤处,口中因此尝到豆泥和铜的味道。我真抱歉,吉尔说,她旋即出现,仿佛一等我流血就要上场的演员。这猫有时候会对陌生人这样,真该喂它吃个抗焦虑药之类的。坏猫猫!简轻抚吉尔手臂,要求她过去帮忙清理泼洒出来的酒水,然后两人就不见了。

我没见过的和善的人们开始问起我的工作和生活。他们越过我拿酒杯时会碰到我的手臂。每次我都会移开,但不是直接往后退,而是往右踏半步,但他们也会跟着我移动,于是我们总是一边讲话一边绕着小圈旋转。

我最近读的一本书,我缓慢重复对方的问句,那本书是——

但我不记得了。我记得指腹抚摸缎面书封的触感,但不记得书名,也不记得作者,或者书里头的任何一个字。我想我说话的样子应该很滑稽:我的嘴巴灼热,僵麻的舌头仿佛胀满整张嘴巴,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想叫她别费心问我任何问题了。我想跟她说我这人不过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

那你做什么工作?

这个问题就像突然为我敞开了一道门。我开始解释,不过刚开始讲,就发现自己在搜寻保罗的身影。他正在房内遥远的一角跟一名短发女子说话,那女人脖子上缠着一串如同缆绳的珍珠。她亲昵地摸摸他的手臂,他则用手把她挥开。他坚实的肌肉仿佛随时有可能撑破衬衫。我回头看着那位问我做什么工作的女子。她曲线曼妙,身材比大多数人高,擦的唇膏是我看过的最亮眼的红色。她的眼神闪烁,飘向保罗,然后又缓慢喝了一大口马天尼,而橄榄就在杯中如同她的眼珠子般旋转。你们俩最近怎样?她问。一股彩椒的香味向我袭来。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子再次轻抚保罗的手臂。他摇头的姿态几乎难以察觉。她是谁?为什么她——

我找了借口离开,走进光线阴暗的走廊。我把手掌紧贴在扶手最低处的金属球体上,用力把自己往上一推,走上楼梯。

衣帽间,我心想。那间充满外套的卧房。那间被用来当作——

阶梯感觉在离我远去,我得加紧速度才能踩上。我寻找那扇门,那片在黑暗中更显黑暗的角落。衣帽间很凉。我把手贴在木头嵌板上。这些外套不会审问我。

在众多阴影间,有两个人躺在床上挣扎。我立刻感觉心脏因为恐惧而悬空吊起,仿佛一条唇边被刺入钢钩的鱼。随着双眼逐渐适应黑暗,我发现躺在那儿的是这家的两位主人,她们正在一堆亮色羽绒外套上纠缠。黑发那位——简,还是吉尔?——正躺在床上,裙子拉到臀部,她的妻子则在上面用膝盖在她的腿间摩擦。简——或是吉尔——还咬住自己的手腕以免大叫出声。外套们彼此摩擦、滑落。简吻了吉尔,或者吉尔吻了简,然后其中一人弯腰,卷下另一个人的丝袜,边缘还卷着内裤,然后她的脸消失在她腿间。

我的体内出现了一阵愉悦的翻搅。吉尔或是简扭动着,双手因为大把大把抓起羽绒外套而发出一阵阵轻微噪音,仿佛一个同时往相反方向延伸的音节。一条长长的红围巾滑落地面。

我并没有去想她们能否看到我。我能在这里站上一千年,就站在这些外套和音节和嘴巴之间,而她们永远不会看到我。

我关上门。

我喝醉了。喝了四杯香槟,还有一杯很烈的金汤力。我甚至吸干了柠檬切片里的金酒,里头的酸涩果汁刺痛了手指上的伤口。盖博终于把那台摄像机放下,就放在一张无视其惊人重量的椅子上。那台机器被搁在那里,它无声无息,但里面装着我,某处装着我,而我无法收回那珍贵的几秒钟。那张我仍未好好看过的脸就栖息在那台机器缠绕的胶卷深处。

我经过那台摄像机,提起机器,手指紧紧握住把手。现在由我掌镜了。当我漫不经心走地向前门,仔细将镜头对准我身体以外的地方时,我看见那只扁脸白猫正站在楼梯上的平台看着我。它那条仿佛瘫痪的粉红舌头从口中滑出,仿佛刚走过上唇就滑倒一样,而那双细细的蓝眼睛仿佛控诉般瞪着我。我踉跄了一下,没费心去拿外套就直接走出前门。

我走到屋外,我的靴子嘎啦嘎啦踩过发亮的冰和难走的雪地。通往车道的小径末端有人倒了半杯咖啡,深棕色的痕迹古怪地泼溅在覆着白雪的草坪上,而雪地上的窄小足迹显示有头鹿也见证了这个场景。我的皮肤上立满一颗颗鸡皮疙瘩。我意识到自己身上没钥匙,但还是伸手握住了后备厢的把手。

没锁。后备厢在我面前打开,我把摄像机重重地放进阴影里。

我回到屋里,喝了一杯酒,然后又喝了一小杯绿色的烈酒。世界开始崩落。

我没有像个有尊严的人一样昏过去,反而再次跌跌撞撞走向车子。我坐进冰冷的副驾驶座,把座椅往后放,透过天窗望向那片挤满细小光点的天空。

保罗坐进驾驶座。

你还好吗?他问。

我点点头,接着立刻打开车门,用吐出的蘸酱的虾和菠菜铺满碎石车道。粉色团块和如同头发的深色长丝落在石头和雪之间,一整洼闪闪发光的呕吐物反射出月亮。

我们开车离开。我仍斜躺着望向天空。

玩得开心吗?他问。

我先是咯咯笑,然后大笑。不开心,我粗声狂笑。最后笑到像猪叫。操他祖宗的不开心。操——

我感觉脸上有个凉凉的东西,捡起来才发现是菠菜。我摇下车窗,冰凉空气拍打着我的脸。我把菠菜丢出车外。

如果那是一根香烟,我说,就会飞散出火星。应该丢根烟的。我挺需要来根烟的。冷空气弄得我好痛。

你可以把窗户摇起来吗?涌入的风声太大,保罗只好吼得比风更大声。我重新摇上车窗,把沉重的头靠在玻璃上。

我以为我们一起出门走走会很不错,他说。简和吉尔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我的头从玻璃移开后留下一圈油污,把外面的天色都遮住了。我看到有个黑点在车灯下一闪而逝,接着在路边看到一堆烂烂的团块——是一头鹿,被SUV轮胎碾爆的一头鹿。

我几乎可以从保罗深锁的眉头中听到他的台词。你是什么意思?喜欢你什么?这个问句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她们就是喜欢你,如此而已。

我又笑了,然后伸手去握车窗摇柄。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是谁?我问。

不重要的人,他说。那语气骗不了他,当然也骗不了我。

他回到我家后把我抱上床。他在我身边躺下时,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肚子。他没问我在做什么。

你喝醉了,他说。你其实不想这么做。

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我问。我又往他靠近一些。他拉起我的手想移开,但握着我的手悬在空中一阵子,似乎不想放手又不想放回去,最后决定把手放到我的肚子上,然后转身避开我。

我伸手抚摸自己。我连自己的形貌都要认不出来了。

大多数早晨,保罗会问我梦到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说。为什么问?

你动来动去。动个不停。他说话的态度很小心,但还是不小心露出极力隐忍的模样。

我想看。我为了录下自己睡觉的过程在床边书架最高层设置了摄像机。之前买的DVD显然已经坏了,所以被我丢进了垃圾桶,就深埋在如同问号一样卷曲的马铃薯皮底下。接着我又订了一张DVD,然后DVD又出现在我门前的水泥墩上。

这部片子由很多比较短的桥段组成,像是短片集锦。第一段叫“操我老婆”。我开始播放。有个男人正拿着摄像机,但我看不见他的脸。金发女子的年纪比之前那个女人大,不过仔细刷上了睫毛膏。

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

我听不见他说话。我再次看了DVD的盒子。“操我老婆”。我不懂这标题。我听不见他说话。只能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口气中还有一丝抑郁。

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

我不想再听见她的声音了。我按了静音。

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

我关掉DVD播放器。电视闪了一下后回到新闻频道。一名金发女子正表情凝重地盯着观众,左肩上有个像小恶魔的方形炸弹图示炸开一个个像素。我解除静音。

——爆炸发生在土耳其,她这么说着。我们必须先提醒观众,接下来的画面——

我关掉电视。拉着电线拔掉插头。

保罗来我家。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好一点了,我说。就是累。我靠进他怀中。他闻起来有洗衣液的味道。我靠进他怀中,我想要他。他的身体好坚实。他让我想起树——那种根脉往下扎得很深的树。

DVD播放器坏了,我说。我在他开口前就拦下了这个问题。

需要我检查一下吗?他问。

好,我说。我重新把电视插头插上。随着DVD开始播放,身体开始铺展在屏幕上,我又听到了那些人声。那种忧伤、绝望的音响如同咒语一般重复不停地自我质疑,就连她在微笑时也不例外。就连当她在呻吟时,当她的心思在自我质疑和地毯样式之间游移时也是如此。保罗坚定有礼地盯着电视,手则随着影片播放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我的手。下一个片段开始了,是另一段跟按摩有关的故事。

你听不见吗?我感觉自己另一只手的指甲掐进牛仔裤里。

他头歪向一边,又听了一次。

听见什么?他问。口气中有一丝恼怒。

那些人声。

现在又没按静音。

不是,是更深层的那些人声。

他快速从我身边离开,我因此一下子失去平衡。他的右手在身侧挥动,手握紧后又放松,仿佛正捏着一颗隐形的敌人心脏。你有什么毛病?他大怒。我没回应,他双手用力拍打墙面。天杀的,他说。

我的视线回到屏幕上。有个男人望着在自己下头忙碌的女人。让我瞧瞧那对美丽的婴儿蓝眼睛吧,他说,而她琥珀黄的双眼往上扫去,两人心中分别出现了一连串的人名,仿佛在诵念死者名单。

别对我发脾气,拜托,我说。站在他面前的我双手沉重地垂在两侧。他用双臂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头顶。暖气通风口正奋力确保我们暖和,而我们则随着它的运作节奏缓慢前后摇动。

我想我替你找到一间公寓了,他对着我的头发说。就在河的另一边,某栋房子的三楼。

我不想离开,我对他的胸口说。

他的肌肉紧绷起来,把我从他的身上拉开,推开的距离跟他的双臂一样长,一种让人难以亲近的距离。

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他抓住我的手臂两侧。你关注的事都不对。

请住手,我说。他伸手要碰我,但我把他的手拍开。我需要你维持原本简单的样子就好,我说。你不能维持原本简单的样子吗?

他的眼神直直穿过我的身体,仿佛我早已知道答案。

隔天早上,我把录像带从摄像机内取出,倒带,放入播放器。我把没动静的部分快进过去,但不多。录像带里的我手舞足蹈。那个女人在空气中乱抓,仿佛正想把派对彩带从天花板上扯下。她用四肢敲打墙面,敲打橡木床头板、床头柜,完全没因为疼痛而收手,只是反复敲打。细长台灯摔在地面上。保罗起身想帮忙,想抓住她的双臂(想抓住我的双臂),想把她的两只手紧紧收拢在身体两侧,接着又充满罪恶感地放开。她倒下。她在毯子上挣扎。她滑落地面,翻滚后半边身体消失在床缘底下,已被拉下来的床单盖住了一部分。保罗想把她弄回床上,她对他的头挥了狂暴的一拳。即便在他把她重新送回床垫上、盖好被子,而且终于可以靠近她耳朵讲话时,我都能听见她不停说着不、不、不、不、不、不、不,但摄像机录不到他微弱的说话声。接着他把她抱着,把她往下压,往床垫里压,往自己怀里压,那种拥抱的方式令人既感到威胁又安心。就这么抱了一阵子之后,那个女人(也就是我)又起身了,保罗又把我抱回去,但我还是不停捶打他的胸口,而且再次滑落地面。整个晚上就这么不停反复。

看完之后,我把影片倒带回到开头,重新放回摄像机。

我不再邮购DVD了。网上的成人片不会玩那种人声把戏,也没有古怪的评论音轨。我在四个不同网站加入了免费试看的活动。

但我还是会听见那些声音。有个手腕纤瘦的男人不停地想着某个名叫山姆的人。有两个女人对彼此柔软无比的身体感到惊讶,没人跟我说过呀,没人说过,其中一名皮肤晒黑的女子心想,而这些话同时在她和我的脑中回荡。我靠得离屏幕太近,甚至连影像都无法看清,眼前只剩一片片色块在移动,包括米色、棕色,还有皮肤晒黑的女子头发的黑色。远离屏幕时还会看到一片显眼的红,但不知是从何而来。

有个女人一直在脑中纠正把她下面叫成妹妹的男人。是屄,她心想,这个字很厚重,像片未熟的水果悬在空气中。我爱你的妹妹,他说。是屄啦,她仿佛冥想般一次次重复。

有些人很沉默。有些人的思绪没有文字,只有颜色。

有个女人的丰俏臀部绑上了黑色的情趣绑带。她一边操某个崇拜她的干瘦男子一边祷告。她的每次摇动就是祷文的标点,到了最后,她以亲吻他的背作为赐福仪式。

有个用一屌大战两女的男人想回家。

他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我把影片一段段点开,正在下载的影片就像逐渐往后拉紧的弹弓。他们自己听见了吗?他们知道吗?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

凌晨两点,我看的影片中有个男人在送货,开门的则是乳房违反重力往上飘浮的女子。送错地址了,想也知道,我觉得我看过这部了,应该吧。他把空纸盒放在桌上。她脱下衣服。我开始听。

她的内心是全然的黑暗。恐惧已满得容不下其他什么。白热、吓人的恐惧在黑暗中涌动,同时压在她的胸口,击溃她。她正想象一扇门打开,想象有个陌生人走进门,而我也在想象一扇门打开。我可以听见他抓紧门把。我其实不能听见他抓紧门把但能听见门把转动。我其实不能听见门把转动但能听见脚步声。我其实不能听见脚步声,我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阴影。只有黑暗挡住所有光线。

至于他,这名送货员,或者说没打算送货的送货员,想的则是她的奶子。他对自己的体态感到不安。他想取悦她,真的很想。

她微笑。牙齿上有一小抹唇膏。她喜欢他。在此念头之下还有一声尖叫,接着仿佛进了隧道般没了信号。我满脑子都是尖叫,这声音紧贴着我的头骨,敲打,让骨头裂开。我还像个婴儿呀。我的头还不够坚实。这些地质板块撑不住了。

我抓起笔记本电脑甩向房间另一边的墙面。我以为它会摔碎,但没有——它只是先砸在没涂灰泥的石墙上,然后在落地时发出巨大噪音。

我尖叫。我叫得太大声,连音符都因此裂成两半。

保罗从地下室冲出来。他无法靠近我。

别碰我,我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他待在门旁,我瘫坐地面。滚烫的泪水流下来,又在我的脸上冷却。你回楼下吧,我说。我看不见保罗,但能听见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还因此吓得身体瑟缩了一下。我一直等心跳缓下来才起身。

等我终于起身,走到墙边,把笔记本电脑扶成正确的角度时,才看到屏幕中央有条巨大裂缝。看起来就像一道破裂的断层。

卧房内,保罗坐在我对面。他的手指在长裤的丹宁布上随性地拍打。

你记得吗?他说。你记得之前的情况吗?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腿,接着望向空白墙面,然后再次望向他。我甚至没逼自己开口。话语的火星在我胸口的极深处灭去,甚至容不得你吹吹气,好把火重新生起来。

你总是想要,他说。你总是要了又要,简直永无止境,仿佛一口不会干涸的井。

我希望能说自己记得,但我不记得。我可以想象那些不停抽送的四肢,可以想象嘴对嘴的场景,但就是不记得这一切。我不记得自己曾那么饥渴。

我睡着了,睡了很久,睡得很热。虽然是冬天,窗户却还是开着。靠着床睡的保罗完全没有受此惊扰。

那些人声没有出现,此刻没有,但我还是能感应到。它们在我脑内漂浮,如同乳草。我是撒母耳(2),我想。原来如此。我是撒母耳。上帝就是在夜里召唤他,而这些人声在召唤我。撒母耳回应了:主呀,有什么吩咐?我却无法响应。我无法让它们知道我能听见。

我听见门开了又关,但没把头转过去。我盯着屏幕。此刻有场性爱派对正要开始。第五场了。多到数不清的几十道人声重叠、纠缠在一起,把空气挤得紧绷起来。他们担忧,他们渴望,他们笑,他们也会说些蠢话。汗水闪闪发光。位置摆得不好的钨丝灯造成大量阴影,在影片中数次将几具身体切割成一堆光滑的皮肤和打满阴影的暗谷。然后这些身体又完整起来。然后又裂成碎片。

他在我身边坐下。他的体重让椅垫陷下去,我因此斜靠上他的身体。我没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

嘿,他说。你还好吗?

很好。我把双手的手指扣在一起,左右指关节因此锁成一条直线。这手势是教堂,这手势是尖塔。(3)

他轻松地坐着观察,然后望向我。他把手指头轻放在我的肩胛骨上,抓住我的内衣肩带,手指探向弹性肩带底下,然后沿着皮肤弧度滑动。他的动作轻巧,一次又一次。

一个被男人环绕的女子举起手,高举过头。她想着一个特定的男人,就是那个正充满她的男人,那个让她完整的男人。她稍微想了一下灯光的事,接着思绪又转回他身上。她的腿快麻了。

保罗几乎贴在我的皮肤上说话。你在干什么呀?他问。

在看呀,我说。

看什么?

在看呀。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吗?看这种东西?

他停止动作。我知道他正在思考。接着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盖住了那座手搭的教堂。

没事的,他说,嘿,没事的。

其中有个男人病了。他心想他要死了。他想死。

那些身体连接在一起又解开;有肌肉在抖动、有手在抖动。

有条光的缎带穿越那名女子的心智,那条缎带绷紧、松开,然后又再次绷紧。她笑了。她其实高潮了。我和保罗的初吻是在我的床上,当时周遭一片黑暗,他几乎像发狂一样全身流动着能量,仿佛风中不停敲打门框的纱门。之后他告诉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上床了,所以身体几乎要爆炸了。我还能听见那些人的思绪,那些人声在我脑内回荡,滑入我的记忆缝隙。我无法阻隔它们。这座堤坝撑不住了。

直到他起身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至于屏幕上,高潮后的体液滴滴答答洒在正在笑的那名女子身体上。我一下子就被拉起来了。他抱住我,他抚摸我的脸,手指因为刚刚使力而汗湿。

嘘,他说。嘘。我很抱歉,他说,我们不用看这个,我们不需要。

他把手指插进我的发丝,扶住我的腰窝。嘘,他说。我不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我只要你。

我的身体僵住。

我只要你,他紧抱着我又说了一次。真是个好男人啊。他又说了一次:我只要你。

你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我说。

地板隆隆闷响,一辆驶过的大卡车让前方窗户黯淡下来。他没回话。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全身散发出罪恶感。屋内阴暗。我亲吻他的嘴唇。

抱歉,他说,我真的很——

现在轮到我嘘了。他结结巴巴地不再说话。我比刚刚更用力地亲吻他,接着抓住他放在我身侧的双手放上我的大腿。他正感到痛苦,我希望那样的痛苦停下来。我又亲吻他。我用两只手指轻抚他勃起的部位。

来吧,我说。

我总是比他醒得更早。保罗趴着睡。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沿着小盖毯的裂口抚摸。阳光透过窗帘倾泻。我在这种阳光下不太能睡着。我起身时没让他受到惊扰。

我越过房间,把摄像机从原本的位置取下带进客厅。我倒带,它一边往回旋转一边嗖嗖作响。

我把录像带放进播放器。我用手指沿着机器上的按钮往下摸,仿佛钢琴家在选择即将敲下的第一个琴键。然后我按下去,屏幕冒出一片白花花的画面后转暗,然后出现了我房间的静态微缩图。皱皱的床单上是青花瓷的花纹,整片乱糟糟的。我快进。快进。不停把胶卷旋绕过那些一无所有的片刻,并对它们的轻易流逝丝毫不感意外。

接着有两人跌跌撞撞地出现在画面中,我抬起手指,原本狂泻向此刻的时间之流慢了下来。这两个陌生人翻弄着彼此的衣物和身体。他的身体瘦、高、苍白,裤子因为口袋装满钥匙和零钱而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而她的身体——我的身体——仍留着一片片瘀青快要退去的黄斑。那具身体正从自身倾泻而出,正永无尽头地一层层解开自己。衬衣在我手上看起来好大一团,我放手,任由它像只被射中的鸟一样落向地面。我们正压上床垫边缘。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没有流汗,也没发抖。于是我又抬头望向屏幕,开始聆听。

(1) 有首著名童谣叫《杰克与吉尔》(Jack and Jill),在莎士比亚的故事中,杰克与吉尔正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两个名字,后来也用来代称“青梅竹马”。到了当代,有人把这首童谣改编出女同性恋版本,而标题就是《简和吉尔》。

(2) 撒母耳(Samuel)意即“从耶和华那里求来的”。他终身侍奉神,也没犯下过任何罪行。

(3) 这句话来自一个搭配着儿歌说故事的手势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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