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踩过天鹅尸体吗9

9.

最后一章了。

不,其实在上一章就打算收尾了。如果按照连载之初的构思的话。

天鹅大叔和十七岁的我。这是一部青春涂鸦,描画了两个社会弱者(而且都是处男)的相识、友情、成长,还有别离。如果单论创作,其实可以在这种氛围中圆满结束。可现实却不一样。现实是无法忽视的,这就是羞耻小说的难点所在。

现实中的我,没有从天鹅大叔身上学到任何一点东西。无论我再苦恼也好再悔恨也好,都与他无关,他仍然爱着他的天鹅,冬天就烦躁,夏天就阴沉。仅此而已。

所以,我和天鹅大叔的种种在上一章就已经终结了。但故事仍将继续,直到主人公领悟到一些什么为止,或者就直到他死为止。

一九八七年夏。

试图摆脱处男之身却未得逞,下半学期就这么开始了。时隔两周之后我又在活动室露脸了。虽然基本没什么用,但我还是月伊达高中篮球队的队长。打开门,一年级的队员们正围成一圈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哟,小宫学长。”

一些学弟称呼我为“小宫学长”。往好了说,是我没有架子不装样子,是一个受人喜爱容易亲近的学长,往简单了说就是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

“怎么啦,都哭丧着脸?”

“先别问了,去买点咖啡牛奶来。”

有时候我还受人指使。我小跑着去买来九瓶咖啡牛奶,然后问他们在这里一筹莫展的原因。

“下星期,就是校园文化节了。”

伊藤叹息着轻声说道,他早把身为二年级生的我挤到一边,霸占了主力的席位,让我成了打替补的队长。而我仍然没搞清楚状况。

“你不知道?今年开始,后夜祭那天晚上,每个课外活动队都要出一个节目。”

“节目?”

“是的,每队一个。在户外舞台上表演。”

“而且是强制参加。”

“小宫学长不在的时候,二年级学长们已经商量好了,节目就交给我们一年级学生。”

后夜祭,就是那个让月高生化身野兽的夜晚。不管你是老师还是校长,只要节目不受欢迎,等待你的就是咒骂和砸生鸡蛋,丝毫不留情面。去年后夜祭时,新上任的国语老师表演朗读汉诗,就遭受了生鸡蛋的洗礼,绝望地喊出了“救命!”。

“听说排球队打算表演人形金字塔。”

这种糊弄人的节目,那七百只野猴子怎么可能满意?

“剑道队只有三个一年级生,听说打算表演两人三足和托球游戏。”

会送命的。而且是集中火力。

“所以,我们打算表演边唱《琳达琳达》边运球……”

“你们觉得那样有意思吗?”

面对我严肃的提问,一年级生们沉默地低下头。

“你们真觉得观众会喜欢那个?”

“反正不管表演什么台下都不会喜欢!”我话音刚落,一个叫三浦的小个子就顶撞道,眼含着泪水。

正是。七百名评委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节目什么好评。他们只关心该如何起哄,满脑子想的只是什么时候砸鸡蛋。站上后夜祭的舞台,也就意味着当众丢人。那种气氛,除非是受虐狂,否则没人能忍受。所以说,还不如早早表现出“我们就是些没意思的家伙,请手下留情饶了我们吧”的架势,这样还能少受些伤害。

“还有……”三浦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说道,“后夜祭那天,我、我女朋友还说要带她朋友来看。”

剩下八个人里有四个人的视线集中在了三浦身上。剩下四个人仿佛深表理解似的在叹气。由此可以判断,在场九个人里五个已经有女朋友了。真的假的?明明才一年级,明明还是毛头小子、满脸痘痘外加自然卷,你们还真行啊!肯定都是些丑女。

“在女朋友面前……我不想那么丢人!不能让她见着帅气的一面就算了,我也不想丢人!”

“知道啦,行了行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尽力摆出学长的架势,逐一拍着那些学弟的肩膀说。

如果仙台的那个晚上,我和那个年长的女生一切顺利呢?如果她也在后夜祭的观众席上呢?我拍着他们的肩膀,心里泛起悲伤的想象。是的,早濑美佳不会来看后夜祭。无论帅气的一面还是丢人的一面,我都无法让她看到。

“你们放手去做,唱《琳达琳达》运球试试。不过你们也知道,光这样那些人是不会满意的。他们一定会起哄,扔东西,然后高喊:‘队长呢?!队长滚出来!队长要负责!’”

九个一年级生齐刷刷地看向我。我仿佛随时要哭出来。沉默了许久之后,我喊了一声。

“那干脆一开始就由我这个队长上好了!”

“嗯?”

“我去吧。我代表篮球队,节目由我来出。你们什么也不用管。”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九个人愣住了,面面相觑。我则露出极其慈悲的笑,一次次地点头。

“小宫学长……”伊藤轻声道,“感觉……我第一次感觉,你像个队长的样儿了。”

“对对,而且是个值得信赖的队长!”白鸟跟着说。九人见状都站了起来,纷纷把脸凑到我面前,就好像《校园战争》[1]里那个有名的场面一样。

“真不愧是队长!”

“我们都认可小宫学长来做我们的队长!”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因为篮球而认可我。不过当时,我短暂地沉浸在了被学弟们仰慕的喜悦里。

队长!队长!队长!

开始有人胡闹了。还有人开始喊起了“头儿”。我难道是《明星整蛊机密报告》里的小野泰[2]不成?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因为我怕中途结巴。然后,我开始陷入了极度的不安当中。

怎么办?

光顾着在学弟面前装酷了,关于之后的事我当然是毫无头绪。

待回过神来时,我已经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老地方,正坐在河岸上眺望水面。

头儿,怎么办?

真的一个人上?实在无法想象我的节目会被认可。沾满蛋液、裹了面包糠、正要下油锅炸的自己倒是很容易可以想象。

我忽然想小便,就顺着土坡下去。我躲进草丛解开了裤带,继续思考。

怎么办?!

干脆豁出去了,找阿菊和萨萨商量商量?要不三个人再表演个小品?不行。不能把外校学生给卷进来。硬拖着别人跟自己一起死是不好的。那还是我自己表演个小段子,接受公开行刑吧……

“要挡上——”

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我四处打量。

“要挡上——”

一个人都没有。风吹动了草丛。是幻听?

“挡上——”

我吓了一跳,尿也停了。这难道是……《梦幻之地》[3]里的那种现象?

“只要挡上了,那个人就会出现。”

声音第四次响起,我终于有了头绪。这声音我有印象,优美,穿透力极强,莫非是……

“不是。”

“就是!就是天鹅大叔!”

“坏了!”

我拨开草丛,但声音的主人并未现身。我奔跑起来,像凯文·科斯特纳那样,飞奔起来。不过,很快我就由跑变成了走,然后就站住了。至于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只是因为疲惫。或者,是我觉得自己不能总是依靠天鹅大叔了,应该自己想想办法。天鹅大叔已经翻篇了。刚才那是幻听。我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然后离开了河岸。幻听的声音略显落寞,对我说道:“挡住了……就会……”

我没有再回头。

“阿俊、阿俊,已经四点啦。”

“才四点……为什么……要喊我起来?”

“今天是文化节,你得步行上学呀。”

哇!我叫着跳了起来。我把枕边记段子的小本本塞进书包,顺着楼梯朝客厅冲去。妈妈把便当放在桌上,然后对我说:“你听说了吗?又有人进中学偷东西了。”

“真的?!”我应和着,把手巾系在了裤带上。

“听说这次是资料室里的天鹅标本被偷走了。”

妈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像是某种试探。我嫌烦,就避开了她的眼神,朝玄关走去。

“阿俊,你现在,还……还和那个天鹅大叔在一起玩儿吗?”

“我走啦!”

我穿上木屐,身体稍稍前倾着冲了出去。扛上事先藏在院子里、能装三个摩腾牌篮球的球袋,我出了家门。

咯噔咯噔。木屐撞击柏油路面,节奏鲜明的声音在回荡。天还没亮,一年级的学生正扛着十米长的竹筒浑身冒汗地前行。这条通往学校的上坡路很漫长,我翻着段子本走在最后。

我打算讲段子。百分之百的黄段子。面对七百个高中男生,其他还有什么能做的?两个星期过去了,这是我自己得出的答案。

即兴搞笑脱口秀。

我就站那跟他们聊聊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

主题已经定好了。然后我就钻进图书室,彻底地调查了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在日本各地的称呼。那认真和执着的劲头如果用在复习备考上,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牺牲睡觉时间给广播节目寄明信片的事儿也停了,时间全拿来写段子。

就这样,我迎来了决战之日。文化节最后一天,我把自己关在篮球队活动室里。

该做的全都做了。摆小摊也好、鬼屋也好、卡拉OK大会也好,所有的邀请我都拒绝了。乐队连邀请都没邀请过我。没法子。对于那些为了吸引女孩子而组乐队的人来说,我显然无法成为战斗力。

总之,我的一切精力全都要倾泻在后夜祭上。我的校园文化节还没有开始。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全校学生都在向广场聚集。那里是后夜祭的专属舞台,我的战场。

为什么要战斗?我问自己。这般热情是从哪儿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获得认可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我为什么要主动靠近那片咒骂声和生鸡蛋纷飞的战场?

为了保护学弟?实际上,除篮球队外,所有地方派出了一年级学生。登台的二年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英雄主义的心情多少也有一点。但是,原因并不在此。

是想成为校园红人?那是结果,并非目的。受不受欢迎,在现在这种极端的状态下其实已经无所谓了。这是一场比那更大的、但又小小的战役。它是更加朦胧的……对!就是一场朦胧的战斗。在宫城这种朦胧的小角落,一个既不是小混混又不是高材生、不擅长运动又不帅气、不难看不贫穷但也没钱、朦朦胧胧的高中男生,一个患有十二指肠溃疡、肚子里总有着朦胧的痛楚的十七岁男生,他的这场战斗,是为了抓住在朦胧迷雾的另一边某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欧——斯!”

喇叭里传出了学生会长的声音。

“好——今年的后夜祭——为了加深各个课外活动队的联系,提升大家的觉悟,以每队一个节目为主……”

朦胧不清的主题说明。我要战斗。“七天战争,我们要战斗——”也不知为什么,这种时候我脑海里回响的偏偏是自己并不喜欢的TM NETWORK[4]的歌。“七天战争——我们有时候——”因为不喜欢他们,后半句变成了《建筑物探访》[5]的开场曲。

一年级的三浦来叫我了。

“小宫学长,差不多该去操场……”

三浦愣在门口说不出话来。这也难怪。因为昏暗的房间里,队长正裸体坐在椅子上沉思。没错,从几个小时前开始,我就一直全裸着身体自问自答。

“你要裸体上场……”

我没有回答,而是点了一根七星牌香烟。

“我……篮球队第几个上台?”

“队长,棒球队、羽毛球队、剑道队、柔道队、排球队,然后就是我们。”

“真没劲儿!”“去死!”“滚下去!”

已经可以听见野猴子们在操场上的怒骂。

“开始了。”三浦的表情严肃起来。

“棒球队的节目是模仿‘一世风靡深棕色’[6]组合。”

对了,刚才好像是听到一些像蚊子哼哼一样的口号声。

“据说今年高三的学生不光准备了生鸡蛋,还有卷心菜和面粉。”

这是要做煎菜饼吗?我因为热血沸腾而颤抖起来。

“你,你真打算裸体上台?”

“三浦,到时候看我手势,你就放这个。A面。”我塞给三浦一盘磁带。可能受到了紧张情绪的传染,三浦的手也在抖。从一只颤抖的手到另一只颤抖的手,磁带掉到了地上,发出干涩的声响。沉默。耳边只有远处传来的怒吼和冷笑声。

“那……我就换衣服了。”

我拿起篮球包拉开拉链,口朝下倒了倒。一团白色的东西咕噜噜滚了出来。“哟?!”三浦发出惊讶的叫喊。

那是天鹅的尸体(标本)。

不出所料,排球队的人形金字塔以悲剧收场。就因为他们目标太大,砸上去的生鸡蛋大概多出了三成。舞台就仿佛一块巨大的煎菜饼用的铁板,鸡蛋、菜和面粉和在一起,黏糊糊的。

“下一个,篮球队——”

学生会长草率地介绍后,我迈步攀登台阶。我身上裹着亚瑟士牌的大衣,胳肢窝不停往外冒冷汗。我注意不让脚下因为煎菜饼的料而打滑,步伐谨慎地来到了舞台中央的话筒前。七百个人瞪着好奇的眼睛看向我。

“你谁啊!”

叫骂声早早地就响了起来。哇,这种客场作战的感觉超乎之前的想象。四面楚歌。坏心眼的高三学生背靠着场边的防护网,早早地就开始摆弄起鸡蛋来。空瓶子、大油桶,居然还有人拿着铁扳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吓唬人。真可怕。被那玩意儿砸中命就没了。为了不跟他们视线相对,我就往上看,结果看见人称做爱拉面的熊猫屋夫妇,正靠在二楼的窗边,手里攥着酒看热闹。今天他们是还没做呢还是做过了呢?离我那么近又那么遥远的做爱。人都是因做爱而生。眼前紧皱眉头瞪着我的七百名观众,也不过是七百次做爱的结果。这样一想,我稍微轻松了些,但也只是一丝丝而已。

就是现在。上吧!冲向朦胧迷雾的另一边!

飞翔!

“欧——斯爱爱!”

面对目瞪口呆的七百个人,我也顾不得话筒的回响,发出了绝望的喊叫。

“月高生你们好硬好硬啊!一个两个脸色都硬邦邦的!学长说‘欧斯爱爱!’的时候,你们要回答:‘硬硬勃金汉皇宫!’”

“噗哈哈哈哈哈。”

熊猫屋老板的笑声从七百个人头顶上飞过,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受他影响,台下也有七八个人发出了干涩的笑。

“还琢磨什么呢!认真点!”

笑容在传染。十个人,二十个人,五十个人,一百个人。板着脸的学长们也停止了抖腿,表情不知所措。我把话筒从架子上拿下来,走到台前,俯视着一年级学生的方阵,以更高涨的情绪叫喊。

“欧斯爱爱!”

“……”

“听不见!欧斯爱爱!”

“硬硬勃金汉皇宫。”

低年级学生被强行喊话并要求回应,发出尴尬的笑。我趁机便煽动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

“欧斯爱爱!”

“硬硬勃金汉皇宫。”

“大声点!欧斯爱爱!”

“硬硬勃金汉皇宫!”

同年级的学生们都难以掩饰他们心中的震惊。我在年级里绝不是一个拉风的存在,当初在对面仪式上还出过洋相,现在却情绪异常兴奋,而且还在拿黄段子震慑高年级学生。

“听不见!瞧你们这些卵蛋通红的野猴子!听好了,欧斯爱爱!”

浩明、阿和,还有篮球队上任队长清水都在笑。刚开始时看我像看珍稀动物似的三年级学生们也在笑。

“硬硬勃金汉皇宫——”

“好的,最后是教师方阵!开始喽!欧斯爱爱!”

回应我的只有教生物的布斯卡老师一个人。

“硬硬,勃金汉,皇宫。”

好样的布斯卡,你非常清楚自身的使命。

“好的场子热起来了!我们开始吧!”

我脱掉了大衣。七百个人瞪大了眼睛,连气也不喘。

大衣下的我近乎裸体。当然大腿之间是有遮挡的,用天鹅的标本。天鹅标本的头部用风筝线拉起来挂在我自己的脖子上。我威风凛凛地站在舞台中央,手像矢泽永吉那样摆出扇子状,以奇特的姿势朝舞台边上的三浦示意……没有声音。我看向舞台边上的三浦,正像忍者那样单膝跪地等待时机的三浦。“三浦!放歌!歌!”我的手不停挥动,我的心在祈祷。三浦终于注意到了,却错误地按下了快放键,最终好不容易才播放成功。曲子响起,我踮着脚尖踏出舞步。天鹅的头在摇摆,十分搞笑地上下摇摆。

仿佛暂停键解除了的录像带一般,表情惊讶的七百个人一下子都动了起来。全校学生都在捧腹大笑。爆笑。当时我心想,这才是爆笑。

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第一次知道,真正的爆笑会让大地也跟着一起颤抖。

“一起来!”

“啊——嘿!”

胭脂色的手巾在空中飞舞。那是我凭借一己之力让七百个敌人臣服的瞬间。舒坦。

“摇滚之夜!”

“啊——嘿!”

手巾在飘扬。这比做爱那档子事儿舒服多了,尽管做爱我只做过一半。

咚咚咚咚咚咚!

天鹅从我头顶飞过,此时还不是季节,那或许是今年的第一只。已经秋天了。秋天一过冬天也就来了。四天前,我溜进初中校园,从资料室里偷出天鹅标本的那个夜晚,好像也是凉飕飕的吧?唉……我会不会遭到停课处分?我迈出轻盈的舞步,心中在犯嘀咕。

一毕业我就去东京,加入大人计划。

这是胡扯。大人计划成立,好像是在我拿天鹅挡住下体跳舞的第二年,一九八八年。

对了,每队表演一个节目的规定,只在一九八七年施行了一次就遭到了废止。一九八八年,我的第三次后夜祭,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我一个人表演。舞蹈、小品、讲段子,表演分成三个部分,十分成功。不过由于下雨,活动是在体育馆内举行的,而且打从一开始会场就满是欢迎的氛围,所以并不像高二那年的后夜祭那般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

跑题了。准确来说,那时候我想的是加入哇哈哈本铺[7]。那是我只在《宝岛》的文化专页上看过照片的哇哈哈本铺。高田文夫老师还在某本杂志上提过这个哇哈哈本铺,我就要加入它。我在心里发了誓,然后就开始拼命学习。能够去东京还能让父母满意,上大学是唯一的选择。一九八九年,我总算考上了日本大学艺术专业,到东京之后没多久,平成MONDO兄弟[8]的现场表演就震撼了我。然后我就在村松利史监制的舞台剧《像神一样骗人》的剧组里义务帮工,在剧组排练中迎来了二十岁的生日。

我在大学的流行乐社团里组了个叫“杀鬼”的朋克乐队,很快就解散了,帮工那段时间我刚刚组了个叫“蟋蟀”的更朋克的乐队。那是我人生中最暴躁的时期,并且我还是处男。大学我基本不去,就窝在某住宅区地下室哇哈哈本铺的排练室的角落里,制作着鸡鸡模型啦、天神或者天使头顶上的光圈之类的小道具。

“宫藤,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道具模特涂成金色?”

遵照舞台导演伊达哥的指示,我拿起金色喷漆就往模特上喷。排练室里立刻充满了香蕉水的刺鼻气味。

“那个,你能不能拿到外头去喷?”

我二话不说就抱着模特上楼去了。我抽了根烟,又继续喷漆。为了均匀上色,我喷得很仔细,然后又拿出一根烟,放嘴里点上,稍微往边上站了站打量着那个道具模特。

感觉还差点什么。按照剧本,这可是要在高潮那场戏里登场的金色道具模特,可就算我还是个外行人,也知道这装饰还差点意思。尤其是下半身太单调了。也说不上什么原因。

“鸡鸡要挡住。”

我听到了天鹅大叔的声音。糟糕。难道香蕉水让我产生了幻听?

“鸡鸡那块要不要挡上呢?”

这不是幻听。我回过头,发现一个气色很差还蓬头乱发的老兄正站在那里。这人负责《像神一样骗你》这部戏的剧本,并且还作为演员出演,几天前我才碰巧听说过。

那个人……松尾铃木先生,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掏出烟,不耐烦地点上火,又不耐烦地吐出烟雾。

沉默。尴尬。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剧本特有意思——我打算这样讲但又放弃了。比石头还硬的处男朋克的自尊让我把话咽了回去。像我这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免费帮工讲出这种话来也只会让人感觉不舒服而已。

说实在的,松尾先生的剧本真的很有意思。

内容就不用说了,活灵活现地排列在稿纸上的圆圆的字体也让人印象深刻(当时还是手写)。你读到“哇”字,仿佛都能听到“哇”的声音,真正地跃然纸上。真帅。就算是不认识日语的外国人,看到那些稿子,应该也能明白上面写的是好玩的东西。

而且,当时的我真的是有些让人不舒服。

我的身高就像现在这么高,体重却只有五十二公斤,几乎就要营养不良。头发胡子也不理。当时的我觉得这样就很摇滚很帅,但在旁人看来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单身汉。

长时间的沉默。我在静静等待油漆全干。

松尾先生的手在来回不停地乱动。

“我说你呀——”

“……”

“那个你,你以后想干什么?”

眼下只有我和金色的道具模特在场。如果松尾先生神智还清醒,这个问题应该不是问模特而是在问我。

我什么都想做。

这是真心话,毫不掺假。我想做演员,想写剧本。我也想玩乐队,还想作词作曲。最最想干的,就是偶像制作人。我想和组合的某个成员谈一场热烈的恋爱。然后,最终目标是成为秋元康[9]一样的人……当然这种话肯定不能说出来。实在说不出口,太没节操了。只不过是肤浅的奢望。

“你报名来帮忙,是想干什么?”

“没什么。”从我嘴里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我要是身穿豹纹单肩连衣裙,头顶上再架一副太阳镜或许还挺像那么回事,可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条膝盖破了洞的牛仔裤,外加夹脚拖。性手枪乐队的T恤衫上又是颜料又是喷漆,早脏得不像样,根本就没什么装高冷的资本。

“哦——”

极其短暂的、一根香烟那么长的面试结束了。松尾先生不耐烦地下楼往排练室走去,我则继续手头的活儿。

第二年春天,我成了大人计划的演出助手。

松尾先生收留了脏兮兮又不懂礼貌的我,然后一直到现在。草率地总结一下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从那时起到现在十八年了。我站上过各种舞台,扮演过许多角色。每一个都是全力以赴。

然而,很遗憾,二十年前那场后夜祭舞台上的表演,那种连处男之身的我都坚信“比做爱那档子事儿舒服多了!”的快感,我再也没有体会过。

二〇〇九年的今天,我仍然是处男。

(1)好舒服(2)哐(3)哐

注释:

[1]一九八四年播放的校园类电视剧,由山下直司、冈田奈奈等人主演。(编注)

[2]日本富士电视台制作的一档整蛊类综艺节目,小野泰是第五任主持人,即“队长”。(编注)

[3]由菲尔·奥尔登·罗宾森执导、凯文·科斯特纳主演、一九八九年在美国上映的奇幻电影。(编注)

[4]日本乐队,成员包括小室哲哉、宇都官隆和木根尚登。(编注)

[5]全称《渡边笃史建筑物探访》,是一档介绍建筑作品住宅的综艺。(编注)

[6]日本街头艺人团体“剧男一世风靡”的派生组合。(编注)

[7]日本剧团兼艺能事务所。(编注)

[8]佐藤正宏和村松利史组成的才艺组合。(编注)

[9]日本音乐制作人、导演、编剧,曾打造日本国民女子偶像团体AKB48。(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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