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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美顺没想到的是:送报的活竟然这么累。

美顺受过累,自小跟着爹娘哥哥,什么活都干,尤其下地,又苦又累。可都是有时有晌的累,一年里总有轻闲的日子。送报这个活儿却是无休无止的疲累。骑个自行车,每天夜里三点多钟就要起床,赶往报站。四点左右,送报的车就到了,跟着卸车、插报、数份,再分别往各自的车上装。五点左右出发送报,赶在订户上班前把报送到。

头两天,美顺连车都骑不上去。200多份报纸,少时200多斤,多时300上下。美顺个子小,别说骑,推都费劲。好在一起送报的都是外地人,相互帮衬,一天的工夫,总算上车能骑着走了。可这一趟报纸送下来,更不受用。她送的这一片,楼房多,平房少,散户多,大份少。楼还净是六层砖楼,没电梯,一份报纸往往要爬五六层楼。头半月,光早晨的报纸,就要送到一点多钟。回到家,慌慌地吃口饭,歇一歇,赶紧又往站上跑,接着送晚报。晚报120多份,一趟下来,回到家晚上六七点了。人乏得饭都吃不下,腰像断了似的,浑身的骨头全部散架,尤其腿肚子,疼得受不了,恨不能立时三刻歪在床上睡觉。婆婆说:“这是人干的活吗?送那么多份儿,用人也忒狠了吧?比周扒皮还混蛋,应该枪毙!”

美顺想:枪毙谁呀,枪毙我吧。就这,还天天被站长骂呢。因为订户们往站里打电话投诉美顺,嫌报纸送到太晚。

长生心疼媳妇,吵着要美顺辞职。美顺就哄长生,每天回来讲些站里的笑话或送报时的趣事。可长生每天看着美顺匆匆扒上几口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叫不醒的样子就心疼,说:“你做梦喊疼呢。腿疼呢,腰疼呢,还哭。”美顺说:“我呀,那是梦呢,假的。”

一个多月下来,渐渐适应了,送得也快多了,投诉越来越少。发工资的时候,根据美顺送的份数和线路,开了一千一百多。捧着这些钱,美顺兴奋得不得了,合计着总算和在食堂时挣得差不多了,虽然付出的辛苦天上地下。

晚上,一回到自己家,美顺就叫长生:“我开支了呢,猜猜多少钱?”长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美顺怀中,说:“小媳妇儿,别干了,我跟妈要钱了。妈说我挣的钱以后全归你。你看,你看,多少哇!”美顺说:“你跟妈要了?”长生说:“我跟妈要。我说美顺没钱啦,送报要累死啦!”美顺扑上去拍打长生:“你咋那么说呢,你咋那么说呢。”长生一把揽过美顺,把她耸进卫生间,拉开灯,指着镜里的美顺说:“你看,你看,黑了,瘦了。”美顺一看:真是的,自己瘦了一大圈,也黑了。和长生比,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就笑:“这怕啥呢?身体还好呢。你是不是嫌小媳妇丑了,不爱……”却从镜中望见长生两眼含了泪,要落下来。忙转身:“怎么了?怎么了?还要落个泪呢。”

长生擦泪,越擦越多,不住地流。

美顺的心一下暖到不行,整个身子发软,她说:“大老爷们儿呢,男子汉,咋个呢?”长生一下就抽搐起来,抽搐得很厉害,以至站不住,蹲在了地上,断断续续地说:“我不、不让你,干……呀,能、能……能养、养活你呀。”美顺一下跪到地上,一下把长生揽进怀里,仰起头,不让泪流下。蓦然想起小时候爹背了山货出去卖,山货被公家人没收了,爹生气,回家来打娘。一面打,一面骂娘是扫把星,招灾鬼;自己和哥哥们吓得躲在炕角里发抖……一幕幕,若隐若现,不禁热泪潸然。她抱紧了长生,像抱了一座山,抱了一棵树,心里面热乎乎地安然。

长生要起来,美顺不让。抱紧他的头,紧贴在胸上,轻轻地摇。摇哇摇,像那时候抱着牛牛喂奶呢。

长生说:“小媳妇儿,我要起来。”

美顺低下头,捧住长生的脸,去亲他的嘴,亲着,亲着,她说:“长生,长生,小媳妇要你呢,小媳妇要你呢。”

长生拧不过美顺,从那天起,天天晚上备一盆热水,让美顺泡脚。这一泡确实解乏,前一阵已经浮肿的腿,渐渐消了,睡一宿觉,腿脚都是热乎的,第二天早起,就轻松,不再沉重。长生一周休息两天,赶到大礼拜,就一早等在半道,和美顺一起送报。长生身体好,跑跑颠颠对他不算什么,抢着爬楼,让美顺送低层。途中还和美顺耍宝,嬉闹,作怪,逗美顺开心。一趟报纸送下来,比平常快一倍还多,心情也好。日子长了,美顺就总盼着礼拜六、礼拜日,缓上一缓。

后来牛牛也会跟着,长生便让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后座上。牛牛七岁多,跟着美顺送低层,跑得热火朝天,一路兴奋。其实牛牛帮不上什么忙,还要时时刻刻关照着他,但是美顺开心,往往不知不觉就把一上午的报纸送完了,然后一家三口坐在早点摊上吃早点,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不过没有多久,婆婆给牛牛报了奥数班和英语班,牛牛便不跟着了,周六周日一早,赶去上课。

现在长生每周日都要买回一只刚宰得的活鸡,在自己两居室的厨房里熬成汤。那汤熬得,牛奶一般,放凉后分成六份装入保鲜袋,冰在冰箱里。头天晚上拿出一袋放在盆里,早起正好化开。长生起床后一面收拾洗漱一面就把化开的鸡汤煮开,卧俩鸡蛋,搁几粒枸杞,关火上班。美顺送报送至中途便回家一趟,此时一锅鸡汤正好温乎。吃喝后再送余下的报,就平添许多力气,心里也美。

日子就像小溪水,波澜不惊地缓流,从不间断。如同家中的每个人,婆婆退休,本应当清闲,却日复一日无论刮风下雨,骑着小三轮车接送牛牛上下学,做中午饭,辅导牛牛学习,晚间让牛牛睡觉。公公还在小电机厂,有时一周不见得回来一趟。长生上班,牛牛上学,自己送报,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美顺心里,这才算是日子。

渐渐天气转冷,昼短夜长,深更半夜的路上,黑不说,一个人都没有。冷不丁从哪儿走出个人来往往把美顺吓得哆嗦,又不敢和长生讲,便偷偷在报兜子里藏了一把菜刀,给自己壮胆。

这一天,上午报就要送完时,手机响,接过来一听,是居委会李大姐的声音在喊,说:“是刘美顺吧?你快回来,你婆婆遛弯时摔倒了,人事不知,现在医院呐。”

美顺一听,报也不送了,问清楚哪个医院,骑上车就跑。到了医院急诊室,见婆婆正躺在床上输液。一见美顺,号啕大哭,一副终于看见亲人的样子。嘴里“呜呜”乱叫,却发不出个正音。李大姐和几个街坊正在那里,忙着招手,说:“好了好了,你儿媳妇来了。”

美顺扑过去捧住婆婆的手叫:“咋个了,不会说话了呢?”一句话招得婆婆哭声更高,一手似乎动不了,另一手就使劲拍自己的腿。护士也被惊动了,跑过来拉开众人说:“别刺激病人,别让她激动,她心脏不好……”好一阵劝,婆婆才平静下来。

医生把美顺叫到一边,说:“病人是突发脑血栓,街坊不错,打120送来的。幸亏送得及时,咱们抢救也得当,现在没什么危险了。主要是失语,右半身麻木,活动受限。我开了药,准备输血栓通。不过咱们医院有进口药,比血栓通疗效好,就是贵,一千一百多一支,自费药,不能报销,你看输不输?”美顺忙说:“输,输呢。多少钱都输。”医生说:“你们还没交钱呢,都是街坊们垫的,根本就不够。”美顺说:“有钱,有钱,一下就取来呢。”医生说:“那好,我这就换处方,输进口药。”

正说着,公公和长生前后脚到了,听美顺说已经换药,说:“正是,正是,咱不怕花钱。”又听说街坊们垫钱,赶紧感谢大家,先把众人的钱还上。公公说:“谢谢几位了,今天实在不便,改天,改天我请大家吃饭。”众人就说:“不用,不用,都是街坊同事的。”公公说:“一定要,一定要。”和美顺一道,千恩万谢地把众人送走。

公公打电话,婆婆有个同学就在这家医院,结果当天下午婆婆就转到了病房。还是不能说话,要么睡,要么瞪着两眼发呆,完了就哭。医生说:“要和病人聊天,多聊,逗她,要让她说话。”三个人就轮流着哄她说话。可除了牛牛来时叫她,她错眼珠看了看,别人说话总是不理,似听似不听,急了还打人,嘴里“啊,啊”地发着狠声,瞪起的两个眼晴里都是仇恨。

由于输液,婆婆的尿就格外多,偏偏自己没有知觉,尿完后湿了才知道,“啊啊”地嚷。公公买了好几包尿不湿,可婆婆觉着不舒服,哪怕只尿了一点也要喊叫,美顺就赶紧撤换。每换一次都不厌其烦地给她清洗一次,问她“舒服吗?干松了呢。”

起初,婆婆不让美顺弄,总是用眼睛找公公,美顺就说:“爸是大男人哩,干不了这个呢。”不让公公插手,也不许公公和长生在一边站着,去病房外。公公就很感激的样子。

转天,婆婆的情绪稳定些了,不再哭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两眼呆滞。美顺就想办法和她说话。娘儿俩这么久了其实没有坐一块聊过天,而且美顺也打怵和婆婆讲话,此时此刻更不知从何说起,后来想她都这样了还顾虑啥呢?索性一边伺候着她,一边把自己小时候在山里放羊、拔草拾柴、采蘑菇拾榛子及从父母和村人口中听来的趣事怪事一股脑儿讲给她。婆婆渐渐竟听入了神,不哭不闹,眼睛有光,甚至和美顺一起欢笑,一起害怕。美顺说:“妈呀,净老土的事呢,你愿听呀?”婆婆使劲点头,口里“嗯嗯”地答应。美顺又问:“神呀,鬼呀的,你信不?”婆婆竟“呵呵”地笑出了声儿。美顺说:“妈笑话咱呢。”婆婆就用那只好手扯住美顺的手,温存地望着她摇头。美顺就又接着讲。公公一过来,美顺就住口,怕公公嫌她土。婆婆看出了这层意思,就总是撵公公离远一些,离远一些,不让近前。

有回婆婆尿后擦洗干净,正换尿布,婆婆又尿了,美顺躲不及,尿了一手,顺嘴说:“妈,你咋又尿呢?”语气中不免埋怨。婆婆一下哭出了声,委屈得像个孩子。美顺忙说:“妈,妈呀,别生我气,我好好伺候你啊。”婆婆就拉住美顺的衣服,口中“呜呜”地说,两眼乞求地望。美顺的心,一下就软了,鼻子酸酸地险要落泪,说:“妈,你放心,我是美顺,我也是长生,一定把你治好呢。”婆婆就点头,使劲点头。

这以后,美顺更是格外耐心,婆婆也越来越依赖她。只要睁开眼,眼珠就永远跟着美顺转。哪怕和她说好去厕所,时候稍长,她也会歪在床上,半欠个身,“啊啊”地叫,催着身边人去找。两天一宿了,公公来换美顺回家休息一晚,和婆婆千商量、万乞求,说好转天一早就来,婆婆点头应了。美顺刚一出了病房门口,婆婆就杀人一样惨号。同屋的病人说:“罢了,你妈是真离不开你了。”

没办法,公公买来个折叠躺椅放在床边叫美顺睡,自己坐一旁守着,小事自己干,等婆婆尿了再叫醒美顺。后来公公也顶不住了,长生又要上班,又要看孩子,也来不了,就雇了个护工给美顺帮忙。虽然护工也是女的,婆婆却不让她近身,事事依赖美顺。美顺索性把护工辞了,自己一个人顶。公公看不过,每个白天都来,好叫美顺休息片刻。婆婆也是,一旦没什么事了,赶紧唔唔地示意美顺坐或躺下,好几回都把美顺招得笑。旁边床一个六十几的姥姥,感叹地说:“你们这两人,怎么混的?那么好呢?”婆婆看着姥姥,一手指美顺,使劲点头。

持续熬了几天,婆婆的嘴居然不歪了,不能动的右手也能抓抓挠挠了,腿也伸伸踹踹了,全家人都特高兴。医生也高兴,说药见效了,要家人扶着病人走路,叮嘱公公:“一定要逗她说话。”

医生走后,美顺和公公各扶着她转了两圈,起先还有点软,踉跄。两圈下来,就能独自一人从床边走到两米外的窗前,并在那里站上一会儿再往回走。只是右腿跛,不吃劲的样子。公公、美顺、同屋的病人、护士都夸她,婆婆就特别高兴,来来去去走了好几圈。小便也能憋住点了,就是憋不了多一会儿,来了就得尿,稍迟一点,就湿了裤子,但是不那么勤了。众人都夸,说:“这就快好了,再有几天好人一个了。”婆婆就笑着点头,笑容中竟含了几许羞涩,让美顺觉得此时的婆婆格外亲切。

中午,多吃了几口饭,饭后公公又剥两根香蕉喂她吃了。睡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公公去接牛牛放学,剩下美顺陪婆婆在病房走道上溜达,来回走了几趟,护士就叫回房打点滴。点滴还没打,婆婆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冲美顺呜呜叫,把众人吓一跳。美顺忙问:“妈,咋个了,咋个了呢?”只见婆婆满脸恓惶,眼露焦急,一手紧捂自己的屁股。美顺一下明白过来,去挽婆婆,说:“妈要解手呢。”一语未了,臭气四溢,婆婆“呜”地哭了起来。同房的病人和陪护都躲了出去。美顺忙说:“好呢好呢,大夫说你解下大手就要好了呢。不哭不哭,该高兴呢。妈呀,你就要出院了呢。”一头说,一头麻利地给她收拾,擦了洗,洗了擦,出了一身汗。婆婆起初还哭,慢慢就止了声。

美顺给婆婆洗净了,换上干净衣服,躺好,问她:“这下舒服了?”婆婆就点头。美顺逗她:“淹不淹呢?”婆婆似笑非笑,满面通红。美顺弯下身收拾地上的脏物,突然听见婆婆的声音:“些、些、谢、谢委……委……”美顺猛然抬头,见婆婆歪在床上,一手费力地支起半个身子,两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努着嘴,憋得满脸通红,费力地向外吐着每一个字。“委——顺。”美顺一下叫出了声:“妈呀,你说话了,你会说话呀!快来人呀,她会说话了呢!”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转身要冲出病房去叫人,一抬眼却见公公和一位衣着雅致的女人立在病房门口,两人都很激动,女人很年轻,脸上挂满了泪。美顺突然觉得四周空旷,像梦境般恍惚,讷讷道:“爸呀,妈会说话了。”心想:他们一直都立在病房门口?

婆婆侧歪着身子,回过头来,望见两人,“哇”地大声号啕起来。那女人直扑过来搂住婆婆叫:“妈,妈呀,我回来了,您怎么变成这样子呀?”婆婆号啕得声嘶力竭,奋力地摇着头,两手在女人身上乱拍乱打。公公跑上前叫着婆婆的名字:“汝珍,她是长莉呀,她是长莉呀。”婆婆抬眼看着公公,不住地点头。

美顺含着泪,她想:这是长莉呀,终于回来了。

病房里还散着臭气。美顺向门外走,想把手中的脏东西赶紧拿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婆婆的哭叫声:“委顺。”美顺回头看,见婆婆看着自己,正努力把长莉推过来,嘴里不住地说:“谢委、顺、委顺,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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