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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俘爱玛6

一天夜里,贡博在想:“埃斯比纳的和约能延续千年吗?”

房间中央,一盏花纸灯在发光,每当有风吹进来,火焰就摇曳不定,黑黝黝的角落就潇洒地跳动不已,光线也延伸到了屋顶,点亮了茅草上的金丝线。

小弗朗西斯科光着屁股躺在摇篮里,他刚刚洗过澡,贡博一用拨浪鼓靠近他,他就半睁半闭着眼睛哈哈大笑。他带着睡意的笑声越来越弱,最后安然入睡了。爱玛请求丈夫暂时别离开,否则孩子又会哭闹起来。孩子的眼皮渐渐闭紧变得苍白起来。贡博给儿子盖好被子,纹丝也不动,静静等待。贡博身穿家居白色灯笼裤,上身是件浆洗过的白衬衫。厨房的炉火温暖了房间,不过他们还是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黄昏时分,风暴开始了,他们只能单独待在房子里。

贡博来到餐桌前,斟满一杯刚刚打开的葡萄酒。他仔细倾听着风声和雷声。

“上边情况可能更糟糕。”他指了指要塞的方向,说道。

“有暴风雪的时候还站岗吗?”

“理论上要站岗。实际上,那些塔楼一点不结实,所以只要开始下雪,哨兵就到底层睡觉去了。”

夫妻俩沉默了一会儿。爱玛在厨房里干活,贡博要给她再点上一盏灯。这样的灯他们有一架子,都是纸做的,供夜间出门使用,不过都有破损之处。

“用不着了,我做完了。”

“这香味……是鸭子吗?”

“不是鸭子,是珍珠鸡。下午我从一个骑马经过这里的人手里买的,是个猎人。”

“应该是设陷阱的捕猎人。珍珠鸡傻乎乎的,是一笔好买卖。那人是印第安人吗?”

“是。胸上有黑色树叶图案的文身。”

“一个胸口有黑色树叶文身的印第安人……”

贡博想:“要是能跟他聊一聊,那该多开心!”二人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从屋顶上飞下来一只棕色蝴蝶。已是午夜时分,爱玛起床去把珍珠鸡从炉子上拿下来。珍珠鸡在汤里咕嘟咕嘟翻滚作响,飘出一团金色蒸汽,将她团团围住。她小心翼翼地把珍珠鸡挪到一个大圆盘子上,把鸡汤倒进大碗里。丈夫像往常一样十分惊奇地看着妻子。她快分娩了,可是动作却十分灵活,让人感到神秘。虽说事事都有神秘之处,但在边疆上,从来没人说这事。此时,珍珠鸡已经上桌了,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他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从早饭之后就没吃东西。他让她坐下,自己去拿两个干净杯子,打开一瓶从赌桌上赢来的香槟酒,用毛巾捂住瓶口,不让开酒瓶的声音吵醒弗朗西斯科。灯光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了一道柔和的淡黄色光亮,已经熄灭的火炉散发出一股股暖气。肆虐的暴风雪让房间里显得更加温馨了。

贡博说:“要是大风掀起了茅舍,把它带到树林另一边,我也不会感到吃惊的。”

他拿来一把又细又长的尖刀,熟练地把珍珠鸡切成片。鸡肉很嫩滑。他给爱玛一只鸡翅,自己吃鸡腿,又给鸡肉浇上酱汁。

二人静静地吃饭,倾听着暴风雪的种种嘈杂声,风似乎刮来刮去,闪电雷鸣撞击着茅舍的墙壁。

爱玛只尝了一口鸡肉,喝了一口葡萄酒,就站起来了。

“不吃啦?你应该多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在灯旁边的躺椅上坐下。她半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肚子上。

“嘿,动得厉害!”

贡博上前摸了摸。他双手放在爱玛所说的部位上,里面传出一声响亮的踢打声,让两人大笑起来。

“他在伸胳膊伸腿,像伸懒腰一样。他也会像我们一样睡觉吗?”

“你睡觉他也睡觉。”

他递给她一个苹果,爱玛咬了一口,不大想吃。他一个人把剩下的鸡肉和酒解决掉了。后来,他坐到椅子上,再次看了看爱玛。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困吗?”

“不困,不困。我睡了一整天了。”

贡博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杯子。斟酒前,他把酒杯放在蜡烛上烤了一下。

他只喝了一小口酒,又再次起身去煮咖啡。

他说:“像这样的夜里,人们不会急着上床睡觉,因为都知道或早或晚总是会睡着的。”

“有人遇上刮风下雨就睡不着觉。”

“咱们不会的。对吧?普林格莱斯的人总是在睡觉。有时,我就在纳闷……睡眠是否会成为一个地方、一个社会的组成部分。可是怎么衡量呢?”

他在思考自己的问题,爱玛已经开始卷第二支烟了。贡博望着妻子指间熟练的动作着了迷,脑中的想法也拐了个弯。

“为什么……”他睡意蒙眬地问道,没有说下去。

爱玛抬起头来。他又问:“为什么女人要给男人卷烟?”

爱玛早已经习惯了他这种灵光乍现式的发问。丈夫似乎有某种本领,能发现最让人意外的问题;他能从任何情境下提炼出问题来,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

“也是啊,为什么呢?”她问。可他实在太陶醉了,根本没觉察出她嘲笑的口气,只是重复道:“为什么呢?”

二人开始抽烟。爱玛用桑叶卷一卷,伸到纸灯里点火,再点上烟。

贡博的话没有说完。他抽了一口之后,继续说起来。

“最近我在看你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与抽烟没什么关系的问题:为什么孕妇会占据这么大空间?我无法理解。”

“空间?”

“难以理解。确切地说,孕妇自身就成了空间。”贡博说。

“有人说,我们孕妇看别的妇女,觉得她们跟自己的情况都一样。这么说能回答你的问题吗?”

“不能。”

“无论如何,也没什么办法来验证你的问题。”

“倒也是。所有的女人都在怀孕。不然她们还能干什么?至少这样还能打发时间。另外,这也是把她们送到荒漠里来的目的嘛,给边疆多造点人。”

这都是自由主义者的老笑话了,贡博出于习惯才老调重弹,其实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我说孕妇空间的时候,我指的是别的事情。这么多娃娃是从哪里来的?到什么时候地球上就会人满为患了?”

她说:“这些问题都会有答案的。”

“这我知道……可是呢……性是隐形的,它不是随时展现给人看的。”

贡博神情恍惚地说完了,身处浓烟的包围中。可是水开了,他开始泡咖啡,动作缓慢。香味让他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

“我奶奶常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咖啡的香味。’”

他们斟满小小的咖啡杯子,静静地喝着,接着又倒了白兰地来喝。香烟熄灭了,爱玛又卷了两支。这暴风雨,让他俩感觉是多么遥远啊!可同时又是那么近!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雨丝,可他俩并不想这么做。

“林子里的暴风雨会变成什么样?”

一般提起树林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会变样。

贡博说:“什么样子也变不成。林子里不会有暴风雨,它进不去。在这儿树林能保护我们,要是在平原上,这样的房子早就被吹走了。等一等。”他看到香烟已经卷好了。

他举起灯,拿掉灯罩(其实是个被热气烤硬的纸质圆筒),把它放到了桌上。二人又抽了片刻。

“换个地方的话,咱们早就完蛋了,可是住在这里,死不了的。”他冲着上方吐了个烟圈,“完全不可能,这里绝对有保障。”他又补充说:“活下去不可能,死也不可能。有什么事是可能的呢?”

“有子女是可能的。”爱玛说。

“完全正确。如今我想……活下去的不可能性在男女身上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也许是完全相反的。或许这就是两性之间唯一的区别。可是,对你,对我还有他(指了指摇篮里的弗朗西斯科)而言,活得好永远也不可能,仅此而已。一个人无论是生活在一个群体之内,还是孤立地活着,都是不可能的。这并不神秘,情况恰恰相反。”

话与话之间,他总是停顿很久,好像要脱离这种哲思的情绪。他用卷烟指着爱玛,就像老师点着学生的鼻子那样说道:“假如这一切是可能的,那生活就太可怕了。你最好还是牢记这个道理。或许将来事情有变化,也许一百年后活下去会成为可能……但幸运的是,我不会活到那一天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虽说如此……我们的生命基础就在这里,跟我们在一起,就像暴风雪中北欧拉普人的马车房……生命就像过眼云烟,不会碰上什么东西,也不留下什么痕迹。如同暴风雪一样不留痕迹,因为总是在重复。”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更低,更阴沉,仿佛跟着思绪走了很长一段秘密小路,现在重新出现在很远的地方了。

贡博望着指间几乎已经抽完的卷烟,说道:“事实上,咱们不知道抽烟对身体会有什么影响。还有喝酒。依我看,无论科学多发达,这事也永远闹不明白。这就好比有人打算弄明白,时间会给人类提供什么一样……我们每两次心跳之间极其短暂的时间。化学创造了时间。不对,不对……应该是饮食无度。人吃了蘑菇,到底是会产生十足的幻觉还是中毒死掉?天晓得啦。正因为搞不清楚这样的细节,我们注定是一无所知的。”

爱玛把烟头扔进火里。他也机械地模仿着妻子。

“我再卷一支吧?”

他犹豫不决。

“睡前再抽一支吧。”

贡博望着妻子双手卷着一张似乎是玫瑰色的纸。他俩没有听到雷声,但是听见雪花的呼啸声变得更尖、更高了。估计全村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了。他斟满最后一杯白兰地(酒瓶差不多空了),身子在椅子上向后一靠,静静地吸烟,与此同时,爱玛在地上铺好席子……一切显得慢悠悠,变得静悄悄。他把烟灰弹到有鸭骨头的盘子里……

就在这一刻,茅舍的一面墙壁如同一张湿纸一样从上到下裂开了。一股强风冲进来,扑灭了家中唯一的灯光,把香烟营造的芳香、温暖的空气变成了寒气刺骨的混沌天地。雪天的白夜被耀眼的火光包围了。裂口处出现一个印第安人咄咄逼人的身影。他正准备进来,手里摇晃的火炬照亮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画上了可怕的战争图饰,发亮的面孔上是一张鬼脸,整个人光着头还裸着身子。夫妻二人大吃一惊,惊惧之余,明白了印第安人正在暴风雪的掩护下对村子进行突袭。

那印第安人还没进屋,贡博已经纵身一跃,向挂着军刀的椅子扑去,仅仅奋力一挥,就把野蛮人的头颅劈成了两半。强风把大量的鲜血吹向四方,夫妻二人被淋了一身。爱玛站在摇篮旁,举着裹在毯子里的儿子。

“到要塞去!”贡博压倒暴风雪的喧闹声,怒吼道。而这时整座茅舍已经坍塌,什么都不是了。

尽管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还是看见了还有别的印第安人正在逼近。两人沿着银莲花小路飞奔。飓风此时正处于活动的巅峰状态;大雪来自四面八方,不单单是从天上,有时是从地面卷起来的雪团,撞击着他俩的大腿。乌云像月下的雄鹰快速飞过,每当特大号的“老鹰”挡住月光时,唯一的光线就来自燃烧的茅舍了。爱玛弯腰保护住儿子飞奔起来,贡博高举军刀前进。

距离最近的那座茅舍正在燃烧,看上去像篝火。没等他们把那座茅舍甩在身后,就被迎面过来的几个骑手拦住了,好像是从篝火里钻出来的一样。两人听到的叫喊声,那些不连贯的尖叫,并非来自印第安人,而是他们的坐骑;它们咬破了舌头,吐出一股股鲜血和泡沫。爱玛几乎来不及看清楚坐骑上驮着的昏厥妇女,一匹马就把她撞倒在地。那是一颗噩梦里才有的大脑袋,眼睛突出到了眼眶外,毛发直立,皮肤上青筋暴突,似乎有胳膊那样粗。她在黑暗中被撞翻在地,在雪上滚动。她感到眩晕,身体难以控制地剧烈抖动。等到她终于可以跪起来的时候,阵阵旋风把她裹挟起来了。她一直紧紧地抱着儿子,但是毯子被狂风卷走了,丈夫也不见了。

由于怀有身孕,爱玛很难站起来。她跪了一会儿,险些昏迷过去。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见旋风在喧腾。爱玛以为平静了,谁知道旋风还在包裹着她,连拉带推,直到整个人撞到一棵桑树上,这才明白是弯弯曲曲的树干暂时救了自己,尽管树枝的呼啸声让她惊呆了。借助闪电的光芒,她俯身看看儿子;弗朗西斯科在哭泣,但是听不见哭声。

忽然,一阵比刚才更凶猛的旋风袭来,吹开了飘舞的雪花,一瞬间让她看到远处黑黝黝、静悄悄地沐浴在月光下的要塞,像一座矗立在某个死气沉沉的星球上的鬼怪建筑物。

她看见有几个印第安人骑马过去了,马背上驮着失去知觉的女俘,她们在惨白的月色下发出黯淡的光;马上的印第安人与她们相比,更像是用黑暗雕刻出来的假人,身上文着各种线条和圆圈。由于没人看见她,她产生些许希望:说不定袭击已经结束了,印第安人撤走了。

笼罩一切的迷雾逐渐消散,又在不同的地方重新聚合。忽然,爱玛眼前一片清朗,她能看清楚百米外有间小房子,火苗正从小窗口蹿出来,墙壁烧得近乎透明,房顶终于在烈焰中塌了。

月亮躲起来了。闪电之下显露出一片可怕的混乱景象。那棵桑树剧烈地颤抖着,连树根都在摇晃。爱玛觉得自己要完蛋了,随时有可能飞上天。她紧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

一个骑手的身影,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埋伏着。突然,他开始缓缓向她靠近。在如此狂暴的环境之中,他的镇定令人恐惧。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抱着这样的幻想:可能是要塞的士兵吧……马儿的一声呻吟把她从幻想里拉了出来。他应该是个掉队的印第安人,搜遍了街道,不甘心没有抓到女俘就离开村庄。月光照亮了那个人:浑身油光锃亮,头发剃光,胸部有红漆条纹。

月亮露面似乎仅仅是为了让爱玛看到那野蛮人的目光。他来到她面前,弯下腰,没有下马,抓住她双臂下方,把她放到坐骑的颈部。片刻之后,桑树被吹走了。

他们都走了。爱玛的未来改变了。他们奔驰在燃烧的茅舍中间,火焰呈现出紫色,十分寒冷的样子。狂风把燃烧的家具吹过他们的头顶,在黑漆漆的天幕下构成美丽的剪影。那野蛮人快马加鞭,顺风登上了山坡。到了山顶,他稍停片刻;从那里可以看见要塞的大门洞开,士兵们跑出来,盲目地冲向村庄,高举军刀,像是面捏的玩具。那人调转马头,坐骑飞奔着去追赶袭击的主力,那支队伍正满载着女人远去。他们渡过小溪,朝着树林的方向,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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