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魔力、山之神圣、山之丰饶

山之魔力、山之神圣、山之丰饶 正月里的祭祀

2000年1月末,为了体验严冬时节的梅里雪山,我搭乘老掉牙的长途汽车从昆明出发一路摇摇晃晃而去。第二天,在到达金沙江和澜沧江之间的垭口时,开始下起了暴风雪。我是长途汽车里唯一的外国人,其他乘客都是回家过年的归乡人。所有人的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

这是从昆明出发的第三天,雪太大,长途车抛锚了。我和十几位藏族乘客一起被安排上了一辆拖拉机的车斗。因为没有车篷,拖拉机开始跑起来以后刺骨的寒风简直要把我撕碎了。为了不被从车斗里甩出去,我死命抓住扶手丝毫不敢放松。夏季从昆明一天就能到达的地方,现在用了四天才总算到了德钦县城。

德钦县城,是一座紧挨着梅里雪山的藏族城镇。在狭长的山谷里,建筑顺着山坡自上而下分布。此刻小雪纷飞的街道,被购买年货的顾客们挤得热热闹闹。

第二天我又坐着长途客车,离开隆冬时节的德钦,往海拔落差1200米的澜沧江山谷一路开去。路途过半就已经能看得到明永村了,这儿没有什么积雪。啊,何止是没有雪,青稞嫩芽都已经冒出来了,地里一片绿意盎然。因为在谷底的村子海拔很低,所以气温较高。

一进村子,就有孩子发现了我,朝着我挥手。他们还记得我!一种回归故乡的感动霎时涌上心头。

走进扎西家的院门,阿尼嘴里说着“小林来了哦”,走出来迎接我。扎西村长也笑脸相迎,相隔三个月,我们又一次握手重逢。

“这次我是想来过春节的,不知道还可不可以住在您家里呢?”

“当然啦,这还有什么客气的?”

扎西答应得爽快而肯定。虽然这次的目的不是搜寻遗体,但他仍然和去年一样热情地接待我,这让我感到非常开心。

屋子里没有暖气,比预想的还要冷一些。阿佳端上来的热酥油茶驱走了身上的寒意,这份温暖也融化了来到这里之前一直心存的不安。

从第二天到春节前的两天里,我拿着冲洗出来的去年的照片挨家挨户分发。很多家庭都在杀年猪,炸油粿子,不时能听到杀猪时刺耳的猪叫声。

除夕,阿尼上房顶悬挂新的经幡,扎西用新漆重新描绘棚顶上象征吉祥的“卍”字图案。佛龛里供奉着水果和点心,过年的一切准备已经就绪。

公历2000年的2月5日是这一年的农历正月初一。每年春节的具体日子和年节持续的时间都会因年而异。据说今年的明永村,春节有十二天。

清晨4点钟,隔壁人家的爆竹声就开始响了起来。8点左右,天亮了,扎西家的春节祭祀也开始了。一家人穿着簇新,共同迎接新年。早饭是大米和青稞粒的混合粥,还有细长的藏式炸粿子(卡自)等点心。

早饭结束后,扎西的侄女此里吉堆(八岁)端着一盘点心和一瓶青稞酒来了。正月之始是孩子们串门拜年的日子,她站在那里,看起来很有些紧张,样子很可爱。邻居在放礼炮,年轻人们敲着锣在村里游行。隔壁人家里传来念经的声音。

下午,我去拜访相识的人家,结果从中午开始就一直被劝酒。他们家的朋友和亲戚也一个两个地陆续来到。他们一直劝,我一直喝,一直叨扰到晚饭时间,大家一起享用了一大桌丰盛的美食。就这么着,大年初一悄悄地到来了。

从正月初一到初四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大家都在悠闲地转亲戚拜年。离村子挺远的佛塔那儿,一整天都有老婆婆们在绕塔祭拜。

初四,我去拜访以善制弓箭而闻名的布村。男人们在村里的广场上练习射箭。弓高等身,靶子在数十米开外。从这个布村也可以望到卡瓦格博。位于峡谷的底部,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卡瓦格博的村子,大概只有明永和布村两个村子。

关于梅里雪山,有着各种传说。最为知名的,当属将梅里雪山山脉看作一个家庭的那则神话。最高峰卡瓦格博是一家之主,高耸入云的缅茨姆是他的妻子。卡瓦格博两侧大大小小的山峰则是他俩所生的孩子,以及他们的护卫。这些孩子和护卫的名字,在不同的村子有不同的命名。因此我向一位观看射箭的老人询问布村人称呼他们的名称。本来一开始很热情地给我讲解着的老人,聊了几句后突然严肃起来,盯着我说了一些什么。因为听不懂,所以我拿出笔记本写汉字交流,原来他说的意思是:“日本人不要再攀登卡瓦格博了。”“爬这座山的人会死的。”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刺了一下,也由此深刻明白了住在山下的人们对这座神山有着何等虔诚的信仰,并怎样拼尽全力在保护他。

初五,明永村正月里的仪式正式开始了。因为非常看重五的倍数,所以村民要在初五去太子庙做正月的初次祭拜。从村里出发走两个小时到了海拔3000米的太子庙。村子周围没有积雪,但寺院附近却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来参拜的人们拨雪开路,往寺院走,在院墙外面焚香,嘴里喊着“呀拉索”向神山祈祷,然后进到寺庙里,向佛像磕长头。

仔细琢磨这个参拜仪式,有一点很奇妙。这是在同时参拜山神和佛教的神。神山崇拜和佛教信仰本来应该是两回事,但从村民的参拜仪式看,两者都是信仰对象,地位等同。去年在明永村长驻时我感受到了村民们对卡瓦格博的信仰。他们对山充满了敬畏,又像爱亲人一样爱着他。连从未受过宗教浸染的我都觉得,在这个地方敬拜卡瓦格博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从初六开始的三天,村里广场上每天都会跳藏族舞蹈。我这次到明永后第一次看见卡瓦格博,就是在开始跳舞的第一天。他比夏天雨季时更加银光闪闪。

村里的人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在广场上围成一圈,舞蹈开场。他们和着弦子的旋律,同唱共舞。粉色和棕色为主的藏装在冬季素色背景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艳。此情此景,宛如在向卡瓦格博敬献歌舞。组织歌舞会的家庭似乎是每年轮班的,其他村民则边喝酒边观赏,享受这热闹的时刻。

晚上有夜场的活动。除了传统的歌舞,还有孩子们的游戏、年轻人的交谊舞以及男人们的喜剧表演等。为了在这一天闪亮全场,大家平时都会铆着劲儿悄悄练习。观众们在星空下围着篝火欣赏表演。夜场是不散的,有时候场地专属成年人的传统舞蹈,有些时候则会变成年轻人的交谊舞池。

初九,这一天明永村要举办赛马会。一年半之前刚通的公路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成了赛道。共有五十匹骡马竞争比赛名次。这个赛马比赛据说由扎西提议,新近才开始举办,别的村里看不到这样的活动。扎西当村长后似乎给明永村注入了吸纳新鲜事物的力量。

初十,是参拜村外佛塔的日子。虽然走到佛塔只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但前往佛塔的男人们必然都会穿戴整齐,还要给骡马备上装饰一新的鞍子。所有人到齐后,人们开始在佛塔前跳起与前日完全不同的气氛庄重的舞蹈。

舞蹈告一段落,家人、亲戚们集中在佛塔周围,开始享用带来的丰盛食物。这个佛塔似乎有着什么不寻常的意义。

在就餐的间隙,身边的老人给我讲了关于卡瓦格博的传说。

“早年的时候,藏族人内部发生了战争。敌方的士兵从来没有见过卡瓦格博。待他们进攻到德钦一带,第一次看到卡瓦格博便慑于神山的美丽与威严,约定凡是能看得到这座山的地方,都不可再起战事。”

因为是信仰虔诚的藏族人,这传说确有其事也说不定。老人接着说:

“还有这么个说法。在卡瓦格博的怀抱里有一汪隐形的湖水,水的颜色就像牛奶一样白。平时是看不到的,但一旦出现了,那就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听说你们登山队遇难之前也有人看到这个湖了呢。”

真是个可怕的说法。如果说神话传说之类总会有着某种因由,那么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呢?我暗自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寻根问底。

用餐结束,整理好衣帽服饰后男人们骑上骡子,大家一起回村。在村口,穿着民族服装的女人们正手把酒盏迎候着。男人们到了跟前,用手指在酒里蘸一下,然后向着天空弹三次,这似乎是个辟邪净化的仪式。在这之后,只有年长一些的男人和女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开始跳传统舞蹈。

据说今天的这一系列活动都是为了纪念建造佛塔的那位活佛。活佛自印度远道而来,自从他建造了这尊佛塔之后,村里的水患和灾害少了,也不再有战争。佛塔守护着整个村子的安全和吉祥。可见他们的信仰不只是在心中,与现实生活也紧密相关,所以才会如此坚定吧。

村边的白塔

正月十一,广场上又有欢乐的歌舞会。

正月十二春节结束,这一天也是饮神水的日子。所谓的神水,是指从佛塔附近的岩缝当中涌出的泉水,至今不曾干涸,所以被视为神圣之物。村里人用这水熬了酥油茶,所有人一起享用。这一天的人们不是对着佛塔,而是面朝卡瓦格博的方向安静地坐着,这是在感谢清澈泉水的源头——卡瓦格博。

阿尼曾对我说,春节是他在一年当中最喜欢的节日。为了亲眼一见,我来到冬季的梅里雪山。春节期间有很多农忙时节体会不到的乐趣,神山信仰则自然而然地融于其中。虽然因为不懂语言,无法一一理解每个仪式的意义,但仍然能够深刻地感受到人们的生活和卡瓦格博之间那根紧密的纽带。

明永村的春节仪式结束之后,我又在附近的村里转了一阵子,一共停留了一个来月时间才离开卡瓦格博。

离别的前一天,扎西和副村长设宴为我送行。席间,他们将称为“卡达”[1]的白色绸缎戴到我的脖子上。在藏族风俗中这是在表达祝福。我这次来和遗物搜寻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纯粹的个人拜访。这条卡达,证明了我作为“一个人”已被大家所接受,这让我喜不自胜。

第二天,我离开明永村沿澜沧江南下。桃花和油菜花正开得烂漫。3月初,卡瓦格博的春季到来了。

初夏时节割麦子

我在3月下旬回到了东京,回归日常生活。只是坐在杂物凌乱、仅有四叠半榻榻米大的公寓里,或者在地铁里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过去的时候,在卡瓦格博山下度过的日子就会从回忆里跳出来。在大自然怀抱中的山居体验和被人造物品包围的都市生活,其间的天壤之别让我感到困惑和迷茫。就好像是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走了一遭回来,在卡瓦格博的那个我和在东京的这个我,成了人生链条上的两个断点。

不过,一个月后,我又习惯了都市生活。接下来,为了体验梅里雪山中我尚未遇见过的季节,我决定再次出发前往卡瓦格博。一方面,遇难队员中尚有五人的遗体还未得到确认,马上就到积雪融化大地开春的季节,可能还会有遗体和遗物出现;另一方面,家属和山岳会的同人们也在翘首企盼今年会有新发现。

两个月后,我又一次踏上了探访初夏时节明永村的旅程。

5月下旬,山上到处盛开着紫色和桃粉色的杜鹃花,地里的青稞穗已经薄染金黄,去年初冬时种下的青稞正迎来收获的季节。

回村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到青稞地里散步。泥土的清新气味沁人心脾,从朝阳辉映下的麦穗中间走过去,我站到高大茂密的核桃树下向上仰望。

“阿木!(对小孩子的一般性称呼)”

从远处传来母亲招呼孩子的声音和家畜的各种叫声。周围的山上深深洇染着油油的绿色,我整个人似乎都已经融化进这个环境里了。在东京的生活里萎缩了的感官得到了解放,在这一刻与大自然瞬间融为一体。

每到这个季节,各家各户都会把农家堆肥运到地里,集全家的劳动力一起收割青稞。村里到处都能听到热热闹闹的歌声、笑声。

“是怎么做到如此丰饶多姿的呢?”

最初住进明永的时候我就曾惊愕于这种“丰饶”。

这就是那座夺去了十七位登山者性命的魔力之山。俯瞰峡谷,谷底除了贫瘠的山坡一无他物,干燥且赤色连片的地表很是刺目。看到这个,心里不禁想,那一个个小村庄里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贫苦?

但是一旦看到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脸上的那种明快笑容,与贫穷和苦闷完全挨不上边。山坡的上部是成片的森林,本以为没什么收成的小村里,种类丰富的作物正在生长。卡瓦格博的雪给山下提供了稳定的水源。山谷里海拔低,温暖的气候全拜这座大山所赐。这座有魔力的山,孕育着多样的生命。

收割持续了两周左右,结束后村民开始往地里施肥。削去猪圈地面的上层得到的就是肥料。这不是土。半年前在猪圈里提前铺上树叶、秸秆屑等,半年里任由猪的粪尿混合和猪群踩踏的充分搅拌、发酵分解,将其挖出来,再换新的树叶和秸秆碎屑进去以备明年用。这样沤出来的肥料经过了完全发酵,冒着热气。

“就是因为有了这种农家肥,青稞和玉米才得以连年不歇地耕种哦。”

阿尼这样告诉我。

这样的循环也会从土地逆向惠及家畜,因为地里生长的杂草和玉米的茎秆都会成为猪和牛的饲料。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毫无用处的。这个地方之所以如此富足,其中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拥有这样完美的循环型农牧业。

地里施过肥,就要给“佐”套上犁,开始犁地种玉米了。6月中旬,等到收割的青稞干透了,开始脱粒的时候,山村也将进入雨季。

收青稞的三个星期内,村里的人们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劳作,因此原来计划的搜寻工作和高山之旅一直无法进行。直到6月底,第一次搜寻才得以实现。

当天,不合时宜的雨时缓时急,我和扎西两人冒雨攀登冰川。高山上盛开着常绿杜鹃。

我们爬山上到去年主要搜寻现场的高度之后转到冰面上。大半的冰川表层上仍然覆盖着积雪,所以裸露物品很少,不过我们还是发现了安全帽和衣服的残片以及一些骸骨。在离遗物200米远的冰川下游,可以看到冰瀑的流落口。我们意识到今后仍然需要定期巡回搜索,就结束了当天的工作。

晚上,我和扎西商量今后的搜寻方式。我说:“今年我无法长期驻留在村里,怎么办好呢?”扎西回答说:“如果像去年那样,有日本人参加是最好不过的,但是我们自己也可以进行搜寻。”“真的吗?如果发现了遗物和遗体怎么处理呢?”“遗物和小块的骸骨,就集中在岸上,到秋天时一并运下去就可以。不过,如果发现较完整的遗体我们会通知你,你们需要过来认领。”“明白了,如果可以这样拜托你们的话就太好了,我会告知山岳会。”

扎西说:“咱们今天搜寻的那个地方你也看到了,下面是个冰瀑。如果遗物掉到那里面的话会比较危险,人进不去,无法靠近。所以今年的搜寻工作很重要。”我们考虑的正是同一个问题。在一起经过了十多次搜寻之后,我们俩的想法越来越合拍。由村民独力承担搜寻工作这件事,我俩也曾经反复讨论过多次。更可喜的是,我们之间不需要翻译也能够有一定程度的交流了。我决定接受扎西的提议,从今年开始进行由村民独立承担的搜寻活动。

7月初,在村里待了一个多月后,我准备回日本。此时玉米的嫩芽刚刚开始破土,露出一张张羞涩的小脸。开始长驻明永村正好是在一年之前,彼时也正值细雨滋润初绿的玉米地。我感知到了这片土地上一整年时光的长度。卡瓦格博又被笼罩在了云雾中,我不断回眸,看着那些和一年前一样的雨季景物,踏上归途。

与遗属们同行

我走后,扎西开始按约定定期进行搜寻并发送报告。

9月初,又有两具遗体被发现。因为我当时无法脱身,所以由山岳会其他人员代为前往收容遗体,所幸事情也进行得很顺利。其中一具遗体被辨明是广濑显。广濑对梅里雪山抱有十二分的热情,是参与过第一支和第二支登山队前前后后所有过程的唯一一位日方成员。

此次派去的人员,在德钦与当地的高虹主任的多次交流中意外发现了一件事。两年前,在第一次进行遗物收容时曾有五具遗体未能辨明身份。笹仓俊一的笔记被找到也是在那一次。据高虹主任描述,笔记本是在一具相对最完整的遗体上发现的,也就是说那一位很可能就是笹仓。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此事。在当年首次发现遗体和遗物时的慌乱状态中,中日双方之间的联络很不充分,由此错失了本来有可能辨明遗体身份的难得机会。

听说此事后我惊愕万分。我当时也在遗体发现现场,而在山岳部时代我与笹仓又是近乎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我竟然没有能够辨认出他的遗体,我对自己的失误懊悔不已。

处理遗物的山岳部会员回国后,我尝试去寻找两年前带回的骸骨。但那些骸骨早已经随同其他遗物一起埋葬。我们犯下的错误已无可挽回。

山岳部将此事如实汇报给了笹仓的父母。第二天,我在极度沮丧懊悔的情绪下给老人打了电话,是笹仓父亲接的电话。我当时原本做好了面对严厉指责的心理准备。但是听到我的连连道歉后,老人却说:“小林君,这是没办法的事。其实在两年前,听到对于未明身份遗体的描述,我就想过‘这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所以当时已经道过别了。虽然现在事已至此,但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多大的打击了。”

对我们来说,这番话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笹仓的母亲接过电话说:“虽然他爸爸这样说,但我仍然无法接受。昨夜一直在回想往事,以泪洗面。”虽然笹仓母亲说话的语气很温和,但我能感受得到她内心深处满溢的、无处安放的悲伤。面对命运的无情,似乎是在责问:“这是为什么?!”我无言以对。

在确定了广濑和笹仓的遗体身份后,山难搜寻第三年,十七位遇难队员中已有十四人的身份被确认。

这一年10月,我为完成第二次转山计划,再次回到了明永村。日本的五位遗属也和我一起同行,他们想亲眼看看发现遗体的冰川。

从日本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我们一行人安全抵达了海拔3300米的德钦县城。五位遗属中有四位都已是七十岁左右的老人,我很担心他们会有高原反应,幸运的是大家都安然无恙。当天我们就去到飞来寺旁的慰灵碑祭拜、献花并祭酒。雨季尚未结束,卡瓦格博峰上雾霭厚重,未能得见。

第二天到达明永村。见过扎西村长后我们就去了太子庙,日落前到达了明永冰川边上。我看到五位遗属的精神状态很好,稍感心安。这是逝者家属们第一次到达明永冰川。因为最初担心他们的身体状况可能会出问题,怕是来不到明永村现场,所以在他们终于可以亲手触碰到冰川的时候,我心中感慨万千。

当晚我们住宿在太子庙附近新建的山庄里。一直到此时,卡瓦格博仍然一次都没露出真容。

第二天,我在心中默默祈祷着慢慢睁开眼睛。走到外面,看到在未尽的夜色中卡瓦格博赫然矗立在眼前,周边一丝云彩都没有!五位遗属也已经起床,我们站在视野最好的地方,默然等待着日出时刻。半个小时后,曙色微晓,山顶上映照出第一道桃色的光芒。随后光线逐渐增强,覆盖了整个山脊。五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噙满泪水的、带着愠怒的、柔和微笑的……此时离山难已时隔近十年。我无从想象在此期间他们每一位的人生都经历过些什么,对这座山又抱持何种想法,只知道我必将终生铭记他们当时的眼神。

当天下午回到村里,我们再次拜访了扎西村长家,并在村中民宿住了一晚。那天晚上一位遗属说的话,让我印象深刻。“在山难发生后第一次看到的卡瓦格博和今天看到的日出时分的卡瓦格博,竟完全不像是同一座山啊。”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能清楚地描述出作为逝者家属的他们,十年前看到梅里雪山时心里的感受。失去亲人的苦楚与悲伤,都包含在这平静的言语当中。

翌日,我们离开了明永村。归途中,看到卡瓦格博再次拉上了沉重的云雾帷幔,姿容不现。

机场送别了遗属们后,我回到明永村,立刻与扎西和马进武一起投身2000年最后一次搜寻工作。大概是受到温室效应的影响,明永冰川的外观变化很大。冰川末端已经退后10米左右,表面高度也降低了约3到4米的样子。冰川沿岸的情形也是迄今为止遇到最险要的。置身于似乎下一秒就会崩塌的冰块中间,我们在近乎垂直的冰壁上凿出落脚点,跨越尖细的冰脊前进。

遗物散落的区域,较去年已经下移了约200米。向上游眺望,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两年前和一年前的位置,以及与当年位置的差距。

这一天我们收集到了一组未明身份的遗骸,以及约四十千克重的遗物。正如在6月份时所预见的,待到明年时,遗物散落的区域大部分会埋进冰瀑里面。到时候搜寻工作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因此这一天我们越发用心地搜集,之后结束了第三个年头的搜寻工作。

搜寻一结束,我就随村民们一起出发去转山了。

同一座山,拥有着不同样貌的多个侧面,同时又寄托了芸芸众生各自的信念与想象。对我来说,对卡瓦格博的不同形象的想象可分成“魔”“圣”和“丰”,以及对“登山者”“遗属”和“依山而生的人们”的思考。

祭拜飞来寺慰灵碑的日方遗属

无数复杂多样的要素,交织塑造了这座名叫卡瓦格博的大山,而其背后广阔又深邃的未知所带来的吸引力,对我来说更是有着无限的魅力。

[1] 藏语称为卡达,蒙古语称为哈达,此处沿用藏语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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