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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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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娜奥米家就像是回家一样。除了她不在那里等着我们,一切都很完美。实际上,我们都觉得在娜伊家要比在自己家更有家的感觉。杰姬和马克斯总是很高兴见到我们,每次都热情地给我们做一堆吃的;只要我们需要,随时可以去那里玩耍或者过夜。娜伊的家是个安全的港湾,但无法保护她免受校园霸凌的侵害。在乐队成立之前,她没有自己的组织,只能一次次地逃学。杰姬和马克斯想帮她,学校也想帮她,但校园霸凌的问题没那么容易解决。曾经有一次,娜伊告诉我,当她想起要上学就受不了时,就会消失一段时间,独自一人积蓄力量。但最终,她还是会回来的。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转学。她回答说,这样他们就赢了。

“无论我有多害怕,我都不会让他们赢的。”她说。

然后她绽开一个微笑。“看看现在的我,我是学校里的统治者了。”

娜伊的妈妈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里厨艺最好的,但如果你想平安活到十七岁,最好不要这样跟利奥的妈妈说。阿希、娜奥米和杰姬三人总是一起下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这种场景真的非常有爱。那间小小的厨房里蒸汽弥漫、香气四溢,简直温馨极了。杰姬会跟我们一遍遍地回忆她的青春时代,每次都有少许的不同,不过我们从来不觉得无聊。马克斯是个土耳其人,很年轻的时候妻子就去世了,那一年里他独自抚养着摇篮里的阿希拉。有一天,他坐着公交车去苏荷区的一家裁缝店上班,在车上遇见了杰姬。杰姬嗓门洪亮,身量高挑(比马克斯还要高一些),体形苗条,说起话就停不下来。每天他们都一起坐公交车,每天杰姬都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而马克斯只是静静倾听,不时地露出微笑或是哈哈大笑。每一天,马克斯都会在上班路上顺道把阿希拉送去她的姑妈家。到了周五,马克斯就和杰姬约会。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苦苦等待没有意义,看见了吧,”杰姬跟我们说过好多次,“如果就是那个人,你会知道的。”

我试着回想自己的爸爸妈妈有没有带着同样的喜悦和爱意,跟我说过他们俩是如何遇见的,然后意识到没有。在我家里,一切都是得体、可敬、传统、冷漠和悲惨的。娜伊家里却洋溢着爱的氛围,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时刻不停。而在我家,你得拿着放大镜去寻找爱的蛛丝马迹,或者是作为一个六岁的小妹才能感受到家人的爱意。又或者你也可以自己想象出一点并不存在的亲情。

在这一切发生前,我会和利奥、萝丝一起围坐在桌边,一边天南海北地瞎聊天,一边看娜伊和她妈妈做菜。我观察过娜伊和杰姬对视的眼神,或是传递一只碟子或其他什么东西时的动作。我发现她们不仅很有默契,对彼此也充满了关怀。此时我就像电影里那种把脸紧紧贴在糖果店的橱窗上往里张望的小孩,心中满是羡慕和渴望。说来不好意思,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是满心期待着妈妈能给我一个拥抱,但我从没跟人提起过这件事。

总之,我其实非常渴望回到那个充满爱的小厨房。我以为我没问题,直到我们走上了他们家那幢简易房屋前的台阶。他们家那幢清清爽爽的小房子正好位于我家和利奥家之间,不像萝丝家那么金碧辉煌,也不像我家那种环绕着玫瑰花丛的中产阶级住宅,表面看起来不错,其实家里早已分崩离析。我们站在她家门口,我抬头望向她房间的窗子,发现房间里没亮灯,我顿时崩溃了。医院里躺着的那个支离破碎、遍体鳞伤的女孩,就是我的朋友娜奥米。我再也无法逃避这个事实。

我们沉默着下了车。

杰姬和马克斯手挽着手朝我们走来,杰姬的脑袋靠着马克斯的肩膀,手指深深地抠进他的腰间。阿希迈着缓慢的小碎步,走在他们前面。这一刻,我太需要有一位爱我的人在身边,我的手伸向了萝丝。但她并没有看见,一无所知地向前走着。我抓了个空。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了,”利奥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我现在脑子很乱。”

“我们不能不去,”我说,“他们邀请了我们,他们想见见我们,也需要我们。”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萝丝没有回答我,而是温柔地对利奥说,“但红毛是对的。我们必须去。为了娜伊。”

我眼睁睁地看着萝丝把手放在利奥健硕的胳膊上,看着他轻轻地倚在她身上,感觉好像有一股力量把他们拉在一起。他们只是轻轻地依偎着,但足以让我的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我们走进房门时,阿希坐在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她的五官都耷拉着,仿佛心中的疼痛化为了实体,把她整个人往下拉扯。“你还好吧?”萝丝和利奥循着土耳其香料的味道走进厨房时,我悄悄问她。“不好,”她看着我说,“我都快疯了。你呢?”“差不多。”我点点头,看着厨房的方向。我不想让任何人听见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认为娜伊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非常不好的事情。她从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阿希站起来,我们之间只有几毫米的距离,她的嘴紧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我觉得你是对的。”然后转头走进了厨房。

“哦,孩子们,这一天可算是结束了。”杰姬张开双臂,欢迎我们走进厨房。这间方方正正的小厨房,四面矗立着深色的松木橱柜,中间摆放着一张小小的圆桌。杰姬眼中噙着泪花,挨个拥抱了我们。我吻了吻她的脸颊,在她平时喜欢的香水的甜蜜气息中,品尝到一丝泪水的咸涩。我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了抱她。已经很久没有人拥抱我了。承认这一点挺蠢的,但有时候你就是需要一个拥抱,而我也喜欢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看见你们真是太好了。我好怀念你们在这里玩的时候,吵吵闹闹,谈天说地,直到我让娜奥米声音小一点!”杰姬似乎费了不少力气,才一边保持着微笑,一边让我们落座。她给我们倒可乐,然后又流水般地端上一道道家常菜:烤肉串、酱鸡肉、热乎乎的皮塔饼,还有香料饭。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已经感到饥肠辘辘了。不只是因为这些饭菜很美味,还因为与这些美味相关的美好记忆。我们吃饭的时候,杰姬围着饭桌走动着,轻轻抚摸着我们的肩膀或是脸颊。马克斯没说什么,只是含着泪水微笑着,眼神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阿希跟我们坐在一起,但她既不吃饭,也不说话。她低着头,发丝如同午夜的幕布般遮住她的脸,好像我们刚才在走廊里的对话从未发生。我想再多跟她说两句,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一直都是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只能等她自己来找你。最后我们终于把食物吃完了,也不再聊天。餐桌陷入了一片寂静。从医院回来后我们都没有提及的那件事如同阴影般笼罩在我们头顶。利奥咳嗽一声,把椅子往后一推。但还没等他站起身,杰姬开口说道:“就像马克斯之前说的那样,我们其实并不了解娜伊。我不相信我真的对娜伊一无所知,但在她失踪前几个星期,她确实变化很大。她不化妆也不戴假发了。她开始看起来很……正常。而且感觉她很快乐,充满爱意。但你们都知道她的,也许比我知道得更多。你们觉得她为什么离家出走?你们觉得她是不是太不开心了,以至于……以至于……”我闭上眼睛,竭力想找到几句有用的话来说。

“如果我们知道任何事情,我们早就说了。”我的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萝丝就开口了,“如果这些都是娜伊计划好的,那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红毛。”

我迫使自己看向杰姬的眼睛。

“娜伊讨厌文身。她喜欢待在乐队里,学习也很努力。她不会因为不开心就离家出走,而且她也没有不开心。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等她醒了就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除非……”阿希的声音尖锐而生硬,“除非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而且就算她醒了,大脑也受到了创伤,所以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这可能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我们得往好的方面想,阿希,”杰姬说道,“亲爱的,我们得乐观一些,而且——”

“好像乐观一点就能让她大脑受到的伤自动愈合一样,没错。”阿希几乎是咆哮着把椅子猛地往后一推,椅子摇晃了两下,重重地倒在了地砖上。我们听见她下楼梯的脚步声。

马克斯握住杰姬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杰姬扭过脸去不看我们。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正审视着他们的伤痛,像是观看展览上的一场穿插表演。

“我们该走了。”利奥说道,也许他的感受跟我差不多,“我得回去了。家里有事。”

“但我们明天放学后还会再去医院的。”我说。

“没错,我们会尽早赶过去。”萝丝补充道。我看了她一眼,但她没看我。

“还有演唱会的事也在按照原计划进行,”我说,“很多人都会来支持娜奥米和你们的。”

“谢谢,红毛。”杰姬对我笑了一下,“孩子们,你们现在能帮我做点事吗?”

“当然可以。”我说。

“去她的房间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照片或者海报,找些你们觉得能让她的病房有点生气的东西。我知道医生说过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她会醒过来,我希望那时候她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去选一些东西吧,也许你们明天可以带到医院去?”

“当然。”利奥说道,我也点点头。但我能肯定,我们几个都宁愿坠入深渊,也不想去给我们昏迷的朋友挑选那些她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娜奥米的房间总是那么整洁。这个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橱,就没剩下多少空间了。墙上贴着动漫海报,她爸爸在床头给她钉了一排钩子,上面挂着几顶色彩鲜艳的假发。床头柜上堆着满满当当的化妆品,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那些化妆品的颜色都很跳,就跟曾经的娜伊一样。这让我们感觉娜伊好像还在这里,就藏在那堆假睫毛里。如果我们找到了方法,就能把她再拼出来。

我们三个腿靠着腿坐在她的床上,萝丝坐在中间。

萝丝打开她的书包,拿出一瓶酒,扭开盖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

“你他妈什么时候搞到酒的?”我问道。

“我有门路。”她冷笑一声,把酒瓶子递给我,我传给了利奥。

“红毛,你个蠢货。”她怒气冲冲地尖声说道。这就是萝丝,这个女孩总是把自己真实的感受藏在尖锐的锋芒之后,如同一层复杂的防弹衣。但这让她更有魅力。

“我不喜欢喝酒,”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酒会把人变成废物。”

“可怜的红毛,我竟然忘记你的酒鬼妈妈了。”利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萝丝就从他手中拿回了酒瓶,“喝一口不会醉的,就一口,为了娜伊。”

“萝丝,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不要做傻事,好吗?红毛不喝酒。算了吧。”利奥从她手里拿过酒瓶。

他对着瓶子喝了很大一口,比他平时喝的都多,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喝得越多,留给萝丝的就越少。有时候我也会把妈妈的半瓶伏特加倒进下水道,然后再灌上水。这是利奥保护她的方法,虽然有点蠢。

萝丝看着他几乎一口喝光了整瓶酒。有那么一分钟,我以为她要大发雷霆了,但她没有。她脸上那种混合着悲伤和愤怒的表情消失了,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说不清是丑陋还是美丽。我分辨不出来,但这也不重要,反正我无法不去看她。我一直看,直到自己开始感到痛苦。

“好,那就算了吧,”萝丝用手背抹抹嘴,“这些动漫海报要带吗?”我点点头,继续扫视着整个房间,而萝丝则过去把床边的海报一张张撕下来。“还有《塞尔达》里林克的乐高小人儿。”

“好的。”利奥把小人儿拿起来,看了看才放进口袋。我们过去经常嘲笑娜伊的古怪,但她从来不以为意。

“她的手机底座,”我边说边拿起了那个充电和外放二合一的底座,“她的手机去哪儿了?里面有她全部的播放列表,我们可以用这个给她放歌。”

“找不到了,你还记得吗?”阿希出现在门口。我们立刻停住了手,仿佛是在偷东西时被抓了现行。“我们找过了,警察说自从她失踪后,手机也不见了。她走的那天晚上手机就关机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是啊,我一时忘记了。”我说。我还想起,当时我觉得娜伊没带手机就走非常奇怪。那个我认识的娜伊,宁愿不带自己的右手也不会不带手机。

“还有一个旧的iPod Nano可以放在这个底座上。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找找。”我跪在地毯上,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虽然我知道警察肯定搜查过这里,拿出所有的东西检查一遍又放了回去,但我还是觉得怪怪的。这像一种侵犯。如果任何人,包括我的朋友,乱翻我的东西,我都会羞愧到恨不得暴毙。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切开我的大脑往里面看,看见我所有的秘密思考。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全部所思所想,还会这么喜欢我吗?我不敢确定。

“找到了。”我找到一个薄薄的黑色iPod,背面的苹果标志被一支记号笔涂成了一个骷髅。我把iPod递给利奥时,突然注意到了那本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涂满了歌词一样的东西。我拿起笔记本,打开它。我的手指滑过她手绘的图案。这是我们开始自己写歌以后她写下的东西。里面还有一些乐谱,她似乎是在谱曲。

“歌,”我说着,把笔记本冲阿希挥了挥,“你们看过这个吗?”

阿希摇摇头。“你如果想要就拿走吧。也许你拿去有用。把里面某首歌写完。这大概是她真正关心的事情,如果她的大脑还能关心任何事情的话。”

“她东西真不少啊。”利奥说着,拿起来一罐五颜六色的拨片。我们每次去听演唱会,娜奥米都会搜集这些。她会在散场后留到最后,然后去后台搜罗那些便利贴、拨片和塑料瓶。有一次我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因为既不会有人给她签名,也没法把它们放到eBay(易贝)上卖。在她把这些东西带出场外的时候,它们就只是垃圾了。

“在这些被遗留下来的东西上,曾经有生命在发生。”她告诉我。

“娜伊,这毫无意义。”我回答。

“但这句话是很好的歌词,不是吗?”她冲我露齿一笑。这个笑容仿佛就在眼前。她的眼中总是有光芒在闪动,哪怕是一本正经的时候也饱含笑意。我们会一起写歌,当她有灵感的时候,整个人更是神采奕奕,仿佛她的思想在她周围的空气中激发出了一连串的小火花。

那个下午,我们坐在这张单人床上,拿着她的木吉他,写出了我们最好的歌之一。

娜奥米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还用纸和笔写东西的人。她总是在做笔记,把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给写下来,然后放进盒子里,以后可以拿来看。

“伙计,你怎么这么老派?”我问过她。

“因为没有人能黑进一张纸,”她说,“所以我把自己最深、最黑暗的秘密都藏在这里,”她敲敲自己的额角,“或者用古老的办法写下来。”

这一点,现在对我来说前所未有的重要。

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藏着她的一部分,藏着关于这个女孩的一个片段、一个缩影。她的指纹,她的DNA,就藏在她手写的一字一句中。

这个女孩不可能离开我们。她就藏在她伤痕累累的大脑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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