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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阿拉斯加

生活在阿拉斯加

那是一个早春的周日,我们一早便忙活了起来。因为这一天是我家首次举办正式(?)宴会的日子,还专门发了请帖呢。话虽如此,这里毕竟是阿拉斯加,再正式又能正式到哪儿去呢。无论你是穿着牛仔裤粉墨登场,还是踩着长靴悠然现身,都不会有人介意。因为在阿拉斯加,人们几乎对外表、头衔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但是对一个人褪去衣衫的真性情,大家又会表现出孩童般的好奇心。一个月前,我在日本结了婚。今天就是为没能来日本观礼的费尔班克斯的朋友们举办的宴会。

家门口的白桦树上已经拴好了气球,烤大马哈鱼的篝火也准备好了,里里外外的桌子也装点完了……还剩什么来着?不忙乱才怪了,如果把孩子们也算上,将会有近百名宾客来到我家。

妻子刚来阿拉斯加没多久,英语也还不太流利。对她来说,这次聚会也是难事一桩。可我想让她尽早见到我的阿拉斯加朋友们,能多见一个是一个。因为我觉得,要想让她习惯这片土地,喜欢上这片土地,最好的法子还是多闻闻阿拉斯加人的“气味”。

“谁都没指望你能立刻学会英语,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些。但我觉得吧,他们肯定会仔细观察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融入阿拉斯加。实在听不懂,也要笑一笑,这一点也许还更重要一些呢。”我还给出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应急建议。

而我呢,也想通过这次机会,对我和这边的朋友们的关系表个态。移居阿拉斯加以后,十五年过去了,多亏了各路好友的帮助,我才能走到今天。几年前,我为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厕所的小屋生活画上句号,买了块地,盖了房子。不断旅行的生活并没有变,但那也是决定扎根于阿拉斯加的一个结果。然后我还结婚了。我大概是想朗声高呼——“同志们!我是真的铁了心要在阿拉斯加住下去了!请多关照!”因为在这片土地旅行时,在邂逅各种人的过程中,我开始不经意地扪心自问:“你到底想在哪儿活下去?”

决定“在这片土地一直住下去”之后,看待周围自然的角度都一点点发生了变化。在那之前,阿拉斯加的自然也许是“需要买票观看的电影大片”,感觉还是很遥远的。可今时不同往日。比如,我短暂的一生与在原野邂逅的狼的生命,会在某个节点有所交错。和野生动物打交道是这样,和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打交道也是这样。我想要好好珍惜透过这份交错看到的东西。

到了傍晚(其实白夜的季节已经开始了,太阳跟白天一样高),宾客们接连到场。每个人都使劲打扮了一番,这在阿拉斯加可不是常有的事。我又是滑稽,又是感动。今天的宴会采用百乐餐(potluck)的形式,每人都会带一盘吃的来。

在阿拉斯加大学野生动物系上学时很关照我的弗雷德·迪恩教授也带着太太苏珊现身了。弗雷德是研究熊的专家,想当年我每年都要跟他一起去麦金利国家公园观察灰熊呢。然而在5年前,苏珊因为癌症做了手术。自那时起,弗雷德便远离了实地考察的一线。不难想象,他肯定一直担心着妻子的身体状况。不过今年春天,我终于又见到了弗雷德那教人怀念的身影。他跟当年一样,用望远镜远眺麦金利的群山,搜寻着熊的踪迹。今天的苏珊看起来也很精神,我真是松了口气。

印第安朋友亚尔和妻子盖伊带着孩子沿坡道走来。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亚尔跟我相识于阿拉斯加大学的入学典礼。那天排在野生动物系签到处的他,还深深印在我眼底。披肩的长发、用驼鹿皮做的衣服……当时已年近不惑的亚尔正在无声地彰显自己是印第安人。从那一天起,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也许是我们相互之间都产生了亲切感吧。在那之后开启的阿拉斯加之旅中,亚尔总是站在未知世界的入口。只要我探头进去瞧瞧,他便会为我敞开大门。后来,我还去亚尔的老家——育空河边的一座村落参加了他的婚礼。那是一个美妙的秋日。一方是在阿拉斯加的原野长大的亚尔,另一方则是在纽约长大的白人姑娘盖伊。他们真能走下去吗?我起初还有些担心,但盖伊腹中已经有了肩负着两种文化的新生命。一眨眼,当年的孩子都长那么大啦。

我爱极了亚尔的视线。他的视线是那么温柔,仿佛正在凝望万象的动静一般。他总能让我痛感,人世间的很多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在我们热烈地聊起往事时,我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随口喃喃道:“今天要是下雨了可怎么办啊……”亚尔却说:“道夫,别担心,该下雨的时候总是要下的,该停的时候自然会停的。”这句话更是勾起了我的万千怀念。

阿尔弗雷德特意从遥远的德尔塔章克申(Delta Junction)赶来。遥想那年冬天,我开车行驶在阿拉斯加高速上,谁知引擎在半路莫名熄火,把我生生困在了冬日的原野。还记得那天冷得可怕,气温跌到了零下40度。就在这时,一辆车碰巧路过。开车的正是阿尔弗雷德。他为萍水相逢的我放弃了那天的工作,帮忙把车拖到了200千米开外的城镇——那已经是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城镇了。在车修好之前,我竟在他家住了整整3天。打那时起,我们便成了亲如一家的好朋友。

总是跟我一起飞阿拉斯加北极圈的无人区飞行员唐·罗斯也来了。每到秋天就跟我一起出门摘蓝莓的爱斯基摩人梅布尔带着年近80的老母亲苏西一同现身。已故的文化人类学家冈正雄先生与苏西的亡夫——故事传承者帕尼亚克之间的友谊堪称美谈。后人根据遗嘱,将两人的墓碑并肩立于亚那托克帕斯村的原野上。

我凝望着众多宾客接连走来的风景,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我眼前播放了一段快进的影片,长达15年的阿拉斯加之旅在这一刻蓦然闪回了。

果不其然,宴会期间下起了雨,近百名宾客涌进我的小家,好一场自由随意的宴会,很有阿拉斯加的味道。有人坐在楼梯上聊天。厨房、玄关和火炉周围都挤满了人,走也走不过去。但我开心极了。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办宴会,经验还不够丰富……

从日本远道而来的妻子得到了每个人的鼓励。恐怕她的生活将会面临180度的大转变,所以大伙都很担心吧。冬天的严寒、毫无灯红酒绿的生活……对我和生活在阿拉斯加的人们而言,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在她眼里,一切都是全新的。我的摄影师朋友基姆知道她还听不太懂英语,用特别慢的语速谆谆教诲道:

“直子啊,我有个很短的建议。寒冷更能温暖人心。距离反而能让我们走得更近。”

基姆说得特别慢,还把同一句话重复了两遍。妻子凝神听着,微微一笑。我忽然觉得,她一定能适应阿拉斯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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