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做爱

在2003年做爱

她的一只刺绣靠枕上绣着“在2002年做爱”。在沙发的另一头,还有一只荷叶边的靠枕上用蓝色绣着,“在1997年做爱”。我猜想还有更多,但我尽量不去找。我不想看到一只绣着现在年份的靠枕。如果没有这么一只,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等她丈夫时,她问了我一些礼貌的问题。

他说你很有天赋,你是自学的吗?

是的,但我真的只是刚刚开始,还有很多要学的呢。

好吧,听起来你像是开了个很好的头。

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有些恼怒,恼怒他不在,而我却在。我认为如果他再不出现,我就得走了。我的心一沉,因为除了这次见面,我对于自己的未来简直毫无打算。一年来,我每天对着电脑上他的名片写作。现在我写完了,他说写完了就给他打电话,我就打了,现在轮到他做出行动。要怎么处理我是他的分内事。他会怎么做呢?面对写完书的才华横溢的年轻女人,男人会怎么做呢?他会亲吻我吗?他会请我做他的女儿、妻子或者保姆吗?他会把我和我的书送去某个地方等待下一步吗?他会抚摸我的腿让我哭吗?他的妻子和我都等着知道。她比我更不耐烦。我愿意永远等下去,她则只给他五分钟。我们沉默地等了五分钟,然后她站起来说,好吧。我抬头看看她,微笑着。假装自己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完全不懂她的肢体语言。她抿着嘴唇,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他可能已经打电话去你家里重新约时间了。

我点点头,但是我知道他没有往我家里打电话,因为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搬了出来,塞进了我的车,就停在他家大门口。我已经准备好离开。重新约时间毫无意义,我可以在车里等或者在屋里等,但我没什么其他可做的。我还是更愿意在屋里等。

你像平时一样该干吗干吗,就当我不在好了。我说。

她看着我,思索着可曾遇见过这么蠢的人。我不在乎。反正贴在我电脑上,放在我车厢后座的不是她的名片。

我平时都在写作,她说。我有些怀疑,但可能是真的。可能她会写信给她姐姐,或者夏天把装毛衣的大盒子放进阁楼前,在盒子上写上“毛衣”。

你在写什么?

我几年前写过的一本书的续集。

哦。那第一本书叫什么?

《倾斜的星球》。

她轻柔而礼貌地说,料定我一定听说过。我站起来,感觉双腿发麻。我本没有打算在他回来前站起来,但是现在我正站在著名作家马德琳·英格身边。我环顾客厅。这是马德琳·英格的客厅。“在2002年做爱”,“在1997年做爱”。或许屋里的每间房间都放着一堆这样的靠枕,时间追溯到六十年代。我看着她裁剪妥帖的棕色长裤,心想此刻他或许正在与她做爱。当你达到某个饱和点,做爱就变成了永不停止的震颤。他迟到了,这是他与她做爱的方式,而她想要写作,却不得不招待我,这是她与他做爱的方式。我只是马德琳·英格与她丈夫之间做爱的一部分。“在2003年做爱”的小小的一部分。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我的计划并不完善。我告诉她,我真的很喜欢《倾斜的星球》,期待看到续集。她感谢了我,说她很肯定他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她把我送出门廊。我的车就停在那里。我们看着我的车。里面塞满了东西,有些东西甚至支出车厢。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朝车子走去,希望自己可以怀着一种知道要走向哪里的信心,永远这样走下去。我走向我的车子。

当你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就真的不想开车。车里应该有个原地驾驶选项,像踩水一样。或者至少有个灯能在刹车灯之间闪烁,可以打开以表示你没有目的地。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愚弄其他司机,我只想说出真相。但是我越开就越觉得自己真有地方要去似的。我高难度地左转弯,除非不得已没人会这样做。有时候我绕着一个街区不停地左转,当我回到最初的十字路口时,失望地发现所有的司机都是新面孔。这不像是圆圈舞,最后你会神奇地回到原先的舞伴那里,在与世界上所有其他人跳过舞之后再次找到他,你哈哈大笑,头晕目眩地松了口气。而司机们转了一圈就继续上路了,有些人此刻已经在工作,或者半路去了机场。事实上开车或许是与跳舞最相反的事。我想,既然我已经写完了书,去见了这个在一年前给我承诺如今却不在家的男人,我是否要用我的余生想出各种错综复杂的方式使自己抑郁呢。

大部分如我这般处境的人会去她们的男友家。她们在那里大哭,接过纸巾,哭得更厉害,从不停下来想想,她们真的应该快乐地大笑才对,因为她们的男朋友是与她们生活在同样现实层面的生物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整本书都在说这个主题,马德琳·英格的丈夫还曾认为它大有前途。现在我最不想提的就是这个,所以我就简单跟你说说。

我十五岁时,一个暗影在夜晚闯入我房间。它很暗,却会发光,这是它诸多需要你发挥想象力的真相的第一个。它不是人的形状,但是我立刻知道除了看起来不像,其他任何方面它都像是一个人。这说明我们的外表并不是使我们成为人类的主要原因。

我立刻知道它是个性捕手,它让我震颤不已,我穿着睡袍感觉不自在,那睡袍不过是一件宽大的T恤。这就是为什么你得穿着内衣上床。我害怕了,但不是你打定主意宁可死都不敢动一动或者喘口气那样。我盯着那个影子,谋划着跳下床,抓起地上的牛仔裤。我这么想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你是一团发光的暗影,那么所有人类的动作与你的快速移动相比都是慢动作。黑暗笼罩住我时,我只是稍稍抬了抬手。这一部分我延伸出去写了一整个章节,因为我知道马德琳·英格的丈夫会因此而兴奋不已。总的来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它操了我。它整个进入我的身体操了我。黑暗在我身体里,我能感觉到它在发光,像是教你如何舞动的乐曲音量。前一个周末,我第一次性感地跳舞。我的屁股与节奏以某种方式连接,预示着我激动人心的未来。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切会以这样的方式如此迅速地发生。之后,我意识到或许是我的舞步太有力,把它从宇宙的角落里呼唤出来。我并未如此要求,只是总有一些时刻,我们的信号不只是发送给房间里的男孩,而是发送给宇宙万物。

有人说我编造这样的暗影故事,是为化解更真实的强奸犯所带来的伤痛。如果这样的理论吸引你,我可以推荐一些很好的案例研究,那些案例里的女孩就这么做,她们撒谎。如果说第一次我很害怕,那是因为我不知道经历过这样的欢愉竟还能活下来。我以为自己正在用生命做交换。感觉青春欲望膨胀到了非人性的比例。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知道堕落意味着不止死一次,而是很多很多次。像长笛一样下坠一千万年,由穿过的空气演奏出乐音。落地时没有思想,只有一颗破碎的心。后来我们依偎在一起,我害羞又腼腆。我伸手穿过它,问会不会弄伤它,但我不会伤害到它,我只会让它疯狂。它不时渗透回我的身体,我睡一小会儿,醒来时害怕它消失不见。而它还在那里,庇护着我,使我盲肠手术的伤疤愈合得更完整。

你还能做什么?

爱你。

但你还会什么其他把戏吗?

不会。

我是你的唯一,对吗?

你是宇宙里最美好的。

我?

是啊,遥遥领先。

我的性情就跟所有与其他高中男生约会的女孩一样。我们的心思不在那里。没人能伤害到我们的感情,因为我们的感情在其他地方,在学校之外,在北极光之中。我在文件夹里画它,它是桃心里的一块污渍。我和一块污渍在两颗连在一起的桃心里。我和这块污渍以及我们半人类半污渍血统的孩子。上床前我会化好妆,早些年我还换上可爱的睡衣,到了高中最后那段时间,我就直接倒在床上,光着身体等待它。我们在血液里交谈,如果我想要听到它的声音,我就在那台塑料卡西欧电子琴上按下升F大调和中央C键,从按键底下传来遥远的静电声,像个超出波段使用车载电台的卡车司机。这份爱情中有着令人畏惧的渴望。它会吮吸我的乳头,我的嘴唇因为饥渴而肿胀,我也想要吮吸。我开始相信拥有我比我所得到的一切都好。现在我知道这并不是事实,但是你要记得,我严格来说还是个处女,我从未亲吻过任何人。

这个故事结束于我的大学时代,那会儿我变得愤怒,不屑一顾,渴望一个真正的男友。暗影哭泣着,悲伤得不可自已,只有空气会那样哭泣,我怀着强烈的同情,但只针对我自己。我非常肯定这段恋爱违背了我全新的女性主义观点,而潜意识里却是我对那个叫老二的东西无以复加的好奇。暗影做了它唯一能做的事情:它答应以人类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它会变成一个叫史蒂夫的男人。

我约你出去的时候你会答应吗?它问。

会。

即使我很难看,而且你也不喜欢我的性格?

是啊。

不,你不会的。

我会的!

你只是这么一说,因为你赶时间。

好吧,如果我赶不上巴士可不是我的错。

再见,宝贝。

再见!我的背包在哪儿?

在柜台上。

哦。再见!

差不多一年以后,我真的遇见一个叫史蒂夫的男人。他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正被癌症折磨。我帮她照顾了他两个月。有时,当她离开房间时,我靠在他的床边,轻声说你好,他也轻声说你好,我会握着他的手,我们就这样待一小会儿。他不是我的暗影。但是当我揉搓着他正在死去的胳膊时,我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以积聚起来的速度飞快移动。所以他的绝大部分已经加快,而他却不得不以可憎的慢动作死去,因为人类都是如此。在他弥留的日子里,我与我的朋友一起守夜,我俩都迷失在绝望里,播放我们觉得他会喜欢的音乐,但谁真的知道呢。为真实而放弃美妙实在是个可怕的错误。史蒂夫死了以后,我中断了与他女儿的友谊,搬出宿舍。我出于恐惧开始写作。我以为我可以遗忘,或者假装遗忘,或者假装在假装,或者长大。那个被我的大学导师,马德琳·英格的丈夫评价为大有前途的小说片段最初是为了证明。有一天我会把这份手稿交出来,史蒂夫会点头说,是的,升F大调,是的,中央C,是的,你终于找到了我,坐到我的膝盖上来,宝贝。

我想我或许可以绕过马德琳的屋子看看他的车有没有停在前面。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能放弃成为作家,重新开始其他职业。如果在到达屋子之前我能想到另一个职业,我会掉头去追寻。我把车开得很慢,这样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它在思考。它在为我谋划职业。我看看窗外,想要知道行人们望向车子的时候会以为我是谁。但他们根本不看我的车,他们只看着自己的内心。他们想着自己和自己的车;他们匆忙地做爱。他们迈出每一步都好像这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步,还真不是。他们没有抬头盯着我的车前灯低声说,“特需助理”,就这样,当我绕回马德琳那个街区拐角时,我仍然计划成为一个作家。

那是他的车。但是它提早出现了;而且停在他自己那个街区另一头的一幢房子前。可能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我有些担心自己和自己的前途会掌握在一个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的男人手里。我毕业已经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足够他的生活土崩瓦解。马德琳肯定得为他做所有事情。哦,马德琳。而他坐在车里。我听说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大脑会退回到预燃发动机状态,甚至不记得怎么开门。当我走向他时,我感到自己的新职业有了着落。我将成为马德琳·英格的丈夫的护士。在我的帮助下,她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写续集。我会做一个好女儿能做到的一切,不过得付我钱。被需要的感觉太棒了;我朝着车走去。

起初我以为他膝盖上有只猫,接着我发现那是特里萨·洛德斯基。大学三年级时我们都上过古代中国哲学课。她没有毕业,但现在我明白,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毕业了。特里萨·洛德斯基非常非常漂亮,但她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姐姐,保利娜,比她又要美上许多。如果你把她们的脸放在一起,试图一点一点找出区别,你做不到。不过每个人都知道。看特里萨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看看她是不是保利娜。如果不是,就转过头去;如果是的,就多看一会儿。这肯定是特里萨,她找到了自我。

在我知道他没得阿尔茨海默病的那一刻我就该走的。但是我的怀里一阵刺痛。我是一个俯瞰世界的天使,俯瞰着世界上的一辆车,俯瞰着两个人类成员,俯瞰着他们的灵魂,以及他们灵魂背后的空洞。她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交错,她记得我也上过古代中国哲学课。马德琳·英格的丈夫张开嘴,我能看得出来他要开始用五个疑问词中的一个:谁,什么,为什么,哪里,或者几时。

什么?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她已经走了。

她看见我们了?

是的。她上过古代中国哲学课。

什么?

我们一起上过那门课。

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你认识她?

我得走了。

操!这乱套了!她看见我了吗?

没有。我要走了。

她还在外面吗?

没有,她已经走了。


人们如何能够放手?我的书像长手套一样抓住我深爱过的暗影。手套里有一只苍白的小手,从没学过如何握住皮肤。它那么生涩,看上去湿漉漉的。我注视着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眼睛。食物看起来奇怪得不可思议。孩子们以为我也是个孩子,要与我玩耍,而我既不能玩耍也不能工作,我只能思考着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要活着。我每星期都逐条阅读分类广告。地产,招聘,法律咨询,家政服务,旅行,音乐市场,约会,女人和男人彼此寻找对方和自己,投机,汽车。我把范围缩小到重型摇滚三人组寻找优秀的节奏吉他手 ,或者持证医疗社工安杰拉·米切尔提供全身大脑心灵世界整合理疗 。我选定了安杰拉·米切尔,因为重型摇滚三人组想要找一个有经验的gigger [1] ,我不是很确定那是什么。但是我坐电梯去安杰拉的办公室时,轻声对自己说“有经验的gigger”,这让我平静下来。我希望安杰拉·米切尔没有夸大她的广告。我想象着一系列针对我和暗影的咨询/会面。

但是当我坐在她宽大柔软的椅子里,盯着一幅橘黄色圆圈套圆圈的抽象印刷品时,我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最后她问我为什么来,我说一年多以前我与男朋友分手了,后悔至今。她用无限同情的表情威吓我,我立刻大哭起来。我迅速想了想她有没有可能收养我,或者雇我做她的助手,或者成为我的同性恋人。我擤了擤鼻子,她问我有没有看过音乐剧《南太平洋》。

我在电视上看过一次。

你还记得里面有一幕女人们洗头发的场景?

不记得了。

她们唱了一首短短的歌,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

“我要把那个男人从头发里洗去。”

哦。

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

我想是的。

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聊的吗?

嗯,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应该去找个工作。你觉得有必要吗?

当然。


特需助理的任务是辅助特需老师们教育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巴克曼学校雇佣我的时候正在过渡期。原本这是一所为各种残障儿童服务的学校,而如今有显著身体缺陷的孩子已经被送去洛根教育中心。洛根为坐在轮椅里的学生准备了很好的娱乐设施以及“软房间”,这些学生在那里可以离开轮椅,并被鼓励做自由身体运动。他们被提醒说运动不只是从A走到B,而是微妙和具有情感的,而且他们都是新动作的发明者。每个月都有一组微软研究员去看望他们。研究员脱去鞋子,躺在地上,听任一切在他们周围发生。显然电脑触摸板就是这样发明的。我们每个星期都听说洛根的故事,这让我和我的学生觉得自己毫无优势。我们要不读得太慢,要不读得太快却无法理解,我们太紧张而学不会,太高兴而学不会,太愤怒而学不会;学习总是不得要领。

高年级学生被允许把橘红色瓶子装的利他林和阿得拉放在他们的课桌里,他们也可以因为任何事情举手离开。利他林的副作用是头痛、焦虑、睡眠紊乱、易怒、抑郁、肠胃失调,以及恐慌。我被派给那些需要额外阅读技巧辅助的学生。我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每页的最后和后面一页的开头。我觉得我能永远读下去,因为没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我是被定义的耐心,被拼写错误的耐心,被缓慢念出来的耐心,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t被发成shh的音 [2] 。

春天,一个叫欧布利的特殊教育学校由于石棉问题关门,于是巴克曼不得不收留所有欧布利的师生。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因为部分学生去了洛根,但这依旧是一场噩梦。孩子们很快适应,老师却像亲家一样彼此憎恨。我们都确信自己的方式是正确的,员工食堂的告示板上贴着无穷多的请愿书,提议在打铃前自由活动而不是排队,或者支持草书。我是支持草书的,我把名字签在支持草书的告示板上,然后离开食堂,回到我的教室。我清理了讲台,在黑板上写下PUEBLO。写O的时候我屏住呼吸。我写得非常非常慢。有人敲了敲教室门。O写好了。我放下粉笔,朝门口走去。哦,怦怦跳的心脏。哦,屏住的呼吸。哦,我怎么会知道。我打开门。他的头发是沙棕色的,比我高一点。他有张动物的脸庞,一张长颈猫鹿的脸,不用开口就道明一切。他的穿着随意却恰到好处,松松垮垮地覆盖住裸露的身体。他说很抱歉他迟到了,我说,没关系,你来了就好,我拥抱了他,他的黑暗瞬间在我周围膨胀,轻声说着,你好,甜蜜注入了我的血液。他挣脱开,这个少年挣脱开拥抱,但他的眼睛像手一样抓住了我的视线。他递给我一张纸条。

亲爱的老师:

请原谅史蒂夫·克劳斯的缺席。他在欧布利的最后一个星期感染了支气管炎,所以四月未能与其他学生一起加入巴克曼。他现在康复了,会补上漏掉的功课。

感谢。

玛丽莲·克劳斯

他思维并不敏捷,那又怎样。他模糊不清。他是需要我的少年,就像我也曾经是需要他的少年一样。所以我帮助他。我坐在他的课桌旁,一起推进段落,苦苦朗读词语,把词语编织成毫无意义的人类的句子。忽然,语言变得一文不值。说你是我的幽灵情人 阐明不了什么。我当然立刻就试过了。我带来我的书,那本并不会引领我走向职业写作生涯的书,他朗读完整的序言时我紧张地坐在他身边,所有放弃、索求和致辞都献给他,我的暗影。我帅气的、青春的、稍稍孤僻的旧情人,未来的情人。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来测试你的理解能力,好吗?

好的。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

是的。不,等等——不!不是。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哦,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接着我又想这或许是脑筋急转弯。

不是,这些都是真正的问题。

嗯。

所以作者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一个暗影在夜晚闯进我的房间。”她在说谁?谁是那个暗影?

谁?

嗯。是她的爸爸?是你?是谁呢?

唔……我不认为书的这一部分已经给出了答案。

没错,我们不知道。

这确实有点脑筋急转弯。

对不起。

我们有些分歧。我了解他,在内心深处,他也了解我,这取决于我作为特需助理是否提醒他。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安妮·莎利文。会有一个突破性的时刻,就好像安妮把水浇在海伦·凯勒的脸上, [3] 然后海伦在安妮的手上拼写出了“水”这个单词时,起初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有欢笑也有眼泪。海伦·凯勒写下这个时刻:突然,我产生模糊的知觉,像是什么被遗忘的东西,或是记忆复苏的兴奋;语言的秘密呈现在我的面前。 只是我们要去揭示的并不是语言的秘密,而是秘密本身,它先于语言,依旧被遮蔽于迷雾中。我看见黑暗在他身体里打转。我看见他课间休息打篮球时脚不着地。他不时飞起来。不像一只鸟,却微妙地像是一个人。

当然,作为特需助理,我只能做这么多。我可以祈祷。当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时,我祈祷,我的祷告词是,你好,你好,你好。有时我会听见暗影的回应,我不得不把膝关节抵住大腿才能让它们挨着我而远离男孩。这个男孩令人不可抗拒。他把头发从出汗的额头往后捋的模样,他身上矿物的味道,他手里握着一支铅笔,握着一支铅笔,握着一支铅笔,他的手!我们过去的恋爱很简单,那是情人们的梦,在梦境里彻底消耗彼此。现在却有了额外的东西,这个男孩,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想要操他的感觉,就像他在我十五岁时操我一样——直至其他星系。

我不由得想这是我靠近暗影最近的距离。所以不久之后,我不再那么努力帮助他阅读。我发现阅读无法促进我们的关系。不是每个人都得那么文学,有若干伟大理由抵制语言,而其中一项便是爱情。这个男孩的残疾是暗影在以它的方式说我爱你,我在这里。我试图满足于此,同时男孩自己也开始爱我。这真是惊心动魄的甜蜜。我猜想这就是我在高中时错过的东西。他看看我,又移开视线,再看看我,再移开,他弄断了铅笔尖,说操,脸刷的红了,又看看我的腿,再看看地板。他狠狠地盯着油毡地板看了许久,毫无疑问他也注意到了其他东西,他的年轻老师的乳房和臀部,以及他想对它们做的事。我看到他正在偷看自己的裤裆,想藏到课桌底下,再没比这更令人喜欢的场景了。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这事发生。学生正走在回家路上,老师开车经过,问要不要载他一段。男孩看看他的老师。阳光闪进他的眼睛,他眯了眯眼,万物静止,地球上仅有的动静便是阳光的闪烁与男孩的眯眼。就连小鸟都一动不动。老师暂时被阳光与眯眼麻痹,但这并不足以拯救男孩。她斜过身去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这个动作结束了男孩的青春,他老了。

要我送你回家吗?

都行。

你有规定的回家时间吗?

没有。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们可以停车。

最初的六个月,我总是游走在持续的惊愕状态里。我看着其他情侣,心想他们怎么能够如此平静。他们明明手牵着手,却好像没牵一样。而史蒂夫和我手牵手的时候,我总忍不住一直低头去看,惊讶不已。那是我的手,我一直拥有的同一只手——但是,看啊!它握着的是什么?它握着史蒂夫的手!谁是史蒂夫,我的三维男朋友。每天我都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你停止渴望,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猜想我会永远快乐下去。我不会因为渐渐感到无聊而把事情搞砸。我之前已经这样做过一次。

事情有些复杂。事实上他不知道我们之前曾经约会过。但结果证明这也没什么。我们的血液里都是爱。他把我们之间的感觉称为“怪异”,我也没什么要补充的。我亲吻着他大腿的后侧,它们就唱起歌来。他伸手把我拉到他的背上,我躺在那里,像是躺在海滩温暖的沙粒上。就像这样。这就是一切。这就是万物的意义所在。

还有年龄差异的问题。当你和比你年轻很多的人约会时,便开始留意到其他有同样问题的情侣。你遇见和比自己年轻或者年长十五岁甚至二十岁的人约会的人。你和他们聊天。

我觉得这是种挑逗。

我也这样想,我绝不再约会与我同龄的男人,至少比我小十岁才行。

史蒂夫比我小十岁,我觉得他喜欢我比他老。

他当然喜欢。所有男人都幻想年长的女人。这是恋母情结。

是啊。但是感谢上帝我比他妈妈年轻。

我就没有。盖布的妈妈四十岁。

哦,你多大?

四十三岁,你呢?

二十四岁。

我们学着保持谨慎。而其实没有人真的在意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其他任何人,这对我们有好处。他们确认一下你没有杀死什么人,什么他们认识的人,然后他们就回到自己的话题,思索如何在与自己的关系中取得真正的突破。人们总是在突破,就像大门乐队的歌《突破(到另一边)》。但我真的有过,我突破过两次,我觉得宇宙是多孔的、激进的,你可以挑逗它,你甚至可以与它胡闹。而一直以来,我依然是特需助理。我到处帮助孩子。开发他们的核心能量,引导他们。就算教不会他们识字,也至少让他们体会终极的欢愉。我希望有一天他们所有人都懂得爱。我希望女孩们可以挺起胸口无畏地走进黑暗。我希望男孩们能稍微安分守己些。坐在后排的那群男孩从不认真听讲。他们传递纸条,甚至都不愿意把纸条折成尽可能小的方块。纸条像大白帆一样在教室后排漂流。这实在叫人生气,我想要羞辱他们,直到他们再也不敢传那么大的纸条。不然人们为什么要发明折纸?我径直走到教室后面,抓起我看到的第一张白帆。它甚至都没有对折。上面写着:凯特琳给史蒂夫·K口交 。

没有写我的名字,我或许本该松口气。但我没有。我倒吸了口气。我对于这个时刻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的大腿瓦解成一波波痉挛,突然之间我理解了人们为什么喜欢枪,不是为了射击,天哪不是,我是个彻底的和平主义者,只是为了拥有 。知道它就在那里。如果我的抽屉里有一把枪,我现在就能想着它,它会让我平静下来。我会深吸一口气,然后怒斥那些男孩。但是因为我没有枪,所以我走到了凯特琳的课桌前。我看着她的圆脸,叫她到走廊来一下。要把空气一丝不苟地具化成精确的声音很难。她站起来走在我前面穿过教室。我经过史蒂夫身边时,他低着头像个惹恼了老师的十五岁男孩。凯特琳和我站在门廊里,闻起来有股发蜡和烂香蕉的味道。

你给史蒂夫口交了吗?

哪个史蒂夫?

史蒂夫·K。

噢,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另外一个史蒂夫。

史蒂夫·冈萨雷斯?

是啊。

我说的不是他。你是他的女朋友?

史蒂夫·冈萨雷斯?不是啊。

我说的是史蒂夫·克劳斯。

噢,是的。我们在约会。

她的头发扎成两股法式小辫,穿着一件上面写着“汤米姑娘”的运动衫。她一点都不怕我。她问我的耳环是从哪里搞来的,我说是我阿姨给我的圣诞礼物,她说她圣诞节连个屁都没有得到,然后我们走回教室。我没有看史蒂夫。我不知道是他主动,还是暗影对少女有偏好,我甚至都不知道当我对自己说出“暗影”时,我在说什么。我把发烫的脸颊在黑板上贴了几秒钟,然后我写下“平静”这个词语。这是作为特需助理的唯一好处,你可以在任何你想要的时候,在黑板上写下“平静”两个字。谁会抱怨呢?这就是平静。它会帮你写下来。

这天早晨我在邻居修剪树木的声音中醒来。我告诉自己,只要我一起床,他就会停止修剪。树越变越小。很快就只剩下树干了,他不得不去地底下修剪树根,我却还是爬不起来。树根也没有了,他要挖穿地球,我告诉自己,等他从中国出来的时候,我就起床。这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我哭泣着,不受控制地蜷紧又松开。我因为头痛而翻滚,像一块只为呻吟而生的肌肉,但是当我的邻居到达熔岩地心时,我一动不动。我筋疲力尽地放空,仿佛在为天花板做全身检查。我能感觉到他正要从上海的街道下面钻出来,让我害怕的是,我饿了。这是身体在表达希望。当他钻出地面、步入中国的空气,我坐了起来。他对着空气犁地,穿过树叶,然后是云朵。我的邻居一直挖到另外一个空间。他切断银河,穿过星星和星尘。他绕着宇宙兜了个巨大的圈。然后扑通一声静静落下,回到他的院子里。我拉开窗帘,看到他正拿出洒水器。天暗了,如果他看见我,我就能活下去。抬头,抬头,抬头。他抬起眼睛,就好像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于是我挥了挥手。


注意:尽管马德琳·英格真的写过一本书叫《倾斜的星球》,但是这个故事里套用她名字的角色是完全虚构的,她丈夫的角色也是。

[1] 形容做派或者行为像白人的黑人。

[2] 指“耐心”(patience)中的字母t在逐步缓慢念出时被发成shh的音。

[3] 海伦·凯勒(Helen Keller,1880—1968),美国作家、教育家。代表作有《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走出黑暗》等。据说在她开始学习时,家庭老师安妮让她感知事物,并在她手上写下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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