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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牛一上到六年级,学校老师就开始忙。把原先的班级打乱,根据学习好坏将学生分成甲乙丙丁四组。甲组是尖子生,两个班,每班十个学生,由最好的老师带。依此类推,丁组的学生就保及格或者部分及格甚至不及格。

牛牛在甲班,每晚九、十点钟才能放学。小区里和牛牛一同骑自行车上下学的同学都不在甲班,至多晚上八点就到家了。牛牛放学之后只能一个人走。长生不放心,忙完了饼店就到学校门口等,等到牛牛出来,一起回家。到家后,牛牛匆匆吃下晚饭,又要复习。语文、算术、英语,写、背,往往弄到十一二点。一个小学生,比上班的大人还忙。

学习上,长生和美顺都帮不上儿子,牛牛也从不会问长生美顺什么,只问婆婆,婆婆便隔三岔五地感叹,气愤地说:“我都不会!”

早先,一到晚上九点美顺就要睡了,长生是过了晚十点不由自主瞌睡。现在,两个人都不睡,坐在客厅里,不说话,不开电视,听着牛牛屋里传出的哪怕一丁点的声音,直到牛牛做完功课,洗澡睡觉。

长生对美顺说:“我要给牛牛做夜宵。你去睡觉。”美顺不听,照旧坐着。她不知道怎么帮助牛牛,只好这样,熬着自己。

进入五月下旬,在老师的建议下,牛牛去几个市重点中学参加预考。幸亏这时公公放下厂里的工作回来了,开着自己买的轿车,拉着牛牛去。有公公陪伴,美顺和长生放心不少。

七月,市里一所重点中学的通知下来了,录取了牛牛。学校离家四五站地,要乘公交车。一开始婆婆接送,时间不长,牛牛认识了几个一同乘车的同学,便死活不让奶奶接送了。不过放学后依旧写不完的作业,看不完的复习书,让美顺既骄傲又心疼。

牛牛这边刚踏实,突然英子打来电话,问美顺:“你好吗?”美顺就把饼店的生意和牛牛上中学的事简单说说。问英子咋样?英子说:“美顺,我想你呢,我想见你。”美顺说:“来呢,咱两个吃饭。”英子说:“不,我想你来,你一个人来。”美顺说:“行。”

挂了电话,美顺觉着别扭。倒不是将近一年没有联系,突然打电话,是英子的语气,可怜巴巴的。所以上午接的电话,中午就去了,走在路上才告诉英子。

还是那间出租屋,孩子栓柱全不在,英子也是从摊上走回来,买的酱肉、肠、拌菜之类,摆了一桌。

见到英子,美顺吓一跳,说:“你咋啦?咋这样子,又瘦又黄的?得啥病了?”英子脸上原本还有笑容,被这一问,嘴唇颤抖,流下眼泪,说:“美顺,栓柱要和人家结婚了,跟我离呢。”美顺马上想到福顺说过的话,问:“谁呢?”英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黄露。”

自打租下超市门前这个摊位,便两人分工,英子只在农贸市场摊位上卖货。福顺不干后,栓柱上货之外,就看超市门口的摊。两个摊位相距一站多地,各忙各的,不到晚上睡觉基本见不着。其实早有人对英子讲过栓柱和黄露的风言风语,英子不信。她早知道黄露。黄露和丈夫离了之后,找过两个男人,都有家室。前一个男人也是当地居民,被老婆发现后和黄露断了,连房都卖掉,在别处另买房,搬走了。接着黄露又和一个开饭馆的好上了,外地人,有老婆,但是老婆怕他,拿他没辙。黄露原以为这个男人会和她结婚,谁知男人把一个小饭馆做大后,又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姑娘,把黄露甩了。此后黄露自称再也不找男人,骂男人全不是好东西。黄露喜欢喝酒,一顿能喝十几瓶啤酒。在北京这几年,做买卖的朋友栓柱认识不少,经常一起喝酒,其中就有黄露。栓柱看上超市门口这个摊后,常请黄露喝酒,光英子陪就四五回,栓柱也能喝,有一次两人喝了一箱多啤酒。这才从别人手里把摊位生抢过来。按说这摊位一年三十几万有的是人租,黄露和栓柱喝对劲儿了,夸栓柱仗义,前一个多少钱租的又多少钱转栓柱,一分不涨。所以现在栓柱请黄露吃几回饭并不为过,况且黄露这个人有钱,抢着买单。

但是,最近因为房子的事,英子和栓柱吵架,吵架当中,栓柱提出离婚。英子还以为气话,谁知从那天开始,栓柱就不回来了,两天后,英子过来找栓柱,看见黄露也在摊上。英子叫栓柱回家,问栓柱这两天住哪儿了。栓柱说:“我不回去了。”看着黄露直接告诉英子:“我住她家了!”英子问黄露咋回事?黄露说:“你们俩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好离好散得了。”英子要和黄露撕扯,却被栓柱扇了一耳光。

美顺问:“这在啥时候呢?”英子说:“六七天了,栓柱一直和黄露住,现在把儿子也弄过去了。回来两趟,都是和我谈离婚。说指定不和我过了,农贸市场的摊归我,超市门口的归他。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他要儿子。还说只要把儿子给他,家里十几万存款就归我。又说买的房子我要愿意和开发商打官司耗,给他十万块钱,房就归我,写我名。”美顺奇怪地问:“房子咋了?咋还没买下来呢?”这一问,英子又哭,骂骂咧咧叙说原委。

原来当初买下的是一套小产权期房,房价比周边楼房便宜,总房价才五十几万,先交六万订金。说的是建房期一年半,一年半后入住。可是这两年政府整治小产权房,所以拖拖拉拉,三年多了,房子才建完。本以为可以入住了,开发商却要求重签合同,不重签不给钥匙。但是重签合同,要按总房价一百八十多万重签。理由是房价全涨。栓柱这些人当然不同意。开发商说不同意可以放弃买房,由开发商按银行相应利息退还订金,不过每户顶多能多退几千块钱。买房的人先是单打独斗,后来组织起来,跟开发商谈判,谈判不成又到政府上访,告到法院,折腾到现在也没有结果。因为是小产权房,法院不立案。现在,房价又涨了。前一阵去看,开发商已经把房子卖出一部分了。英子说:“我没文化,啥也不懂,家里的钱都是栓柱管,栓柱存,写他的名。买房也是他做主,他签合同,写他名,开始我不知道小产权,也不懂啥叫小产权。现在才懂。所以跟他吵。当初跟我们一起去看房的,买的都是大产权房,是比我们这房贵好多,可人家当时就住上了,现在往外卖,挣两三倍不止。我们这当时是便宜,现在这价,哪里买得起?而且小产权房,今后啥样都不知道。就因这个吵。吵了两回,他就说离婚。说从一开始也没爱过我,没感情。是我家和他家里逼着才跟我结婚……”美顺说:“咋是逼的呢,不是他家先托的媒人吗?”英子说:“我没好意思告诉你呢,是他家先托的媒,但是结婚前我只见过栓柱父母。现在我才知道栓柱一直都没答应,后来见到你,死心了,所以回到山里的第三天就和我结婚了。结婚时我俩才见到。这些年,也是我主动。”美顺叹一口气,英子说:“他说家里只有十几万存款,我觉着不止十几万。但是存钱他去,存折他拿,我不知道多少,就是觉着这么些年了,咋也得三四十万。可我没证据,说不清。”美顺问:“存折呢?”英子说:“一直都他拿着,这出租屋里哪敢放钱放存折?都他拿着。找他要不给,说离了才给。现在我就靠卖那点水果赚钱,前两天才上了一回货,托人帮我上的。”美顺问:“那你咋打算?”英子说:“我不想离。”美顺压着火,说:“他都这样了,你咋不离?你跟他啥呢?”英子又落泪,说:“美顺你不知道,这些年其实水果摊都是他弄,上货。他也熟识,我就跟着卖货。收钱找钱还行,再大的账我算不来。前几天上货都是跟人一块,使人家的车,上货的咱也不认识,就是有人介绍,那天也上贵了。使人家车,人家就得少上。一回行,长了哪行?”美顺说:“栓柱来北京就会?”就讲起自己刚到食堂被英姐一天天问着拢饭票的事,讲着讲着才悟到当时的英姐早看出自己不会算账,不识字,却不点破,想出这么个用心良苦的办法让自己学,不免感动,声音里带出哽咽。英子却一个劲摇头,又流泪,说:“不行,不行。”气得美顺喊:“咋不行?”英子左一手眼泪,右一手眼泪,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找他说说,他听你的。”美顺说:“他凭啥听我的呢?干啥他要听我的呢?”英子说:“在北京,除了咱三个,还有谁亲?”

英子的话和表情让美顺平静下来,环视这间出租房,突然觉得温馨,大床、被褥、锅碗瓢盆,以及吃饭的桌子,似乎看见一家人在灯下的情景,问英子:“你不想离?”英子点头,道:“离了我咋回家?咱山里啥时出过离婚的人?我这岁数了,带个女儿,啥都干不来?字不识几个,账算不来,除了卖水果,还能干啥?谁要?”美顺说:“你才三十几,搁北京,三十几没成家的还多的是呢,我们小区里就有,还有四十几的呢。你说你啥不能干?咱在山里那么苦那么累都能活着,出来了,除了文化不成,啥不能干?”说着起身,叫英子:“走呢!”英子说:“上哪?”美顺说:“找栓柱!”

美顺骑电动车,带着英子,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栓柱的水果摊,只见栓柱和上次见到的女人肩挨肩地坐在摊里说笑。英子在美顺身后,说:“那就是黄露。”

电动三轮越驶越近。那黄露米色长裙,指甲鲜红。相比上回见到,涂得更艳,和一天到晚站在露天里卖货、脸黑手皴的英子比,黄露像三十岁,英子像四十大几。

电动车不减速,一直开到水果摊前,吱一声闸响,才让两个人惊觉。栓柱看见美顺,脸一沉,和黄露说一句什么,起身就进超市。身后的英子扒着美顺的肩头说:“你看,他躲你呢。”美顺下车,叫一声:“栓柱,你站下。”就撵。人从摊边过,正和站出来要拦的黄露擦肩而过,一股浓香入鼻。

栓柱在超市里快走,美顺也快走,说:“你站下,我有话说。”栓柱脚下不停,回过头说:“我不想听!”美顺说:“你站不站?”栓柱说:“哎呀!你回去吧!”见美顺要跑,栓柱也跑,美顺自知撵不上栓柱,索性站住,两手叉腰,喊道:“你跑!信不信我把你的摊子掀了呢!”超市里的人都被这一嗓子喊停下来看着二人。栓柱也不跑了,站住了看着美顺,一脸愁苦地说:“哎呀,你跟着掺和啥?”美顺说:“你来。”转身便往外走。栓柱摇摇头,跟着美顺。

来到超市外,见英子在摊外站着,怒目黄露,黄露坐在摊里,抽一根小细烟,悠闲四望。美顺拽起英子,说:“看啥?上车。”回头叫栓柱:“你也上!”栓柱说:“我不上,有话就说,我俩指定是离了!”美顺放下英子,就来摊,栓柱赶紧过来阻拦,说:“走,跟你走!美顺,你咋这样了呢?”

黄露在身后叫:“栓柱。”栓柱摆摆手,说:“一会儿,一会儿我就回来。”

回到出租屋,栓柱站着,看着美顺,道:“说吧。”美顺问:“我说啥?你说。为啥好日子不好好过呢?好好的生意拆开,好好的家不要,跟那女人呢?她就香点、白点,有啥呢?英子要抹,比她好看。她为你生儿为你生女了?你啥也不是的时候,谁风里来雨里去地跟着你遭罪呢?黄露她给你啥了,她四十多了,能给你啥?”

栓柱走到床边坐下,不急不躁地说:“她能给我房。她有三套房,这边两套,娘家一套。结了婚,就能把其中一套写上我名。就是不写,只要我俩不离婚,就有我的。你知道为在北京弄一套房,把我折腾成啥了?钱钱回不来,房房没有了?你知道这一套房多少钱不?”美顺被栓柱那样气得哆嗦,咬着牙问:“还有啥?”

“北京人!北京户口。不但我,将来我儿子一样是北京人,北京户口。我谁都不为,就为我儿子,有北京户口,当北京人!”

英子说:“当北京人有啥好哇?咋就非要当北京人呢?”栓柱一指美顺:“你问她!为啥一听北京就把亲事退了,为啥千里迢迢地非要嫁北京来?”

美顺看着望着自己的英子、栓柱,一时愣了。栓柱说:“美顺,你干啥非来北京?你那男人,除了是北京人,正式工人,哪里如我?”美顺说:“他哪里都不如你又咋样?我爱他,到了啥时,他也不会撇下我,跟别的女人。”栓柱说:“当初你要跟了我,我一样不会撇下你,她就是一百八十个颜色的露,你看我稀罕不!”

见美顺不说话,栓柱又说:“知道不?我咋喜欢你的?中学毕业后,我去沈阳,跟着我姐。受不了二姐夫那牛样,不到半年我就回来了。家里就给我说媳妇,我没看上——搁沈阳待的,看不上山里的了,还没文化。可我知道,我也找不上城里的,人家更看不上我。既然这样,我就要找一个我能看上眼儿的,打心里喜欢的,带到城里也不被人笑话的。那是夏天,有一天我爹要去你们村收山货,说有好几家,一个人整不回来。那时我家还没买四轮子,所以一早起我爹就叫我跟着去,说太阳刚起,趁个凉爽。走进村时,家家都是才起,待在屋里,路上一人没有,就看见你牵两只羊,正要上山。当时,山啊、树啊,还有你、羊,被山上散开的雾一衬,就像一幅画,想不起是在哪本书上见过的了,一幅油画。把我看迷了,站住不走。恰好你要拐个弯,转过半拉脸。我就觉得,不是画,是诗。你一走一动,电影似的。我爹说咋不走?看啥?我说看那女子。我爹说她呀,她家穷,两个哥哥都没成家呢,不定要多少彩礼呢。

“过了不久,家里又给我介绍两个,我说不行。我爹问我咋想,我问我爹记得你不,说就想娶你。非你不娶……”

英子对美顺说:“我说对了不?他那心里……”栓柱说:“你别插话!”转向美顺,道,“就托二娘说,二娘回来讲,要四万彩礼。我爹说要太多了,都是要一万多两万,你家要四万。我就跟我爹讲,我给你挣。我去沈阳有几年就挣出四万了。记不记咱俩见面我跟你讲咱俩去打工?你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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