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尼小姐在校门外和玛蒂尔达碰头,两人一起默默地穿过村子的大街。她们经过橱窗里摆满苹果和橘子的水果店,经过陈列着血淋淋的一块块肉和吊着一只只光鸡的肉店、小银行、百货店和电器店,来到村子另一头一条窄路上,那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汽车。
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了,玛蒂尔达忽然变得极其兴奋。她内心里好像打开了阀门,一大股精力放了出来。她蹦蹦跳跳走在亨尼小姐身边,张舞着手指像是要把它们散发到四面八方,她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毕毕剥剥说得飞快。亨尼小姐,是这样,亨尼小姐,是那样,亨尼小姐,我确实感到我能移动世界上几乎任何东西,不仅是弄翻玻璃杯和诸如此类的小东西……我觉得我能弄翻桌子和椅子,亨尼小姐……甚至人坐在椅子上,我想我也能连人带椅子弄翻,还能弄翻更大的东西,比椅子和桌子大得多的东西……我只要花时间使我的眼睛加强力量,然后把这股力量推出去,推到我狠狠地盯住看了足够时间的东西上……我得狠狠盯着它看,亨尼小姐,非常非常狠地盯着它看,然后我能感觉到我眼睛后面发生变化,我的眼睛热得像在燃烧,然而我一点儿也不管,最后,亨尼小姐……
“安静下来,孩子,安静下来。”亨尼小姐说,“让我们在事情才开始的时候不要过分激动。”
“可你的确认为这件事情很有趣,对吗,亨尼小姐?”
“噢,没错,是很有趣,”亨尼小姐说,“而且不仅是有趣。不过从现在起,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行动,玛蒂尔达。”
“为什么我们必须谨慎地行动呢,亨尼小姐?”
“因为我们是在玩弄我们一无所知的一种神秘魔力,孩子。我不认为这魔力是邪恶的,它可能是好的,甚至可能是神圣的。不过不管是抑或不是,让我们谨慎地掌握它们。”
这是聪明人说出来的聪明话,但是玛蒂尔达太激动了,不这么想。“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谨慎?”她说,仍旧在蹦蹦跳跳。
“我正在试图向你解释。”亨尼小姐耐心地说,“我们是在和一种不知道的东西打交道。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正确的说法是一种现象。这是一种现象。”
“我是一种现象吗?”玛蒂尔达问道。
“很可能你是一种现象,”亨尼小姐说,“不过我宁愿你暂时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特别,我想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再稍微进一步探索一下,就我们两个,而且保证一直非常谨慎地进行。”
“那么你要我再做几次吗,亨尼小姐?”
“这正是我想对你建议的。”亨尼小姐小心地说。
“好极了。”玛蒂尔达说。
“我对你所做的事,”亨尼小姐说,“可能比你更感到吃惊,我正在试图找到更合理的解释。”
“比方说呢?”玛蒂尔达说。
“比方说这和你少有的早熟是不是有关呢?”
“‘早熟’到底是什么意思?”玛蒂尔达说。
“一个早熟的儿童,”亨尼小姐说,“是极早就显示出惊人智力的儿童。你是一个早熟得叫人无法相信的孩子。”
“我真是这样的孩子吗?”玛蒂尔达问道。
“你当然是的。你必须看到这一点。瞧你的阅读,瞧你的数学。”
“我想你是对的。”玛蒂尔达说。
亨尼小姐很奇怪这孩子会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并感到得意。
“我不禁想,”她说,“你身上突然产生的这种能力,即不碰就能移动一样东西,是不是可能和你的智能没有关系。”
“你是说,我的脑袋里可能容不下所有的脑力,因此有些就得推出来吗?”
“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亨尼小姐微笑着说,“但不管是怎么回事,我再说一遍,我们从现在起必须谨慎行事。我还记得你后来一次把玻璃杯推翻以后,你脸上那种奇怪和遥远的眼光。”
“你认为做这种事真会伤害我吗?这是你正在想的吗,亨尼小姐?”
“它使你感觉十分古怪,对吗?”
“它使我感觉很舒服。”玛蒂尔达说,“有一会儿我展开了银色翅膀飞过星星。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要我再告诉你点别的事情吗,亨尼小姐?第二次更容易做到,容易得多了。我想这和别的事情一样,练习得越多,做起来越容易。”
亨尼小姐慢慢地走,玛蒂尔达不用跑得太快,就能跟上她。如今外面这条窄路上十分安静,村子已经落在她们后面。这是一个金色的秋日下午,树篱里有黑刺莓和一簇簇铁线莲,山楂果正在成熟,红艳艳的,等着寒冬来时给小鸟吃。路两旁到处有高大的树,橡树、槭树和桉树,有时候还会有棵栗树。亨尼小姐想暂时改变话题,把这些树名讲给玛蒂尔达听,还告诉她怎样从它们的叶子形状和树皮纹路认识它们。玛蒂尔达把这些一一记住,仔细地把这些知识积累在心中。
她们最后来到路左边的一处树篱缺口,那里有一道五根横木做的栅门。“到这儿来。”亨尼小姐说着打开栅门,带着玛蒂尔达进去,重新把栅门关上。她们现在走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它不比一条大车的车辙宽多少。小径两边各有一排高高的榛树,可以看到一簇簇绿壳包着的成熟褐色榛果。亨尼小姐说,松鼠很快就能采集它们,小心地把它们储存起来,过快要来临的阴冷日子。
“你是说,你就住在这里吗?”玛蒂尔达问道。
“我就住在这里。”亨尼小姐回答,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玛蒂尔达从来也没有想过亨尼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她一直只是把她看成一位老师,一个来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在学校里教课,教完课又走了。她想:“我们有哪个孩子曾经问过自己,我们的老师下课以后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们想过她们是一个人生活的,抑或家里有个妈妈,或者姐妹,或者丈夫吗?”“你就自己一个人生活,亨尼小姐?”她问道。
“是的,”亨尼小姐说,“是这样。”
她们正走在一些太阳晒干了的深深的泥脚印上,如果想不扭伤脚踝,就得小心看着把脚往哪里放。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只小鸟停在附近的榛树树枝上。
“这只是一座农场工人的农舍,”亨尼小姐说,“你可别指望它太好。我们差不多到了。”
她们来到一个绿色小栅门前,它右边一半埋没在树篱里,几乎被悬挂着的榛树树枝遮住。亨尼小姐把一只手放在栅门上,停了一下才说:“到了,那就是我住的地方。”
玛蒂尔达看到一条很窄的泥路通到一座很小的红砖农舍,它小得更像玩具房子而不是人住的。房子的砖又旧又脆,红色已经变淡,灰石板砌的屋顶上有个小烟囱。房子前面有两个小窗子,每个窗子不比一张小报大。一眼就看到门前没有台阶,小路两边是荒芜的荨麻、黑刺莓矮树丛和高高的棕色乱草。一棵巨大的橡树向农舍投下浓荫,它张开的浓密树枝好像抱住了这所小房子,也许是要把它藏起来使它和外界隔绝。
亨尼小姐一只手仍旧扶着那还没有打开的栅门,转脸对玛蒂尔达说:“一位叫迪兰·托马斯[1]的诗人曾经写过几行诗,每次我一走上这条小路就会想起它们来。”
玛蒂尔达等着,亨尼小姐用十分出色的缓慢声调开始背诵这首诗:
“我的小女孩在炉边故事里来回驰骋,听入了迷,睡着了。可永远永远不要害怕,或者相信,那只披着白羊皮的狼正慢慢地跑来,装出咩咩的声音叫着,然后,哎哟哟,从它躲着的浸满露水的积叶中跳出来,要在玫瑰林中这所房子里吃你的心脏。”
静寂了片刻。玛蒂尔达从来没有听过朗诵的伟大的浪漫派诗歌,这时候她被深深感动了。“它像音乐。”她轻轻地说。
“它是音乐。”亨尼小姐说。接着,她好像因为把自己隐蔽得那么深的心情泄露了出来而感到很不自在,很快地推开栅门,走上小路。玛蒂尔达畏缩不前。她现在对这个地方有点怕起来了,它看起来那么不真实,那么偏僻,那么怪异,那么远离现实世界,像《格林童话》或者《安徒生童话》里的一幅插图。它是贫穷的樵夫跟汉塞尔和格蕾特尔[2]住的房子,小红帽的奶奶住的房子,也是七个小矮人、三只熊和其他童话人物住的房子。它是直接从童话中走出来的。
“来吧,我亲爱的。”亨尼小姐回头叫她。玛蒂尔达跟着她在小路上走着。
前门上绿漆剥落,没有门锁。亨尼小姐只是提起门闩,就推开门进去了。她个子虽然不高,但进门时还是要稍稍地弯下腰。玛蒂尔达跟着进去,一下子好像到了一条黑暗的窄隧道里。
“你到厨房来帮我沏茶。”亨尼小姐说着带路沿隧道走进厨房—如果能把它叫做厨房的话。它不比一个大的衣橱大多少,后墙有一个小窗,窗下有一个洗物盆,但是盆上没有水龙头。另一边墙上有一个架子,显然是做菜用的。架子上方有一个小柜子。架子上有一个打气炉、一个长柄锅和半瓶牛奶。打气炉是野营用的那一种,里面装汽油,在顶上把火点着,一打气火就旺起来了。
“我点炉子的时候,你去给我打点水来。”亨尼小姐说,“井在屋后面。把水桶拿去,它在这里。你在井里会找到一根绳子,把水桶钩在绳子头上放下去就行了,不过你自己可小心着别掉到井里去。”玛蒂尔达这时候更加糊涂了,拿起水桶就到外面后花园去。这口井顶上盖着个小木棚,井上有个简单的卷绕装置,一根绳子垂到下面的无底洞里。玛蒂尔达把绳子拉上来,把水桶把手钩到绳子头上。接着她把水桶放下去,直到听见“扑通”一声水响,绳子松开了。然后她把绳子重新拉上来,一看,水桶里装满水了。
“这桶水够吗?”她把水拿进去时问道。
“够了。”亨尼小姐说,“这种事我想你以前没有做过吧?”
“从来没有。”玛蒂尔达说,“真有趣。你怎么弄到足够的水放满你的浴缸呢?”
“我没有浴缸。”亨尼小姐说,“我站着淋浴。我把一桶水在这小炉子上烧热,然后脱掉衣服淋身子。”
“你真这么洗澡吗?”玛蒂尔达问道。
“我当然这么洗澡。”亨尼小姐说,“直到不太久以前,英国所有穷人都是这样洗澡的。他们还没有打气炉,只好在灶上烧水呢。”
“你穷吗,亨尼小姐?”
“是的,”亨尼小姐说,“非常穷。这个小炉子很好,不是吗?”打气炉冒出强烈的蓝色火焰,咕咕响着熄灭了。锅里的水已经在冒泡。亨尼小姐从小柜子里拿下一个茶壶,放了点茶叶进去。她找来半个小黑面包,切下薄薄两片,从一个塑料盒里切出一些人造牛油抹在上面。
“人造牛油。”玛蒂尔达想,“她的确很穷。”
亨尼小姐找来一个托盘,把两个杯子、那把茶壶、半瓶牛奶和装着那两片面包的一个碟子放在上面。“可惜我没有糖,”她说,“我从来不吃糖。”
“没关系。”玛蒂尔达说。她以她的聪明,似乎注意到不要破坏这美好的情调,竭力小心着不说什么话使亨尼小姐感到窘迫。
“让我们到客厅里去吃吧。”亨尼小姐说着端起托盘,带路走出厨房,穿过那狭小的黑隧道走进前面的房间。玛蒂尔达跟在后面,可是一进那个所谓的客厅的门,她一下子停下来了,吃惊地四下打量。房间四四方方,很小,空荡荡的,像个牢房。暗淡的光线从前面墙上一个小窗口透进来。房间里就只有这一个窗子,而且没有窗帘。整个房间里仅有的东西就是两个当椅子用的翻转的木箱,还有一个放在它们中间当桌子用,就这些了。墙上没有画,地板上没有地毯,只有没漆过的粗糙木板条,木板条间有缝,积着灰尘和污垢。天花板低得玛蒂尔达一跳就几乎能用手指尖碰到它。墙是白的,不过不像是漆的。玛蒂尔达用手掌去擦擦它,白粉就粘在了皮肤上。是白灰水,用来粉刷牛栏、马厩、鸡埘的便宜东西。
玛蒂尔达大为震惊。这真是她那位干净和衣着整洁的老师住的地方吗?这就是她工作了一天回来休息的地方吗?这简直叫人没法相信。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里一定有什么蹊跷。
亨尼小姐把托盘放在一个翻转的木箱上。“坐下吧,我亲爱的,坐下吧。”她说,“我们来好好喝杯热茶。请吃面包吧,两片面包都是给你的,我回家从来不吃东西。我在学校食堂吃上一顿中饭,能维持到第二天早晨。”
玛蒂尔达小心地坐在一个翻转的木箱上。主要是出于礼貌,她拿起一片抹上人造牛油的面包吃起来。在家她可要吃抹上草莓酱和牛油的吐司,也许再加一块松糕。不过这样更有趣。这座房子里有秘密,有重大的秘密,这是毫无疑问的,玛蒂尔达急于要找出这个秘密是什么。
亨尼小姐斟好茶,在两杯茶里都加上点牛奶。她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翻转的木箱上,喝着平放在膝盖上的一杯茶,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
“你知道,”她说,“我一直在用心想你弄翻玻璃杯的事。你被赋予了巨大的力量,我的孩子,这你知道。”
“是的,亨尼小姐,我知道。”玛蒂尔达嚼着抹了人造牛油的面包,回答说。
“据我所知,”亨尼小姐说下去,“在世界历史上至今还没有人能够不碰、不吹,完全不靠外力帮助就能使一样东西移动。”
玛蒂尔达点点头,但是没说什么。
“使人最感兴趣的就是,”亨尼小姐说,“要找到你这种力量的极限。噢,我知道你自以为能够移动任何东西,但是我怀疑这一点。”
“我很想试一下真正大的东西。”玛蒂尔达说。
“那么距离呢?”亨尼小姐问道,“你一直得靠近你要移动的东西吗?”
“我根本不知道。”玛蒂尔达说,“不过弄清这件事会很有趣。”
[1]迪兰·托马斯(1914-1953),英国最后一位浪漫派抒情诗人。
[2]《格林童话》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