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突然,不过我就快写完了。
季刊真是可怕,休刊一次下次就是半年后。这期间我写了连续剧、录了新专辑、在《气场之泉》的节目里被告知了自己的前世、还拍了电影,也打了几次飞机。对了,我上辈子好像是法国的贵族。bonjour(你好)!
时隔六个月,许多细节都忘记了。我本就不是小说家,小说的写法更是忘了个干净,着实让我焦急了一番。第一人称是用“我”还是“俺”来着?换行该什么时候换来着?隧道的那一头是什么来着?是彩之国?我全忘光了。
我客观地读了一遍自己的小说。哦,原来是这种感觉。好像写得还真没什么过度粉饰。要说明显的谎话,也就是天鹅大叔被抓那一段。其实,盗窃犯并非天鹅大叔,被抓的实际上是我学长。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写。不写吧,又不足以表现当时的氛围。唉,干脆当作一个人的事情来写好了!就这样,我写下了上一篇的结尾。想起来咯,好的那么继续开始。
白井研。
天鹅大叔的真名,跟某名人就差一个字。
白井研。这名字念起来好像是在用东京口音念平井坚[1]一样。这个四十五岁的大叔偷溜进了初中校园的游泳池,从更衣室里偷了两件泳衣和一块浮板,正要跑时让人抓了现行。
“他是不是打算顺着河游到海里呀?狗刨式。”
阿菊点了根卡宾香烟,笑了。他比我早一步厌烦了天鹅大叔,然后交上一个比他小一届的农业高中的女朋友。俩人在超市的休息区亲热时,被我妈撞了个正着。我还没怎么追问,他就拿照片给我看。是个胖妹。他指着那三层肚腩的第一层对我炫耀说:“是巨乳哦——”我全然没有兴致,丢下阿菊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己出门去了。
我在河岸边坐下吸烟。然后我就思考,关于天鹅大叔,也关于自己的将来。
政治、经济、音乐、艺术、恋爱,还有猥琐小故事。那个总站在天鹅的立场跟我讲这些的白井研已经不在了。就因为区区两件泳衣(和一块浮板),他原本灰色的人生如今变得一片漆黑。
“他接受了精神检查,现在被送到仙台的医疗监狱去了……”
“他妈寄宿到亲戚家了……”
“从他那间简易房里搜出了偷拍的小学生的照片……”
哪怕是再小的过错也得不到原谅。这是在人口不足一万的共同体里生活的死规矩。就算是一点点罪过,流言蜚语也会像花粉一样,缓慢而确实地横扫这座乡下小镇。而实际上,像我和阿菊这样跟他有过直接交流的人很少。正因为是不相干的人,谎言反而更加夸张。
“听说一共犯了二十多种罪……”
“对了,我家女儿晒在阳台上的内衣也不见了……”
平淡无味的日常生活里,每个人都在寻觅这样的案子作乐。大家满脸和善,却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别人犯错。
“昨天我见着天鹅大叔了。”
“他光着身子,卡在了墙壁和自动贩卖机的缝里。”
反正我觉得这太过分了。四十五岁爱上了十四岁。不就是仅此而已吗?跟踪,偷拍,偷盗。不就是手法太过独特,稍微触犯了一点法律吗?
我试着想象。大叔穿上自己喜欢的女生的泳衣,手抓浮板游向大海时的模样。目的地,是否是他无比喜爱的天鹅的故乡西伯利亚(阿拉斯加)呢?
“嘎——嘎嘎——嘎——”
还是应该去东京。带着处男之身迎来高二暑假的我,发誓要与这个共同体诀别。
这是第几次了?不管,反正这次我是动真格的。加入北野武军团也好,当音乐家也好,华而不实的梦都扔掉。我要用更为切实的手段逃离这种闭塞。
“大学。”
这句自言自语的声音竟一反常态地带着成熟气,我十分震惊。我简直以为自己是《用心棒》[2]里的三船敏郎了。
确实,月伊达高中勉强算得上重点高中。虽然人数不多,但也确实有去东京读大学的学长。就连篮球队的清水都一口咬定自己要考大学,把队长的重担交给我,自己退队了。我又为什么总要逃避这个光明正大的方法呢?
我一直都讨厌学习。
我绝不是脑子不好使,这我自己也明白。“你脑子不是不好。”我妈也这样说。
“阿俊是我们宫藤家最聪明的。”
两个姐姐都是大学毕业,大姐还念了研究生。爸爸是教师,家里还开文具店,笔记本也好自动铅笔也好记号笔也好,多得都可以拿去卖。
可我却讨厌学习。无可救药地讨厌。
小学五年级时,我喜欢上一个成绩好的女生。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很笨,于是就花了点心思在学习上。成绩稍稍提高的代价,是我得了一般小孩子不怎么得的病,压力太大导致的十二指肠溃疡。
“阿俊,明天咱不去上学了,吃好吃的去。”
“太棒啦!吃什么?什么?”
“嘻嘻嘻,明天你就知道啦。你今晚八点过后就别吃东西了,水也不能喝。”
所谓吃好的,其实是做胃镜。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们进了街边一家餐馆。胃液都吐了个干净,嘴巴因为麻药而失去了知觉,我哭着吃完了汉堡牛肉饼。每当翻开教科书,当时的那股味儿都会回来。于是我就不愿学习了。除了高中入学考试前天,临时报佛脚那五六个小时。
“大学。”
这一次,我有意模仿三船敏郎的语调重新嘀咕了一句。没干劲。一点儿也没觉得兴奋。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没什么过人的才能又没有品位、对相貌也没有自信、更没有离家出走的勇气的乡下高中生,如果想去东京,就只有努力这条路了吗?
“大学校园。”
那是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光景。运动衫、橄榄球、网球拍。不,我完全无法想象融在那些事物当中的自己。
“女大学生。”
三船敏郎的语气稍微变得轻浮了些。当时《通宵富士》这个节目并没有在宫城县播出,不过我还是知道节目里有一个环节叫作“请让我看看你的内裤”。我,要不要去东京看内裤呢?
那还用问,我当然想看内裤。可我又不愿再做胃镜。如果不做胃镜,就看不到内裤。我的思绪渐渐冲动。做完胃镜就能吃上汉堡肉饼,做完胃镜就能看到女大学生的内裤。
“请让我看看你的内裤。”
终于,“用心棒”精神了起来。
“我要去仙台,上两个星期的补习班暑期课程,给我钱。”
我这样对妈妈说,她愣住了。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又像平常那样摆起了头。
“哎哟,你终于肯下功夫啦。哎哟哟,妈妈太开心了。哎哟哟哟哟——”
我爸似乎也很满意,不经我同意就找来了补习班的册子,给我追加了好几门课程。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我是出不了补习班的门了。他们还在学校附近给我预订住处,门禁是八点,带伙食。这时间表也太满了。我原本打算每天学两三个小时意思意思,然后就去仙台的商场啊唱片店转转打发时间,这些心思都让我爸看穿了。
“既然去学就得认真学!”
我一下子没了精神,胃里直往上冒酸水。住的地方,坐地铁到仙台市内就要一个小时。什么带伙食,不过就是咖喱饭和猪肉酱汤轮换着来呗。我就不该琢磨什么“大学”。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指望住的地方的老板娘是个风骚的寡妇了。
“晚饭八点准时开饭!晚一分钟都不行!”
这位寡妇已经七十二岁了,精神得不行。她见我在门口垂头丧气,还误以为我是个老实孩子,跟我发起大大小小的牢骚来。
“那些父母老打电话来,烦都烦死啦。你看上去还行。那种坏孩子可多了。打着上暑期补习班的幌子,每天在外头疯玩,还夜不归宿。真是一言难尽!你看上去还行。那种带女孩子回来的补习生可多了去了!你看上去……”
“你看上去还行”听在我耳里都成了“你看上去不行”,我的心情越来越差。
“二楼两间房,旁边那间房是这个荒木住的。”
“我叫荒木。”
此时正在厨房吃饭的,是一个有点胖、戴眼镜的高中生,看上去比我还不行。他身上那件泛黄的T恤衫上印着大大的“LUCKY BOY”(幸运男孩)字样。运动裤已经穿得很旧了,油光滑溜跟丝绸似的。刘海因为汗水而粘在额头上。
土。就连月伊达高中里也找不到外表如此绝望的男生。而且他的皮肤看上去就像四十岁的,不,那质感简直像一头年老的大象。
“俺是从秋田来的,高三了。你就叫我荒木吧。”
他说出的荒木俩字也带着乡音。
“宫藤,你打算考哪所学校?”
在前往补习班的路上,大象问我道。
“还没想好。我爸让我考国家公立,给我选了五门课,不过我感觉应该没戏。”
“哦。俺只要能考上,哪里都行。对了,你能借我一百日元吗?”
我被迫请他喝了果汁。
嗯……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负能量。估计他上辈子是法国奴隶。总之我跟这家伙合不来。跟他聊音乐、聊搞笑艺人和偶像,完全聊不到一起。
“对了,我拿两张纸行吗?屎憋不住了。”
整整两个星期,我都得隔着一扇拉门,跟这“大象皮”的家伙住在一个屋檐下。光想想胃都受不了。我决定在心里称呼他为“不走运”。
上课简直要命。尤其是数学,我没有基础,完全跟不上。那感觉就好像只有我来自不同的星球。现在回想起来,月伊达高中的数学老师也是个怪人,长得好像山城新伍[3],损起人来面不改色。
“这道题,宫藤,你会了没有?看你也没会。因为你笨嘛。哼哼哼。那么下一题。你笨你就睡吧,宫藤。”
听着他这番口音颇重的发言,我第一次感到了方言也有暴力的一面。
总之理科我没戏,第一天我就悟出了这个结论。我得考私立大学的文科。
可是,世界史也是要命。这也得怪月伊达高中。世界史的老师上任没多久,就被学长们教训了一顿,说他“长得像河马”“动不动就上厕所”“喉结太大”,再然后,考试作弊都没人管了。
“老师,西罗马帝国灭亡是哪一年?”
“课本上不都写着吗?自己查去。”
“太费事啦,哪一页?”
“四六七年!行了!老师上厕所去了!”
就连背书这种最基本的学习能力,我们都根本没用过。
怎么办?我在食堂里吃着难吃的乌冬面,来回翻着自由借阅的真题集。除非有只考英语和国语就能上的大学,否则就升学无望。不对,就算只考英语和国语,我也只能考偏差值在四十五左右的大学,也就是中等偏下的大学。不过比起不自量力地同时复习五门课,还是专注于英语和国语比较好。英语和国语,英语……
“早稻田第二文学院……”
耳边传来的声音近得不能再近,我不禁回头去看。一个留娃娃头的女生正站在我肩膀后方看我翻书。
“哦,不好意思。因为我听你说什么英语国语英语……”
比我大。是个姐姐。
“只考两个科目的,另外还有艺术系,日本艺大和大阪艺大这些……”
她不像是应届高中生,估计是复读生。也就是说,至少比我大两岁。长像有点像那个谁。有点像那个谁呢?快想。我在脑海里来回翻阅着BOMB!和SCHOLA。
“听说也有人先考早稻田第二文学院,入学后再转入第一文学部的。”
是松本小雪!
是那个在《黄昏喵喵》里当助手的女生,从傍晚节目开始就一直散发出一种慵懒的气息,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天真烂漫的高中生一样的奇妙少女。发型也好、丰润的嘴唇也好、懒散的眼神也好,都很像松本小雪。
松本小雪我不喜欢。应该说是有意不去看她。那种感觉上遥不可及的女生,都不在我的关注范围内。这就是处男的经济学,说白了就是无能。
可现在,她触手可及。这位好像松本小雪的小姐姐突然找我说话,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如果一直这样不说话,她一定会走。那我也就没有受打击的可能,但同时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没有风险就没有回报。这样好吗?我忽然想起了胃镜和汉堡肉饼之间的关系。上吧!不做胃镜就吃不上肉饼,也看不到内裤!冲啊,去看啊!不对,先做胃镜,然后吃肉啊!
“哦哦,早稻田第二文学院。”我一边注意着别扯破了嗓子,同时有些夸张地回应着“对对对”,手直拍额头。“对呀对呀,还有这个选择呢。哎,谢谢你呀……”
再回头一看,她已经消失了。换成了不走运出现在视野里,正露出泛黄的牙齿。
“借我五十日元行吗?我想在咖喱里加个蛋。”
“我决定考早稻田第二文学院了。”我在电话里告诉妈妈,她打心底开心。
“哎哟哟,那可是东京有名的六所私立之一。能行吗?”
爸爸听说我要考私立,有些担心学费问题,不过见我目标也很明确,似乎又放下了心。
放下话筒后,七十二岁的寡妇找我要了电话费,然后我就回屋了。
开始上补习班的第四天。英语和国语之外的课程全部罢课。不过我仍然坚持留在学校里,踏上了寻找小雪的旅程。不,准确来说我并没有找。我只是沉浸在她正寻找我的妄想里,在心里呼唤她快来找我,然后不停地在一楼和五楼间来回。哪怕是硬撑,也得保持被动的立场,这就是处男的恋爱。
通过这种运动,我锻炼出了下半身肌肉。可是,学习却是一点也没见成效。就连现在,我还是翻开了课本然后听广播。自从不给笔友写信,我又开始给北野武的节目写明信片了。
对面拉门的缝隙里,出现了“LUCKY”(幸运)的字样。
“宫藤、宫藤,你干吗呢?”
这混蛋,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偷看的?
“在学习。”我带着耳机不悦地回答。
“哦,借我十日元成吗?我打个电话。”
不走运!我是你的存钱罐吗?我不耐烦地掏出十日元硬币扔到地板上,不走运身形敏捷地溜进屋里将其捡起,顺手还抓走我的四五块薯片,张大嘴一股脑塞了进去。“我杀了你!”我以他听不见的音量嘀咕了一句,就继续集中精神听节目。
“我说,天这么热,学习都要学傻了。婆婆做的晚饭也吃腻了。”
确实,简直不敢相信,七十二岁寡妇的菜居然只有一种花样。麻婆豆腐、麻婆茄子、麻婆粉丝、麻婆饭,麻婆旋风肆无忌惮。但是,不走运每顿一定会添饭。
“下周就到七夕啦。唉,跟我们也没关系。唉——如果当天下大雨就好了。”
不走运讲话又消极又没个头,听着真没劲。你不是要打电话吗?赶紧下去!
“上次在食堂跟你讲话的那个女生,是谁呀?”
我终于摘下了耳机。
“就那个娃娃头,粗眉毛的,跟你讲话的。女朋友?”
“才不是呢……”
“哦,是吗?那不说了。”说着不走运就起身欲往外走下楼。
“等等!”我不禁喊了一声。我抓住了他那光溜溜的运动裤的裤脚。
总结一下不走运的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他选了“高三英语作文”的课。进教室后,见到了之前食堂那个女生的背影。不走运“没多想”,坐到了她旁边,又“没多想”,找她说了话。他告诉那女生说“我是宫藤的朋友”,对方则“很惊讶”。他说“你们不是在食堂聊过天吗”,对方想了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轻轻点头。但那之后“没有继续聊下去”,俩人都安静听课。后来下课铃响了,她起身说了一句话。
“替我跟宫藤问好。”
这代表什么?不走运下楼后,我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她通过不走运那小子知道了我。这应该算是有进展吧。可是慢着,她是否对我有好感?
不走运的那句“替我跟宫藤问好”乡音太重,从那种语调实在无法判断她的真意。还是直接去问她比较好。
不,慢着。比自己年纪小的男生问自己“你喜欢我吗?”,没有哪个女生会直接回答“喜欢”。这种情况下,应该我主动表白比较好吧?
不,慢着慢着。我喜欢她吗?只不过因为人家偶然帮助过自己,我又进入了妄想模式而已吧?
不,慢着慢着慢着。我明明昨天刚去书店,预订了松本小雪的写真集。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还是试图把她放在关注范围内吗?既然这样,干脆抱着必死的决心……不不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我得不出结论,就那样继续上着补习班。我还像以前一样顺着楼梯上上下下,装作走错教室偷看高三英语作文课的情况,在食堂和前台来回走动,当然是在确保不招致怀疑的前提下。可我并没能见到她。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开始专心上课了,为了忘记她。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英语句式和古文语法,现在竟不可思议地全记在了脑子里。我感觉自己渐渐明白了“只要肯做就能做到”这句话的意思。然而,我还是无法彻底地放弃她。证据就是,我一次次地梦见松本小雪裸着上身,胸部挤在我身上。
“宫藤……宫藤……宫藤……”
不走运的声音让我清醒过来。嘴里全是麻婆的味道。哦,现在是晚饭时间。不走运见七十二岁寡妇去厕所了,就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去二楼吧?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那是星期五的晚上,离暑期补习班结束还剩两天。
“其实啊,今天晚上,我女朋友要来。”
“啊?!”我的身子不觉地直往后仰。
“前两天我不是半夜起来打电话吗?那是我女朋友。”
“哦,荒木同学,你,你,你有女朋友啊。”
“有啊,比我小一岁,跟你一样大。”
真的假的?这个多汗症……这个大龅牙,浑身上下没一点优雅可言的荒木……居然有女朋友。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一定是上天跟我开的玩笑。
“然后呢,她说想见我,要来仙台。哎,这不七夕嘛,而且明年我就是大学生了。到时候远距离恋爱,她一定很寂寞。所以我就对她讲,想来就来吧。”
“等等!该不会,还要在这里住吧?”
不走运没有回答。象皮上分泌出的汗液越来越多。泛黄的镜片背后,眼珠子像蛇一样滴溜溜地直转。
“是不是……不行?”
“不行!”我当即回答,“我还要学习!而且,这事儿如果被婆婆知道了,到时候连我都得一起挨骂!”
嗓音沙哑的我感觉十分无力。
“好吧……看来我只有偷偷去外面住了。”
不走运嘀咕着回到自己房间,拿起钱包塞口袋里,穿上拖鞋,手伸向了敞开的窗户。
“荒木……”
“婆婆如果来了,你就随便帮我糊弄一下。”
不走运一反常态地露出狡黠的笑,从窗户跳到了后院里。哒哒哒……我听着他轻快的脚步声,被失败的打击包围了。
“宫藤——宫藤——有电话。”
不走运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后,身穿睡衣的七十二岁寡妇在楼下招呼我,我就下去了。大后天暑期补习班就要结束了,跟我妈也没什么好报告的,不过我还是尽量语气开朗一些,以免她担心。“喂,我是阿俊。”
“晚上好。”
“……”
“知道我是谁吗?”
“……”
“我是早濑,早濑美佳。补习班食堂那个。”“……”
“有些突然,不好意思啊。不碍事吧?”
“……”
“你,是叫宫藤吧?”
“是。”
我挤出声音回答,这才终于感到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早濑美佳。不是松本也不是小雪,是早濑美佳。这就是她的名字。可为什么……她应该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已……为什么会知道我住处的电话号码……答案只有一个。
不走运。
存在于她和我之间的联系,只有他。也只有他知道我对她抱有好意。我终于明白了,他刚才那狡黠笑容的理由——告诉她这里的电话号码,劝她在七夕节的晚上给我打电话,而他自己选择离开,去见他并不存在的恋人。
漂亮!太漂亮了不走运!现在你是不是在某个公园或停车场里打发时间?
“喂?”
“哦,对不起,我有点意外。”我应道。电话那头,早濑美佳静静地笑了。我继续道:“对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补习班附近,公用电话。”
“我马上过去!”挂断电话,我踩上球鞋来不及拔就跑了出去。
“一个个烦死啦!”七十二岁的寡妇再怎么叫我也不管了。我跑了起来。
七夕节装饰下的仙台,我第一次见。比照片里看起来有质感多了。如果只是一个人走,我顶多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可今天不一样了。在美丽的事物面前,发自内心地感到“真美”,我恐怕还是生下来头一回。
我和早濑美佳并排走着,聊了许多。聊学校,聊课外活动,还有喜欢的音乐。聊得那么自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并非因为不走运在背后支持我,而是因为她就是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果然还是大我两岁,她提起的音乐人和作家里有好几个我都不知道。
“不好意思呀,你是不是不知道?”
我老实地回答说“不知道”。在她面前,没有必要把自己伪装成聪明的模样。为什么我会这样想?
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居酒屋?”
“啊?”
“哦,不好意思,你还是高中生。”
早濑美佳在木头长椅上坐下。我鼓起全部勇气问道:“要不要来我住的地方?”
她想了下,轻轻点了点头。
我让她等在门口,安静地穿过走廊,偷偷瞧了瞧客厅,七十二岁寡妇的肚子上盖着毛巾被,发出酣睡的呼吸声。电风扇是开着的。我回过头,向早濑美佳打出OK的手势。
“好紧张呀。”她说着,拎起裙摆抬脚进屋。不得了。好可爱。我试图让逐渐亢奋的心情平复,开始上楼。半路上她脚下打滑,抓住了我的手腕。第一次的肌肤接触,一阵尴尬的沉默。
“感觉挺怀念的。”
进屋后,她小声嘀咕着,在我侧前方坐下。安静。窗外能听到烟花的声音。啪啪、啪、啪。
我们拿半路从便利店买的气泡烧酒干杯。和女孩子一起喝酒当然也是头一回。啪啪、啪、啪。
“我来放点音乐。”
“不好吧,你隔壁屋的人会醒的。”
“没人,荒木他偷偷住外面了。”
“荒木?”
“你认识吧,高三英语作文班的。这里的电话号码,是他告诉你的吧?”
“不是啊,我打104查的。”
“真的?”
不走运并非恋爱的丘比特。我不禁笑了,她自己查出了我住处的信息。啪啪、啪、啪。早濑美佳的脸颊有些红了。
“对了,宫藤你……”
来了!我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现在,有没有女……”
“没有!”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是吗。”沉默。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烟花的声音太吵了。“不过,咱们也不行吧,你是应届考生,我,是个复读生。”
“没什么不行的。我要去念早稻田的第二文学院。”
“真的?!”
“嗯。已经跟我爸妈说过了。”
“那……”啪啪啪啪啪,嗯,啪!啪!烟花能不能别放了!不对……这是烟花的声音吗?
“你听,这什么动静?”
我仔细地听着。啪!嗯!啪!嗯!啪!很近。烟花的声音不可能这么近,近到简直就像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来的一样。
“隔壁屋,真的没人?”
“啊?”
“我看见门口有鞋哦,女孩子的。”
女孩子的?不可能吧……我起身拉开了拉门。音量更大了。啪!“嗯!”啪!“嗯!”
跳动的肉块,冲进我的视野。这什么呀?我用醉了的脑袋思考。
“哦,宫藤呀对不住,”不走运压在女朋友身上,回过头来对我说,“外面住不了啦,情人酒店到处都满了嘿嘿嘿。”
从正后方看别人做爱,这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颤巍巍地回头看,早濑美佳眼看着就快哭出来了。我这才回过神,拉上了门。
“不好意思啦!啪!不好意思!”
“荒木——”
你别再继续了!
(1)女大学生(2)大学校园(3)内裤
注释:
[1]日语里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只相差一个字母。(译注)
[2]由黑泽明执导、一九六一年在日本上映的电影,三船敏郎饰演主人公浪人武士三十郎。(编注)
[3]日本演员、主持人、电影评论家。(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