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脚在萝丝家厨房的白色地砖上走来走去，鞋和袜子都扔在她家的小花园里。我很高兴自己终于离开了医院，远离阿希和她给我造成的种种困扰。一方面，在她身边待着好像也不错，她能给我造成一种错觉，让我觉得也许自己还能为娜伊做些什么。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有些东西让我感觉不安。
而在这里，在萝丝家里，安静无声，阳光灿烂，内心安宁。
她家离我家只隔了几条街，但这就是伦敦：高层公寓、公营小区、我家那样的双拼别墅，还有萝丝家这种带有私家车道和防空级别的地下室以及阳光玻璃房的豪华住宅。它们都挤在同一片区域里。住在这种价值几百万公寓里的有钱人，和利奥家那套两室小公寓的穷人，也许就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这里一直是这样的，富人和穷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萝丝发短信给我，说要和我聊聊，我立刻离开了医院。可以看出阿希因为我放了她鸽子生气了。在她看来，娜伊身上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这是唯一的解释，她不相信真的是妹妹自己策划了这一切，只是为了逃走去追求一段新的人生。我想我理解她，但不管娜伊是因为什么掉进了河里，这总比知道她是被变态绑架了要好一些吧。
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我叹了口气，踩着厨房的大理石地砖，想让脚凉快一下。我家的厨房和萝丝家的完全不同：设备陈旧、光线昏暗，放着噪声巨大的冰箱和相当有存在感的洗衣机。萝丝的爸爸很有钱，从他们家的房子就看得出来。在这里，你一眼是看不到冰箱、洗衣机或洗碗机的。客厅里的电视和墙一样大。我的脚热得出汗，脚下的地板却很阴凉。于是我四处踱着步子，在通往花园的那扇门里进进出出。花园里，萝丝正坐在露台下面，对着镜头练习要说的话。回到客厅，巨大的电视机映出我的影子。再走一个来回。
“你好，亲爱的！”阿曼达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了我，光洒在她一头飘逸的金发上。她打扮得像是从生活方式类杂志里走出来的人，造型得体而整洁，脸上化了一点淡妆，头发上喷了很多发胶。
其实我算是挺喜欢她的，但我千万不能跟萝丝这么说。作为一个很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女孩，这很可以理解。对她来说，世界上不会有比她妈妈更好的妈妈了。但对我来说，每个妈妈都要比我家里那个强得多。
阿曼达的目光被我光着的脚吸引了，我蜷起了汗淋淋的脚趾。“娜奥米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阿曼达，”我回答道，“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我冲她含蓄地笑了一下，很小心地避免造成我们在说悄悄话的样子。萝丝最讨厌她试图跟我们交朋友，让我们叫她阿曼达，但说真的，我很庆幸不必叫她卡特夫人。那多尴尬啊，她只比我大十岁。
“想吃点什么吗，萝丝？”阿曼达对她的继女喊道。
萝丝没有回答。
“我正好要出去。要我带点什么吗？”
萝丝还是没有回答。
“那好吧！玩得开心！”阿曼达从来没有表示过她讨厌萝丝，但不知怎么，你就是知道这一点。她的厌恶和她昂贵的香水味一样，在主人离开后还久久萦绕在房间里。
沉重的房门一关上，萝丝立刻从花园里叫我：“红毛，快过来！”
已经是九月底了，但外面还是很暖和。萝丝在花园的桌子上精心摆放了镜子和化妆品，保证有最适合化妆的光线。
“所以你又跟哪个可怜蛋约会了？”
“说什么呢？”她对我的嘲笑嗤之以鼻，“闭嘴，我没跟谁约会。”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我在陪娜奥米呢。”
“反正娜奥米也感觉不到。”萝丝说。
“萝丝，娜奥米也是你的朋友！”
“不用你提醒我，白痴。她这辈子都是我的朋友，我之后也会去看她的。我只是觉得看见她这样太难受了。你不觉得吗？难道你看见她不会想要尖叫吗？她的脸都……”她比画着手势，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总之，我们需要在演唱会之前录制一个新的视频。就现在吧！你来帮我描一下唇线，行吗？”
“萝丝，”我看着她递给我一根铅笔一样的东西，“该死的，我不知道怎么涂口红。”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沿着我的嘴唇勾一条边，然后在里面涂满。你能做到的，对吧？最基本的涂色。”
想到要跟她靠得这么近，我感到一阵眩晕。太蠢了，我们一直都勾肩搭背地黏在一起，为什么这会让我心里一阵骚动，我想不通。但我也知道，她没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罢休的，我可没有精力跟她胡搅蛮缠了。
“好吧。”我拉过一把椅子，拿起唇笔。这不是她平常惯用的颜色，而是一种湿润而柔和的粉色，更接近她嘴唇本来的颜色。我靠近她，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我开始沿着那丘比特之弓般起伏的唇形给她描唇线，她丰满的下唇闪耀着湿润的光泽，在唇笔的压迫下微微变形。我注视着她的嘴唇，感到胸口发紧，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脚趾尖传来，像泡泡般不断升腾。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亲吻她的感觉，眼前的双唇压在我嘴唇上的感觉。这是一种难以抗拒的渴望，我几乎无法再跟她保持这么近的距离，再过一秒钟，我就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好了！”我飞快地站起来，走开了。唇笔从我突然僵直的手指间滑落，掉在桌子上，又滚落在地。
“怎么了，是我有口臭还是什么？”萝丝皱了皱眉，我只是耸耸肩。她拿起手机，输入密码，打开相机，切换到视频模式。
“准备好了吗？”我还不敢直视她，也不想让她看我，我需要让这种感觉再散去一些，直到我可以控制，“我们可以继续了吗？我跟格雷西说她可以在睡觉前帮我练习。”
“说真的，伙计，刚刚怎么了？”萝丝冲我点点头，“为什么突然怪怪的？”
“没怎么，”我骗她，“只不过，除了当你的化妆师，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不，你没有！”萝丝的眉头皱了起来，“红毛……？”
我知道那种语气，它一般意味着接下来会是一段很尴尬的对话。
“萝丝，别纠结了，”我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的。”
这句话通常不是真的，因为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事情是跟她有关的。但不包括今天。好吧，至少在刚刚之前是这样。
“我知道。听着，我很担心你。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你的事，显然你也有很多烦心事。但你从来都不跟我们说。为什么？”
萝丝合上化妆镜，向我走过来。
“我们谈论的永远是我的事，我是怎么被误解的，在家里又是怎么被忽视……”她笑着，但这笑容下透着认真，她相信我会保守这些秘密，“我知道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讲，红毛。”她抓起我的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上。那一刻，我恨不得原地起火，在火光中化作一缕青烟，那就完美了。但我只是木雕泥塑一般呆站在那里。
“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吧？”
“我当然知道……”我把手从她脸颊边抽了回来，内心忍不住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真的可以跟她说任何事吗？跟这个会当面嘲笑所有表白者的女孩吐露心事？我不是怪她太轻信这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真的没有给我们任何相信它的理由。
“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她问，我叹了口气，双手插进口袋，手里还握着她的手机，“因为如果有的话，不论她是谁，你都应该去追她，告诉她你的感受。你也值得收获幸福。”
“也？还有谁？”我问她。
“我不知道，所有幸福的人吧。我，我很幸福，还有勒克拉杰，他看起来可是个时髦的家伙。”我忍不住笑了。
“那是因为他的毕生挚爱就是他的吉他，”我说道，“萝丝，我们什么时候拍那个倒霉视频啊？也许你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但我除了服侍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说我觉得你很有魅力，其他女孩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十年级的米莉·哈克经常对你抛媚眼，而且——”
“萝丝，住嘴吧，”我说道，话一出口就变得比我的本意更加尖锐，“听好了，我不想找女朋友，好吗？我现在对那个没兴趣，心里只有乐队、利奥，还有……你……你……”我结巴着说出最后一个字。“娜奥米还昏迷着，你也许可以和陌生人去鬼混，但是我做不到。”
萝丝看了我一会儿，耸耸肩，回到桌边，重新审视起她的妆容。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个没心没肺的自私鬼。”她说，我知道我伤害到她了，但这也伤害到了我自己。
“不，我只是说我现在不想找女朋友，我没想过这事。”
“那你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想这件事的十六岁青少年了。”她说，“来吧，开始拍视频吧。我已经准备好拍个特写了。”
就在我要按下拍摄键的时候，萝丝的手机在我手里振动起来，是一个她没有保存的号码发来的信息。我下意识就读了。
一直在想我们今天做过的事，什么时候再来一次吧？
“喂！”萝丝从我手里抢走了手机。
“这是谁，萝丝？”我问她，“你在跟谁约会？是马兹吗？”
“我的天，红毛，冷静点！我和这个圣保罗斯来的家伙出去玩过几次，只是随便玩玩而已，没什么的。很明显他爱上我了。”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回答了我的问题，但只是几乎。萝丝在说谎，为了一个男孩说谎？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会对一个她知无不言的人说谎？回复信息时，她微微笑着，脸也红了。她喜欢这个人。
我的胸中燃起怒火，我穿上了袜子和运动鞋，系上鞋带。
“你在干什么？”
“我要走了，我跟你说了，为了格雷西，我得回去。”
“红毛，求你了！”她盯着我，“三分钟就能拍完，求你了。对不起，好吗？我不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他只是爸爸让我去参加的那个戏剧营里认识的什么人。他是很喜欢我没错，但我早就对他没兴趣了。求你别生我的气！我也不是故意这么迷人的。”
她在开玩笑，但是我并没有笑。如果真是戏剧营里的男生，我并不会介意。如果只是个“什么人”，她会大声念出短信的内容，还会给我们看他Snapchat里发的图，逗我们开心。
“我没有生气，”我说，“我只是担心。”
“担心？”她激动地说，“×，红毛。你又不是我爸爸。现在我们可以拍这个视频了吗？”
“好吧，”我再次拿起她的手机，“你只有五分钟，好好表现。”
萝丝注视着手机的后置镜头，做出一副跟闺密说八卦的样子。只不过，显然她并没有这样的闺密。我看着她大笑，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在讲解那些可笑的化妆教程时，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她风趣又聪明，看上去就注定不凡。我想着她今天早上走进学校的样子，好像学校是她的产业一样。每走一步，都像征服了全世界。我想，就算她看上去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但她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脆弱、也最孤独的那个。
如果我让什么事伤害到了她，我知道，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