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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怀人Ⅱ——叶力森

岁末怀人Ⅱ——叶力森

一年半前我接此专栏时,负责我的编辑文佩问我大约的专栏主题,我答:“那猫那人那城”。

这一篇,我再加入一个元素:那时。


那应是四十多年前时,城南的辛亥隧道开通,我们搬离人、猫、狗已经住不下的内湖眷村,迁居到辛亥隧道南口山坡的普通二楼连栋的新家,看中的是后院门一打开就是荒山、寻常的一些相思林和杂树林的台北盆地浅山区样貌,对我们家近二十只狗狗来说,却是乐园一座。白天,它们在山里游荡,晚饭时我妈敲敲锅,它们立即返家,夜晚,天冷睡沙发,天热便客厅倒睡一地。

当时的台北,浪犬遍地(也才会有我们家的始终十几只吧),不少城内人开车将老狗病狗或不再可爱像绒毛玩具的大狗……全都丢在隧道口外再扬长回城。

那被丢下的狗狗们,害怕又长又车声回荡似雷声的隧道不敢逐风狂追,遂当场成了流浪丧家之犬。

丧家犬的样态是非常叫人不忍的,它不吃不喝,夹着尾,悲伤的眼眸,痴等在它被弃处,凝神屏息听与它曾经主人的同款引擎声……

于是我们家暴增到二十多只狗狗。

吃喝不是问题,我妈总有办法喂饱它们,家里始终有两个十五人份的大同电锅备着,一给人一给狗,有那月底没饭钱的父亲学生错过用餐时间进门,我妈总问:“还有狗饭要不要吃?”实是一模一样的米下锅,只让不知情的人听了暗惊。

吃喝不是问题,但后山陆续被铲平开发后,空间大成问题。

便在那时,八〇年代初,有几名台大兽医系的学生寻上门来,表示他们能否寄养一只因故半瘫的德国狼犬在我们家,因它主人打算放弃并安乐死,但正在实习并医治它的他们几个不忍心放弃。

习惯帮忙学生的我父母亲立即答应,只我冷冷地心底怪怨他们,难道没见我们窄迫的家屋已挤爆二十多只狗吗,还来添乱!

德国狼犬灵性极高(我可以跳过三十多年后仍让我眼热的回忆吗?),我很快明白他们为何不舍得放弃它,便一起为它取名“站站”,期待有一日它能重新站起来。

我们为站站做了一个阳春担架,每天像抬酋长似的抬进抬出让它晒太阳,让它看看其他狗狗们的奔逐追戏以激发它求生意志。

学生们共三四人,果如他们一开始承诺的,天天来诊治复健,其中始终表情酷酷不言笑的叫叶力森,其他几人我其实也记得名字,只后来些年再没见过。

如此大半年,他们说在院内找到了可让站站住院的地方,便接站站回去。

站站回去后的某清晨,被发现曾挣扎起身倒卧在几步路远的水沟,口鼻在沟水中窒息而去。

但我们的情谊并没因站站的离去戛然而止。

那时的台大动物医院,仍在舟山路,在舟山路少有车行的年代,我妈每每带这只那只狗去看病,而回程等上半天等不到半辆计程车时,总有叶力森隔窗见了趁个看诊的空当,匆匆开车前来送人狗回家;施打疫苗或植晶片时,叶力森知道对家里十多只狗的我们是件大工程,便只身前来一次搞定。

乃至有一只橘红毛的流浪母狗流浪到我们山坡,我妈稳定喂食它打算熟了可送去医治并绝育,它有非常严重的菜花性病,可能因此人见人赶人打,它近乎精神失常地日夜狂吠无法安定下来接受人的照料,它追逐每一个路人和车,连累了周遭驯良的其他浪犬。

我妈在邻人频频投诉清洁队来捕捉之际,与叶力森严肃讨论并现场评估它身心的病况后,决定结束它的病痛折磨。

次日,叶力森带了麻醉吹箭来,一上午耐心徘徊周旋于不近人的红毛,任务达成。

期间,叶力森和妻子玛琍曾赴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和做研究,归台前,我父亲曾接到他来信,说他研究告一阶段,曾考虑继续留下研究甚至定居执业,但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社会的动物处境仍如此糟糕,便仍选择返台。

回台后的叶力森,立即投入教学、行医和动物福利的教育宣导至今。

尽管他如此忙碌,并没少帮我们,我妈总在最感困难无解时寻他帮忙。世纪初,家后的山坡正式盖满十五层的社区大楼,建筑工人们离开后便将帮他们守工地、吃便当厨余的狗狗丢下,家中霎时又超过二十只流浪狗。一日,家门口有人放了一纸箱可爱极了的黑白小狗,我们无力再收,便向玛琍求援。

玛琍立即来接手,也同时说明清楚,她会把它们带在身边,若半年期限到了没认养出去,会让它们“长眠”,但务必会让它们在世的每一天一定是快乐无虑的。

我没有再问过那四只小狗的下落,但玛琍那坚定理性清明但温暖地母的神态和言说,让我记忆深刻极了。

力森和玛琍见我们屋内屋外猫狗愈顾愈多,也帮忙我们介绍并调理了所需的动物医院,例如第一线野战医院也似的家医,对在照护收容流浪动物者收费低廉、省时省钱,重大疾病伤残则送到某某医院……

二〇〇七年,力森接任台大临床动物医学研究所的首任所长。

二〇一三年夏,我们家最后一只老狗在历经两次切除口腔肿瘤后又复发严重时,力森接受我妈的求援,我记得,他穿着白袍,匆匆趁手术空当搭计程车前来,帮忙做了安乐。力森临上车前,第一次泄露感情地说:“啊,从此朱妈妈家没有狗狗了。”

我需要谈他在公共领域的更多更大的持续贡献吗?他的不放过大小事地为动物发声并对学生和社会的教育宣导……

尽管我与他对流浪动物的观点和实践不尽相同,但总远远地看着他的从没松手过对动物的关注和实践。

前年春我妈病逝,我们赶她最爱的弟弟、我们的小舅刘家正神父得回澳门前,匆匆在她做礼拜从不缺席的教堂办了告别式。并没通知任何人的,我在教堂的长列致意人群中见到他和玛琍,多年不见的我们都已灰白了头,但拥抱的当下,是当年那少年友人啊。

日前,力森来访,赠以重物,我们终于可以在冬阳的午后悠闲聊聊各自除动保之外的其他兴趣和关切之物事,那,才是完整的我们不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真心以为《诗经》的这句子不是描述爱情,而说的是战友、是袍泽。

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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