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三，我写了篇作文叫《我的爷爷》。
那次语文老师面批，他一边给我写批语一边说：“写得不错，有空多回家看看爷爷，年龄大了，说没就没。”
我当时很气，什么叫说没就没！
第二年，我大一，爷爷查出肺癌晚期，不久就去世了。
2
爷爷觉得胸疼，去医院做了个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后，他问奶奶：“我是什么病？”
奶奶说：“肺炎。”说完眼泪就哗哗往下掉。
他小声问：“是肺癌？”
奶奶觉得瞒不住了，就点头说：“是早期，有希望治好。”
他缓缓点了点头，之后一个人在院子里的平车上坐了一下午。
某天，爷爷不知道从哪翻出来自己的病历，很开心地找到奶奶说：“你怎么骗我呐！明明是肺癌晚期，你跟我说早期什么意思？”
奶奶缓了一会儿说：“晚期是喜事吗？你怎么这么高兴？”
他开心地说：“早期还得出钱治，这把年纪了，花那么多钱不值当的。晚期就不用治了，钱留着给孩子，多好！”
奶奶擦了把眼泪走开了：“哪有你这样的憨子。”
3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有些我都快忘完了。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镇里的干部，因此我很受一些大人羡慕，说我是当官家的公子。
某个冬天下午，爷爷很落寞地从外面回来，跟我们说：“我不是官了。”
用爸爸的话说是“让人给办了”。
家里没人理解他，奶奶跟他吵架，摔了好多东西，姑姑们让他去求求人家再回去干。
那天下午很冷，我跟我爸在堂屋烤花生，我爸一边剥花生一边往嘴里塞，说：“你爷爷就是个废物，脑子转不过来，别人都贪他不贪，不办他办谁，干这些年没给家里弄一点好处，穷得叮当响。”
“天宝。”
我一回头，爷爷就站我们在身后，我爸连头都不回。
“我带你出去遛遛。”爷爷说。
傍晚夕阳笼罩，爷孙俩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田间小路上。
爷爷背着手，一言不发，一直走。
我问：“爷爷，你怎么哭了？”
他揉了揉眼眶又使劲睁了睁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看我是废物吗？”
我摇了摇头。
他说：“我收过别人一条烟，晚上睡不着，难受，之后再没收过别人的东西。”
我看他哭了，只好点点头。
“做好人就做不了官，做官就做不了好人。”
我只能点头。
“不是他们办我，是我办了他们，是我不跟他们干了。”
他背着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一直到太阳快落山。
回去的时候，他跟我说：“等你长大了，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点了点头，但根本听不懂。
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慢慢地站住了，想了想说：“你进去吧，我再遛两圈。”
他转身又往回走，夕阳迎面照过来，他走得很慢，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想跟着他，但又不敢，怕他又红着眼跟我说那些听不懂的话。
现在想想，那是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而我，没有跟上去。
4
爷爷没事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怕爷爷坐太久会累，隔一会儿就搀着他到处走走。
我看着他们老两口的背影，啃着玉米倚着门框笑：“可真恩爱哟……”
爷爷听我一说嘿嘿笑。
奶奶骂我：“一把年纪了什么爱不爱的，我是看他可怜……”
我还是第一次见农村老太太脸红。
之后奶奶就不搀了，让我搀爷爷散步。
散步的时候，爷爷小声跟我说：“你奶奶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我笑了。
他沉着脸说：“你笑什么笑，可别再说她了，我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她还能搀我几回？她现在搀我，我很珍惜。”
5
爷爷说：“今天的太阳真好。”
我说：“暖和。”
爷爷说：“今天风也好，不大。”
我说：“是的，吃饱了，舒服。。”
爷爷说：“我快要消失了。”
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说：“等你消失了，我就没有爷爷了。”
爷爷说：“你光是没爷爷了，我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孙子了，没有孙女了，没有儿子了，没有闺女了，没有哥也没有姐了，也没有邻居了。”
奶奶拾掇东西经过，爷爷看了她一眼说：“也没有媳妇了。”
我低下头，咧着嘴，憋着不出声，后背直抽，眼泪口水耷拉在地上。
过了会我说：“老爷，我给你读首诗吧。”
他说：“我不懂诗。”
我说：“这个你懂，名字叫，爷爷是个老头。”
他点点头。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是为了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
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喊他爷爷
6
爷爷的葬礼来了好多人，我作为长孙，忙着接待，端茶倒水，跑东跑西。
这一天下来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吵闹。
终于到了晚上。
夜晚很静，所有人都散去了，我爸和小叔在里面守灵，我和木叔坐在院子外面负责照看灶具桌凳。
我们裹着大衣，围坐在烧菜用的炉火旁取暖。
我起身走到灵堂前，发呆。
有风，灵堂两侧的白带子乱动，我鼻子有些冷，如果有鼻涕，应该会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不知呆了多久，木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一别就是一辈子了，心里疼不疼？”
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7
爷爷去世后，我在家陪着奶奶。
奶奶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整理东西，我才知道她收集了我小时候的好多衣服。打算给我弟弟穿，可后来生的是妹妹，就没用上，没用上也没舍得扔。
奶奶把我那些小衣服拿给我看，我妹开心地穿在身上玩，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哥哥，口袋里有纸。”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爷爷以前怕我丢了写的纸条。
纸条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还有我们家的地址。
下面是一句话——
如果你是人贩子，求你把他卖到家里来，这是我的命，要多少钱都能给你。
8
奶奶跟小叔生活在一起。
某天我跟小叔通电话，小叔说：“我两次看见你奶奶大晚上端着一洗脚盆热水往里屋（爷爷卧室）走，快到门口的时候站住了，想起来了，转身又端回来。”
年纪大了，容易恍神。
小叔不准任何人在奶奶面前提爷爷，但小孩管不住。
小叔家的弟弟很皮，越是不让他越是要。
他被小叔提出门外抽了两个嘴巴子，哭着往家里跑。
奶奶赶忙出来问怎么了，弟弟号啕大哭：“爸爸不让我说爷爷，我说了他就打我。”
奶奶骂小叔：“为什么不让小孩说？”
小叔说：“怕你听着难受。”
奶奶说：“你以为不提我就想不起来了？一块儿在这儿住几十年了，家里的门都是他安的，茅房是他盖的，我房里床头的灯是他安的，我的牙刷牙杯牙膏都是他买的，灶台是他垒的，井是他打的，碗都是他买的，电视是他买的，我的衣服都是他买的，我手上的疤是他烫的，地里院子里的树都是他栽的。你以为不提我就想不起来了？”
我跟小叔说：“没事让奶奶跟朋友去玩玩，打打牌。”
小叔说：“农村老太太，哪来的朋友。”
我忽然想起来，奶奶不是苏州城里这些老太太，没事就跟朋友吃吃水果打打牌搓搓麻将，她只会干农活，她没有朋友，她只有一个爷爷一个朋友，但已经不在了。
她再想念一个人，只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