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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猫时计——书写、猫族、劳作、生活及其他/杨君宁

跋 猫时计——书写、猫族、劳作、生活及其他

杨君宁

想起那些莲青黛紫的罩衫

伪吊瓶灯架明明不是枝形

为什么圆鼓鼓橙果一般两兄弟

都吹凋作寒流中的风落子

还有那未曾谋面仅只听过名字的失踪

膝上安睡过一晚的静暖

其后女生们的霜泪毛毛絮絮成敛羽之鹤绒

衣箱中金线下有猫伴从的隐秘飞行

次年春冰就要有一星星微咸

谁的舌面上密生出软棱的倒刺


——二〇一五年一月六日为橘兄弟之逝预写
追亡记事,兼念小小书店店猫大黄

穿过长长的辛亥隧道,便是猫国。

某一度暂短存在过的Line群组,名为“辛亥麟光鼓楼西康”。组员之一评议说:“像清末革命党!”因之恍然,这是时间化身而来的空间,难怪带出的气息不仅古旧,而且特异,仿佛来自未知的什么维度。从现实退守到虚拟之中,却无比真切。好像它早就预先潜伏在那里,专为静候那场革命涨满百年之期。一旦抵达,那道吃水线遂兴奋而悸动起来,一如手机充电充到100%,屏面旋即漾起绿波,电光潋滟。满川风雨看潮生啊。

邻近站名“大安”并非与《佛灭》同处六曜序列里的“大安”,另有来由。犹记某次车门一开,拥上大群大安中学的学生,校服校裙一色绀青,满眼发辫素脸的元气淋漓。那青春蜂起之势,直直把见证人逼迫到只剩残酷物语的车厢一隅。再一次车门一合,却是一名手推小行李车,猫粮满载的爱心妈妈,正与一对学生情侣聊着南部猫况,闻之莞尔,端的是老怀堪慰。料想此等亲力亲为的人手传递物资,应在岛上是常见之事吧。

徜徉乎悲喜之间,文湖线(更老更好的名字是木栅线)小火车总是如此欢欢快快跑过郊道,在难得裸出一角澄净青空,宛如城市优美绝对领域的边陲之地,蜿蜒一条恬静路线。正应了那句广告语:“整个城市都是我的游乐场”。

蓝线转棕线那长长的下行电梯,和朗豪坊的那道天梯究竟哪个更漫漫,没亲手测量过,不会知道。即将出站之时,望见窗外地面浸湿,杂色小草花们思慕微微摇曳风中,是适才落过雨吗?

这像是最寻常不过的盆地物候,台北记忆。一旦温度湿度都调适合宜,动植物就得其所哉。每一眷恋的城市之中,都隐埋得有那可瞬息打通今昔念想,不为时空拘限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大脑里日常散落各处的缤纷碎片,此际起身暴走,一一自动拼合:“风情色相,全部对焦”。

一旦踏入猫国之境,就猫来猫去,难以休止。也许故事的起点是童话般的,猫与猫人或人猫的相遇:“太平之世,人猫相分;今日之世,人猫相杂。”越往后头就越苦甜难辨,不知其味:bittersweetheart。于是乎猫女啊猫女,逐渐逸离小说家朱天心的躯壳,化身为彼人笔下的野性慧黠黑虎斑(其姐可能是端丽雅静的三花),与猫通其悲喜,同生共死,“同历世间情劫”。猫女从无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之虞,只因每回再履的总是不一般的伤心与赏心之地。日寒月暖,唯独不变的是始终寄情遥望的某心一隅河中之洲,那段连空气里都有猫毛散散飞着的流域,教人好生牵念哪。

初至猫国的访客可能会于慢行途中就不小心偷听到猫女姐姐的加急致电:“妈,有人要来,赶快把家里拢一拢。”猫多物杂,总是有点赧然示人。还好那一向洒落的访客大手一挥说,不用装啦,怪麻烦的。访客被两名室友逼迫成新晋猫奴有时,全为顺应二人的嗜猫之心实则甩手掌柜之意而孤勇地抛掉洁癖,承揽打扫大任,捏起鼻子快速清掉猫砂打包封口,丢弃了事。这也往往如一切人猫人人猫猫之际,最终没有爱不爱,只有要不要接受现状。而既然被目为日子总要过下去,就这样。

人猫在一旁却只觉得这“拢”字用得甚妙,不愧是自题警世句“十年一觉TNR,赢得小说荒废名”的猫女姐姐,此后还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大姐频传黑猫书”。要说“拢”嘛:于猫,从街猫到家猫或放归之猫,在人,从旁观者到伴走者,这逐一“收拢”的过程,可有的是故事好讲。有些甚至不啻同时间竞逐,与永恒拔河,正堪细说从头。

是二〇〇八年二月吧,《巫言》书成未久。人猫案头拆弹,最早接触到那秘密传单小型张的“台湾认养地图”宣传页上,猫女姐姐以黑色原子笔一画一刻郑重写下的“苏圣杰”,就是不慎被其侣人叶子/Leaf拐带成摄猫者、护猫者竟至酗猫者的其中一位,自此隐其本名,而以特工代号般的“KT”行世。

彼时,这个组织已经悄然建立七年了。素手浣花,最初的网站都是由他们自己写代码,一手一脚架设起来。天地创始,没什么现成的框架可供套用。叶子偶然收养了附近婆婆喂的猫(不得不说天下婆婆一般苦心,却也一样令人遗憾难劝地坚拒抓扎),回神过来手头已有十只之多,再增多的猫口就开设了猫基地。自景美五楼到新店二楼再到如今的花莲,十九年猫尾一甩间,地点与猫和人一同流徙,顶峰数字是四十三只,如今是三十七减一后的三十六只。

二人同心,其力断筋——猫砂好重,猫也好重哪。近两年来决心从台北移居花莲这一遭,他俩不辞冰雪为猫热地搬人搬猫搬屋,二十四小时内两辆车拼去又拼回。临行一周前,叶子做好最后的贴便条纸默记抓猫顺序外加要放哪辆车的工作。之前他俩则避猫耳目地预先在另外的房间煮硬提笼,三十七只猫,三十七个提笼,每一提笼配备一铺一盖两块浴巾,用心良苦,不容有失。KT提早推演了大致的行车路线及暂停休息点。此前此后,又已有和将有叶子的两册猫书问世,猫中途达人的实践报告,手到心到。若非听到两位猫人少有地献声,在近期小一哥林清盛的《阿猫阿狗逛大街》电台节目中分两次详尽自陈其事,很难想象个中艰辛。

到现在每每看到叶子脸书贴出的三花猫女儿小六和KT父女照,那一式,不,一猫一样的黑眼圈,都切切证明了这两位真的是亲生的:“一生人只一个血脉跳得这样近”,没有物种阻隔,亦无有亲缘悖逆,人猫一家,已臻至境。

台北花莲,两地踯躅;神喵侠侣,救济江湖。远近猫友,最低程度至少都向他们借用过抓猫的诱捕笼吧。据说那捉猫重器,被KT妙思巧手,装上了可远程遥控的笼门起落机关。

二〇一五年冬,猫人译者D小姐为免楼下喂了两三年的硕美街猫AW遭某位好邻居荼毒,遂下决心将之收进家内。该奇男子不关阳台门休息,以至于贼人闯入。他将之推赖给猫,诬言AW到屋内抓坏了他的袜子还是被子的。其人狞恶放话,要是饲喂她的D小姐再不想法解决,就要下黑手毒死她。此时重述这节,仍感胸口奔涌着一股呼召道上兄弟来给此獠点color see see的冲动。

辛苦D小姐在二月初的寒风里埋伏了三四天,因那灵巧的AW前头有几次吃掉了饵食,却原路退出笼子严重拒捕。“无法投递,退回原处”。显然跟托尔金大部头缠斗良久的D小姐是有练过的,举重若轻将魔戒拗作所罗门王的指环,终竟耐心守得狡猫入笼。大落袋。KT叶子的诱捕笼于焉再建奇功。至于AW怎么变成眼下安稳酣睡在电暖毯上的入室猫,那背后自有一部精彩的侍悍记——翻译之与收猫相似处,恐是两者都旨在“化生为熟”——D小姐点点滴滴都在几年内的脸书上写下啦。

“应是有情无着处,春风蛱蝶忆儿猫。”昔年短暂借居兼助手D小姐顾猫,人猫每个傍晚下楼去给街猫邻里们放饭时,总能看到AW如歌姬出现在意大利阳台上现身对面二楼雨棚顶,端坐彼地开始她的咏叹调,不是喵喵,而是嗷呜嗷呜,遂与之对答一番,而后笑笑乎离去。如今AW是给夺归永巷闭良家,乐享其无忧猫生了。当然D小姐亦因之全能住宅大改造,延请师傅到家来加装了阳台护栏。

以宜家灯架代替输液架,自己为家中老肾猫最终一段喵生护送至尾站,也是叶子首创之法。如此一来,免了猫女姐妹俩傍晚轻声商量要带猫去左近的医院打皮下,猫早已察觉情势有异,匿躲不出的愁烦;免了要用大毯子盖住外出笼为其收惊的宛转;也免了叫出租车时担心运将是否乐意搭载猫的辗转。真的是救猫先救人,完美解决了攀桌踏凳换屋顶灯泡,灯泡不转人要转的问题。

某个阴湿的台北雨日,曾随猫女同访Leaf和KT的新店猫中途之家,照眼霎时雪亮,应记否那纤尘不染的屋内,猫甜皿净。三猫一团、五猫一簇,分据几爿电热毯上安然孵眠。此屋之内,莫非猫土;率毯之滨,莫非猫身。这整幅乐不思鼠的猫生图景,底下掩藏了多少洒扫与照料功夫,真个很难以人工计算。各型各色猫人妙思之下产生的猫用具,如巧致的木质金属框碗架,瓦楞纸粘就的摇摇盆,都赫然在列。更是少不得叶子亲手设计制成的猫桌历、液体家事皂、润唇膏,那神效不可测度的太乙膏。叶子妈妈助力做的猫图案环保袋,至今的布口罩,万花缭乱,不一而足。

这是每个猫基地都几乎会有的猫产品,取之于猫,用之于猫,以自我赈济,兼互为奥援。哪个猫人家里不曾积攒并应用着一大些此类猫物,既非时下的“文创产品”,亦非大夯的“猫咪经济”,若要比拟,恐怕只有自耕农辛苦手植的白菜萝卜了。此乃无法之法,只因猫基地的撑持者泰半面薄,即使确实弹尽粮绝,也不好贸然直接“向悲惨世界乞钱”,以免再雪上加霜,背上假借动物敛财的恶名。

世间怪奇与荒谬的事件所在多有,落力做事者要无端遭受根本不想查清真相的庸众之质疑折辱。例如《那猫那人那城》此书中所写到的读猫园坐镇者那布郎,明明是N进N出收容所,守备范围甚广,近涉内湖、五股,远至宜兰,从最为酷异不堪之境中抢救奶猫一一人手抚养长大的猛士,竟然也曾经被诬蔑为“动保蟑螂”。

人猫悄悄在心里向读猫园下订单,好想看她何时写一本《完全饲育——人力助养奶猫手册》,传授那繁丰的泪与笑经验啊。而但凡稍有记忆之人,想必无法忘掉那位被迫饮恨自绝的年轻女兽医。

反而是真正的骗子从中得手,挟犬猫以惑义人,像一株邪恶根苗从反面生长,戳刺出事实的肌理终至洞穿,教人不免想到《围城》中那从风干腊肉上冒头窜出的肉芽,实在是憎恶极了。

就算迫不得已,总要有个适当的名目吧。这也就才有各家猫基地殚精竭虑开发自己的猫物生产线,品类大同小异,偶有惊喜。有了物便好开展义卖活动,那是凭持是信物是记认,是笔记小说里的牵愁惹恨线索。以物易物,两下清爽,买卖双方隔着或不隔着屏幕,齐齐泛起泪雾里的微笑。如果有天大扫除,从屋角找到N本猫日历和若干猫产品,好比说平素不开伙者的一套六只猫图案酱油皿,那也丝毫不以为怪。

可能不会有人细较其中的分别,会觉得到底都是货品。然而那消费消闲式对可爱动物形象的征用,与不得已倚门卖笑以兴灭继绝的应急,终竟大有不同。眼见有心仪的牌子或特辟了专门的“猫部”,或推出猫与猫头鹰组合的图案都有些令人不安。君不见,多少猫咖成为猫间地狱,何况是应激反应更为剧烈的禽鸟——“受惊脱羽”。免用皮草,不吃鱼翅,谢绝动物表演……在猫人们疾奔如神行太保,水里来火里去,几乎将一切能做的做完之后,冷不防又冒出新的挑战选项来。

该说这是从伴侣动物向经济动物的转型?到底很难笑吧。曾几何时,泛化的政治正确润物无声地渗入日常生活,制造出一种普世的平庸。好像人人面前都有一张包含若干选项的列表,只需从中择取一或多项,在相应的方格里打上完美对勾,就可轻松完成身为公民的社会参与,宛如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地投身到考藤校必备的课外实践中去。这是伪中产的仁爱之心吗?在不公平不正义的基底上呼求公平正义,面有得色在自我的宇宙中心呼唤爱?

是要一颗有心房心室,有血液汩汩流过的血肉之心,而不是要状如“蜂蜜胡椒饼干”之心,这是生而为人,为免抱歉的基本抉择。无怪乎一线拼死拼活的犬猫和其他小动物救助工作者们,都将“爱心人士”视为一句粗口,无比克己地抑压住中指大竖的异动感,恨不能以“全家是我家,但更是你家,你全家都有爱心”的无厘头句子奋起反驳。

哼哼,猫人们本来不善良,不热心,不滥情,不妇人之仁,更不率兽食人,然则当此危急存亡之际,为了守护宝珠化身恶龙又如何?向来养心如饲虎,总得寻坚牢的大笼子方好为之。眼睛撒洋葱粉,心灵坐老虎凳的处境,才是每个猫人堪堪与不堪忍度的日常。

真正在一线胼手胝足之人,总是无暇自我肯定、表扬和感动的,哪里来这种从容伸脚、白眼傲人的悠闲得意,不免令人费解。世人一再标举的正面价值,或许永远与人性的弱点相悖逆,以致成了无限接近却愚不可及的目标,高高挂起但不得轻轻放下,例如公平正义、反各类歧视、反战……种种种种,沦为一句“正确的废话”。相较于勠力为之者的动辄得咎,什么也不动一指头无疑最为稳妥安全。

初闻“环保手电”时,人猫费劲好久才吞下涌到喉咙口的反诘:有没不环保的,好想买他一个试试。看到手机上的“护眼模式”,也不免探寻可有“伤眼模式”的存在?正像长袜子皮皮对店主说,你们有没有涂完可以长更多雀斑的面霜,我来个十罐。入眼种种,当今的消费式喜爱、掘骨式纪念——“为作者烧纸”比起忌日吃蛋糕,或是打着其他旗号的再损害消耗,诸如在小说或电影中,对非自然亡逝之人生前之事重做编排,到底哪个教人更难以生受呢?

金纸滔滔,幽明难辨。人猫实在觉得毫无愿力要抵制诚品、抵制圆方,因那无处不在的全球资本主义早已渗透到各人日常生活的时时处处,何况作为大型连锁书店和综合商场,它们自有在这个时代的衣食博物馆意义吧。记忆深刻的倒是在诚品某分店地毯式搜寻到早就断版的某册书——这样大型“离奇与松散”类图书馆的书店,生冷不忌、品类不拘地应收尽收,不应收的或许也收进来了好些呢——于其另家分店听过的某乐队Live,在圆方今已执笠的某家电影院连续两天看同一出电影。机械复制时代的抒情灵晕,大概不外乎如此。

为了自身无能超克的语言和书写洁癖,人猫唯坚持弃用溯其词源,看来染黄涉毒的,时兴追加给猫的两个单字动词,而以相对柔性保守一些的“揉”和“酗”字代之——这算是“长吉好用代字”吗?又或者,在未来某个汉字终于拉丁化的无定年代,每个人想要写字却无从写起,只得无措地画个圈儿替之时,猫人和人猫们早已猫言猫语,纵浪大化。

曾几何时,人猫在其他领域认识的朋友,都不知不觉跨界跨到了有志一同的“猫友”盟军。碧水寒潭,断难再返。久米仙人空然望见多少决绝的细洁足踝。鹊桥俯视,人世微波炉啊。

譬如台湾女孩小A,第一次碰面是在几年前冬日凌晨的羽田机场,观剧同好之一。妆容精致美丽的小A,看起来和任何一位年轻OL无异。她自己家里有两只领养的猫咪,也深谙街猫生涯之大不易,是资深猫人。小A劈头便说:“我们辛苦把街猫抓去绝育再放归,但总有一群人嚷着:‘让他们生,让他们生’。”果然频道对了,说话都在点子上,若非亲耳所闻,人猫也不能相信有这种喜出望外的缘法:初见便如知己。

小A所言甚是,这真是我们,这个“我们”应该包括猫人、人猫和广大猫天使们——一段时间以来共同的困惑。这世界向来不乏以人度猫的思路,认为贸然剥夺他们的生育权太不人道,至少尝试了第一次的人/猫道再实施抓扎之策也不晚。但那猫族爱情的结晶——仔猫们可能就此成为寻欢作乐的副产品,更不堪者,就是猫生的结石了。如果一窝仔猫刚出生就面临被集体处死的绝境,那他们出生的意义何在?人族关于堕胎和安乐死的争议尚且未有定论——生死都不能自主决定,也真的可哀可叹——如此目睹其他物种的鲜活幼体为死而生,竟可以无动于衷吗?

直到有一天听到猫女说,她曾经在实践TNR之初也有过种种犹豫,直到目睹幼猫们——甚至“来不及长大”为幼猫——那些最多只是刚张开眼睛看世界,幼失怙恃的奶猫而已——凄惶出没于市场,像只为揾食求生的老鼠仔,或者不幸膏于狗口甚或碾毙在车轮之下。眼下种种皆为今日死:那既不堪闻问,又一桩桩作为事件实在发生着的八百万种死法,每目睹一次都是对心脏功能的巨大冲击和考验。从那以后,她面对TNR中之“T”,再无半点犹疑之心,就手起刀落,一一抓了扎了,好了歌歇,就当是以牺牲生育权换生存权吧——两害相权之际的无奈取舍。

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我救了TA,还是害了TA?实在不想爱你变成害你,于人猫之际,人人之际,猫人们不能停止自我诘问。人,是有限度的人,只能当机立断做彼时彼地心下认为最对最非此不可之事。落爪无悔,调校与矫正的机会,就留给下一次,再下一次好了。

行文至此,人猫也再再想到日前网路所见,台北车站那则提醒民众不要惊扰年年回此生产的某位母猫之告示,其下五色斑斓的各路留言。“爱有千万身”,一时一地或异时异地,处理同一种情况的手法因人而异,境随身转,怎么可能亦大可不必强求同声同气。这是猫人们所要遍历自己与同僚,乃至异见者之间“时差的故事”。恰似《夕雾花园》里缄默的园艺师所言:“花园是由许多时钟组成,有些快,有些慢。花园里的生命都有自己的时间。”猫人们啊,千万记住。其后园艺师又对女主角说:“打从我们相遇,你已经是我的责任。”——这语气何其熟稔,会是猫人们对街猫们的暗暗盟誓吗?

语已多,情未了,笑说未曾道。

兴昌里TNR元年,猫女姐妹抓扎的街猫总数是六十几只,第二年二十五只,第三年十二只,第四年六只,第五年开始持续下去一路凯旋高歌,零、零、零。逐年数目大减半。数字在说话。足证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控制猫口、良性循环之法了。

那就让我们比照《音乐之声》那段经典的首字母唱诵记忆法,再来把从前的TNR,现下增其长度为TNVR的这咒语念叨上一遍吧:“T是Trap(捕捉)的T,N是Neuter(绝育)的N,V是Vaccinate(接种疫苗)的V,R是Return(原地放归)或Release(释放)的R。”是为TNVR。

就有一段时间,人猫也不断自我重复洗脑曰:绝育和引产的区别只在于子宫里有无胎儿,雌性犬猫如未及时结扎,最大的危厄就是子宫蓄脓。若不小心外放,听起来颇像什么反社会人格的变态。所幸至今未遇到过要如此决断之例。但确乎是做过助产士预案的,也就是若遇猫母难产,如何协助剪断脐带的简单做法。好在连这都没用上。所亲历而最难忘怀者,莫过于两只虎斑白的生死线上交接事件。

虎斑白者,看似突兀的矛盾语。意指猫族身上,因有虎斑和白两种毛色,被虎斑深色块反衬得更鲜亮皎洁的白。相信见过并偏爱白底虎斑猫的人们,必能对此结论会心一笑。这种白因其不同于通体雪色的纯白,在掩映下愈发显得难得与晶莹。大约八年前,还在京城的宿舍做中途时,第一头寒冬来奔的白色孕猫妈哇哇,于春日里一举生下六只小猫仔,其中最活泼凶悍的那只,就是虎斑白的猫小子。

每逢他静静睡着时,宛如天使,任人伸手在其颈下怎么摩挲都不会怒声抗议,只是咕噜着,向黑甜梦境中下潜得更深更酣沉。一旦等他睡足,悠悠醒转来就全然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到处毁物咬人。那可不是猫与人间嬉戏般点到为止的玩耍轻啮,而是不分轻重的狠狠啃落,牙齿印进肉里虽未破皮见血,打在腕骨上却是深入铭刻的痛感。不同兽类的咬合力有异,猫族的体型体重达到某个数量级时,是足以杀人成仁的。然而他显然意不在此。莫非他决定要做个猫中的小张无忌,好让经过同栖生活的人族永远记住他吗?将他独个留在宿舍整日后,开门所见的景象如台风过境,满屋飘落的都是纸屑和撕碎的塑料袋,一天世界。他甚至将一个材料薄弱的淡蓝色字纸篓完全解体了。

领走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时髦青年,来会面的地铁站接他时特地背了才买的崭新猫包,为他取了上一个已逝的身畔活物乌龟的名字,仿佛沿用的年号一般传递在新旧两帝之间——桃子。未久,青年在线上传来讯息稳健报告曰:他连环作案,弄坏了凳子,扯烂了浴帘,把我大腿咬到出血——现在他就差吃人了——青年不忘补上更为沉静的一句,听话听音,显然他做好被吃的觉悟了。

之后青年不得不将他转送一位养猫多年,才失去暹罗爱猫不久的女生朋友。非为他犯罪累累,而是青年的女友对猫过敏,实在难以长久居于同一屋檐下。那女孩家里猫屋、猫树一应俱全,对猫咪耐心无限,是最佳的托孤对象了。

未几又听女生说他做坏事,咬断了新主人家的光纤,兼有其他创举。看来他全无通常猫转换环境会出现的适应问题,打算一咬到底了。果真有一技傍身,便可轻松打遍天下。但男女主人都笑而不计,于是他们二人一猫,继续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至白发千古。

送走小子是日,正逢惊心的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京城特大暴雨,灾害性气象出现。所以他是个雨男吗?只知道那天早晨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坐校车归来时,车窗外雨帘如瀑,天地一片汪洋,岂止牛马,几乎人鬼什么都快要辨认不清了。

雨那么大,行车本身是冒着蛮大风险的。事后才懂得要害怕,当时心里却是有几分好奇兴奋的。人猫干湿不分地爬回宿舍,同一天晚上,迎来了另一头暂居猫妈妈的三位新麟儿之降生。这位猫妈小楚也是虎斑白,在捧抱中发现她已破水,有少量淡黄色液体淌落在瓷砖地面上。好在此前一段时日,初期察觉到她腹大如鼓时,就早早在对面书桌下以大只的装书纸箱铺好垫布,为其布置下一个预备的临时产房。

破水后,虎斑白猫妈笃定走入纸箱之中,在嗓子里呜呜低鸣着,抓碎一点纸箱内壁,剥落下来若干纸屑堆积在其中一处箱角。而后人猫从第一只初生猫婴娩出开始,逐一见证目睹了全部三只小猫的落生过程。难得猫妈信任,没有半点不悦和闪避之意。每一头湿漉漉的小猫脱离母体时,外表覆裹的暗灰色胎衣泛闪着微光,那是生命初萌时自身就携带到世间上来的能量吧,细弱但足以自我庇佑。他们形同一个个庞大的虾仁,要靠猫妈舔舐并吞吃掉胎衣——一股腥然血气随之升腾而起——再耐心一点点用舌头烘干胎毛,才有像模像样的小猫形状与轮廓出来。

落生之际他们犹是双目紧闭的,真正张眼看世界,那就要到诞生两周之后,缓缓睁开清亮的小眼睛,像晨早最先蹲伏在草叶上的露珠们。就算“张目”原本不是字面上这个意思,对于猫族而言,实在是很重要的生命启动仪式了。放空时常会发想,来日或可像同姓的先驱医生那样,开间医院,只是要做成专门的猫产科,从此做定产科医好咧。

往后好歹克服了从不观流行影剧,更不想要看刻意将动物萌化卡通化之闹剧的高度戒慎心理,有天偷偷分出一只眼睛看了《猫侍》的人猫,乃大惊,这岂不就是那段自我隔离兼独居的猫时日之复刻吗?其时正在闭门造纸中的自己,和浪人主角天天糊纸伞贴补家用,转即被猫印下梅花或一掌抓烂的遭际并无不同。不与人世相闻问,亦差相仿佛。只不过浪人久太郎是积存了满抽斗的家书一封未拆,人猫是连电话短讯都能省则省了而已。Neko Zamurai(猫侍),人猫感到为猫天使们找到了新名字,是为了卫护猫族而生的散兵游勇们哪,不入主流,然而自得其乐,心怀“立斩,立斩”的决心誓要与跟猫族为敌的恶人战斗到底。

到得第二季,那“No Cat, No Life”的口号更好翻译成“无猫不成活”吧。只是第一季开头的雪地寻猫场景,白茫茫一片雪原中落下的红绳金铃,竟回荡起些许“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悲怆之味。金声玉振,雪粉雪尘雪崩,雪路漫游。没料想的是主演俳优也是真猫人一名,会在排演打斗场面,特别持剑抱猫时特地放低重心,为了不要让猫过度惊吓。最后猫竟然得以在猫人怀里安然入眠。猫人且说,实拍时猫咪会从现场悄然溜走,众人大动员去找猫,实在其乐无穷。

追究其动物因缘,只怕同他们兄弟俩幼时家里就有养狗难脱干系。两只狗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其中一只怪里怪气地叫作“机器人”,似乎得名于兄弟一同看的动画电影。至于童年的狗人兄弟如何过渡到现今的猫人,那就不得而知了。其兄近年返老家探望父亲时,一向不忘关怀家里的老猫豆豆,直到他辞世为止。

猫人弟弟赴台做《猫侍》影片宣传,顺带协助台北流浪猫保护协会拍摄了送猫套图,送养了四岁大的斗眼黑猫,很巧他同名地也叫豆豆。这样的毛色和年龄,加起来堪称送养中的老大难猫咪,故长久乏人问津。经由猫侍加持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便顺利送出了。

令人感念也慨叹的是,那真不似寻常演艺界人士为显示自己对动物亲善摆出的刻意造型,浮夸的人族占据画面中心,动物只是陪衬和附属的配饰,而是一场难得黑猫与黑猫的相遇。若非长久待己似猫,视猫如己,很难和初见的猫轻易鼻子碰鼻子,达及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那拢猫抚猫的手法也颇见专业。

果不其然,猫人弟弟在其他片场中也稍有机会就伸手去逗弄那些路遇之猫,路猫们或顺势随手倒地,或坚拒触碰一路向树丛深处匿逃而去。自然之子一般的猫人弟弟,在悠悠道起与其他动物的相处时,无论对方是马还是大象,都驾轻就熟,非常容易与之打成一片。

懂猫与不懂猫之间,一个人一个世界。

这可能真是“全上来”“都下去”式的家族基因加成。猫人哥哥早岁留影中,有一张便是抱着黑玳瑁——“黑玳瑁是好猫”之顶级难送黑玳瑁是也——蹲坐在夏普电视机纸箱里。就算初衷非关送养,恐怕也有好事者会因这广告感十足的画面来探询猫事的。

跨界猫友中,还有也是台湾女孩的小F,二〇一二年十月,在她研究室初见的黄白猫糖糖,猫如其名,有着黄糖加成白糖的双倍甜度。八年之间,于网络遥望她从甜丝丝的小猫,到中间一度令人忧烦的猫癣大作战,再长成如今的肥满大猫。真是花了一场好仗打过去所用的时间了。常言道白驹过隙,就没有被卡在那罅缝中的风险吗?白猫是一定会有的,乳猫一暝大一寸不说,绝育以后势必体量倍增。猫时猫分,秒秒必较猫时计。

熏风一度,小猫一批。春秋两度奶猫季,比人世婴儿潮更难将息。那一窝同胞猫咪往往被集体投掷或遗落在从来不适合有猫的人家门前、公路边上。猫女一家便收到过后来转手Leaf和KT代为babysit的四小虎。另有幸运人在花莲捡到五音橘子,那五颗小毛球认定他是跑开又折返的猫母,集体发足向他奔来,遂取名哆来咪发嗦而非宫商角徵羽。小猫四五只尚属一奶同胞的中位数,还好这两次都是很快分发完毕。中途不易送养难,由于老早划去自收进家的后方这一选项,才能扚起心肝大力倾销,务求手头不留一猫。而不能“每个人,都要学习写一些没有回信的信”,若一个人在投稿、求职、卖保险之前,自觉执行此等需要精准命中率的任务心虚腿软,或许可以从送养猫开始他初步的“风格练习”,零秒出手,再无迟疑。

猫且偷生,人且放浪。人人猫猫,两两相忘。

那些送养的放归的收编的,蛮好汇为一曲猫人们特制版《你的名字我的姓氏》,有如分类学命名新物种“林氏树蛙”,可有长年读者记得《猎人们》里的朱旱停吗?去除物种隔阂,成为同冠一姓的家人,隐隐实现了“多元成家”的愿景。

眼光放远,万事皆悲。看来看去看多了,就看到更多不忍多看的。“为什么菩萨低眉?”这条看似遥远的问题,终于有了更切近的答案。从微博微信的简体中文,看到脸书的繁体中文(可能顺便在某个香港猫咪群组里偷跑补修粤语),再到推特读起来磕磕绊绊的日文汉字表达——有些不需转译亦能略解其意,像那粗体标题写着“子猫让渡会”“扩散希望”的。媒质与语言的越境之间,漫山遍野都是猫咪的送养信息,或者掺杂进来的寻猫信息,甚或更惨不忍闻的其他情状。真像每开辟一个新的灶眼就要多坐上一口锅,每一口都急促锐叫着沸反盈天了。

上海有高架猫,香港有天台猫,各地都有车底盘猫、校园猫、社区猫,空手空臂真街猫。其他小分类下,尚有店猫、摊位猫、公园猫、网路他人之猫、Google Map陈迹猫……举目皆猫也,眼界大千皆泪海。第一阵线的人永远焦头烂额、身心残破,缝缝补补乃至于无法连缀。新三年,旧三年,如何继续再三年?“给世上摇摇欲坠的我,给一切明明是对的错”,医必治己,而后再谈得到救人助猫。形同高空走钢索,须得握持一条平衡杆。然而心里最底层的钢板亦有可能一朝遭酸液腐蚀瓦解,再来时要记得用更好的合金钢材料重铸。为了不身心崩毁,不囤积动物,不挪用公款……切勿失序,起码维持人形,相信猫人们各有秘技。

好比借鉴某位雅人自述中惊心之句“我已将我某部分神经完全杀死”,这有点像猫女姐姐所说的切断电源自我保护,或是人猫自己发明的分类守则“活着养,死了埋,走过匿”,甚至是听到藤泽周平原著改编的时代剧里三十年后归乡的老渡世人说:“生者必灭,会者定离”,又或是轻灵跳脱,思路与易感的水土之人玻璃心肝眼泪水迥异的风象处理法:“我爷爷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们哥儿俩要相忘于江湖”“生命什么都不是”“远行人有少年愁”。拼今生,对猫对人,为伊泪落。

爱比死更冷,死比死更冷。除了道上同志彼此扶持的有情一哭,我们也在努力找寻平面外的支点哪。言说至此,怎能不提那久读成诵的《舞鹤猫》一文咧,其人洒落来去,千里不留情的待人待猫之法,委实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沉静中的狡捷,漠冷中的情炙”,在人在猫,都是无比向往的生存状态了。

以上万法,即使不是药到病除的心灵保健包,至少也百废一用暂时分了点力道出去。尚有某年酷暑,人猫猫急乱提议,不吝馊点子支招地推荐早忘了哪里看来的民间土方,采取五行生克原理的“剪刀大法”给上山下海寻猫不得的猫女和猫女姐姐,居然歪打正着地借此先后找回两猫(若没记错,第一个是台风孤儿猫苏拉),临了不忘抓住归猫两手绕阵法一周以答谢灶神。

只因第一回试用前两周以来,听闻南方岛屿的真夏艳阳之下,姐妹俩找猫找到心焦魂飞,双姝大地女神发愿苦寻被冥王掳走的女儿般形容枯槁、面色黧黑。人猫实在觉得看不下去啦,救人要紧。没想到偏方起大效,着实意外惊喜。唯不打算求证,很怕坐实的,剪刀大法再多一层西方隐喻的人与猫因缘会否是:“我们像一把剪刀,相遇时只为了分开。”

此法且被叶子接手发扬光大,在脸书贴文再度广推之,她亦凭此找回了几只猫。

由此可见杂学旁收之必要?譬如怎样清洁灭蟑,怎样走合法程序带猫跨境跨国进出(某年桃园机场的鸭赏猫不在其内),怎样带人族幼儿坐飞机……纷纷繁繁,十万个为什么和十万个怎么办,时刻准备着,要用立等可取。

终竟会有那一逸不归,成为人心之上永久挂牵和悬念的猫口。猫人们迎生送死,常常难以克化,街猫一世,草木一秋。这都已经不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而是朝生夕噬、挟心自尝的普罗米修斯困境吧。“将猫拍得像人,将人拍得像猫”,时常都会无聊畅想,可会有哪位导演来发心拍上一部《东亚猫谭》呢?只需日常缀行各位猫人与猫,那成像颗粒粗大,不须细细剪的原始胶片,就是最好的实录了。

猫人们但凡一息尚存,都想要盗取并传播开去,不使教熄的那火种,无非是尊重和善待其他物种的观念,以及如何在具体的城市社区开展最基本的TNR介入行动。如果不爱,请不要伤害,是不是已经退无可退,到达相异物种相处的最低法度?然而总有人屡屡突破这底线,这就到了猫人们不得不飙爪的时刻啦。

十七年前的SARS,十七年后的COVID-19,似乎出没即触礁,病毒变身另类试剂,引发了各路与动物不共戴天的人,以及假装喜欢动物的人言行大反弹。抗议社区流浪动物者有之,忍心抛弃乃至处死家中动物者有之。种种乱象,令人感慨。

这些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后人类了,人工智能时代的后人类,“后”者,在不该存在的时空仍然存在,应该是直接从多年前复制粘贴过来的,古莲子萌发新芽一样可惊可喜,连说话用词都一式一样,毫无创意:不就是用“清理”“处理”这样的搭配无生命之物动词加诸原本跟你们一样的有情生动物之身吗?不就是自诩为“高阶人族”而用颐指气使的态度要求物业管理处人员代其实施恶行吗?不就是在混乱之际忽然跳出来唱大戏,教人知道“哇哦,幸何如之”原来身边就十面埋伏着列位芳邻吗?

拜托稍微睁开眼睛正视一下这个世界吧,这难道不是延期博士和流浪猫,在前者毕业之后,后者送养之前,立即身份对调,转化为流浪博士和延期猫的神奇界域吗?兄弟们啊,难道高等游民就不是游民了吗?回望《猎人们》和《我的街猫邻居》系列里所写到的精英邻人,以其傲视一切的姿态,狂呼乱叫,每每令人气结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有理有节应对。即如猫女姐姐在《带猫渡红海》里所写到的“帝景教授”,凭其一人之恶意几乎害死三条猫命,也有猫女点名的医生、律师……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人猫有理由相信,只要运气上好佳,就会遇到某些这类人的预备役。他们极有可能化身某双春风得意的青年新手父母,其中冠父之名的那位,多半坐拥一大堆学术经历和论文发表成绩,在通往学界新贵的想象大道之上狂奔,此时唯忧心忡忡以为楼栋下进出讨生活的浪猫,必将对其出生不久的宝贝疙瘩构成莫大威胁。他们也可能化身某位凡事皆精打细算之人,却要说那些尾随他或她到楼门口,喵喵乞食的猫们才是精明之辈。

他们无疑是信心满溢,优越感特强的,以为不仅自己的子嗣眼下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己更是必然能手疾眼快过他人,提前预约到未来之世的金拐杖,毫无觉知自己其实也是眼下全球学术移工大流动中的一员。冷眼观望,这样的父母果然是天赋异禀,见管理处人员并不回应其“速速清理猫”的无理要求,就又激情申诉一遍。这样的男士女士也会顺理成章认为,猫事不关人事,社区既然有流浪猫存在,那就活该那些管猫不顾人的爱猫人士去奔前跑后唷。

原来“老爷吩咐开窗买水果”的做法,并不因时移而事往。这就是城门楼子和胯骨轴子之辨罢咧,你和他讲动物的事,他偏要跟你扯为何不关心人。人难道不也是动物之一种吗?而且这样说的人,通常都是既不关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遑论其他动物的。如法炮制的是,你同他说美学,他非得和你谈不能冷落了政治,结果可想而知。

也有那倍加不怀好意的,奉劝猫人们空有对待动物的爱心,最好先关照一下自己的家人,哪怕远在天边。远在天边?这就需要忍住不问候他们近在地下的先人吧。

冷冷回力镖射出,一发封喉:“不能善待动物的,必然也不能善待人。”而又有哪个猫人不曾听过类似“你这么喜欢猫就带回家养,不要只喂”的无耻谰言呢?听到耳土肥沃,可以栽培出荷兰芹和圆葱的这步田地。即使心怀大方、百炼成钢,只当风过耳,难免有时被点燃心头的熊熊火苗,想要据理力争。不为与人的恩怨牵缠,只为保得猫平安周全。

于是有些猫人发动大团结小统战之法,尽量找到那潜藏人海之中的近身同党,亦即某些协力作战,一同喂猫找猫的大楼管理员阿姨和门卫伯伯,以及方圆十里内日常隐身的其他猫人们。至于彼此接头以后,焚膏继晷还是焚糕祭鬼,两处茫茫皆不知。

有些则努力过滤情绪,像写电器说明书文案,但求清晰明了,成条见缕,发心写下了对事不对人,从正面建立观念,免于人事对峙的倡导文,以拙劣三段论逻辑“好人都会这样做,你是好人,所以我们相信你会这样做”情感拐带地循循善诱之。

倡导文,不完全统计其内容有:有关实行TNR的五W版SOP。从小和动物一起成长对人类幼体有益。孕期养猫会感染弓形虫为何是谣言?除非你直接取食染病猫咪的新鲜遗矢才有可能中招。猫有猫病,人有人疾,猫不会传播SARS或COVID-19给人。相反,那些体内检验出新冠病毒的大小猫科动物个例,都是被确诊的人族感染的。凡涉动物之事,不要都想当然推给志工,但是可以由社区与当地动物团体分别出人设笼,友善合作,以调和居民矛盾,且有远近成功先例。再有就是,偶尔也请读读诸如《动物解放》这样的书吧。

猫人们这时总错觉自己才是妄图语冰的夏虫,但口燥唇干也仍然说了又说,希求能多少感“化”消解一些矛盾,最低纲领只求化敌为路人就好。深知愤怒无能,悲伤无用,那么我们就笑着打下去,不松手,不停手,打到赢为止。我们不弱势,不少数,不边缘,以少胜多,一个顶俩,笃信的是“无处非中”。

无端端地,人猫脑海中大字投影,跳出以下这段《安堂机器人》中的台词:“守护你就是守护未来。为了保护你,我可以杀死任何人。如果全世界都与你为敌,那我就毁掉这个世界。纸上谈兵的正义,是没有意义的。守护某某某,是我自己的意志。”就有《猫志工天文》里的永慧不畏撂狠话,亲身践行了这不是“纸上谈兵的正义”。要说那蓄须唬人的写字鬣蜥,淡水猫存亡讨论会上刻意亮出肱二头肌的某店主,他们常萦心头的同样在此。“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说的也可以是甘心化身厉鬼久占地狱之位,以卫护最重要的人事。

一分为二,“以领养代替购买”和“以绝育代替扑杀”前者保我,后者退敌。为了射准一颗子弹,需要储备一个火药库,且当平时如战时,做好心理能量的提前蓄水,以之决志和自壮行色。会挽雕弓如满月,写作不也一样吗?右手不能写了还可以开发左手,“烧了这张脸,还有双眼分辨”。目盲了那就口述吧,不方便写母语,那就用外语替代。现在不也有那种只需转动眼球,就能把讯号转换为文字投在屏幕上的装置了吗?

是了,只有钢筋铁骨机器人方能担此大任,动心忍情,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而自身犹得以完好幸存。可就连机器人也是要及时充电的。人的后颈上为何不能多开出一个插线口?从文本到行动,都不是给人余裕,得以自然转换方式的过程,而是文本和行动中不得不择取其一。时危情急,不暇比兴。是为“火场中绣花”的熬忍功夫,是双人搭档配合接发球,也是姐妹联袂出征,埋头执行有时并不全然美丽,甚至悲壮莫名的任务。

如那“一火了之,余无所嘱”的周公(周梦蝶)在《既济(七十七行)》末几行所郑重写下的句子:“指着未来的月面佛起誓:将彼此/打造成一双玉人/玉艳玉清玉玲珑玉温柔玉坚贞/合起来是一双人/拆开来依旧是一双人”。这大可挪用来送赠猫女和猫女姐姐,甚或一切有着分合自如经验的猫志工好拍档,不管他们的人间羁绊为何,四手联弹有之,各自作战有之,“我(们)选择不选择”。

是以高度自觉,爱人及猫,念家猫兼顾街猫,自知“娶了野生动物”的写字鬣蜥只有送出衷心祝福:“所以放心地去吧,去把那只猫、那个人、那个世界救回来——”,并(不)坦然接受“小说掉落到(猫女)工作表的第二第三第四顺位”。

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喟叹和拍肩之必要。尽管长期以来,他总是感顾猫时间忧文学共和国地说,不止一次劝勉家里最好不要再有新增猫口了。苦谏大半无效,猫生自有定数。到了近年,猫口策略有变,呈收紧态势,方有了维持屋里十九(目前该是十六)猫,屋外四十猫的稳定格局。

以往姐妹俩苦于不能同时外游,乃是必有一人留守坐镇,照拂猫事,二〇〇八年夏的南京如此:猫女姐姐接到猫女隔海来电,报告有猫钻到床底三三时代发票箱中之事。二〇一〇年的京沪春夏亦如是:猫女和猫女姐姐分别在四月和八月成行。到了二〇一八年秋的北京,却因事成人,闯关成功啦,多年来首次打破有猫在,姐妹不同游,游必有方的惯例。

人猫姑且从无序记忆的声音档案库里,提取出以下这段某月某日猫女和写字鬣蜥的简短对话——

“某某某,你记得一会儿要去喂猫。”

“我当然知道要去喂猫啊,我又不是新来的。”

“我是怕你一回家就直接上楼去了。”

恨不得晨起就咣啷打开任意门,不事梳化,一脚迈进咖啡馆工作地的写字鬣蜥,每一向晚猫时刻,暂且放缓步伐跟从猫女,在后面抱着较为沉重的水瓶,走到了喂猫动线上的某一个点就泼刺浇下水到水罐之中,无他,但手熟耳。

会对猫女说出“要勇敢”之语的,在雨中之猫纷纷奔袭回家屋那时,信手抽取纸巾顺次向小翼和券券、鹰鹰身上搽掉雨水,并对小翼喃喃猫语着“大猫咪,我来帮你擦一擦”的,橘后夜读兼带支球棒守夜的,是他,是他,还是他。守着阳光守着你。

“你忽然想死了,那人就脱下彩衣来盖你,天地多大,能做的也就是这些。”无怪乎《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反写《紫阳花日记》式的伪中年危机到底不成,《三十三年梦》里有载的明月院本事实在太令人艳羡了。

不知他随行侍卫兼帮手猫女,同赴喂猫巡游征程时的内心独白,会否是如那乍看人类性情光谱上与之最远距的浪子心声——《镰仓夫人》中首如飞蓬半梦半醒,穿着毛衣卡其裤懒卧沙发内,将酒瓶夹在两腿之间,宁可教自家的狗学费马大定理也不愿与人往来的能势广行的名句——“她还有救,你已经没救了,所以我要和你患难与共。”“她”在此大概率是指猫女姐姐。

生命的污损、灭失和凋亡就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漫无收管总要有人伸出援手,即使自知远非小叮当那般万用万有,再做其他的都缓不济急。故此写字鬣蜥发出“一位一流的小说家却救不了一只猫”的浩叹。小说家本就在语言和世界的废墟上努力披沙拣金,形同拾荒者;或者从死寂无人的太平间里偷出遗骸,对之吹气施救,是为运尸人。君不见曾有前辈作家被讥讽为死人化妆师吗?若当它是一句千回百转的赞词,有何不可呢?

人只能做其个体认为对的事,永远坚定地站在自己的这一边。说到底众口难调不须计,与其天鹅拉车千手观音,莫衷一是,倒不如刚愎自用一往无前:虽千万猫,吾往矣。知其可不可都要从容为之。

万花飞舞春人下。看久了猫生猫事,惝恍间左右爪分执一书,青春鸟(猫)纪念册和录鬼簿,东望眼泪,西顾泪眼。增增减减此消彼长之间,人猫常觉此生此世,自家唯一愿意拣择的名义上社会家庭角色不过是大槐安国国民,寄居水云乡,“(猫母子们的)意外爸爸”,真心实意,民胞物与,就像某部无头无尾海参一样的港片结局,那疯跑追上已缓缓启动的大巴,喊停时间喊住离人的痴心男子,对车中女子所言:“你带着孩子一起回来吧,从今往后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大家一起过好日子。”

之于必须离别送养的猫,特别是猫妈妈,亦有着“最美丽长发未留在我手,我也开心饮过酒”的真切复杂心绪。也因此自觉非要找某个关系站位不可的话,既非我的街猫邻居,也非我的街猫朋友,而是我即街猫的奇幻状态吧。若能不为校园动物学院动物的形格所拘,悍勇成为顽强生存的云集云散街猫们中之一员,即使往后皆余生,猫生无晚年,想来必也了无憾恨。

看久了可爱可敬可佩可感的猫人们,每一个仿佛都熟口熟面,令人心酸眼热。

即如猫女笔下的“我们仨”之外的《他们俩》,是在姐妹们出生之先就收养了家中猫大哥狗大姐的两亲,是古道热肠的“三三”供养人,台北的“朱家餐厅俱乐部”创建者。

像是朱门三姝平行宇宙的群像投影,同样竭尽心力照顾犬猫多年的黄家三姐妹,她们亦有着相似易混淆的秀丽名字。比起犬牙塔内虚妄事功的迟疑挣扎,更无怨无悔投身家里家外的动物事务,坚持长年在其大学课堂上讲述动物与文学与社会或城市关系,写动物文和动物书的宗慧、宗洁老师,以及她们留在岸上照护两个妹妹的大姐。

读猫园的那布郎,健行者更是践行者地走在前面,独自步行环岛两三趟,以推行“校园犬计划”,十几天打台北走到花莲。猫女伙同猫女妹妹和少年友人慷慨随行,走啊走地走出了下一部长篇的计划。

旁观旁证这些漫长无归路的伤逝,总会激发贾宝玉式的怜惜之心。长期阅读她们的脸书猫记事,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常常令人不忍多看。交浅岂可言深,不宜贸然惊扰。况且以她们的刚强柔艳,也不是任何托大的安慰言辞能够奏效的。那就像海边依从在街猫身畔的电杆木,抑或穿墙而过留在障壁上的空洞黑影,徒具轮廓地无声做伴吧。如像紫荆花和雨水管,本来是不相关的存在。

人猫默默祝祷她们能好过一点,能找到无须太过嗟伤,化渡生关死劫的较佳方式。耽久了便似加拉巴哥群岛的海鬣蜥成日价枯坐海边岩石上,对着大海喷溅盐泪。也许“为了你们的光明,有人已在暗地里赌上她们一生的天黑”或者“欲求半条光明的尾巴,先要肩起黑暗的闸门”——但愿这些感叹不是轻佻的三流文艺腔。

这般生生死死随人愿,猫猫狗狗由人恋,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此外还有王家祥、忆珊、翠珊、小郑、忽忽,等等等等。猫女想要在这一辑里写下她心目中的猫天使“英雄榜”,因猫人们大多昼伏夜出、行踪不定、独来独往无法集群,是比街猫浪犬更加无人知晓的存在。按照猫女姐姐的形容,猫志工若不是情非得已,都绝不会轻易“出柜”现身,暴露目标的。

网路怀古,淡水有猫,更有猫人。过去未来现在,往昔近昔瞬昔。

趁着还能回头一顾,人猫伸爪一捞,拾掇起猫女姐妹的各类猫言猫语。《吸血鬼》之后有《厌世文》。二〇一二年五月间,人猫在台大诚品买了当期猫专题《字花》,行至台一牛奶冰内坐定读毕《吸血鬼》,兼听邻桌老姐妹们交流着家庭近况和最新合照,而后起身,从台大出发缓行,打舟山路那边一直走到科技大楼捷运站附近,直至遥遥望见了“三重”的蓝底白字路牌,方才舍岸乘舟,重新钻进地下搭上棕线。汗蒸与泪湿的水分流失勉强两下里平衡:“我们的乌鸦鸦死啦”。成住坏空台北城,里内日夕相见那每一街猫,都是她们“小心养大的水银”,都“生来为了遇见你,与你分离”,也都“自从认出亲生的你,自小摧毁我的美丽”。

猫女姐姐某日讲解兴昌亚种“黄骰子猫”的轻柔语声,言犹在耳。于邻近小学的暗夜寒流中,她呼唤“黄双双,黄三三”的声音也是一样。数猫弱一个,教我们如何不想他?屋里屋外,兄弟不同路,那是猫女姐姐将之比作王子与贫儿的两向命途。南北极。猫生或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猫同样记得那行至其猫生晚期风格的尾黄,颤抖着想要攀爬坐上膝盖来,猫女姐姐担心它会恣意方便,因而伸手将它抱开了。人猫自动消音没说出来的是:只要它开心,怎样都好,因不想显得是刻意怜惜。

蹲踞刚买来的热便当上暖脚的橘子,差点一脚踏进芋泥卷的橘子。在人族来得及反应之前,先埋头下去深深在瓷杯里喝上一大口水的小翼。渐入晚年,终日在后厨彩色方格毯上午梦昏盹的小翼。大头大脸大骨架,格外得人猫眼缘的小翼。

趁猫女签名时溜过来,在二〇一四年二月号印刻杂志上盖了梅花章的券券。每次灌药时很难抓到的鹰鹰,只有猫女姐姐能一擒必得,右臂将它头夹在腋下,左手持药瓶喂之,稳准快。静静卧在长椅上接受输液的橘兄弟,基本不躲不跑不逃。

目珠水水目睭金金的呸咕,坐在桌上好爱清谈地发出嘹亮高亢的嗷嗷之声。猫女姐姐笑说:“呸咕的脸长得像老鼠!”

猫女姐姐说,街猫剪耳初时,是去其耳尖为记,男左女右,以示已绝育,省得再遭二茬罪。台湾有些医师手面豪阔,大起大落一刀下去,剪下小半爿耳朵,刀口平齐。后来取法东瀛,学了仅去耳尖缺口的樱花瓣式剪耳法,就秀气精致许多,也算是微创之剪。果然细察上野公园内的野良猫随拍,抑或濑户内海小岛的TNR宣传海报,其上所载都是:耳尖一点樱花剪,令和元年时世妆。

一次次谈起与街猫朋友们的故事,最为令人不忍的那回,猫女将甜橘之逝讲成了血橙悼亡,在座听众无不眼湿湿的。猫女姐姐则尽职尽责做好入殓师,将它包装成一件至美的礼物,于再生界边缘含泪道别。

猫女姐姐又说,每次上到某高处住宅喂猫点,取藏在树丛中的水罐,夏日炎炎就会有“一整只癞蛤蟆趴在里面”贪凉休憩,“我一敲罐子,它就跳出来”,这段可又把听者笑坏啦。

“一步一步走向无光之所在”确有其事。某一次人猫跟猫女有样学样,在全联铆起来买了一批猫罐,用纪州庵出品超结实的无纺布袋拎装运送途中,灌园叟晚逢仙女地撞见正在她独自垦殖的“荒山猫保留地”躬身喂猫的猫女姐姐。印象中那真是一片小小的荒芜之地,二楼铁栏杆生锈了,地下还放置一台被附近居民弃置的米白色洗衣机。猫女姐姐全副外出装备,罩衫水鞋地专注侍猫。

桂花人家(不)写字。“哪得心如荷叶?水珠转念无踪。”不得心如荷叶,一定是因心如莲蓬,也就是马蜂窝的稍微雅驯写法罢了。断念断尾断腕,断舍离之后有守破离,哪一样都没做到。

最无法直面的时刻,伤停时间。《三十三年梦》,猫女的橘后书。著者不可重述,读者太难重读。若说有些时候,理论能权作填充物,如蘸了麻醉剂的药棉团暂时平复情感剧烈波动的伤魂。那么关于哀悼的理论则玫瑰逆插,除了教人愈发失心丧志之外,再无半点益处可言。

赖抱的橘子,有点点斗眼的橘子,一向鼻子过敏容易打喷嚏的橘子,眉心可刷条形码的橘子,殷殷照顾家里新来小猫的橘子,永远的哥哥橘子。“为友舍命,人间大爱莫过于斯”,因之有了一整块厚重纪念碑的橘子,独立于所有意义和情感之外的橘子,迟早迟早都会哪个路口再见的橘子。忍住不出爪肉掌抚人的橘子,同猫女碰鼻为礼、啃笔尖为敬的橘子。

《橘家》里被历历记下其缩微家族史的橘猫三姐弟:橘子、橘兄弟和他们的胞姐瘦橘子,总让人猫思及某部意大利童话中,剖开三只橘子分别跳出的三头金丝雀,哎呀,是橘猫啦,从此踏上他们迥异的猫生旅程。

梦里寻梦,书外之书。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在读完此书后不久,人猫也陷入了一场亡逝大难。“这一次的离别也许就叫作永久”,爱无等差,一旦化身哀戚漫游者,沉落万里长梦的解离状态,就反复做一个噩梦,梦境主要内容竟然是无比意外的囤积动物:某处未名阁楼上,总疑心有着被遗落下良久不曾饲喂的猫,其中一些还是笼养的,无处遁逃。

永矢弗谖。冬夜里心缩成一团幻听到门锁撞击响,夏夜中长开着眼睛担心屋顶吊扇坠落砸到身上,笼在硕大的投影之下。过马路时心不在焉险些被公交车撂倒,司机怒吼说你是不是找死,内心嗫嚅回应了一个坚定无比的“是”。

二〇一七年八月,终于重会,听猫女缓缓补讲别来情事,并拿出一盒随身携带的橘子毛发。人猫默然哑然,想到自己珍藏的人族落发与手迹字条。猫女说,那时想着你什么时候再来就好了,和你说一定懂,并言其时最常去是找隐匿讲。“罂粟在观音的田里”,淡水河与观音山恒在,落日和每天的光。遥念淡水线与新店线两相分之后,人猫还不曾重返岛上。泪眼蒙眬中,金沙和橘子伴同粉粿奔跑在夕光里。

而今有河书店收掉了,人猫无法多作联想,要是任由心绪蔓生开去,就得提另再写一篇岛上独立书店兴亡小史,甚至是两岸的书店寂灭录:有河记忆,阔叶林记忆,草祭记忆;渡口记忆,季风记忆,什么什么的记忆。

正在收尾这篇东一片儿西一段儿的杂忆漫谈之际,唯有祭出一听就灵的保留战曲补赠猫女,那是SARS同年,二〇〇三的《无间道》粤语版主题曲:“我要为我活下去,也代你活下去挨极也未曾累。”

林泽民在他《喂食流浪猫的道德哲学》一文中,征引康德、桑德尔和麦金太尔关于功利主义和反功利主义的道德哲学论述,好好对猫女姐妹多年来的行动立场与后衬的哲学基础,做了一次精彩的演绎与格物。尤其动人的是《后记:漫游者的故事》之最后两段,且容引录如下:

桑德尔的社群主义,也许作为小说家的朱天心会特别感到贴切,因为他采取了苏格兰哲学家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在《追寻美德》(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一书中提出来的“人是讲故事的动物”的立论途径。麦金太尔认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追寻的旅途;他既是这段旅途的叙述者,也是故事中的角色。在人生的旅途中,当我们自问“我要做什么?”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先知道我们究竟是在哪些故事里的角色,和我们的角色有关系的还有哪些人、还有我们所来自的究竟是怎么样的过去。对于麦金太尔而言,从目的、情感、认同、记忆抽离出来的个人是无法追寻美德的,因为我们的行动从来就不是自己起头的单独行动,而只是故事发展中既有行动的一部分。我们甚至不是我们人生故事的唯一作者;我们顶多是共同作者罢了。要追寻美德,我们必须与我们所归属的故事达成和解,这包括纷杂的社群和分歧的记忆。

在流浪猫的议题上,和解是必要的,因为行动的外溢性(externality),不论喂食或捕杀都会影响到社区的共同生活。社区中的人们有各自的故事和角色,而这些故事和角色又相互穿插为文;喂食流浪猫的行动不可能孤立在别人的故事之外而在自己的故事之中称为美德。朱天心在《三十三年梦》中叙述了她自己人生这一段过程中漫游的故事,包括她与她的同工们在兴昌里、在台北市锲而不舍地“透过说理、论述、沟通”与社区达成和解,共同推行“街猫TNR”计划的辛酸,这正是桑德尔社群主义道德哲学的绝佳范例。

这又要使人浮想联翩,若比照那《邻里东京》的社区人类学写法,简直看到一部可期待的猫女姐妹版《邻里台北》呼之欲出,应该说,已经写成。

岁在庚子,全球大疫。今年有二二九,又是浣衣日呢。隐然的不安之感,却是打去年平安夜就暗流涌动了,该怪当晚温习了《铁线蕨的忧郁》吗?在这形神俱散、一事无成的时段里,勉力镇定情绪、自我回收,榨取仅有的一点点脑汁,为求使命必达,重读打散在《镜周刊》上发表时即已一一跟读过的整本《那猫那人那城》,方觉这是一册猫口余生录:朝花夕拾,虽迟犹香。

锱铢累积猫时计,生命的量度和计算方式都以猫为准绳。它更是究猫人之际、穷哀欢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后四十回”——溯洄重游,二〇〇六年末那“所有爱的开始”与神奇缘分的源头,正可以《猎人们》为“前八十回”吧。下不封底地,再后面的若干回恐怕也正在新的一轮酝酿待写中了。

回顾与检视之时,人猫略觉哀伤地发现,原来世上并无一猫一人一城能让自己甘愿为之驻足永留。过站不停,亦不会途中下车,正如另一位AW在《住》中唱出的句子:“或者将一切建立,或者将一切破坏,或者心安了,灯火熄了,世界在哪里。”

此时当下,能让人猫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我愿意”的事太少太少,便纵用先行断去一指的单爪便可计数完毕。遂愈发了然,此来一趟,乃是为了重访记忆之场:

拨开衰草枯杨,唯有落花成冢,于地下看到星河,那是小翼眯眼待在碎桂毯上。以不在场叙述徒证己身如何因应此书,成为著者猫女一在场的见证者、同行者,彼此都是不曾被换取的孩子。兴许多少尝试着,从此“习惯会面和告别,安慰近况笑容和寄望。因某君寂寞或快乐,于某一天淡忘”。太多猫事人事平生事,若不能轻易付之一炬,那便不如付之一笑。

柳敬亭呼叫苏昆生,由之延伸出去的书外之书,有猫女姐姐的《我的街猫邻居》和《巫言》吧。越陌度阡,回归山谷中的宁苑,还有猫女妹妹的《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那猫那人那城》本名该叫作《我的街猫朋友》,它切切勾勒和召唤着猫族、人族与其共生的理想时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渔樵闲话。我们一同步过的镜廊,念那千千万万浸没和映现的,由猫瞳照出与不见的,分离又嵌合。这一册猫猫人人的笑忘书:“妙是绝妙,惹出我多少眼泪。”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十三日“世界读猫日”草成于大猫所
五月八日最终定稿 十年前后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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