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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姐早知道自己会疯,总有一天,一定要疯!

她盼着这一刻,期待这一刻。

很长时间了,上班时正做什么事,脑子会冷不丁地冒出那女人的浪声秽语,眼前浮现两个人的不堪。

她在自己枕头下面压了一把菜刀。好像压过上千年了,也只敢愤怒至极的时候,摸一摸。她骂自己废物,恨自己不敢,没有一死而快的胆量,没有一怒亮刀的勇气。有多少次?她在黑暗中摸出刀,也只想杀了自己。可她不甘,太不甘了。她知道她得疯,等着疯,总有一天,她要疯,必须疯!

反手摸出来的菜刀被她握在被里,握得手出汗,像以前不知道多少回那样,她又发抖,嘚嘚嘚,嘚嘚嘚,床也跟着颤。听着女儿哭,她盼着,盼着,昐着自己,盼着自己勇敢,却不动。她开始哭,不出声的,眼泪涌出。突的,轰然一响,脑海里一片清明,立刻在心里喊:起来,起来!你疯了!你已经疯了!却起不来,不疯。她不再流泪,两眼着火,眼珠子都烧疼了。却此时,传来女儿委屈的声音:“妈,天亮,我就带你走!”英姐不由自主地答应:“嗯。”随着这一声,她坐起来了,下床,背掩着刀,轻手轻脚向外移动。奇怪的是,全身上下一点都不抖了。身后的女儿小声问:“妈,你干吗?别出去。”她竟然回答:“我去厕所。”她都怀疑自己的声音怎么这么安详?全没有一丝的愤怒?镇定地打开门,出去,轻轻关严。

客厅里微有一丝窗外照进来的夜光,那屋房门大敞,黑咕隆咚,却浪声更烈,呼呼哧哧。她掂掂手中刀,借着夜光看一眼刀刃,大约不放心,轻手轻脚走入厨房,再摸起一把。出来,轻手轻脚径直往二人房里去,一声不出,砍!砍!!

眼前没有人,心中只有刀,刀是心的刀,完全不由人!后来她觉得,左挥右劈,砍了也有一百多刀!

砍人时,英姐就是一个疯子,胳膊被前夫拧断了都不知道。躺在医院里的英姐又回归母亲,一个规矩了大半生的女人。

英姐的父母已经苍老到不堪风雨,没人敢让他们经受丁点刺激,兄妹们过来看一眼又都走了。大家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除了经济上可以略帮一点外,别无办法。英姐一旦可以出院就会被拘留,以后被判刑和判多少年还不知道。

英姐对美顺说:“你上次说赵厂长认识公安局的人,我想求他帮帮我。李睿正上大学,我不能坐牢。”

说实话,直到如今美顺都没和公公正儿八经说过一回话,谈过一回事。其实怕他。就像她进公公书房收拾卫生从来不动桌上任何一张纸片,任敞开的书本照样敞开一样,是敬畏。这一阵,公公一直在电机厂,住在那里,有时周六日都不回来。打电话美顺更不知道怎么和公公开口。长生又没用,寻思半天去找婆婆,尽量把英姐的事情讲得可怜。婆婆听着美顺讲变颜变色,咬牙痛恨。可一提帮忙,婆婆就很犹豫,想了半天告诉美顺:“还是告诉你师傅,这忙咱就别帮了,实在帮不了。照你说那两个也住着院呢。被你师傅砍了多少刀也不知道,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轻不了,一百多刀呢,吓死谁了,跟杀人有什么两样?你爸可管不了这个,他现在就一个乡下农村的小厂长,没这个本事。也别让他蹚这浑水。那两人还是人吗?有人性吗?就是一对畜生!为了得到房,脸都不要了,还有什么是他俩做不出来的?到时候冲咱们来,怎么弄?我都觉得害怕。别掺和,趁早别掺和,让、让你师傅去找律师啊。”

美顺又去了一回医院,英姐急切地问,美顺却说不出什么来,只会安慰。英姐很失望,一脸无奈的悲戚。分别后,美顺问送出来的李睿那男人和那女人被砍的情况,李睿也不清楚。自出事,父亲那边她就一次都没过去。在同学的帮助下找到妇联,又通过妇联找了援助律师。可听完陈述,几个做援助的律师都表示手里有案子。到律所,律师光听你讲一讲经过就先要你几千,有点名气的更贵。问题是听完后都是推托,说什么不接刑事案,又开庭后用法庭的指定律师啊。等等。

李睿脸上的淤青是帮助母亲时挨的,现在消了不少,可和两天前比,人瘦了,特别憔悴。

当天晚上,吃了点饭,美顺先回了自家两居室里,长生开门进来时,美顺正哭,长生说:“你怎么了?怎么了?”结果美顺哭得更伤心,实在是觉得本应当能帮英姐一把,自己却其实一无用处。长生问不出来,急了,抱住美顺,一遍遍固执地重复:“你怎么了?你说呀,你怎么了?”看见长生着急,美顺越发不能忍,想想天阔地广这么大个北京城里,自己竟找不到一个知心托底的人诉说、商量,帮自己拿个主意,只能望着这个男人流泪!长生近乎蹲下来,捧住美顺的脸,两眼红红的,盯住了美顺问:“你到底怎么了呀?”美顺忍不住了,哭着说:“我、我想帮帮师傅,帮、帮不了。我想求、求求爸爸,我、我不敢哪。”大放悲声。

长生在美顺和婆婆讲述时知道了英姐的事情,也听到了妈不想让爸帮忙。此刻也不清楚美顺到底要求父亲什么。碍于一直以来对父亲的畏惧凝了片刻,毅然站起,掏出手机拨号。美顺要夺长生的手机,被长生一闪躲过,放至耳边,美顺说:“不行呢。”话音未落,手机已经接通。听见公公在那边慌张地询问:“怎么了?长生,快说。”因为迄今为止,这是儿子主动打给他的第一个电话,又在这么晚的时间。长生说:“爸!我求你!我替美顺求你!我真的求求你!”

第二天一早,美顺正在和面,公公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先去公安分局了解情况,让美顺等信。快十一点时,又来电话,让美顺去医院。其时窗口处还有人排队,电饼铛里还有未熟的烙饼,美顺不顾,扔下婆婆一人就奔医院,出门时听见婆婆叹气,喊:“别慌啊,慢点骑车。”

到时,公公正在病房里安慰哭泣的英姐。又让带过来的律师跟英姐说话。

律师是公公厂里长年聘的,不接个人委托。这一回是受厂里和公公委托才来。他对英姐说:“从现在开始,我接受你的委托,受理相关事宜。”

来之前,他们已经通过公公认识的熟人,了解了案情:英姐在极端愤怒下,虽然双手持刀,狂砍乱挥,实际哪有一百多刀?但是不管到底挥了多少下,那女人被英姐砍中八刀,英姐前夫被砍三刀,都不致命,也不致残。可有一刀砍在女人脸上了,会留下疤痕。当然所有刀伤都会留疤,但是脸上的疤和身上的疤大有分别。目前对英姐有利的只有两点,一是事发有因,二是第一个报案人是李睿。李睿报案时称:快来人哪,我妈说她杀人了!110有录音,且李睿在警察询问时坚称是母亲让她打电话报警并叫120。英姐又如实回答警方询问,所以认定有自首情节。不好的是前夫及女人已经上诉法院,要求刑事处罚及民事赔偿。英姐或将面临三至十年的刑期。

律师说根据整件事情的经过及对法律的了解,有可能把最后的判决定到三至五年之内。当然,最佳办法是庭外和解,那样有可能少判一两年。

公公回家,律师领着李睿及美顺先去看望英姐的前夫。英姐前夫挨了三刀,一刀在背,两刀在胳膊处,都没伤到筋骨,缝合而已。李睿求父亲放过母亲,至少别让母亲坐牢。父亲先开始很激动,破口大骂,说她把我砍成这样你都不来看看,这些年你好好叫我一声爸了吗?眼看李睿就要和父亲吵起来,美顺忙把李睿拽出病房。陪她在走廊里哭。第二天又去,在律师和美顺双重劝说下,李睿买了父亲爱吃的水果、点心、熟食之类。父亲一开始僵着,后来女儿哭,态度缓了一些,只是谈不拢。这以后律师和美顺都不再陪同,只让李睿去。至第四回勉强应了,说只要把房卖了,分钱,他可以不起诉。女人是否坚持他管不了。李睿和律师又找女人。许是其间英姐前夫与女人有了沟通。女人直截了当讲要求,赔偿医疗费,脸及身上的刀疤要全部修整到看不出来,也就是整容,费用归英姐,还要精神补偿费,然后英姐要将房子无条件归置前夫名下,自己搬离。

几天后,医生说英姐不必住院了,也就是说明天起,英姐将被拘留直至法院判决。

这一阵每天打烊后美顺都去医院,这一晚更应当去。到时李睿刚和英姐讲过什么,相互欢笑,完全没有明天就要坐牢的样子。美顺说:“这高兴呀?”英姐道刚说到李睿小时候爬到树上下不来的事。

见美顺到了,李睿出去打热水。女儿一出病房,英姐说:“美顺,你单独找一下律师,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这一阶段谈判英姐都没参与,全是李睿自己或律师陪同。女儿回来只报喜,比如父亲终于点头如果那女人不起诉他也不起诉了,又经过这些天律师和李睿以及父亲帮忙,那女人也开始讲条件,不再非要关母亲十年二十年不可了。

英姐说:“你跟律师说,我早想开了,敢做我就敢担,不怕进监狱,况且我确实把人砍了,进监狱也是应当的。那么多人进去又出来的,不全好好的?明年李睿就硕士毕业,昨天她说了,现在就有单位联系她呢,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判吧。待几年出来,我都退休了。就是房不给,怎么着我都行,房子不行。我得给孩子留一个叫家的地儿。”这时正好李睿进来,说:“妈你真是,房又算什么呢?我保证,将来一定买一个比这更大更好的房子给您。只要您好好的,所有的事都不叫事。”

送美顺出来,蹲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李睿哭了。出事后的李睿一直坚强,甚至和父亲谈判时也没哭出声来。却当着美顺的面,哭得站不起来。她说她一想到母亲明天就会进拘留所甚至蹲监狱就觉得自己有罪。说假如那一晚不和母亲住,赶回学校;假如不吼一嗓,不在被子里哭,或许就能像往常那样,一切都会过去。自己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平房,多次要把母亲接过同住,却种种顾虑私念,现在想想就是为房,认为那房将来是自己的。她说:“我真后悔呀。全赖我,全都赖我。要没有我,不会这样。”美顺说:“怎么能赖你呢?是你爸坏,那个女人坏。”李睿使劲甩头,哭着说:“不是,不是。姐姐,你虽然跟我妈共事几年,其实你不知道真实的我妈,她有多窝囊,多怕事,多胆小!她太过害怕太过于忍了。几年前她就在褥子下面藏了一把菜刀,她以为我不知道。却从来不敢拿出来。她把电视搬屋里,枕头下边搁棉花球,搁耳塞。我傻吗?不明白吗?能不知道吗?我为什么不在家里呀?为什么?那天我叫、我哭,是特意的,我就是让她听听你女儿都成什么了?你女儿还没处过对象,还是个女孩儿!你让我怎么在这个家待?怎么回来?她还忍,动也不动,声都不出。总不能我上那屋和他们打吧?我真气不过,大声说:我领你走!”

说到此,李睿停止哭,两眼瞪着,凝视前方,好像正看着那一晚的情景,缓一缓,说:“她就起来了,在黑暗里下床,向门口去,我说你干吗?别出去。可我心里却想:你到底起来了,终于不忍了。她说我上厕所,说得特别平静,可是我看见她一手背着,有意不让我看。但是我知道,她拿着刀!

“她出去了,把门关上。我就坐起来,使劲听,却只有那屋里的声音。我的心突突跳,想象她正悄悄地走路,接近那屋。你知道吗,姐姐?我心跳不是害怕,是等着,等着,等着她砍,等着她抡刀。但是没有,等来等去,还是人家的声音。我就恨,你干吗呢?这么长时间你还不动,你在干吗?砍呀!”说着,李睿蹲着的身体向上一耸,猛一挥手。

美顺已经被李睿讲述时的眼神及最后一个动作彻底吓住了,仿佛一把刀霍地砍来,马上向后一错。却见李睿死死地盯着前方,似乎正见一场厮杀。美顺怕了,说:“李睿,李睿。”李睿看一眼美顺,突然大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以为我和我妈真会死了,真会死呀!所有人都疯了,疯了!警察再晚来,我们就死啦!”

美顺一把抱住李睿,忍不住流泪。李睿靠在美顺怀里,恸哭不止,好一会儿才止住,抬头看着美顺,问:“姐姐你说,我算什么?是她的女儿吗?”

美顺摇头又点头,却想不出一句话告诉这个上大学的女孩。

李睿离开美顺,擦干眼泪,呆呆地蹲着。

美顺也蹲着,过了一会儿,眼圈又红,说:“李睿,你多大了?”李睿看一眼美顺,说:“二十三。”美顺又问:“你知道我结婚时多大?”李睿摇头。

“十六。我跟婆家人说二十二,其实十六。山里人穷,一年到头窝头饼子,窝头不够了就吃土豆,没有菜,有什么营养?我那时候人长得又瘦又小。十六岁生日时我还没来月经,过几个月才有,吓我一跳。我就嫁到北京了。你说我懂什么?就临来时娘讲了讲,还不好意思听。头一晚上我就是疼,一摸还有血。好不容易完事了,他呼呼地睡,我睡不着,眼睛睁着,就是不能合,觉得屈辱死了,活这么大没遭过这屈辱。脑瓜子要炸呢,想死,心说你要么死,要么把旁边这人弄死,不敢。就恨爹娘,恨舅姥爷,恨大哥,是他把我送到北京的。早起在火车站,看着火车开呀开的没有了,我就想下一趟呢,你怎么不来?你来呀,我这回一定往下跳!”

“后来呢?”

“哪有后来,没有后来。那时不知道有那么多好在等着,知道就不会那样了。我没上过学,只上了一年,看见你难受,我不知道咋劝你,我不会劝,就给你讲这个。其实你还没结婚,不该讲。可我讲不出别的,只好讲这个。人总有被一件事魔住的时候,就像我,像我师傅,一时魔住,钻不出来。其实日子长了,活着好着呢,现在谁让我死我也不死,多难都不想死。人不活着哪知道活着的好?我十三岁时,村里有个人嫁给县里的工人,往家里驮回大米。我们那里不产米,不产白面,没人知道米是什么,听说人家吃米饭跑过去看,看看啥叫米饭。临上北京,我娘激动得哭,说想不到我丫头会去北京呢,北京比县城不知好了多少呢。吃上米饭呢。你别笑话我,山里人土,姐在北京这么多年还是土呢。可是我知道你为你妈好,就是为妈好。就像我爹我娘其实想我好!过好日子!你看是不是?”

李睿笑了,说:“姐,你不土,一点也不土。我没觉得姐姐土,听你讲完,我就畅快了。就是想不到姐姐这么苦,接触了这么多天,没看出来。”美顺说:“现在不苦,哪里有苦?”

“……”

“你说长生?”

“没有。我说姐每天烙饼,一个人在北京……”

“那能叫苦?你真不知道苦。原来人家都有事情做,我没有,觉得苦。现在我天天都高兴,有事做,能挣钱,爹娘有事,哥哥们有事,我能理直气壮地帮助他们,你说我还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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