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美顺一直回味长莉走过来抱住自己,俯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说:“弟妹,好妹妹,原谅我们。我们全家人都欠你的情,原谅我们的自私。”
美顺没听懂,只闻到从长莉身上散出的清香,那花一般的清香正冲散着四周围的秽气。后来有两回做梦,梦到这个情景,连那香气都没有改变。
梦中醒来,美顺会想:这是长莉呀,是姐姐呢,从很远很远的美国坐飞机飞回来的呢。
她想象不出美国的样子,就像小时候想象不出北京的样子。
还记得那天晚上长生来到病房,当他从门口处看到正搂着婆婆说话的长莉,立刻站住了,不再往里走。长莉说:“呀,我傻弟吧?”跳起来,跑上前抱着长生又蹦又跳,口里叫,“哎呀,真是傻弟呀,真是傻弟呀。”长生先是吓一跳,然后绷直了身子,仰头看天,悻悻地说:“你傻,你傻!”长莉刚一松手,他便挣了挣,快步走到美顺身边,说了句:“我姐。”再也不离美顺左右,无论长莉和他说什么,都是哼哼啊啊地似应非应,有时更是装作没听见。长莉笑着和美顺说:“我傻弟恨我呢。”
美顺看看长莉,和长生差不多的眉眼口鼻,长在长莉脸上就显得顺眼,耐看,透着精明,透出一股傲气。
看得出长莉很想好好地伺候婆婆,喂水喂饭都很细心。可一旦婆婆尿了拉了,就手足无措,为难地向美顺求救。完事后再诚心诚意地向美顺致谢。
幸喜婆婆的病好得很快,出院时除了右腿走路有点拖地外,和好人没多大区别。
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等牛牛睡了,婆婆把全家人都叫进了自己房间。婆婆坐在床上,手中托着一个锦盒,打开,取出几个存折,看看公公,看看长莉;又看看长生、美顺,她说:“今天,我要和美顺说几句心里话。你们可不许插嘴,你们一插嘴,兴许我就说不出来了。美顺,闺女,妈呢,今个说话有点为难,有点张不开嘴,可为难我也要说……”
公公说:“汝珍,慢点说,别激动……”婆婆拦住公公,“你别说!”她转回头,一手拿存折,一手拉美顺,“闺女,你听着,妈呀,本是个爽快人,不是坏人。可妈呀,有点亏心,真是、真是有点对不起你呢。”说到这里,婆婆眼睛红了,似要流泪,说话也有点哽咽,使劲抓着美顺的手。
美顺愣了,不知何事。看看公公,公公冲她点头;看看长莉,长莉也伸出手来和她握住;长生似乎在云里雾里,摆着脑袋来回望着众人发傻。美顺说:“妈,你咋呢……”
婆婆摇着美顺的手,说:“闺女,你别说,你别说,我说,我说。”婆婆使劲运了一口气,说,“实说吧,我这儿子呢,有点笨,有点傻,打小也没人喜欢他,亲姐姐都不愿和他一起玩儿。我就赌了一口气,为了给他找个不傻不残的媳妇儿,千里迢迢地把你哄……”美顺反手抓住婆婆的手,急忙忙地说:“妈呀,你别说,你别说了。”婆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我要说,闺女,我要说……”美顺摇着婆婆的手:“妈,你别说,别说了,长生不傻,我们要活一辈子呢。你别说傻,你别说傻,别说了。”美顺的泪也忍不住地流出来了。
长生站起来,喊:“我不傻!你们傻!”
长莉赶紧上前搂住长生,哄他:“别急,别急,我傻弟才不傻呢。”
美顺噌地站直了身,看也不看长莉,大声说:“姐,你也别叫他傻弟,他就是有点不好,你也不应叫呢。你是姐呢,我们从心里敬着你呢!”
一时间,大家都被美顺的话镇住了,缓过神来,都扭头小心地看着僵在那里的长莉。
长莉呆立在那里,看看拧巴着身子不让她抱,仰头看着房顶的长生,看看泪流满面的美顺,眼圈一下就红了。她挺了挺身子,够着,捧住长生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姐弟对视着,她咽了咽唾液,声音颤抖着,庄庄重重地说:“弟弟,好弟弟,姐不对,姐错了。姐原来好不懂事的,打小,别人欺负你,姐不但不帮忙,还在心里埋怨爸妈,怎么就给我生了这么一个弟弟。姐嫌你,厌你,为了躲开你,还去美国。可到了美国,我才知道错了。我,我天天都在想你们,我想,我想我的弟弟,想你小时候追在我身后的样子,想你为了让我和你玩,把妈给你的糖,硬、硬塞给我的样子,想你总是一、一个人,玩、玩,孤零零……想你后来从不理我的样子……我在美国十年,我好恨我自己,我恨了我十年……弟弟,美顺说得对,姐错了,姐给你认错,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好不?”说着,长莉转回身来握住美顺的手,美顺小声说:“姐呀,我声大了呢。”长莉握着美顺的手摇了两摇:“妹妹,你也原谅我。长生是我的亲弟弟,我喜欢他;你也是我的亲妹妹,我更喜欢你。我们三人是亲姐弟,我们一起来活一辈子,好不好?”
长生立在那里,背向长莉,仰着头,突然说:“我想过姐姐呢,好几回想呢。”
长莉从身后一下抱住长生,把头抵在他宽宽的肩上。许久,她抬起头,有些羞意地笑了。她拉着美顺,对父母说:“爸,妈,我是姐姐呀。”
美顺觉得,那个晚上过得太快,快得让人恍惚,不敢肯定它是不是存在还是幻觉。
婆婆把长生历年来交的工资、奖金,以及后来美顺交的饭钱,都用长生的名字存进银行,存了几个小折子。就在那个晚上,交给了美顺,她对美顺说:“我岁数大了,操不了心了,儿子、孙子都交给你,这个心,就由你来操吧。”
婆婆还改口不再叫美顺,总是“闺女闺女”地叫。
长莉也是,开始老弟长老弟短,偶尔蹦出一句“傻弟”,立即脸红;还代表父母给美顺爹娘写了信,寄了钱,希望全家人一起来北京过春节。
公公原本要辞了电机厂的工作回家专心陪伴婆婆。电机厂的人不答应,跑到家里来,说:哪怕每月过来几天都成。公公应了,每月过去几天。
美顺的工作没了,送报的活让人顶了,该开的工资还被站里扣了几百。现在就是在家,收拾屋子,做饭,接送牛牛。倒是和儿子亲近了,原来接送都是婆婆,现在自己骑着自行车,儿子在自己身后,一开始好像不敢,毕竟自从送报纸后,难得母子亲近。但是两天后,牛牛就喜欢从后面搂抱着自己,让美顺这一路骑下来,心情坦然。但是辅导功课,监督作业,还得婆婆。除此之外,美顺有一个最重要的事,就是清晨傍晚,督促婆婆在小区里走路。这是婆婆出院时,医生嘱咐的。可是婆婆脸皮薄,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走路一拖一拐的样子,拒绝下楼,只在屋里走。屋里才多大一块地儿?又有沙发又有床,婆婆走不了一会儿就会坐下,根本达不到医生的要求。美顺就跟婆婆商量,早起一会儿,趁天还黑走或者晚上九点钟以后。因为天还冷,这两段时间路上很少有人。长莉也加进来劝,公公也说,婆婆这才点头。但是第二天一早婆婆却不愿出门,美顺就下了狠心,抱住婆婆的胳膊拖着下楼,婆婆虽然嘟囔你这孩子,到底随美顺出了楼门。出楼门后,婆婆就不用美顺催了,唯恐看见熟人,低着头一路快走,甚至美顺都要紧跟,看着婆婆一拖一拖地疾走,美顺差点笑出来。一出小区不远,婆婆赶紧站住,弯着腰,气喘吁吁。美顺说:“妈,你行呢,一气走了这远。”婆婆看一眼美顺,扑哧一下,突然喷笑,逗得美顺也不忍了,随着婆婆笑出眼泪。在这个月亮尚未完全隐退、黑夜依旧迷蒙的清晨,两个人竟然笑得肚子疼,婆婆说:“你就是拧,你这闺女,你可真拧。”
一段时间坚持,婆婆越来越好,走路、说话已经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也不叫着美顺了,自己下楼,和几个街坊一起走,同去同归,兼把这一天的菜买回来。
婆婆一见好,美顺就急着找工作,长莉想出资让美顺在小区里开个小便利店,美顺没应,怕把钱赔了。长莉又急着回美国,在那边她有个小公司,还有个美国情人等她。临走的前一天,她和美顺说要想回国发展,到时让美顺和她一起干。美顺说:“我干不来,没文化呢。”长莉说:“没文化不可怕,你是个骨子里硬的人,干什么都差不了。”
说这话时婆婆就在旁边,长莉走的第二天,锻炼回来的婆婆拿一份报纸让美顺读,美顺说:“妈呀,我念不下来,才上了一年学呢。”婆婆说:“一年就不少,你念吧,不认识的字就问我,可有一样,不许瞎蒙啊。”
就这样,天天如此,美顺磕磕巴巴地读,婆婆磕磕巴巴地听,遇上不认识的字,婆婆就告诉她。在这方面婆婆特别有耐心,一个字,从读音到字义、到用法,通俗地讲给美顺听,让她背熟。一天就五个字,只要美顺读出五个不认识的字,读报就停止。美顺去练字,婆婆接着看。婆婆还把教牛牛的方法用上了,拿一摞识字卡,学一个生字给美顺一张卡片,装在身边,随时考问美顺。美顺起初很害怕,读报时紧张得满头冒汗,被婆婆考问时打结巴;写的字不敢让婆婆看。可时间长了,日子久了,婆媳二人越学越顺,美顺自己也觉出了里面的好,因为读报的时间一天天延长,不认识的字越来越少。婆婆说:“闺女,你生在山里可惜了,没上学可惜了。”
一天,婆婆突然说:“闺女,怎么不给你爹妈写封信呢?去,写封信。”美顺说:“写不来呢。”婆婆说:“写得来。去,写一封。”
美顺坐在桌前,时间不长,竟顺顺利利写了出来,拿去给婆婆看。婆婆说:“我闺女写的,还用看?保准顺溜没错字。装好信封,等会儿咱娘儿俩遛弯时发出去吧。”
原来的时候,除去周六日,家里就婆媳两个,难免没事的时候。再早的时候更是各干各事,各在各屋。现在婆婆变了,没事时和美顺聊天。尤其是长莉刚走的几天,坐下一说都是长莉。美顺这才知道,婆婆和公公进电厂前在东北干农活,叫兵团战士。两个人在东北干了不少年,认识、结婚,长莉长生都生在东北。公公1977年考上北京大学,读研之后,分到电厂。婆婆隔几年才回北京,先在一家小厂,后来调到电厂。婆婆总爱说长莉,这也不怪婆婆,长莉一生出来就招人喜欢,漂亮,嘴儿甜。谁教点什么,一遍就能记住。上学之后也被老师喜欢,学习好,不用大人操心,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去美国,都是自己努力。婆婆自豪地说:“基本没让我们操心。”又夸牛牛,“最像长莉,就这聪明好学,一点儿不差。”
婆婆说牛牛像长莉,美顺当然高兴,却总疑惑为什么婆婆话里话外总也不说长生,只说过一句长生也生在东北。
那一晚回到自己家,美顺告诉长生:“妈说你生在东北呢。”长生正要上床,一愣,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说:“我不知道。”美顺说:“你生在东北你都不知道呢?”长生便喊了一句:“我不知道东北!”美顺说:“你咋呢?不高兴,生在东北咋了?”长生嗫嚅着:“我,不知道东北。”看着长生脸皱在一起,美顺就不再问。关上灯后,听着长生起鼾,不知为什么,心里发酸,有些难受。
一天,婆婆正说长莉,美顺忍不住问:“妈呀,长生在哪儿呢?”婆婆说:“长生在北京,跟着姥姥。”说完了,忽然接不上刚才说长莉的话了,看着美顺,过一会儿才说,“那个时候他爸上大学,我在东北,一天工都不能耽误,哪弄得了两个孩子,顾不过来,长生一岁多点,我就回北京,交给姥姥带着了。”
美顺的脑海里就有一幅画:冰天雪地里,娘领着大哥二哥,背着自己,去刨别人地里扔下不要的甜菜。甜菜已经冻在地里,要一锄一锄地刨。收过一遍的地里,只能刨到几棵没长成个的甜菜,往往还要走很远很远,至晚,才能拉一车甜菜回家……
美顺想:谁容易呢?谁也不容易,年轻时的婆婆也不容易。
这天,公公也在家,居委会李大姐来了,一进门就叫:“赵厂长,刘美顺,大好事啊。”
把她让进屋,公公笑问:“什么好事呀?”李大姐说:“什么好事?市里下文了,你家牛牛的户口原来不是只能随母吗?现在改了,随父随母自愿,下月一号就能办转入了。”婆婆一拍手:“哎哟,这可真是好事呀。”公公也说:“是好,是好,真是不错,用不着我去瞎跑了。”美顺没听懂,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家。李大姐搡了她一下,说:“没听明白?你儿子可以上北京户口了。咳,你们家牛牛,是北京人了!”美顺说:“那咋,为啥?”把公公婆婆,还有李大姐,全招笑了。
笑过之后,李大姐讲了如何把牛牛的户口转回北京,什么手续,美顺插嘴说:“大姐呀,那要多少钱?”大姐说:“要钱?要什么钱?不要钱。”婆婆说,“这孩子,高兴过了,还有点发蒙呢。”美顺笑了,寻思:想了这么多年,儿子终于成北京人了,自己咋不特别高兴呢?
公公问李大姐:“小孩的政策变了,大人的户籍政策有没有松动?”李大姐看看美顺,摇头:“没有,还那样。”公公说美顺:“别着急,咱想办法,慢慢来。”美顺说:“没事呢,是不是北京人又咋个,都一样活人呢。”
李大姐笑了,说:“那可不。我再给美顺说个高兴事吧:你们楼前头不是有间小发廊吗?她们不干了,要退租。小屋不大,11平方米,要不你租下来烙饼得了。”又对公公和婆婆说,“小屋在你们家楼下,这样呢,美顺又能照顾家里又能挣点钱,不一举两得吗。”公公说:“那哪行啊,屋子是谁的?”李大姐说:“咱居委会的呗。原来是居委会的库房,这不搞创收吗,早几年腾空了,一直往外租。”公公说:“一月多少钱?”李大姐说:“发廊租时一月一千一,这美顺是咱厂家属,您二位更甭提,便宜点呗。主任说了:有赵厂长搁那儿呢,一月七百就行。”婆婆说:“行吗?”李大姐说:“您看主任都应了,怎么不行?我说了算,你家美顺租,就这个价。”
公公回头看美顺,问:“你看行吗?”美顺说:“行,爸,我一定行呢。”婆婆也站了起来,说:“闺女,你干!我陪你一块儿干!”
公公一听笑了,问婆婆:“你行吗?”婆婆学着美顺的口吻说:“咋不行?我干了一辈子会计,卖个烙饼不行?行,一定行呢。”美顺笑出了声,说:“妈呀,你咋学我呢?”婆婆也笑着说:“闺女呀,往后,妈就是你的粉丝了。”
众人一听,大笑起来。只有美顺,转圈看着笑开花的众人,不知他们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