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身就是这样的。我有三个文身,但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连萝丝和利奥都不知道。娜伊也不知道。我想总有一天这些文身会被发现,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大喊大叫和失望。但迄今为止,它们还是个秘密,这就是你父母无视你的一个好处。
我还没到合法文身的年纪。第一次,我自己拿一根针和一瓶墨水文了一个手工文身。那是我照着YouTube上的一个教学视频在脚侧面的足弓下面弄的。不仅疼得要死,文出来也很丑。
本来我是想刺一个无穷符号,但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蹩脚的数字8。除了能给自己找点事做,以及喜欢那种疼痛感,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文身。那天我本来就已经够疼了,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肿胀不堪。但在胸口的剧痛之外,我还想感受一些别的东西。
就在我剃光了半边头发的那天,我文了第二个文身。我并没有提前计划,只是在脑海里想象过自己的样子。当时我的身体正在按照我的期望发生变化,而我的“样子”并没有。
有一天早上醒来时,我忽然想到,这到底对不对、公不公平呢?我的身体经历了那么多,但并没有人在意。可我去弄个穿孔,或是剪个头发,却会演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见鬼,我想。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我还能掌控的话,那就是我的“样子”。
剪完头发,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感觉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不想就这样回家。我想要一点真正做自己的时间,不再去做父母理想中那个干净整洁的中产阶级小孩。晚点再去面对他们的伤心失望吧。所以我在那家文身店的橱窗前停下脚步,打量着那些设计图案。我每周六在超市打工攒的钱,足够文一个很好的文身了。然后我想:糟糕,我看起来只有十一岁,他们肯定会把我轰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新发型的关系,他们没有看我的身份证,也没有把我轰出去。那个留着一把及腰长灰胡子的大块头男人给我拿了一大堆设计图案册子,然后在一旁等我挑选。我看到了这头部落图腾组成的锤头鲨,问那个男人,这是什么意思?
“它是一种力量的象征,是守护者,是战士,”他说,“拥有这种文身的人会为了心爱的人做任何事。”
“我想文这个,”我说,当我想到唯一一个可以让这个文身不被发现的部位时,我脸红了,“文在我的屁股上。”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觉得他一定在想这个剃了头的红头发蠢货怎么了,明明一点都不像守护者,也不像战士。但他只是耸耸肩说:“文在那里很疼的。”
“我受得了。”我回答道。
“反正是你的皮肤,伙计。”
他没说谎。真是疼呀。我感觉文身机像是在我的骨头上打钻,每落下一针,我的皮肤都在尖叫,神经扭成一团,简直是度秒如年。到后来,疼痛几乎与我融为一体,它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他终于文完了,放下了文身机,我从台子上爬下来,走到镜子前。我看着它,鲨身上的颜色活起来了,蓝色和绿色在我的皮肤与肌肉之上蔓延,一种温暖平和的感觉拂过全身,我感觉很好。忽然之间,我与真实的自己和解了,对这片被墨水染上了色彩的皮肤心满意足。那一刻,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对了,展现出真正的自我永远都是正确的选择。必须是。
当然,文身的地方疼了很久,好几天之后还在疼,但我毫不在意。我喜欢它。我喜欢这种疼痛,即使我看不见那头鲨鱼,我也很喜欢它,因为我知道它就文在我身上,而且那也意味着没有人真正了解我,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我很喜欢这样。
最后一个文身在手臂下面,靠近心脏的位置。娜伊失踪之后我太痛苦了,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上一次文身的伤口才刚刚好,我就意识到我很怀念那种可以转移注意力的疼痛,于是我又去了那家店,让那个长胡子的家伙又给我文了一个。这次文的是一个浪花打在石头上的图案。水在流动,重组,变化,聚集力量。我想我就是浪花:即使击碎在石头上,也依然强大。
我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娜伊,因为这就是一句现成的好歌词,但她并不在我身边。她出事了。
这个文身。
她身上的这个文身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娜奥米永远不会去文身的。她讨厌文身。
我们以前一起看《刺青救援专家》(Tattoo Fixers)[1]时,她只会喋喋不休地说只有那些生活一团糟的浑蛋才会去弄一个浑蛋文身,而且等你老了,皮肤松弛之后会很难看。她说文身是无聊的东西,缺乏自我认同的人才会去文。
那个在失踪前和我玩在一起的赤着脚、穿着小黄裙的女孩,绝对不会去文文身。即使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去。
“该死。”萝丝跪坐在我旁边,凝视着那个奇怪的深蓝色图案。
“该死。”站在我们身后的利奥说。那是个半圆形的、小小的、还没五十便士硬币大的、勾勒精细的抽象图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曲线、直角、点和虚线,一层又一层无意义的细节堆积在一起,让这个半圆看起来像是实心的。但如果你仔细分辨,就能看出面孔和动物,层次和阴影。可眨眨眼,这些又不见了。
“不管是谁文的,在这么小一块地方文这么多细节,需要很高的技巧。图案很精巧,没有一点差错。绝不是她自己或是在随便什么地方文的。这很专业。我们得告诉警察。”我说。
“你他妈怎么突然知道这么多关于文身的事?”利奥说,“而且我才不要告诉那些猪!告诉他们能有什么用?”
“因为她失踪前还没有这个文身,现在突然有了。这是在她失踪期间文的。也许他们能查到她在哪里文的,查到她是和谁一起去的,怎么付的钱……”我看向萝丝,“我们必须告诉警察,对吧?”
她点了点头,而利奥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敏感?”萝丝问他,他垂下了眼帘。
“我不是敏感,只是……她的失踪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你忘了吗?我不想他们再来找我,尤其是现在。”
他说得没错。只要警察知道你住在利奥家所在的社区,他们基本上就认定你是有罪的。那里住着很多好人,像利奥和他妈妈这样的好人,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住在那里的只有罪犯、毒贩子和黑帮。当警察发现娜奥米的朋友中有一个男孩住在那里,这男孩的哥哥还因为恶性伤人坐着牢,他们就盯上了利奥,把他查了个底朝天。他们在他身上花的功夫比花在我们身上的多很多;虽然我们所有人的手机和电脑都被拿去检查了,但利奥的被查了最久。他们问了他所有的事情,从他看过的黄片到他哥哥的罪行。这对他打击很大,让他很生气,也彻底失去了对警察仅存的信任。
我们不能怪他想离穿制服的远点。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不让警察掺和进来。”我犹豫了。
“我们必须这样做。”萝丝插嘴,朝着利奥耸耸肩,“这不是证据吗?”
“你没抓住重点,”利奥说,“离家出走的小孩去文个身,能有多稀奇。没有意义的,萝丝。”
萝丝看向我,我耸耸肩,他说得对。
“问题是,我们觉得这是件怪事,但他们不会这么想。他们才不在乎。我们得自己找出她在哪里文的,反正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那我们该告诉杰姬和马克斯,他们了解娜伊,知道她不会去文文身。”萝丝坚持。她讨厌自己站在错误的一方。
这次我们意见达成了一致。
“我需要点新鲜空气,”利奥摇着头说,“这地方……”
他低着头走了出去,手深深插进口袋里。
“我们怎么没看见?”杰姬抓着女儿的手腕,盯着那个文身,马克斯眉头紧锁地站在她身后。阿希站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她火焰般的红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看着她,猜测那对深色的眸子后在想什么。“能看出这刚文不久,墨水下面的皮肤还红肿着。你之前怎么没看见这个?”她抬头看着医生。
“把她送来时,要做很多抢救工作,”白大褂医生——或者按工牌上写的,帕特森医生——说道,“那不是首要的事情。再说我们又不知道她之前有没有什么文身,我们的日志里有记录……”
她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夹,而杰姬回到女儿身边。
“我觉得我不能碰她,”杰姬看着我,“我觉得就算碰一下都会伤到她。我甚至都没有拉过她的手。如果你没有这么做的话,红毛,我们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文身。”
说来有点奇怪,但我想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很奇怪,她女儿像一个陌生人般再次回到她身边,身上还多出一个陌生的印记。
“马克斯,你觉得我们应该告诉警察吗?娜奥米讨厌文身,她觉得文身很低级,她常说,我们女孩不会做这些……”
“我不知道,”马克斯的手轻揉着杰姬的肩膀,“我们认识的那个娜伊不会这样做,但孩子有可能做出你想不到的任何事情,亲爱的。我会打电话告诉他们的,好吗?”
“这一定意味着什么。”杰姬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看到阿希的脸色变了,虽然是很细微的变化,但我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马克斯说得没错。我父母一点都不了解我,他们对我一无所知。也许娜伊只是生了闷气跑掉了。也许她喝多了、玩过了头,然后去文了一个文身。也许她对自己充满厌恶,所以跳下了桥。也许她只是失足落水。
除非。
“那这些淤青又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医生,“她手腕上的那些。”
“也许是在水里弄伤的,”帕特森医生盯着门口,看上去急于离开,“在无意识的时候磕的,在水里撞来撞去……”
“不是那里……”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娜奥米的手臂,“这些看起来像是手指印,像是有人用力抓着她。”
娜伊的妈妈双手捂着嘴,压抑自己的哭声。
“你这不是在帮你朋友的妈妈。”医生小心地把娜伊的手从我手中拿开。
“无法确定这些伤的成因。娜奥米全身上下都是伤,”她挺直了身体,掌控着房间里的局面,“娜奥米现在的状态还是很脆弱,检查结果也没出来。这需要点时间,她需要安静的环境休息。我建议你们现在都回家去。我建议你们先回家,明天再来,也许那时候我们会知道更多情况。”
我看向阿希,她也正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我明白她的感受。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娜伊,他们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把她当成垃圾,自作自受招来了祸端。他们跟我们不同,没见过那个甜美、风趣、才华横溢的女孩。他们根本不了解她。
“我想陪着她。”杰姬压低了声音跟医生说,像是在警告。
“当然可以,”帕特森医生说,“但是她不知道你在这儿。她处于深度昏迷中。你们需要休息。放松一下,歇口气之后再回来。”
“歇口气?”萝丝笑了起来,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们应该去换换气,”马克斯搂着杰姬,“来吧,孩子们!我们还准备去吃晚饭呢,对吧?”
利奥在外面等着我们。
“怎么样?”他问,“他们怎么说?”
“他们觉得那个文身说明不了什么,”萝丝回答他,“他们觉得她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孩,离家出走之后去文了个文身,可能还企图自杀。他们好像根本不屑于再去调查,太复杂了。我们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都错了,”我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们错了。”
[1] 2 05年播出的英国真人电视连续剧,主要讲述三个文身师帮人修改不喜欢或是文失败的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