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题那么长,是因为我至今不知那女孩的名姓。
她个头高且苗条,长得很美,因年轻而脂粉不施,或该说,她完全无心打扮。她站在黄泰山轮椅后方,神情时而因我们的话题专注,时而放空远游(那神情我太熟悉了,放空闪神是总有那“奇怪怎么连两天没有喂到小虎,不知它怎么了?”动保志工的神情)。
那是去年九月,我们与同样关心流浪动物现状的童子贤约在奶猫中途的“那布郎”的读猫园店里(天啊,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容我日后再一一道来)。泰山,动保圈颇富争议的奇人,他能文能武,文是修法案改建制(催生独立的“动保司”),耐心地一一游说朝野“立委”;武是街头陈抗,第一线对抗失职或不作为的各级动保主管机关或利益庞大的动物繁殖业者,并时时协助不懂法规不知申诉求援的爱妈爱爸……至于说争议,是某些作为政府咨询对象的动保团体始终不以他的街头路线为然(我个人就不止一次地被提醒甚至警告莫与他为伍),这我从来不为所动,因我始终把他所走的街头路线视为动保运动的分工,他打前锋,冲出来的空间,好让给与政府折冲谈判的其他动保团体,他从没嫌我们斯文甚至软弱妥协,我们嫌他怒目金刚什么?!
每半年,我们总要碰个头,交换各自遇到的困境和“运动伤害”,并彼此加油打气。
免于饥饿的自由那日,泰山说到阳明山公园的流浪犬问题。弃养源头已不可考,眼下已然繁衍到数百只浪犬,有的分散于山区各处,有的集结在某山谷(恕我不能透露地点,以免奇怪心思的人做出奇怪的事),它们大多依赖路过心软的游客(一只瘦巴巴但垂着胸乳的狗妈妈的摇尾乞食怎叫人狠下心不分食给它呢)和爱爸爱妈们每日风雨无阻地上山喂食。差别在,爱爸爱妈们会陆续地做绝育,只是缺乏组织和统合协调,总赶不上大自然天性的繁衍速度。
这期间,主管机关“内政部”营建署阳管处对漫山的浪犬和仍不断正发生的弃犬并拿不出专业有效的方法,只能到处立牌禁止喂食并出动公园警察尾随爱爸爱妈开罚单(一次一千五百元台币),打算用的是饿死它们的方式。
撇开文明人道不谈(例如老牌动保国家英国早于四十年前提出的五大动物权利以作为动物福利政策的基本,第一条即是:免于饥饿的自由),动物不是一天不喂第二天就能饿死的,它们有一段困兽犹斗的阶段,它们可能侵入浅山区的人居红了眼找寻食物,可能攻击游客抢食,可能“归野”入山猎食野生小型动物(这是野生动物保护人士最忧心反对的)。
所以自小生活在竹子湖并熟稔阳明山生态的泰山,向阳管处多次交涉并与民间团体合作承担下数百只浪犬绝育减量的工作,交换的是阳管处择一远离人迹的山林隙地用以圈养这批动保志工,承诺可以全数捕抓结扎到的浪犬,唯一没法达成协议的是,阳管处在尚未择地确定前的这过渡期仍维持“禁止喂食、禁止抓扎”的现行政策。于是择地未成的这两年,浪犬数量又增了一倍(没饿死且繁衍不断是因为游客的只喂不扎,胆小机警的浪犬归野果然成了野保人最忧虑的猎食者)。
对于这无解的烂摊子,美丽女孩说:“我只得一人独自上山抓扎。”独自,是怕人多会招上山夜游的人注意,她头戴矿工探照灯,使出包括吹箭麻醉等等各种绝技(恕我不透露细节以免有心而动机不同的人学去),她说,有时该晚任务达成,收拾道具起身准备收工时,一抬头,头灯照射下,环绕她的整个山坡好多一双双的红眼睛不知已盯着她多久了,“最好是狗啦”,因她那大半年抓扎的地点是阳明山第一公墓。
怕黑怕鬼怕坏活人的胆小的我,是不能想象一分一秒那处境的。
“可以想办法要求阳管处,让我们光明正大地进去抓扎浪犬吗?”女孩没有要求任何资源任何协助,仅仅提出这么卑微的请求。
她年纪青春正盛不到三十,是暑假从加拿大返台探亲不慎街头遇到一只伤病的浪犬,从此一头扎进来再回不了头的。我无言以对,挤不出半句安慰的话,也提不出有效的承诺,只能讷讷苦笑着。
这个愧疚总在我有时得闲下来时会浮现心头,她,此刻在万千人熟睡时,仍在那公墓山谷抓扎浪犬吗?是什么支撑她的?
我没有机会再见她并问她,但也是她那戴着头灯独行于夜暗的身姿,屡屡打消我想偷个懒或从动保工作退场的念头。
一年后的现在,我终有机会问泰山,那阳明山第一公墓的抓扎女孩今安在?他答,去年会面后不久她怀孕了,生产前的一个月仍大着肚子在山里抓狗,于是我不免煽情地想到,她一定在面对那夜暗无人却又漫山遍野一双双红眼睛盯着她时,抚抚腹中的孩子,“要勇敢,马麻在这里。”
通常我想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已泪湿了双眼。
二〇一七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