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两位奶奶离世

春天,两位奶奶离世 桃花故里

“春天的明永村,满山满地的桃花,特别漂亮呢,你一定要看看。”村长的妻子央宗曾经无数次这样对我说。

2001年。3月中旬的德钦冬未尽,春尚早。但听说现在明永正值观赏桃花的时节,我立刻启程前往。这是我离开日本后的第二天。

沿澜沧江河谷下去,江边村落里的点点粉红映入眼帘。是桃花!桃树在其他季节里相当低调,并不显眼,此时却让我惊讶不已——原来竟然有这么多桃树!

到达明永的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去赏花。阡陌纵横间,看到了数十棵桃树。初冬时种下去的青稞,已经长到二三十厘米高,黄绿色的青稞田在阳光下闪着光。周边深褐色泥土单调的背景中,满树的桃花扑入眼帘。桃花灼灼,我如同置身日本的家乡。沐浴着柔和温暖的阳光,信步走在青稞地里,心中涌出的宁静感动正从身体的某处涓涓流淌而过。空气中草木的清香,季节更替的脚步声,被遗忘了许久的感觉正在苏醒。

这里,是圣山脚下宁静安详的桃花故里。接下来的整一周时间里,我如饥似渴地拍摄着桃花,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

桃花遍开的时节过去后,我去拜访了扎西的三弟马进武家。他们家有马进武夫妇、两个孩子以及老丈人、丈母娘,一共六口人。

一个藏族人之所以会取“马进武”这种汉名,据说是因为他出生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当地藏族人都取汉语名字。兄弟五人当中,除大哥扎西(1962年生)和二哥扎西尼玛(1965年生)有藏语名字以外,1966年之后出生的兄弟三人都只有汉语名字。

马进武一家。左起依次是:日增爷爷、此里吉玛、雄英、此里吉堆、马进武,最边上的是此里拉姆奶奶

相比严肃认真的扎西一家,马进武家的家庭气氛要轻松得多,孩子们也得以在放松自在的环境下成长。而这样的家庭氛围倚赖的是妻子的父母——日增爷爷和此里拉姆奶奶的存在。可是现在,五十多岁的丈母娘正因生病卧榻不起。

“阿佳,我又来啦。”我向躺在床上的拉姆奶奶打招呼,她报之微微一笑。老人的脸色有点蜡黄,脖颈一侧起了个大肿块,似乎是甲状腺病。看到她说话很困难,我简单打过招呼后就走出了房间。日增爷爷招呼我过去喝酒,我坐下来说:“那就只喝一杯吧。”马进武不在家,他的妻子雄英过来给我们斟酒。雄英(二十九岁)是我最初来到明永进行搜寻时帮我运送遗物的村民之一。我当时以为她是谁家可爱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是村长的弟媳,而且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让我很惊讶。坐下来没多久,她家的两个姑娘也放学回来了,看到奶奶仍然没有好转,她俩显得有些落寞。尤其是九岁的妹妹此里吉堆,她正在跟奶奶学习藏族舞蹈,更是忧心不已。“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日增爷爷低声嘟囔,从医院开回来的药没起什么作用。他说已经去过好几次医院,都说治愈的希望不大,所以只得回家来了。“从亲戚家借了好多钱呢,现在我和马进武都把烟戒了,就是为了节省些钱给她治病。”听到爷爷说丧气的话,雄英和姑娘们面面相觑。“阿佳一定会好起来的!”十岁的大女儿此里吉玛体贴地说道。这家人相互之间亲近温和的气氛仍旧在。

3月份一过,雪白的梨花次第绽放,核桃树吐露新芽,金黄色的油菜花也开得奔放耀眼。青稞地里传来正在进行疏苗的女子们爽朗的谈笑声。

有一天我拍摄归来,马进武正在等我。“我丈母娘的情况不太好,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好药啊?”“啊,你突然这么一问,我还真是……”我也急得抓耳挠腮,立刻给在日本的医生朋友打了国际长途咨询,问问我带来的药里有没有现在可以用得上的。在他的指导下我拿了几种药去日增爷爷家。老爷子正忧心忡忡地坐在床上。“哦哦,小林来啦?此里拉姆从三天前开始下不了床了,连厕所都去不了了。”日增爷爷声音微弱。老奶奶颈部的肿块变得更大了,看起来呼吸很困难,据说日增爷爷已经在给她准备后事了。我把带来的药递过去,心中祈祷能够有所帮助。

第二天马进武又来找我。“昨天的药好像是起效了,喝了之后肿块似乎小了一些,能不能再给一点呢?”“真的吗?日本药真的对症了啊。”我很开心,拿了更多的药给他。

几天之后林子里的杜鹃花也开了,孩子们戴着深紫色的杜鹃花嬉戏玩闹。我向日增家走去,满心期待奶奶能好起来,但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家还是老样子。我看见放在床头的药似乎没有怎么动过,问原因,日增爷爷说:“不起效果了。”虽然我解释说药要持续吃才会见效,但老人家只是无力地点点头而已。“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看来熬不了多久了。”日增老人耷拉着脑袋说。我在旁边的时候,老奶奶只睁开过一次眼睛,但也不过是眼神空洞地看着棚顶,这成了我见老人家的最后一面。

到了4月,苹果花变成了村里的主角。白色的花瓣中间夹杂着粉红色的条纹,非常漂亮。这个季节常常能看到孩子们上山采摘的身影。我问村长的儿子弟弟采的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一种叫作“咕咕”的蘑菇,大概是用这个季节经常能听到的布谷鸟叫声命名的,外形很像日本的羊肚菌。咕咕菌是要油炸吃的。咬下去,味道丰润、满口生香,蘑菇的滋味完全不会被油和辣椒掩盖,这大概就是这片土地上春天的味道吧。因为这种菌在中餐和法式餐饮中很受推崇,所以也给村民们带来了现金收入。

除了咕咕菌,春天的山里还有很多种野菜。长得很像竹笋的“匝冬”,味道稍有些苦,还有当地人叫作“莫鲁”的木耳。忙完农活,人们会从地里摘些叫作“斯贾”的荨麻回家。虽然村里人在园子里也种蔬菜,从街上还能买到各种食材,但在这个季节各家的餐桌上很少见到那些,大自然赐予的应时野菜更受人们的欢迎。

一天傍晚,我和平常一样在扎西家正餐前小酌,突然邻居家的小孩子跑进来,大声地用藏语说着什么。爷爷顿时停住了手里的活,奶奶轻声叫出一声:“啊!”等那孩子跑出去后扎西说:“日增家阿佳去世了。”“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了。男人们没有马上行动,因为爷爷说他也要去日增家,所以大家决定等他一起过去。

到日增家门口,就听到了女人和孩子们号啕大哭的声音,那是雄英和两个姑娘在哭。

屋里已经来了很多村里人,爷爷走了进去,我留在了外面。虽然想去和此里拉姆奶奶道个别,但又不知道外人是不是可以近前,有无忌讳,便只得在一片悲泣声中呆若木鸡地立在院外。

晚上,扎西对我讲起他们对生死问题的看法。“我们藏族人相信生死轮回之说,那位阿佳的灵魂在这个地方徘徊四十九天之后就会去投胎转世。普通人一般是不能再转世成人的,而是会生作虫子或者其他动物,只有修行得道的人才可以再世投胎成人。”晚上,扎西去守灵。午夜时分,我听到守灵的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大家喝了酒,间或还有孩子们在说话。守灵要一整夜,扎西清晨时分才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晨我再次到日增家里去,男性亲戚们正在制作棺材。女人们带来了葬礼上用的酒和白面。中午时起灵。男人们抬起盖着红色毛毯的棺木走出来,他们走过的地方等间隔地放置了若干个火盆,据说烟雾升上天空,有着某种象征意义。

墓地在离村子较远的地方,并不起眼。在一小片清理掉灌丛的空地上,排列着十来座小坟堆。墓地周围插着白幡。男人们将棺木放进挖好的墓穴中。在卡瓦格博地区,人去世之后先要土葬,数年后再行火化。

男人们将干土、碎石和湿土依次填进墓穴里盖住棺材,最后放上鲜花。从亡人离世到入葬,所有的程序完全不假丧葬礼仪公司之手,而是全部由自己人来完成。

回到日增家,附近村里的人们和亲戚朋友们已经聚集在他们家中。男人们围坐在房顶上,谈笑着开始吃饭,并没有太过凝重悲伤的气氛。扎西告诉我说:“这是大家和去世的阿佳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即便没有食欲也要多少吃一点。这是在祝福她转世获得新生。”

女人们聚集在楼下,口中唱歌一样反复念诵八字真言,旋律里透着深切的悲伤,庄重肃穆。为寄托哀悼之情我加入了她们的吟诵队伍,却被一位认识的老奶奶笑话了。虽然我态度虔诚,但可能是发音实在太奇怪了吧,也可能是因为这种事情男人不会参与?过了一会儿,邻村寺庙里的喇嘛到了,开始诵经超度。头七里,每天晚上都要进行这样的悼念活动,接下来则要每周进行一次直到满七七四十九天。藏传佛教和日本的佛教,虽然在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但进行法事的间隔却一样都是七天。

晚上我再次来到日增家,希望能和老爷子说上几句话。老人家看起来非常颓丧疲惫,我递上一支烟:“阿尼,请节哀吧。”老人抬头看我,脸上写满憔悴,他平静地说:“此里拉姆走了,我想近期内动身去拉萨,如果小林能去的话就一起吧。”我点头同意。

生命的延续

此里拉姆老人去世三天后的早晨,我看到扎西家的阿佳抱着一捧鸡蛋出门。

前天开始下的雨,把苹果树上的花淋了个透。我奇怪阿佳要去哪里就跟了上去,又看到几位老太太同样抱着鸡蛋,一起走进某个人家的院子里,看起来像是要去看望病人。原来是此里拉姆奶奶的老母亲病倒了。听闻这个消息我惊异得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十天前,我还给那位老奶奶拍过照片,每次看到我都会调皮地做鬼脸的乌金取初奶奶。一定是因为女儿先自己而逝,过度悲伤导致的吧?想到她已经是七十三岁的高龄,我不禁为她担心起来。

当天下午,我去走访一家准备做避邪法事的人家。喇嘛和村里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念经,鼓声和号角声不时地响起,他们同时向天空擎洒青稞米。供桌上摆着用糌粑和酥油混合捏制的佛塔,与葬礼仪式中使用的相似。我心想,如果能懂得这种宗教仪式的含义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地方。可惜我这可怜的语言能力实在不足以询问和探讨这些问题,真是令人懊丧。

法事开始后几个小时,有位村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用极快的语速对着喇嘛说着什么。好像是乌金取初奶奶去世了!

实在难以置信,老奶奶像是为了追随女儿,就这样去了。简单商量了一下,喇嘛匆匆结束了法事,准备去那边。我跟着喇嘛去了老奶奶家。他从旁边的便门进屋,我在窗户前面停住脚步,踌躇着该不该进去,不知村里人看到我会作何想法?思忖再三,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我想和老奶奶道个别。

一进到屋子里,就听到里面传出女人们的哭声。在屋子昏暗的角落里平躺着的人看起来像是老奶奶。在喇嘛做诵经超度准备的间隙里,不时听得到人们的抽泣声。屋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认识我的,但谁也没有和我打招呼,这样的静默让我心生恐慌,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这个刺激,让我又回忆起几乎被我遗忘了的感受。在我还被村里的人们唤作“外国人”的时候,能明显地感觉到村民和我之间横亘着一堵“墙”。随着我不断地进行访谈以及我驻留在村里时间的延长,渐渐地感觉不到那堵墙了,我变得可以自如地进出村民们的家里,与他们往来。然而,涉及生死这种严肃的场合,我仍然被挡在了外面。我又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生于斯、长于斯、铭于斯的当地人,和我这种不相干的过路人之间的距离是何等之遥远。

傍晚,我向扎西询问守灵的事。他顿了顿,说道:“小林,这家的葬礼你最好是不要去。和日增家不一样,我们家和他们没有亲戚关系,他们会不高兴的。”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倚恃村里人的善意,逾越了应有的边界。“人和人之间必须遵守的礼仪和体恤,就算是在相隔万里的地方也是同样的。即使是在短暂的接触当中也不应无视它的存在。”——这正是扎西的话里所暗示的。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

在我探访卡瓦格博的两年间,亲身经历了很多人的离世。让我第一次体验到藏族葬礼的斯那次里的祖父、我给拍摄遗像的央宗的母亲、难产过世的村里母子、连人带车翻落山崖的邻村男子、两位老奶奶……这些还不是全部。

和这么多次的生死相遇,我相信一切并非偶然。人生于世,死亡和我们的距离比想象中要更近。即便是这样,人们仍然感悟着生命,用尽全力为生存打拼。村里的人们明快的笑颜,似乎就是在诉说这份感悟。

我和扎西又开始了冰川上的搜寻工作。也许是因为这一年冬天下雪少,冰川高度下降,草原上的花开得比往年更早。烂漫的杜鹃花点缀在林间。

到了搜寻现场,我们爬上崩裂的冰川。一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搜寻了一圈后,仍然没有任何发现。去年的担忧变成了事实,遗物可能已经被埋进了冰层里。这么一想信心折了一半,不过还是继续搜寻。突然,在冰瀑前面发现了破损的羽绒服,这里与去年发现遗物的地点相距150米,在冰川的下游,到处都是锋利的冰脊,非常危险。我们在周边继续搜寻,又发现了被衣服包裹着的遗骸。衣服上没有姓名标记,所以无法确定身份。

我们继续往下游走,走了一会儿就被一块很宽的冰隙挡住了去路。这里是一处落差500米的冰瀑的流落口。所谓的冰瀑,和字面意思一样,就是冰形成的瀑布。由于重力的作用和摩擦力,冰川会被割裂破碎,大的冰块就会悬挂、重叠,这样的冰瀑很容易崩裂,非常危险。我们看到大冰隙的另一侧有一些帐篷的碎片,但因为无法跨越,回收不了。遗物的大部分都被埋在冰瀑里面,经过了数小时的搜寻之后,我们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岸边,长舒了一口气。遗体残骸的身份在几天之后被确认,是在之前的搜寻中已发现的一名队员。

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和“他们”相遇?如果注定是要被死亡所隔,那我和他们相识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自问至今未曾停止。只是,当亲眼目睹了挚友们的遗骸,又体验过藏族人对生死轮回所抱有的认知和信仰后,我开始思索其他的一些东西——也许,越过死亡,生命仍然会以某种形式存续吧?

我们难道不是在被身边人们的言谈和努力生活的姿态所感染吗?遭遇挫折时,不也是会向深藏在心里的某个人祈求解答吗?这些,不都是生命存续的一种形式吗?就我而言,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些永远留在梅里雪山的队友们意志的存续。虽然生离死别的悲伤无法消除,但卡瓦格博教会了我一个道理——生命可以从这里再次启程。

在两位老奶奶的葬礼结束之后,我离开明永村去拍摄卡瓦格博。其实在内心里,我觉得自己是因为对那份“恃宠而骄”的难为情才离开的。两周后我返回明永村。苹果树的花已经谢了,核桃的新叶长得越发浓绿光亮,4月即将结束。青稞已开始抽穗,田间小陌上开着紫色的鸢尾和黄色的毛茛。我有个念想,一定要去看看两位老奶奶的墓地。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村里人对我的迁就和包容,而是出于摄影人的信念,我觉得我有责任留住这份影像。

我沿着通往墓地的小路走过去,周围已经完全被茂盛的草木所覆盖。因为之前的两周我在的那个村子海拔比这里高,气候也更冷,所以回到明永,感觉季节好像突然间转换到了快进模式,到处生机盎然。路上,我遇见一个孩子手里捧着紫色的花朵,他应该是在墓地那边玩耍来着。我是否会遇见想象中的画面呢?转过了最后一个弯,拨开挡住去路的树枝。眼前的景象倏然铺开,我几乎要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围着墓地,开满了鸢尾!上百朵紫色的鸢尾花竞相盛开着。这些花原本不是长在这里的,而是村里人从地里移栽过来的。我屏住呼吸望向前方,墓地一隅有两座紧挨着的新坟,两位老奶奶珍爱的拐杖被供奉在坟堆上面。四周静寂无声,空中弥散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生机,似乎是在祝福着逝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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