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先生，既然都起诉了，那就说明警察和检察官思考过凶手进入房子的方法了是吗？”
“应该是吧。”
“那他们想到了到底是什么方法呢？毕竟用的是螺旋锁和月牙锁，都不是能轻易打开的锁。”
“也没想出什么。这种时候，他们思考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们肯定认为窗户应该是开着的。”
“窗户是开着的？”
“也就是说，家里人在给月牙锁和螺旋锁上锁时，有漏锁的情况。”
“这个绝对没有。”小枫立刻反驳。
“首先，二楼的窗户不是我妈妈负责，而是由看店的阿姨上锁。虽然不值钱，但总归是个店铺，里面摆放着许多商品，收银台还放着钱，所以阿姨回家时肯定会上锁。而且妈妈睡觉前也一定会进行检查。”
“嗯……”御手洗先生点点头。
“我父亲轻生前正处于家业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资金短缺，另一方面又面临离婚的困扰。而且父亲喝醉耍酒疯时很吓人，我妈很怕他，所以在这种时期肯定会注意关窗锁门，不会有任何疏忽的。”
“原来如此。”我说。
“检察官应该是不会明白这些事的。”
御手洗先生却笑着说道：“虽然他们认为他们的工作是为弱者发声，但他们总是只会说一句话——人类是健忘的动物。”
“啊？”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因为如果人类不健忘的话，他们编出的剧本就说不通了。”
“可是当事人会承认吗？”
“只要加以威胁就可以了，不让他睡觉的话，基本就会承认的。”
“圣诞老人也是那样想的吗？”我顺嘴问道。
“圣诞老人？”小枫也问。
“如果圣诞老人是某个人，那么这个人也会认为小枫家，也就是半井家，今晚会忘记关窗锁门吧。”
“什么意思？”
“你想啊，如果圣诞老人是一般人的话，那他肯定在某个玩具店买好礼物，做好准备。如果他知道自己进不来的话，那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了，因为就算买了也白费。既然准备了，那不就说明他知道自己能进来吗？”
“有道理，确实如此。”
御手洗先生同意这个说法，点点头继续讲。
“如此一来，知道自己能在二十四号平安夜进入半井家的人只有两个。那就是小枫和已经死去的小枫妈妈。”
“那小枫妈妈是圣诞老人？”
“不可能。”小枫断言道。
“我妈妈绝对不可能是圣诞老人。”
“为什么？”御手洗先生问道。
“我根本没有跟妈妈提起过圣诞老人，之前也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而且我之前一直谎称自己对圣诞老人不感兴趣，妈妈也相信我的话，她跟爸爸一样，都觉得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
“可是……”我刚要开口讲话，却被小枫抢了先。
“还有，我收到的礼物是我真正想要的，而且想要了很久很久，所以我很开心。我从没跟妈妈说过我想要过家家套装，因为我们家的气氛，让我说不出口。如果她给我准备礼物的话，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别的东西。这点我是了解的。”
听完小枫讲的话，御手洗先生接着说：
“既然如此，那圣诞老人的线索又没了，剩下的都是进不去家门的人。”
“是的。”小枫说。
“都是进不去家门的人。自那以后，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跟你一样。按照同样的思路推理，我发现没有人能进去。所以我才开始相信那是真的，圣诞老人真的存在。”
沉默片刻后，我点点头，说：“确实是的。”
我被小枫说服了，不论怎么想，都没人能进入房子。唯一能进入房子的母亲也被排除了可能，这样一来说圣诞老人不存在也说不通。
这时，另一个疑问涌上心头。如果圣诞老人是真的，那么勒死小枫母亲的凶手又是谁呢？会不会也是圣诞老人干的呢？
可是不论怎么想，凶手都应该是人类。而像神一样的圣人是不可能杀人的，难道圣诞老人不是人类吗？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疑惑。
面对这一谜题，我思来想去也没有答案。圣人和杀人犯同时出现，而天使又与恶魔并存，一切假设令我头脑混乱，思维困顿。终于，我停止了思考。
“还有另一种思路。”御手洗先生说，“检察官用的可能是这个思路。”
“什么？”
“可能是你妈妈让国丸先生进入家里的。”
“啊……”我说道，心里想着或许就是这样。
我们三个人走出汉堡店，到锦天满宫参拜，然后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走在路上，小枫说这一带完全变成了市内街道，孩提时期玩耍过的小巷和空地都不见了，唯一不变的就是锦天满宫的院子。以前的店铺也都不见了，曾经最喜欢的粗点心店、什锦烧店和酒铺全都搬走了。然后还笑着说，自家的章鱼烧店也不在了。
小枫在一栋楼前停下了脚步，这幢房子的一层是洋货店，地下是意大利餐厅，二楼可以看到英语口语教室的字样。
小枫说：“这里曾是我爸爸工厂的所在地。
“曾经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当时的工厂是半地下式的，在这附近装着换气扇，用来将地下的热气排到路面上。因为夏天的时候真的非常热。”
“的确，这里离你家很近。”御手洗先生回头望着来时的路说着。
“大约步行一分钟的路程。你父母去世后，家和工厂也都交给了别人吧。”
“说是交给别人，不过我当时还小不太懂，家的房子是租的，工厂也是租的。所以……”
御手洗先生点点头。
“这样啊，不过也是。这附近还有从那时延续至今的店铺吗？”
“那家定食店。”
小枫指着一家陈旧发黑的店铺，立刻回答道。门口挂着写有大吉的旧布帘，看上去已经经营十多年了。
“其他还有吗？”
“没有了。”
“有没有曾经关系好的邻居？”
“国丸先生，还有就是认识的阿姨们。不过他们都不住在这里了。”
“这样啊。”
“我得回去了，不然美子妈妈又要说我了。”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御手洗先生回答道。
小枫用力地鞠躬告别后，朝河原町站的方向走去。
“估计你也饿了吧，小悟。虽然时间还早，要不要去那家定食店吃晚饭？”御手洗先生说。
我们把写有大吉的门帘朝两侧掀开，进入店内，看到的不是我熟悉的学生街定食店，而是像鳗鱼床一样的细长构造。长长的吧台后面是榻榻米地面，上面放着小桌子和坐垫，并用一排隔扇隔开了。
店里可容纳很多客人，但是可能因为时间尚早，店里空无一人。墙壁、窗框、室内的装饰，所有设施都陈旧发黑，让人仿佛置身古董店内一般。我想象着，这里也可能曾经是以美酒佳肴著称的高雅餐厅。
“欢迎光临。”吧台里传来一位男士的声音，细看是位年逾耄耋的老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店铺，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或许正因如此，才只好改成低价定食店了吧。柜台内墙壁上挂着鲷鱼装饰，架子上摆放着很大的达摩不倒翁，它们也都发旧变黑了。
老人对我们说：“今天店里进了好吃的喉黑鱼。”
御手洗先生在吧台席坐下，朝店里挂着的小黑板看去，上面写着今日推荐套餐和单品等内容。
“那我就来那个定食吧。”御手洗先生说。
因为懒得思考了，所以我也说：“我也一样。”
老人嘴里答应着，手上开始准备料理。虽然看上去年纪大了，但好像听力很好，并没有反问我们来确认下单内容。
“我还要一小瓶啤酒。”御手洗先生说着，然后扭头看向我。
“你是未成年吧？”他像是在找借口般地向我确认。
紧接着，他把端上来的啤酒倒入玻璃酒杯，畅快而津津有味地一饮而尽。
“小枫家那个案件，真是不可思议。”我向一旁的御手洗先生倾诉自己的想法，“圣诞老人和杀人犯都进入了她的家里，而且房子本身完全是个密室，是这样的吧。明明不可能有人进得去。”
“是的，月牙锁和螺旋锁都被锁好了，可天使和恶魔却同时入侵了这个密室。在圣诞节那天，天堂和地狱的同时来临彻底改变了那孩子的人生。”
“至少应该是其中之一……如果只有天使就好了。”
于是，御手洗先生略带微笑地说：“的确如此，不过这正是一个线索。”
“线索？”
“嗯，而且很宝贵。”
“为什么呢？”
“也就是说，有方法可以进入那座房子。想进入房子的有两个人，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方法，所以都进去了。”
“嗯？”
“喜剧随处可藏，尤其是在极度悲剧处。”
“喜剧？”
“天使与恶魔的拥堵时刻。”
“你是说是有方法的……”
我不禁小声嘟囔道。
“是的，这种拥堵是在告诉我，这种方法是实际存在的。”
因为不理解御手洗先生的意思，所以我陷入了思考。
“御手洗先生您知道凶手到底是如何进入那重重上锁的房子的吗？”
御手洗先生摇摇头说：“不知道。”
“人体肉身的话，不可能吧。”
“钥匙只有她母亲拿着，她父亲或者附近邻居都没有钥匙。如果这些证言都是真的，那想进入房子就太难了。”
“那就是真的有圣诞老人来过，你也同意小枫的看法吗？”
“那个鸟居旁章鱼烧店半井先生家的女儿小枫，有没有来过这里？”
御手洗先生没有回答我的疑问，而是向柜台内的老人询问。
“来过。”老人凝望着手头的东西，头也不抬地立刻回答道。他像是一直在听我们讲话，而御手洗先生应该也感受到了，所以才这样提问的吧。
“我还记得呢，大概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吧，她跟她母亲一起来过好多次。她母亲后来被杀害了。”
“那她父亲呢？”
“她父亲也来过，经常一个人来喝酒。他爱喝酒，所以工作结束后，就在这儿配着下酒菜喝酒。”
“半井铸件的工厂经营状况不太好吧。方才我们跟小枫在一起，详细听说了情况。”
“还借了大量外债。”老人说道。
“说是自杀，在京阪线的始发站卧轨了？”
“是的。”
“在小枫八岁那年的平安夜，半井先生的夫人，也就是小枫的母亲被杀了。在鸟居穿入屋内的房子里，形成了一个彻底的密室。是吧？”
“是的呢。”
“对于住在附近的邻居来说，这也是个不可思议的案件吧？”
“那当然了。”老人说着抬起了头。
“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密室的谜团还没有解开吗？”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又是怎样进入家里将人杀害的，这个镇上没有人能解释吗？”
“没人能解释。现在仍然是个谜团，很深奥的谜团。”
一段沉默后，老人又接着讲道：“你们知道吧，京都是个古老的城市。东京是填海造田的新城，而这里是千年古城。所以会有些可怕的地方，这里会不会有怨灵横行呢？会不会有些高深莫测之处是我们这些从东京漂泊至此的人不知道的呢？”
“嫌疑人被捕了吧。”
“嗯，听说是有一名嫌疑犯。”
“国丸信二，这个人您知道吗？”
“那个年轻人也常来我的店里，很熟的。有时他还会带小枫过来。”
“应该有三十五岁了吧，他看起来像有问题的人吗？”
“我觉得不像……”
“是小枫最亲近和信赖的人吧？”
“是的，他经常陪小枫玩儿，还照顾小枫呢。”
“可他是凶手吗？他经常陪孩子玩耍，却又杀害了孩子的母亲吗？”
“我不清楚。如果警察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不管什么人，都有鬼使神差突发恶意的时候。”
“国丸先生跟小枫的母亲关系很近吗？”
“有人在背后说坏话，说他俩有一腿，可我不相信。”
“有人说她父亲酒后闹事打老婆。”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那时候这种传言很多。”
“很多吗？”
“嗯，那时候挺多的。您久等了。”
老人越过吧台将装有喉黑鱼的盘子递了过来，是御手洗先生和我点的餐。我们伸出双手接过盘子放在面前，还有米饭和汤。
我们安静下来开始吃饭。当我们不说话时，老人也变得沉默不语。他肯定在日常生活中就严于律己，不讲邻居的坏话。
“即使是发生了杀人事件，您都没有感到惊讶吗？就发生在鸟居旁的那户人家。半井铸件经营不善，世态炎凉到如此地步吗？”御手洗先生边吃边问。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当然也很惊讶。”老人立刻回答了他。
“这一带曾因这件事闹得天翻地覆，轰动一时。虽说整个镇上也会闹些风波，可杀人事件完全是另一回事。”
御手洗先生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点着头。
“半井家夫人被杀案发生时，正值东京奥运会时期吧。”
“这该是那一年，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年），我身体还很硬朗。”
“您是说在战后混乱到东京奥运会之间的年代，城里发生了很多黑暗的事件吗？”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不知为何，老人马上摇头否定了。
“案件发生的那年，也就是昭和三十九年，不知为什么，那年城里发生了很多黑暗的事件。那真令人心烦。”
“只有那一年吗？都发生了哪些纷争？”
“夫妻吵架的情况特别多，多得有些莫名其妙。到处听说夫妻吵架了，也不知是何缘由。”
“有特别严重的吗？”
“有，也有严重的。有把老婆从楼梯上推下去摔骨折的，还有夫妻二人来我这里大吵大闹。”
“是哪家的夫妻？”
“是鸟居插进房子里的那家，不是半井家，而是另一头叫作松坂庄的那家。住在二楼姓有马的一对夫妻，他们因为没孩子而吵架。
“哦。”
“说是夫妻二人都夜不能寐，半夜经常醒来，还说每天都头痛。详细的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经常说些这样的事情，一直吵架。”
“妻子说有天早上起来，发现佛坛上供奉的父母牌位背朝外了。说这都怪丈夫没出息，整天就知道抱怨，连房子都买不起，到头来还打她，所以父母显灵厌弃了。她让巫师给算，巫师也说确实是祖先对你们夫妻二人生气了。
“妻子回来把原话告诉了丈夫，结果丈夫暴怒说：‘谁让你去找那招摇撞骗的巫师的？’于是两人扭打起来，开始大吵大闹。我还去拦架了，真是给人添麻烦。不过还好是没客人的时间段。”
“牌位背朝外？”御手洗先生追问道。
“是的，据说是那样的。然后他就神经衰弱了。”
御手洗先生皱起眉头，露出可怕的表情。
“每晚都那样吗？”
“好像不是每晚，只不过说是有过这种情况。发生这种事情的晚上，好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彻夜难眠，隔几个小时就醒一次。还做噩梦，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头痛，感觉身体不舒服。”
“真是太奇怪了。还有其他类似情况吗？”
“还有很多呢。像头痛、胃部作呕、耳鸣、失眠、能看到亡灵之类的。果然京都是个可怕的城市……”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早上起来牌位转过去的事情。”
“这就不太清楚了。放置佛坛的家里，没有类似的事情了吧……不，不，还有。我还听说有一家，早上起来发现祖先的牌位转过去了。说是自己被祖先厌弃了，被讨厌了。这事还引起了很大骚动。”
御手洗先生听到这里，不由得将双手交叉放在了胸前。
“那对夫妻最后没事了，可在这里吵架的那对夫妻，最后搬走了。”
“搬走了呀。”我惊讶地说道。
“而且情况还很严重，丈夫名叫努，被送进了精神科。”
“精神科？”
“嗯，去医院看病。说是他在这一带的路上，看见亡灵了。”
“啊？”
胆小怕鬼的我被惊呆了。
“说是看见了武士穿着满是血迹的铠甲，还看见身上连肉都不剩的骷髅在路上游荡。”
我被吓得瞠目结舌。
“还说是因为在公寓走廊里看见了什么，所以才搬走了。他们是在案件发生之后才搬走的，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希望他们夫妻关系还好。”
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老人开始继续讲。
“还有一对夫妻也搬走了……不过我当时想，半井先生的妻子被杀，是不是这种骚动导致的结果。”
“骚动导致的结果？”
“是的，恶灵骚动导致的结果。终于发生了杀人案件。这座锦天满宫的町内会[1]整体变得异常，不仅是有马先生，好像所有居民都被恶灵附身了一般，个个身形消瘦、面色惨白，所以才最终发展成杀人案件。我至今仍然相信，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京都就是这样一座可怕的城市。”
“整座城都遭人嫉恨，有什么原因吗？”我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附近不是有明智光秀的本能寺吗，这里是千年古城，所以栖息着大量的怨灵，遍布至各个角落。他们不时会出来作恶的。”
“整座城都是？”
“对，整座城都是。你看见那个鸟居了吧？那是会遭天谴的。人是万万不可以做那种事的，就因为那样做，他们才遭到报应，最终酿成了大祸。”
“嗯。”
听着老人讲的话，我似乎被说服了，深深地点着头，感叹世上原来还有这种事。
“而且还有证据。”
老人讲得起劲，将身子探了出来。
“半井澄子被杀的案件发生后，第二天，奇怪的事情突然都消失了。”
“消失了？”一直静静思考的御手洗先生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的，突然就消失了。真吓人。头痛、半夜醒来、耳鸣、看见亡灵等等这些情况都没有了，突然之间都消失了。”
“哦。”
“就像附体魂灵退去了一样，也听不见夫妻吵架的声音了，所以那肯定是遭报应了，在平安夜达到了高潮，之后附体魂灵退去了，或许是因为做了活祭。”
“死了两个人呢。”御手洗先生接着说道。
“你们说的活祭是指半井夫妇吗？”我问道。
“是的，第二天就突然安静了。太可怕了，京都这个地方果然是魔界城市。我也是自此才得以知晓。”老人脸色惨白地说着。
“你也发生什么事了吗？”御手洗先生问道。
“我？我吗？怎么了？”
“城里的所有人都被恶灵附身，有的变奇怪，有的睡不着。那时你……”
“我没事。没跟老婆吵架，晚上没失眠，头也没痛。”
“嗯……”御手洗先生感叹道。
“肯定是因为我是外人，不是本地人的缘故，所以才没有遭诅咒。”
老人一脸认真地说着。
注释：
[1] 城市内的居民自治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