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就是这样与动物区别开的。睁着眼睛,这样能看到布 。我们的脸上都遮着块白色餐布,光线渗透进来。在里面看起来还更明亮些,仿佛餐布能过滤掉房间里其余部分的黑暗——从物件与人们身上释放出来的黑暗射线。导师一边说话一边四处走动,这样她就像是无处不在。她的脸和卷发被遗忘了;只有声音和白色的光芒,这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就像是真相。
你永远不会是世界的一部分。 她站得非常近。
人类在脸的前面那一块小小的区域里创造了自己的世界。 现在她在房间那头。
为什么你们认为我们是唯一会亲吻的动物? 她又靠近了。
因为我们的脸前面的那块区域是我们最私密的地带。 她吸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是唯一浪漫的动物!
我们安静地在餐布底下思考。她怎么会知道?那么狗呢?狗能感觉到的事情不是我们的一百倍吗?但是我们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无法达成怀疑的共识。而她的声音里怀有激动人心的确凿,使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既然你可以让手指成为手的一部分,为什么要缩回手指呢?这就是 手!当然!手指和手是一回事,它们的差别就像是镣铐。我看见光线正穿透餐布。
你面前小小的世界是一个幻觉,浪漫本身是一个幻觉!
我们倒吸一口气。但这口气也吸得慢半拍,我们是慢组的。连分餐布这种事都搞不定。最后我们决定先拿上自己那块,剩下的传递下去。
浪漫不是真实的,餐布下的世界也不是。但因为你是人类,你永远不能掀起餐布。这样你或许就能学会如何成为最浪漫的女人。这是人类力所能及的事:浪漫。你们现在可以拿开那块布了。
我们觉得自己或许做不到,因为我们是人类,但餐布还是滑落下来,讲堂似乎比之前更暗了。我希望我们现在可以是另一种动物,那种可以成为世界的一部分的动物。但是布只是一个隐喻,而我们是四十个在星期天早晨聚集在一起试图变得更浪漫的女人。一个女人的头上依然盖着餐布,她大概是睡着了。
我们努力学习,因为我们想要得到成果。我们彼此做对方的镜子,我们吸进去不,吐出来是。我们用手握住自己的脚踝,假装它们是其他人的脚踝,然后我们试图奔跑,假装是其他人在试图奔跑,是其他我们所爱的人在试图离开。我们抓住他们的脚踝,我们吸进去不,吐出来是,我们松开脚踝,四十个女人绕着讲堂奔跑。然后我们围拢起来坐下,谈论起费洛蒙和其他各种迷惘。
记住,你们不需要让整个世界变得浪漫,整个卧室都没必要。只要你们面前那块小小的空间就行了。这是块很容易操控的区域,即使上班族女性也会认同。因为当他看着你的时候(或者她——浪漫绝无偏向!),他必须要透过你面前的空气。那片空间被污染了吗?它是玫瑰色的吗?它是雾茫茫的吗?午休的时候思考下这些问题。
我们吃着三明治,透过面前的空气彼此打量着对方。空气看起来清澈,但或许并不是。我们喝着免费苏打水,拼命思考这个问题。这可能会改变一切。
我起身独自站到走廊里,把脸贴住墙壁。墙是木质壁板的,闻着有股尿味,很多东西都这样。浪漫。我的公寓。浪漫。我的本田车。浪漫。我的皮肤状况。浪漫。我的工作。
我转过头,把另一半面颊贴向墙壁。
铃声把我们召集回去做总结讨论。浪漫。我从未拥有能聊得来的朋友。浪漫。灵魂。浪漫。其他星球上的生活。浪漫。我望向走廊尽头。有人在那里。是特里萨,镜像呼吸练习时我们曾经是搭档。我们同步自己的呼吸,再切分节拍,然后我们讨论彼此的感觉以及哪种更浪漫。正确答案是切分节拍更浪漫。
我走过走廊,看见特里萨正挨着张椅子坐在地板上。这是个不好的信号。这样会越来越糟,人最好就是坐在椅子里,饿了就吃,睡醒了就起床工作。但是我们都曾经有过这样糟糕的时候。椅子是为人准备的,而你并不确定是否是为你准备的。我在她身边蹲下。我抚摸着她的后背,又停下来,觉得这样可能太亲密,但停下来又显得冷漠,于是我轻轻拍打她的肩膀,这样我的手就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触碰到她的,另外三分之二的时间里,我的手不是正在拍向她,就是正要离开她。我拍的时间越长,就越艰难;我过分在意拍打的间隔,无法找到自然的节奏。我觉得自己像在敲打一只康加鼓,一想到这个,我就拍出一个小小的恰恰恰的节奏,而特里萨哭了起来。我停下来拥抱她,她也回应了我。我把一切都弄糟了,特里萨的悲伤又降到了下一个等级,而我在那里与她汇合。那里泛滥着共同的悲伤,我们抱头痛哭。我们能闻见彼此的洗发水和我们用的洗衣粉的味道,我闻出来她不抽烟,而她爱的那个人抽,她也能感觉到我很大只,但这不是生来如此,也不会一直如此,只要等我再次找到自己的出路。我们牛仔裤上的纽扣碰来碰去,我们的乳房交换着陈年旧事,它们被过度使用或者未经挖掘,有时洪水,有时饥荒,有时不管不顾,随波逐流。我们哭湿了彼此的衬衫,哭泣像灯塔般在前方引领着我们,寻找新的被遗忘的悲伤,这些悲伤在多年前就礼节性地死去,事实上却没有死,只要一点点水就会复活。我们爱过不该爱的人,然后嫁给其他人为了忘却那不可能的爱,或者我们曾经对着世界的大锅喊出一句你好,又在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前就拔腿逃跑。
永远在逃跑,永远渴望回头,永远越离越远,直到最后,成为电影里的一幅场景,一个女孩在屏幕里对着世界的大锅喊出一句你好,而你只是一个与丈夫坐在沙发里看电影的女人,他的腿搁在你的膝盖上,你却想要起身上厕所。有许多如此普通的事情会让我们哭泣,但哭泣的最大理由是为了浸湿面前的那片空气。这就是浪漫。不是坠入爱河,而是在分享我们肩膀、胸口和大腿间的空气。大片大片的空气。我们渐渐慢下来,停止哭泣,在一段长长的静默之后,我们互道再见,各自分开。喜悦的到来像是从夏威夷吹来的暖风,吹干我们的眼泪,扫清我们重返现实世界的道路。能一起待在椅子旁边可真好。我们握着彼此的手,哈哈大笑,假装的尴尬渐渐变成真实的存在。
特里萨轻快地拍拍身后的灰,仿佛刚刚只是跌了一跤。我也把羊毛衫的袖口拉了下来。我们穿过走廊回到讲堂的时候,正赶上帮忙收拾椅子。要把这些椅子堆起来并无章法可言,所以一不小心就弄出很多椅子堆来,重得举不起来,又没法彼此交叠在一起。于是不同高度的椅子堆都孤独地杵着。我们收拾起皮包,走向各自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