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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2

2

哈特曼坐在办公桌后假装工作。在他面前打开的文件中,有一份元首给罗斯福总统的最新电报的副本,电报是在前一天晚上发出的。德国入侵苏台德的理由是,迄今为止,21.4万苏台德日耳曼人被迫离开家园,以逃避捷克人对他们施加的残暴、血腥的暴力恐怖行为。无数人死亡,成千上万人受伤,还有数万人被拘留和囚禁,村庄因此被荒弃……这其中有多少是事实?有一部分是真的还是全是假的?哈特曼思绪全无。真相就像制造战争所必需的任何其他物质:它必须被蹂躏,被扭曲,被切割成人们需要的形状。电报中没有任何妥协的迹象。

这是他第一百次看表了。现在是11点过3分。

窗户边上,冯·诺斯蒂茨和冯·兰曹也坐在他们自己的桌子旁。他们凝望着下面的街道,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他们整个上午都没说超过二十个字。在礼宾司工作的诺斯蒂茨是党员;本应在苏台德危机爆发之前以二等秘书的身份前往伦敦大使馆的兰曹不是。哈特曼认为他们不是多么坏的人。哈特曼一生都在与这样的人共事,他们是爱国的、保守的、排外的。对他们来说,希特勒就像一个粗鲁的猎场看守人,用神秘的手段设法接管了他们家族的庄园,且他一安顿下来,就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而他们愿意容忍他偶尔的不礼貌和暴力,以换取平静的生活。现在,他们发现已无法摆脱希特勒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开始后悔了。哈特曼曾考虑向他们吐露心声,但觉得这太冒险了。

哈特曼的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他拿起听筒。“我是哈特曼。”

“保罗,我是柯尔特。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电话断了。哈特曼放下听筒。

兰曹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焦虑。“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马路对面有人找我。”

哈特曼合上了元首给罗斯福的电报。它下面是温特太太给他的信封。他之前回公寓换衣服的时候,本应该把它藏在某个地方,但他想不出哪里是安全的。现在他把信封塞进一个空文件夹,打开桌子左下角的抽屉,把它埋在一堆文件下面。他锁上抽屉,站了起来。他突然想到,如果出了差错,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同事了。他意外地感到一阵友爱的冲动。同事都还不错……他说:“如果我听到了什么,会让你们知道的。”

在表情出卖他之前,他拿起帽子,匆匆走到门外,以免他们会问他更多问题。

虽然里宾特洛甫在2月被任命为外交部部长,但他仍然更喜欢在他位于威廉大街对面的旧总部,即雄伟的普鲁士政府大楼里办公。他的工作人员与副元首鲁道夫·赫斯共用一层楼。在到达柯尔特的办公室之前,哈特曼不得不走过六个身穿棕色制服的纳粹党官员,他们正挤在一起交谈。柯尔特亲自打开门,示意哈特曼进去,然后锁上了门。正常情况下柯尔特有秘书,但此刻她不在。一定是柯尔特把她遣走了。

“奥斯特刚才来见了我,他说行动已经开始了。”这个莱茵兰人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迅速地眨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两把手枪。“他给了我这个。”

柯尔特小心地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哈特曼拿了一支。这是最新的瓦尔特手枪——只有十五厘米长,十分小巧,容易隐藏。哈特曼用手掂量了一下,把保险栓打开又关上。“装子弹了吗?”

柯尔特点点头。突然,柯尔特像小学生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我这辈子从没开过枪。你呢?”

“我从小就打猎,”哈特曼瞄准文件柜,他的手指扣紧了扳机,“主要用步枪和猎枪。”

“这不是一回事吗?”

“不完全是,但原理是一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早上,奥斯特把希特勒给张伯伦的回信交给了陆军总司令部的哈尔德将军。”

“哈尔德是谁?”

“贝克的继任者,是总参谋长。据奥斯特说,哈尔德感到震惊。他绝对会支持我们——他甚至比贝克还要反对希特勒。”

“他会命令军队采取行动吗?”

柯尔特摇了摇头。“他没有那种权力。他负责计划,而不是行动。他会与布劳希奇谈谈。作为总司令,布劳希奇有那种权力。你能把那东西放下吗?它让我紧张。”

哈特曼放下枪。“布劳希奇会赞同我们吗?”

“当然。”

“那么现在要做什么?”

“你要去总理府,就像我们昨晚约定的那样。”

“以什么借口?”

“英国大使馆刚刚打来电话。看来张伯伦又给希特勒写了一封信——天知道信上说了些什么——汉德逊希望尽快派人把信交给元首。这个请求必须由里宾特洛甫批准,他现在和元首在一起。我想你可以过去通知他。”

哈特曼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听起来貌似可行。“好吧。”他试图把枪藏在不同的口袋里,最后发现它最适合放在双排扣夹克的左内袋,紧挨着他的心脏,这样他就可以用右手取出它,且当他扣好扣子时,别人很难看出它在那儿。

柯尔特惊恐地看着他,说:“里宾特洛甫一有回复,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会过去和你一起行动。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记住你的工作就是让大门保持敞开。不要参与任何射击活动。那是由海因茨和他的人负责的。”

“我明白,”哈特曼把上衣拉直,“我得过去了。”

柯尔特打开门并伸出手。哈特曼握住他的手。哈特曼的这位朋友吓得手心发冷。哈特曼感到这种紧张就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到了自己身上。他把手抽开,走到走廊里。“我几分钟后会给你打电话。”哈特曼说得很大声,好让党内的官员们听到。当他走近时,他们移开身体让他过去。他大步走到楼梯边上,迅速下到门厅,来到威廉大街。

新鲜空气使他振作起来。他走过宣传部那野兽派风格的现代门面,等一辆卡车经过,然后穿过街道朝总理府走去。前院被二三十辆公务车挤满了,长长的黑色豪华轿车上插着纳粹万字旗,有些车上了SS车牌。似乎纳粹政权中有一大半人过来见证最后通牒过期的历史性时刻。哈特曼把身份证件亮给门口的警察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外交部的官员,要给冯·里宾特洛甫先生捎一个紧急口信。仅仅是重复这句话就给了他信心:毕竟,这句话是真实的。警察打开了大门。他迈着大步,沿院子边上的小路向正门走去。两个党卫军守卫挡住了他的去路,但哈特曼还没解释完他们就走开了。

在拥挤的大厅里,哈特曼又数了一下,有三个拿机关枪的警卫。通往接待室的两扇大门都关了。一个穿着白色礼服外套的高大党卫军副官站在他们面前。副官的脸异常僵硬,棱角分明,看起来像波茨坦广场香烟广告中的男模特,只不过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哈特曼走近他,向他敬礼。

“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

“我有一则紧急信息要给外交部部长冯·里宾特洛甫。”

“很好。把它给我,我保证他能收到。”

“我必须亲自交出去。”

“这是不可能的。外交部部长冯·里宾特洛甫和元首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这是我得到的命令。”

“而这也是我得到的命令。”

哈特曼用他的身高优势和长达三个世纪的容克家世来应对。他走近副官,放低了声音。“仔细听我说,因为这会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谈话。我的任务事关英国首相给元首的私人信件。你马上带我去见冯·里宾特洛甫先生,否则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会和党卫队全国领袖谈话,而你的余生都将在骑兵营里铲屎。”

副官保持目中无人的样子,可一两秒钟后,有什么东西从他清澈的蓝眼睛里闪过,再然后他就屈服了。“行吧,”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跟我来。”

副官打开一扇门,里面是拥挤的会客厅。在房屋正中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下站着十来个人,从中心向外辐射还分布着一些小群体。有很多人穿着棕色、黑色、灰色、蓝色的制服,点缀在穿便服的人群中。哈特曼听到一阵持续不断的、急迫的嗡嗡谈话声。到处都能看到著名的面孔。戈培尔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独自沉思。戈林穿着粉蓝色的衣服,像一出意大利歌剧中的将军,在一个聚精会神听他说话的圈子里摆谱。哈特曼在他们中间穿行的时候,意识到有人转过头来看向他。他的目光遇到了渴望的、好奇的表情。他们渴望得到消息。哈特曼意识到他们肯定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在等待,包括德国最有权势的人物。

哈特曼跟着身穿白色外套的副官穿过第二道门——他注意到那扇门一直是开着的——然后进入了另一间巨大的接待室。这里的气氛比较安静。穿长外衣和条纹裤子的外交官们在窃窃私语。他认出了外交部法国司的基希海默尔。左边是一扇关着的门,旁边有一个卫兵。附近的一把扶手椅上坐着绍尔大队长。他一看到哈特曼就跳了起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有话要对外交部部长说。”

“他跟元首和法国大使在一起。这是什么?”

“柯尔特说,张伯伦给元首写了一封信。英国大使希望可以尽快当面交给元首。”

绍尔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好吧。在这儿等着。”

副官说:“我可以把哈特曼先生留在您这里吗,大队长先生?”

“是的,当然。”

副官咔嚓一声并了并鞋跟然后离开了。绍尔轻轻地敲敲门,打开门,消失在门后。哈特曼环顾了一下接待室。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在计算人头。这里有一个守卫,加上他已经见过的,一共是多少人?六个?但奥斯特肯定没有预料到总理府内会有如此多的党内高层人物。如果他们都带了自己的保镖该怎么办?戈林作为空军司令,肯定会带上几个。

绍尔再次出现:“告诉柯尔特,元首将在12点30分接见汉德逊大使。”

“当然,大队长先生。”

哈特曼返回大厅时看了看手表:刚过11点30分。海因茨和其他人在干什么?如果他们不迅速采取行动,柏林外交部门里就可能有一半人会被卷入交火。

哈特曼打开大厅的一扇门,让它半开着。副官就在附近。哈特曼走到他跟前说:“我需要给外交部打个紧急电话。”

“好的,哈特曼先生。”副官就像一匹英俊的野马,现在已经被驯化了,变得十分温顺。他领着哈特曼走到入口对面的大桌子前,指了指电话。“电话会自动接通到接线员那里。”

“谢谢。”哈特曼等到他走了才拿起听筒。

一个男性的声音说:“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哈特曼给出了柯尔特的号码,等待电话接通。通过敞开的大门,他可以看到一个党卫军卫兵的背影,在卫兵身后的院子里停着几辆豪华轿车。两个身穿党卫军制服的司机靠在其中一辆汽车上抽烟。他猜想他们一定带了武器。

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铃声只响了不到一半就有人接起电话:“我是柯尔特。”

“埃里希吗?我是保罗。从总理府传来的消息称,元首将在12点30分接见汉德逊。”

“知道了。我会通知英国大使馆的。”柯尔特的声音断断续续。

“这里很忙——比我想象的要忙得多。”他希望柯尔特能察觉到他的警告。

“我明白了。待在原地别动。我这就过来。”

柯尔特挂断了电话。哈特曼把听筒贴在耳边,假装还在听。会客厅的门仍然微微开着。他突然想到,当袭击行动开始时,他最好的策略可能是向副官开枪,以防副官把门关上。一想到血从那件洁白无瑕的上衣里渗出来,他就感到一阵欢欣。接线员说:“您需要再打一个电话吗?”

“不了,谢谢。”

哈特曼放下了听筒。

突然他感到外面发生了一阵骚动。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大声地要求卫兵放他进去。副官迅速朝入口走去,哈特曼的手立即滑到了上衣布料下的左口袋里。他摸到了枪。副官和那个男人在台阶上交流了一番,然后那个弯着腰、戴着眼镜、红着脸、顶着圆礼帽的男人推开门走进大厅。这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上了年纪,看起来好像心脏病就要发作了。哈特曼立刻把手缩回来。他认出这个男人来自外交圈,是意大利驻德国大使贝尔纳·阿托利科。阿托利科的目光落在哈特曼身上,眯着眼睛看了看哈特曼,似乎认出了他。

“你是外交部的吧?”阿托利科说德语时的口音很难听。

“是的,阁下。”

“那么请你告诉这个家伙,我需要马上见到元首,好吗?”

“当然。”然后,哈特曼对副官说:“把他交给我吧。”他领着阿托利科向会客厅走去。副官没有阻止他。

阿托利科向自己认识的人——戈培尔和戈林——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即使人们的谈话在他们经过时停了下来。他们走进了第二间接待室。绍尔惊奇地站起来。哈特曼说:“这位阁下需要和元首谈谈。”

阿托利科说:“请告诉元首,我有来自领袖的紧急信息。”

“当然,阁下。”

在绍尔消失在另一间屋子里后,阿托利科仍然待在那儿,直直地望着前方。他微微颤抖着。

哈特曼说:“您愿意坐下来吗,阁下?”阿托利科短暂地摇了摇头。

门被打开的声音传来。哈特曼转头看去。绍尔首先出现,随后是外交部翻译保罗·施密特,接着是阿道夫·希特勒。希特勒皱着眉头,双臂交叉在胸前,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来访预示着什么,感到既困惑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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