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晚没睡。其实也睡不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活像有一支嘉年华乐队逐渐向我靠近,越来越聒噪。
我跟阿希争执了一个晚上。
“我们必须告诉警察。”我说。
“为什么?”她答道,“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个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往音乐网站上上传了几首歌而已。多大事啊。不,我们不能这么做。我要先调查下暗月。如果她就是娜奥米,如果她需要帮助,她肯定知道我在找她,她会留下其他的线索。”
“如果她就是娜奥米,如果她需要帮助,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们写邮件或者发消息呢?或者出门搭一辆公交车?她为什么不干脆回家呢?”
“所以我们不能告诉警察,”阿希说,“因为他们跟你一样蠢。明天到学校再跟你说。”
她挂上了电话。
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再去学校似乎毫无意义。我想去看娜伊,亲口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做这件事。但我做不到。
阿希在电话里还告诉我,娜伊还要继续昏睡至少四十八小时。昨晚医生把马克斯和杰姬拉到一边,跟他们说:“通常我们希望病人可以很快自愈,尽量不让他们休克的时间超过几天。休克的时间越长,大脑就越有可能造成永久性损伤,甚至根本无法愈合。我们认为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语气平淡,毫无起伏,就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哪怕到了现在,我也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还是起床去了学校,因为说真的,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你今天换衣服了吗?”我走进厨房,看见格雷西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碗可可米。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校服,耸耸肩。
“跟我来,小屁孩,”我边说边把她拉上了楼,“至少要换件干净的运动衫。”运气不错,我找到了一件,外加一件干净的polo衫。我帮她解开身上校服的扣子,然后到房间外面等着她自己换内衣裤。她很快就走出了房间,我都不确定她有没有换内衣,但对一个七岁的小孩来说,这似乎也没那么要紧。
“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在我带她去浴室刷牙洗脸时,她问道。
“什么意思?我去哪儿了?”我含糊其词地反问。我本以为没人注意到我不在家。我在盥洗柜深处找到一把爸爸的旧梳子,它藏在一堆用了一半的面霜后面。这些瓶瓶罐罐都是妈妈买的,用了几个礼拜就丢开了。
这把梳子落满了灰尘,还残留着爸爸的头发,像一个文物。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我几乎忘记了他还住在这里。
“我去找你了,”格雷西说,“妈咪在打盹,我就吃了点麦片,然后找你打鼓。但你不在房间,也不在其他地方。我都找过了。”
“该死。”我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我开始梳理她那头厚厚的鬈发,她的发色比我浅一些,接近玫瑰金。
“该死。”格雷西附和道,把我逗得乐不可支。
“小朋友,真抱歉,我昨天过得不太好,所以出去了。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的。”
“但是妈妈在家啊。”格雷西指指架子上的一对小马宝莉[1]发圈,“想要这种发型。”
“我试试,”我说,“事先声明,我不擅长扎辫子。”
“你还好吗,红毛?”她问道。我把她的半边头发盘成一个小发髻,先扭成拳头大的一团,然后用发圈固定住。
“当然好,”我说,“怎么啦?”
“你看起来很伤心,很累。”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我的妹妹,她的半边头发被团成了一个球,另外一半如同火焰般倾泻而下。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朋友。我是个青少年啊,青少年就应该这样。等我今天放学回家,我会教你如何拥有存在危机。”
“太棒了!”格雷西的眼睛都睁大了。
“好了。”我一边说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你看起来像那个疯子——莱娅公主。”
她踮起脚尖,朝镜子里望。
“我挺喜欢的,但我更喜欢你的发型。”格雷西回过头,伸手要摸我头上剃过的地方。
“妈妈不会同意的。”我告诉她,还故意拉下脸来。她咯咯地笑了。
“红毛,今天放学回家以后,我能玩你的鼓吗?”
妈妈房间的门打开了,我从门缝里看见床上有人睡过的痕迹。爸爸不在里面。
“你都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妈妈冲着格雷西微笑,眼神那么亲切,声音那么温柔,但我知道她肯定头痛欲裂,连昨晚发生了什么都记不得,“好孩子。”
“红毛帮我准备的。”格雷西冲我自豪地笑着。
“多谢了。”妈妈没看我一眼。到现在,我应该早就习惯了她对我说什么都语带讽刺,但我还是感到受伤。我昨晚凌晨一点才回家,而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只有格雷西。
“爸爸一早去上班了?”我问道。她站在走廊里,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昨天的残妆。“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没通知我们一声就搬出去了。”
虽然妈妈在竭力控制,但她的脸还是皱了起来。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嘴唇也抿成了一条悲伤的线条。我还愿意帮她说句话,因为在她清醒的时候,至少她不愿意让格雷西看见她的悲伤和愤怒。
“来吧,”她对格雷西说,“来,把鞋子穿上。”
等格雷西走远了,我才开口:“她昨天晚上穿着校服就睡觉了。”
“我知道,”她反击道,“她自己想穿校服睡觉的,我觉得这没什么,毕竟她还是个小孩。”
“妈妈,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再假装一切都好了,这对她不公平。”
“你怎么就觉得一切都不好了?”她愤怒地瞪着眼睛。
“因为格雷西还没吃饭,你就醉倒在了沙发上,”我说,“一切都一团糟,妈妈,一切都……”我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她一把关上门。“你不觉得我的生活本身就已经很难了吗?你爸爸带着他的小情人跑来跑去,回来只是为了洗个澡,而我还要继续操持这个家,要保护格雷西,不让她被下流坯影响……”她冲我比画着。我就是那个下流坯。“你居然还来告诉我,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不管你喜不喜欢,亲爱的,我就是你的母亲。只要你住在我家里一天,你就最好对我尊重一点。”
她的食指指着我的脸,像一把愤怒的武器。
大约有那么一毫秒,我想要抓住她的手,对她说,妈妈,别这样,我爱你,我想你,我也很担心你,很担心你对自己做的事情。我很孤独,也很害怕,我需要你。求你了,让我帮帮你。你也帮帮我。这才是我的真心话,这是我那段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但事实相反,在这短暂的温情之后,愤怒占据了我的头脑,我对她的爱荡然无存,只剩下恨。
“我不觉得这是你家。你在这里什么也不干,也不照顾孩子,整天拿爸爸的钱买酒喝。”我一边说,一边用手肘推开她,“你看起来真恶心,闻起来就像一坨屎。每个人都知道你酗酒,这条街上的人,我学校里的人,格雷西学校里的人,难怪爸爸不想回家,想离你远远的。我今天会送格雷西上学。看在老天的分上,洗个澡吧,接她放学的时候,别再浑身发臭了。”
我跑下楼梯,一把抓起我和格雷西的包,拉着她出了门,用力甩上了家门。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在楼上的浴室里,妈妈锁上了门,正在哭泣。
我为她感到心碎,但今天,她也让我感到心碎。
[1] 世界玩具巨头孩之宝旗下品牌,孩之宝于983年推出小马宝莉玩具,于200年推出《小马宝莉》儿童奇幻动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