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最好的藏身之处就在眼前的原则,那天下午5点,密谋团体的核心成员在普鲁士政府大楼柯尔特的办公室里开会。参会者有内政部的吉塞维乌斯和冯·舒伦堡、司法部的多纳尼、阿勃维尔的奥斯特上校,以及外交部的柯尔特和哈特曼。
六个人!哈特曼发现很难克制自己的轻蔑。六个人要推翻一个控制了生活和社会的方方面面的独裁政权,一个已经人口膨胀到八千万的国家?他感到幼稚和屈辱。整件事就是个笑话。
柯尔特说:“我建议,如果有人问我们这次会面的事,我们应该告诉对方这完全是非正式的,讨论的是为新近解放的苏台德地区建立一个跨部门的规划小组。”
多纳尼点点头,说:“这有一定的官僚主义合理性。”
“当然了,贝克不能出现在我们附近的任何地方,海因茨也不行。”
“‘新近解放的苏台德领土’,”吉塞维乌斯重复道,“听听这措辞吧。我的天啊,他会比过去更受欢迎了。”
舒伦堡说:“为什么不呢?先是奥地利,现在又是苏台德。元首在不到七个月的时间里为德意志帝国增添了一千万日耳曼人,甚至根本不需要开枪。戈培尔会说他是我们自俾斯麦以来的最伟大政治家,也许他就是。”他环顾了一下房间。“你们考虑过吗,先生们?也许我们错了?”
没有人回应。柯尔特坐在桌子后面。奥斯特靠在桌子上。吉塞维乌斯、舒伦堡和多纳尼坐在三张扶手椅上。哈特曼仰卧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凝视着天花板,同时把大脚挂在扶手上。最后,哈特曼平静地问:“那么军队该怎么办,奥斯特上校?”
奥斯特把他的背轻靠在书桌上。“一切最终都取决于布劳希奇。不幸的是,在元首下令将行动推迟二十四个小时的时候,他还没能做出决定。”
“如果行动没有被推迟,他会采取行动吗?”
“贝克说哈尔德告诉他布劳希奇完全赞同——”
哈特曼打断了奥斯特的话。“贝克说……哈尔德告诉他……完全赞同!”他把腿甩到地上,坐直了身体。“请原谅我,先生们,但如果你们问我,我想说这只是空中楼阁。如果布劳希奇真的想除掉希特勒的话,他早就采取行动了。”
“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的共识一直是,军队采取行动的唯一条件是,他们确信德国将对法国和英国发动战争。”
“是因为他们认为德国会输?”
“没错。”
“所以,让我们先弄清楚军队所持立场背后的逻辑。他们对希特勒的政权没有道德上的异议;他们反对与否完全取决于国家的军事前景?”
“是的,当然。这很令人震惊吗?他们是军人,不是牧师。”
“好吧,他们这样可真不错!我确信!不需要良知!但你知道这对我们其他人意味着什么吗?”哈特曼依次打量着其他人。“对于军队来说,只要希特勒取得胜利,他就安全了。只有当希特勒开始输掉战争时,他们才会回过头来反对他——到那时就太晚了。”
“小声点,”柯尔特警告说,“赫斯的办公室就在走廊那边。”
奥斯特显然在控制自己的脾气。“我和你一样失望,哈特曼,甚至比你更失望。请不要忘记,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让军队走到这一步。整个夏天我都在给伦敦传递信息,告诉他们只要能坚持下去,剩下的就交给我们了。不幸的是,我没有料到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怯懦。”
柯尔特说:“从长远来看,他们将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我们也将如此。”
一阵沉默。在哈特曼看来,希特勒在最后一刻突然放弃了战争,这仍然是难以置信的。他目睹了这一切:历史的创造就在五米之外的地方。阿托利科满脸通红,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话,声音大到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仿佛他是戏台上的传令官:“元首,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法西斯意大利都会站在您身后。但是,领袖认为,接受英国的建议是明智的,并恳求您不要动员。”当施密特把意大利文翻译成德文时,希特勒的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宽慰,他的脸就像铜像一样一动不动。“告诉总理我接受他的建议。”说完他就回到了办公室。
从走廊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党员们正在庆祝。哈特曼勉强躲过了他们的拥抱。其中一人正在传递一瓶杜松子酒。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吉塞维乌斯问道,“如果没有军队,我们就不能采取行动。如果哈特曼对他们态度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无能的平民,注定要眼看着我们的国家被摧毁。”
“在我看来,我们只剩下一次机会了,”哈特曼说,“我们需要努力阻止明天在慕尼黑签署协议。”
“这是极不可能的,”柯尔特说,“协议现在就像已经签好了一样。希特勒会接受英国和法国提供给他的东西,这基本上就是他一开始的要求。因此,会议只是一种仪式。张伯伦和达拉第会飞到会场,站在摄像机前说‘给你,亲爱的元首’,然后他们就会飞回家。”
“不一定非得是那样。希特勒推迟了行动,但没有取消。”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事情肯定会这样发展的。”
哈特曼平静地说:“我需要见张伯伦。”
“哈!”柯尔特举起双手,“当然!”
“我认真的。”
“你认不认真不是问题的关键。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就在三周前,我兄弟就坐在哈利法克斯的外交部办公室里,明确地警告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仍然没什么用。”
哈特曼说:“哈利法克斯不是张伯伦。”
多纳尼说:“但我亲爱的哈特曼,你要对他说些什么才能让情势发生哪怕一丁点儿变化呢?”
“我要给他证据。”
“什么证据?”
“证明希特勒决心要发动一场征服战,这可能是阻止他的最后机会。”
多纳尼试图引起其他人对自己的赞同:“这简直太愚蠢了!就好像张伯伦会去注意一个低级别的年轻人,比如哈特曼!”
哈特曼耸耸肩。他没有生气。“尽管如此,这仍然值得一试。有人有别的想法吗?”
舒伦堡说:“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这个‘证据’?”
“我觉得最好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给我消息的人,我只会给英国人看。”
抱怨的低语响起——抗议、怀疑、愤怒。
“我得说,你不信任我们,我觉得受到了冒犯。”
“真的吗,舒伦堡?但恐怕在这件事上我无法给你帮助。”
奥斯特问:“那你打算如何安排你自己与英国首相的私人会面?”
“很明显,第一步,我需要作为德国代表团的一员被授权参加会议。”
柯尔特说:“这怎么可能?就算你能获许加入,也没有机会单独接触张伯伦。”
“我相信这是可以做到的。”
“不可能!怎么做?”
“我认识他的一个私人秘书。”
这件事使他们大吃一惊。停顿了一会儿,奥斯特说:“呃,我想这算是个优势,尽管我不确定它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这意味着我必须找机会和张伯伦取得联系,或者至少有机会把我的情报交给他。”哈特曼俯身向前,恳求着,“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那样我也能接受。我理解你们的怀疑。但这肯定值得最后再试一次吧?奥斯特上校,你在白厅街有熟人吗?”
“有。”
“能不能抽时间给他们捎个信,问问那个人是否可以作为张伯伦的随从飞往慕尼黑?”
“或许可以。他叫什么名字?”
哈特曼犹豫了。说到这里,他发现大声说出那个名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休·莱格特。”
奥斯特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了下来。“你说他在唐宁街工作?他会期待你给的消息吗?”
“很有可能。我已经通过匿名信告诉了他一些事,我敢肯定他会猜到是我给的。他知道我在外交部。”
“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哈特曼转向柯尔特:“是你哥哥送的。”
柯尔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背着我利用西奥?”
“我想打开自己的沟通渠道——向他展示一些东西,让他相信我是认真的。”
“那你刚才说的‘一些东西’指什么?难道这也是秘密?”
哈特曼沉默了。
舒伦堡厌恶地说:“难怪英国人不把我们当回事。在他们看来,我们肯定是彻彻底底的外行——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没有人在中间协调,没有关于德国失去希特勒后该怎样的计划。我受够了,先生们。”
他把身体从扶手椅上撑了起来。
柯尔特也站了起来。哈特曼伸出双手做出请求的姿态。“舒伦堡,坐下吧!我们经历了一次逆转,我们很失望,但我们不要内讧。”
舒伦堡抓起自己的帽子,指着哈特曼。“你和你那个愚蠢的计划会把我们都送上绞刑架的!”
他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随着舒伦堡离去的声响逐渐消失,多纳尼说:“他说得很对。”
“我同意。”吉塞维乌斯说。
奥斯特说:“我也是。但是我们陷入了僵局。总的来说,我倾向于支持哈特曼的计划——不是说我认为这个计划会奏效,而是因为我们没有可行的替代方案。你说呢,埃里希?”
柯尔特缩回椅子上。他看起来更像个五十多岁而不是三十多岁的人。他摘下眼镜,闭上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揉着眼皮。“慕尼黑会议,”他咕哝着说,“是一个不可阻挡的火车头。在我看来,尝试阻拦也没用。”他戴上眼镜,盯着哈特曼。他的眼睛因疲倦而发红。“另一方面,即使我们不能破坏它,与每天都见张伯伦的人进行公开交流对我们的事业显然也很有价值。因为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肯定:今天并不是这个过程的结束。鉴于我们对希特勒的了解,苏台德地区只是一个开始。还会有其他危机,或许是新的机遇。让我们看看你能做点什么,保罗。但我认为至少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打算告诉英国人什么事。这是你欠我们的。”
“不行,我很抱歉。也许当我回来的时候——如果那时我能得到消息来源的同意——我会给你们看证据。但就目前而言,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他们,你们不知道可能会更好。”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奥斯特说:“如果我们要努力实现这一目标,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要回到提尔皮茨河岸大街[1]试着和英国人联系。埃里希,你能让哈特曼参加会议吗?”
“我不确定,但可以试一试。”
“你不能和里宾特洛甫谈谈吗?”
“上帝,不!他是我最不愿意接近的人。他会立刻就产生怀疑的。我们最大的希望可能是魏茨泽克。他喜欢两面讨好。我去和他谈谈。”他转向哈特曼。“你最好也来。”
奥斯特说:“或许我们应该分头离开。”
“不用,”柯尔特说,“记住,我们只是举行了一次非正式的部门间会议。如果我们一起出去,会更自然。”
在门口,奥斯特把哈特曼拉到一边。“我记得你有武器吧?我应该把它归还给阿勃维尔军械库。”他低声说,这样其他人就听不到了。
哈特曼凝视着奥斯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还是留着吧。”
*
哈特曼和柯尔特一起离开大楼,默默地穿过威廉大街向外交部走去。阳光灿烂,空气里有种明确的轻松感。这一点可以从下班回家的政府工作人员脸上看出。民众甚至在大笑。这是哈特曼自两周前捷克危机爆发以来,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这种曾经的常态。
在国务秘书的办公室外间,包括温特太太在内的三个打字员都俯身在各自的机器前。柯尔特不得不提高嗓门,好让大家听到他的声音:“我们需要见冯·魏茨泽克男爵。”
温特太太抬起头来。“他和英法大使在一起。”
柯尔特说:“但温特太太,这是一件紧急的事情。”
她瞥了哈特曼一眼。她的表情完全是漠然的。他钦佩她的冷静。他仿佛突然看到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等着他——她那洁白的长腿、硕大的乳房,还有坚硬的乳头。
“好的。”
她轻轻敲了敲通往办公室内间的门,然后走了进去。哈特曼听到了玻璃杯碰撞的叮当声、交谈声和笑声。不到一分钟后,内维尔·汉德逊爵士出现了,翻领上插着一朵鲜红的康乃馨,后面跟着安德烈·弗朗索瓦-庞塞。这位法国大使留着黑色的小胡子,它被修剪成沿着嘴唇向上翘着的形状。他看上去很俏皮,也很有趣,就像法式喜剧里的演员。据说他是外交使团中唯一一个希特勒真正喜欢的人。大使们向哈特曼和蔼地点了点头,然后和柯尔特握了握手。
弗朗索瓦-庞塞说:“柯尔特,这是一种解脱。”他继续摇动柯尔特的手。“大大地解脱!元首跟阿托利科说话之前,我和他在一起。当他回到房间后,他跟我说的原话是:‘告诉你的政府,为了满足我伟大的意大利盟友的愿望,我已经将行动推迟了二十四个小时。’想象一下,如果那天早上共产党切断了从罗马到柏林的电话线,我们就要进入战争了!而现在情况相反,”他在房间里挥动着自己的手,“我们还有机会。”
柯尔特微微鞠躬。“阁下,这是一次伟大的解脱。”
温特太太出现在门口。“国务秘书正在等你。”
哈特曼从她身边经过时闻到了她的体香。
汉德逊在他们身后喊道:“我们在慕尼黑见。我们还没有完全解决这件事。”
冯·魏茨泽克的桌上放着一瓶德国起泡酒。他并不在意他们致敬希特勒的动作。“先生们,让我们喝了这瓶酒。”他熟练地倒出三杯,一滴也不浪费,然后把两个杯子分别递给柯尔特和哈特曼。他举起酒杯。“就像我对大使们说的那样,我不会提议干杯,因为我不想冒险。让我们尽情享受这一刻吧。”
哈特曼礼貌地抿着酒。这酒太甜,起泡太多,不合他的口味,就像小孩子喝的饮料。
“请坐。”魏茨泽克指着沙发和两把扶手椅。他那件深蓝细条纹的西装裁剪得很合身。纳粹党的万字形领针在斜射进高窗的午后阳光中闪闪发光。这一年他刚加入纳粹。现在他在党卫军中拥有荣誉军衔,是德国的高级外交官。他虽然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但至少卖了一个好价钱。“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先生们?”
柯尔特说:“我建议在明天的会议中,哈特曼能获得授权加入我们的代表团。”
“你为什么问我?问问部长吧。你是他部门中的一员。”
“我非常尊敬部长,可在说服他之前他对任何建议的自动反应通常都是‘不’。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时间像平常那样慢慢劝说他了。”
“为什么让哈特曼去慕尼黑会这么重要?”
“除了他的英文无可挑剔——这一点本身就很有用——之外,我们相信他还有机会与张伯伦的手下建立可能很重要的联系。”
“真的吗?”魏茨泽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哈特曼,“那个人是谁?”
哈特曼说:“他是一名外交官,目前是张伯伦的私人秘书之一。”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和他一同在牛津念书。”
“他是否赞同新德国?”
“恐怕并不。”
“那就是怀有敌意?”
“我想他大概和他那类英国人是一样的态度。”
“这意味着任何情况都有可能。”魏茨泽克重新转向柯尔特。“你们怎么知道他会到慕尼黑?”
“我们不知道。阿勃维尔的奥斯特上校正试图安排此事。”
“啊,奥斯特上校!”魏茨泽克慢慢地点了点头,“现在我明白了。是那种联系。”他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起泡酒,慢慢地喝下去。哈特曼凝视着他那上下起伏的喉结,那光滑的粉红脸颊,以及那与他崭新的党徽相配的银发。哈特曼感到一种轻蔑的情绪从他的喉咙里涌起,他宁愿让一个断鼻梁的褐衫军[2]取代这个伪君子。国务秘书把空杯放回桌子上。“你要当心奥斯特上校。你甚至可以告诉他这是我的警告:他的行动并没有被完全忽视。到目前为止,只要不太过分,人们对异见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宽容的,但我感觉事情正在发生改变。民族社会主义正在进入一个更有活力的新阶段。”
他走到办公桌前,在桌子下面摸索着,按下一个按钮。门开了。
“温特太太,您能把冯·哈特曼先生的名字加到明天的参会名单上吗?把他写成翻译去帮助施密特博士。”
“好的,先生。”
她离开了。哈特曼看向柯尔特,点了点头。两人站了起来。“谢谢您,国务秘书。”
“是的,”哈特曼说,“谢谢您。”他犹豫了。“我可以问个问题吗,男爵先生?”
“什么?”
“我在想是什么原因使元首改变了主意。您认为他真的打算入侵,还是一直在虚张声势?”
“啊,他想入侵,这毫无疑问。”
“那他为什么又取消行动了呢?”
“谁知道呢?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想最后他意识到张伯伦已经让他的开战借口站不住脚了,在这件事上墨索里尼的介入是决定性的。戈培尔在午餐时说得相当好,尽管他个人支持入侵:‘一个人不能因为细节问题就发动一场世界大战。’元首的错误是列出了具体的要求。它们中的多数一旦被满足,元首就被困住了。我怀疑他下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魏茨泽克和他们握手,关上了门。这句话引起了哈特曼的共鸣。“他下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温特太太说:“哈特曼先生,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安哈尔特火车站的名单上。你只需要在门口出示证件就够了。专列定于今晚8点50分发车。”
“是那辆火车吗?”
“是的,元首的火车。”
哈特曼意识到柯尔特在等他,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在打字。
柯尔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们最好快一点。你还需要打包行李。”
他们走入走廊。哈特曼回头瞥了一眼,但她已经坐在办公桌后打字了。她完全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心烦意乱。他们向前走的时候,哈特曼说:“这比我预想中的要容易。”
“是的,我们新国务秘书的模棱两可令人欣喜,不是吗?他一方面是政权的顶梁柱,另一方面又表达了对反对派的赞同。你是直接回你的公寓吗?”
“暂时先不回。我需要从办公室拿点东西。”
“当然,”柯尔特握了握他的手,“我在这里跟你告别吧。祝你好运。”哈特曼的办公室空无一人。毫无疑问,冯·诺斯蒂茨和冯·兰曹在某处庆祝。他坐在书桌旁,打开抽屉。信封还在原来的地方。他把它塞进公文包。
*
哈特曼的公寓位于帕理泽大街的西端,靠近圣路德维希教堂附近的时尚购物区。上次大战前,在他曾是大使的祖父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家族拥有整栋建筑。但他们不得不将其分割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出售,以偿还罗斯托克附近房产的抵押贷款。现在只剩下二楼了。
哈特曼拿着一杯威士忌站在窗前,抽着烟,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路德维希广场的树木后面。天空发出红光。这些树看起来就像原始部落的舞者围火堆嬉戏的影子。在收音机里,贝多芬《科里奥兰序曲》的响起标志着一个特别新闻节目的开始。播音员听起来兴奋得发狂。
“出于将苏台德领土以和平方式收回第三帝国的最后一次努力,元首邀请了意大利政府首脑墨索里尼、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法国总理爱德华·达拉第出席一个会议。政治家们接受了邀请。会议将于9月29日上午在慕尼黑举行。”
公报的内容让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希特勒的主意。哈特曼认为,人们会相信它,因为人们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这就是戈培尔依靠其强大的洞察力所发现的。他们不再需要用难以忽视的真相来烦扰自己。希特勒给了他们一个不去思考的借口。
哈特曼又喝了一些威士忌。
他仍在为冯·魏茨泽克办公室里的遭遇而烦恼。整个事情太简单了。温特太太坚决拒绝和他对视,这也有些奇怪。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一幕。
也许她根本没有从冯·魏茨泽克的保险箱里偷过文件。也许只是别人给了她这些东西,让她转交给他。
他一想到这一点,就知道这一定就是真相。
他掐灭香烟,走进卧室。在衣柜的最上面是一个印着他名字首字母的小手提箱,这是他第一次离家求学时得到的。他轻轻弹开锁扣。
里面大部分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和女友寄来的信。牛津来的信都捆在一起,还装在信封里。他喜欢英国的邮票,也喜欢看到休用小而整齐的手写体写下他的姓名和地址。有一段时间,休每周给他写一两次信,还会寄一些照片,包括他们在慕尼黑拍摄的最后一张合照,背面写着1932年7月2日。他们穿着徒步服——靴子、运动夹克、开领白衬衫。照片背景中可以看到庭院的一角。蕾娜站在他们中间,双手抓住他们的上臂。她比自己矮得多,看起来很滑稽。三个人都在微笑。哈特曼记得这张照片是在他们启程前,她请旅馆老板拍下的。用曲别针别在照片上的,是他夏天偶然读到的《每日快报》的节选:外交部最耀眼的新星之一,现在协助首相的……从照片看,休几乎没有变化,但他身边那位时髦的女性,也就是他的妻子,那位“帕梅拉”,根本不是哈特曼想象中休最终会与之结婚的那种女孩。哈特曼突然想到,如果出了什么事,盖世太保搜查了他的公寓,那么这些纪念品就会成为罪证。
哈特曼把牛津的信拿到壁炉前,一封接一封地烧掉,用打火机点燃每封信的右下角,然后扔进壁炉。他把剪报烧了。他对着照片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把它烧了,看着它烧焦、卷曲,直到和其他灰烬没有区别。
*
哈特曼到达安哈尔特火车站时天已经黑了。在主广场的立柱入口外,警察正带着狗巡逻。哈特曼的手提箱里装着信封,上衣内袋里装着瓦尔特枪。他觉得腿开始发软。
他挺起胸,穿过大门,走进玻璃顶车站的烟雾和黑暗。车站很高,像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在三四层楼高的位置,纳粹万字旗在每个站台上空飘扬。告示牌上显示了当晚火车会经过的站点:莱比锡、法兰克福、德累斯顿、维也纳……现在是晚上8点37分。告示牌上没有慕尼黑,也没有专列。帝国铁路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尖顶帽子,他的牙刷胡无疑是为了向元首表示敬意而留的。他注意到了哈特曼的不安。当哈特曼解释自己的任务时,他坚持亲自护送哈特曼:“这是我的荣幸。”
哈特曼在他们到达之前就看到大门了。人们一定已经猜到元首会经过这里,大约有一百人恭敬地聚集在这里,其中大部分是女性。党卫军负责使他们保持距离。在入口,又有两名警犬员和携带机枪的党卫军守卫在对乘客进行检查。一个人正在排队上车时,被命令打开他的手提箱。哈特曼想:如果他们搜身,我就完了。他想转身把枪扔进厕所。但是,帝国铁路的工作人员正领着他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和一个哨兵面对面了。
“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
“名字?”
“哈特曼。”
哨兵用手指划过名单,翻了一页又一页。
“没有哈特曼。”
“在那儿。”哈特曼指向最后一页。不像其他人,他的名字是用墨水加在最后的,看起来很可疑。
“有证件吗?”
他交出了身份证件。
另一个哨兵说:“请打开手提箱。”
他把它放在膝盖上。他的手在颤抖。他确信他的罪行是显而易见的。他摸着锁扣,打开盖子。哨兵扛起机关枪,翻遍了里面的东西——两件衬衫、内衣、真皮套子包着的剃须用具。哨兵拿起信封,抖了抖,又放回去。然后他点了点头,用枪管指向火车。
第一个哨兵把身份证件还给哈特曼。“请在后面的车厢就座,冯·哈特曼先生。”
他们开始检查后面的人。哈特曼走到站台上。
火车沿着轨道在右手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列车很长,他数了数有七节车厢,全都呈闪闪发光、毫无瑕疵的墨绿色,仿佛不久前才为这一特殊事件上了漆的。车身上面画着一只纳粹鹰,展开翅膀,抓着金色的万字符。每个车门都把守着一名党卫军哨兵。最前方的黑色火车头慢慢地放出蒸汽,那里也有守卫。哈特曼缓缓地向后面的车厢走去,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被泛光灯照得发亮的电线杆、拍打翅膀的鸽子,以及远处漆黑的天空。然后他爬上了列车。
那是一节卧铺车厢,客房在左手边。一个党卫军副官手上拿着笔记板,正沿走廊前行,然后停下来,伸出手臂行礼。哈特曼认出他就是那天上午自己在总理府威胁过的那个穿白上衣的势利小人。哈特曼回礼,希望自己看起来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狂热分子。
“晚上好,冯·哈特曼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走到车厢的尽头。副官检查了手上的笔记板,打开最后一个隔间的门。“这是你的床铺。我们一离开柏林,餐车就会供应点心。然后,会有人来告知你元首列车的运行情况。”他又行了个礼。
哈特曼走进隔间,随手关上了门。它是用元首喜欢的装饰艺术风格装修的,有上下两张床铺。灯光是暗黄色的。屋里有一股木头上蜡的味道,装潢看起来灰扑扑的,空气有点浑浊。他把手提箱扔到床垫底下,坐在床边。隔间小得能引发幽闭恐惧症,像间牢房。他不知道奥斯特是否同英国取得了联系。如果没有,他将不得不思考退路,但他神经紧张,此刻一个方案也想不到。
过了一会儿,哈特曼听见远处有人喊叫,有人欢呼。透过窗户,他看见一个男人拿着相机,飞快地向后跑。几秒钟后,闪光灯照亮了站台,元首的队伍进入了视野,快速前进。站在中间的是身穿褐色束腰大衣的希特勒,他的两侧站着身穿黑色制服的党卫军。希特勒从离哈特曼不到三米的地方经过,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愤怒的表情,然后走到哈特曼的视线之外。希特勒的随从跟在后面——看起来有几十个人。然后哈特曼听到车厢门开了。他转过身来,看见绍尔大队长和党卫军副官站在门口。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们是来抓他的,但随后绍尔困惑地说:“哈特曼?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站了起来。“我被派去帮助施密特博士完成翻译工作。”
“只有在慕尼黑才需要翻译。”绍尔又转向副官。“这个人没有必要上元首的火车。谁批准的?”
副官无助地看着他的笔记板。“他的名字被加到名单上了……”
火车突然向前一倾,三个人都必须抓住一些东西才能保持身体平衡。慢慢地,站台开始从窗外滑过,然后是空空如也的行李车、一块写着“柏林——安哈尔特”的牌子、向军官们致敬的队伍……画面的切换逐渐加快,直到火车走出车站的阴影,进入编组站区域,那里宽阔得就像9月无月之夜的钢铁大草原。
[1] 阿勃维尔所在地。
[2] 即希特勒1921年创立的武装组织冲锋队,其成员穿黄褐色卡其布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