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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时

十六岁时

我的面前本该有无数选择,可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为什么没有选择A,却走上了B的道路呢?也许越想简单明快地解释这个问题,人就越是会陷入沉思。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形形色色的分岔口,回答问题的唯一办法,恐怕就是逆流而上,一一回溯了吧。

对我而言的“第一次旅行”,是16岁那年的美国之旅。现如今,出国已经成了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在当年,美国就是位于太平洋尽头的遥远异国。要是能坐船远渡重洋,搭顺风车浪迹全美,那该有多好啊……这是我自初中时代开始悄悄酝酿的计划。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一旦望着教室窗外想起这个计划,我便会觉得浑身发烫。在大洋彼岸的那片土地,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冒险等待着我。我只想冲破包裹着日常生活的那一层宛若糯米纸的皮膜,亲手碰触名为“世界”的东西。

我甚至在心中选好了同行的旅伴。在临近毕业典礼的某一天,我约他在校园的角落见面,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那是我酝酿已久的计划,那一天也本该成为值得纪念的日子。谁知,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有意思!咱们去定了!”——本该这么说的朋友竟呆若木鸡,毫无反应。现在回想起来,他会那样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有多失望,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那已经是25年前的事情了。

升上高中以后,我一边打工,一边慢慢攒钱。我还通过熟人联系了在国际货船上工作的船员,去横滨港拜访人家,想打听打听船上有没有洗盘子的活可干。当时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去了。因为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父母和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当回事。毕竟在那个时代,“16岁的孩子独自去美国旅行”已经不是要不要反对的问题了,而是彻头彻尾的“暴行”。然而那时的我虽然年幼,却是动真格的。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愿意认真听我讲述计划的人。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他还说,如果你是真心想去,我可以帮你出一部分旅费。父亲是个工薪族,我需要的旅费对他而言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他身为孩子的父亲,这么做无异于顶着巨大压力的一场豪赌。搞不好,我甚至无法平平安安地回来……在那个年代,“外国”就是如此遥远。

1968年夏天,我搭乘开往巴西的老移民船“阿根廷号”,从横滨港出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坐船穿越大海,这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地球的宏大。太平洋是那么大,那么蓝,太震撼了。我每晚都要上到甲板,仰望漫天繁星,倾听太平洋的涛声阵阵。一连好几天都只能看到大海,让我渐渐觉得自己长久以来居住的陆地仿佛只是不稳定的暂居地,而大海才是地球的实体。大海给了我无限的想象力,同时悄悄地告诉我,人的一辈子是多么短暂。

两星期过后,洛杉矶的轮廓出现在水平线上。船终于开到美国了。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大号双肩登山包,是美军流出的装备。里面装着帐篷、睡袋、炉子、美国地图……满满当当。

偏远的港口远离市中心,人烟稀少。眼看着夕暮将至,可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今晚也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更是没有任何的安排。接下来是向北走还是往南去,都得像掷骰子一样临时决定。今晚无须回到任何一个地方,也没人知道我身在何处……在一个孩子心里,这是何等新鲜的体验啊。我没有丝毫的焦虑与不安,胸口几乎被自由填满,激动得都快要叫出来了。

洛杉矶哪里有地方搭帐篷,所以我那天是在郊外的廉价旅馆过的夜。那也是一栋公寓楼,住着许多来路不明的人,一整晚都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喊声。在美国的第一夜,就是在这样的吵闹中度过的。

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的美国也经历了肯尼迪与马丁·路德·金被暗杀,还有越战与黑人的暴动,正处于一个动荡混沌的时代。无知的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社会意识,也完全不惧怕犯罪,真是意气风发地开起了美国之旅。

一天,我在太阳即将落山时赶到了大峡谷。那壮丽的景色彻底改写了我的自然标尺。第一个在小小的帐篷里度过的大自然之夜,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定是它一点点生根发芽,又在某个时间节点将接力棒交到了阿拉斯加手里。

当时,美国民谣组合PPM(彼得、保罗和玛丽)在日本也很流行。所以我心里一直有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等我哪天到了纽约,一定要去听他们的现场表演,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当面聊一聊。我还特地去了趟格林尼治村5,找去了他们的办公室呢。现在回想起那段往事,真是既有些难为情,又教人怀念。

坐灰狗巴士6造访的南部城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亚特兰大、纳什维尔、新奥尔良……一下车,展现在眼前的便是属于黑人的世界。厕所、鞋油、热狗、汉堡……灰狗车站有股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直到现在,那都是我倍感怀念的美国味道。

在飞驰于美国平原的大巴里,我见证了一次次日落与黎明。每天都和形形色色的人交谈,然后分道扬镳。“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许多人”本是理所当然的废话,可我却觉得这件事格外神奇。

途中,我大幅调整行进方向,去了墨西哥,在游览古代文明遗迹的同时去到了尤卡坦半岛(Yucatán Peninsula)的顶端。一天夜里,我在一座名叫梅里达(Mérida)的小城迷了路,怎么走都走不出气氛诡异的小巷。好在有辆警车碰巧路过,把我捞起来送回了住处。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了真切的危险,第一次因为紧张耸肩缩背。

在加拿大,我在搭顺风车旅行的途中遇到了一家人,和他们同行了整整10天。在25年过后的今天,我们依然亲如一家。去年,我终于有幸回到了那对夫妇居住的埃德蒙顿7,和他们尽情回忆25年前的那段时光,气氛好不热烈。当时才7岁的毕琳达已经成了加拿大个性派演员,12岁的唐纳德则成了纪录片摄影师。年迈的母亲一脸怀恋地告诉我:“那天啊,我们看到你在国道边拦车,车都开过去了,还是毕琳达吵着让我们开回去接上你的呢。”

一路上,我邂逅了许多人,也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总算平安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旅行。抵达终点站旧金山那天,我买了特大号的汉堡包和可口可乐,与自己干了一杯。如果人的心里真有肌肉,那我心里的肌肉一定是饱满而滚烫的。

回顾那段日子,也许16岁这个年纪是太年轻了一些。因为我每一天都竭尽全力地活着,五感都是高度紧张的,可能压根就没有余力好好观察各种各样的东西,并把它们化作自己的血肉。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从没体验过如此有趣的日子。独自远行,带来了与危险背靠背的刺激,也为我源源不断地提供了与许许多多人的邂逅。每一天的决定,都引出了全新的经历,让我置身于没有剧本的故事中。那是何等的不可思议啊。错过一班大巴,等待着自己的便是截然不同的体验。所谓人生,所谓邂逅,说到底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却是旅行将它们的本质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我的眼前。

然而,那并不是我过日子的现实世界。当我结束旅行回国的时候,等待着我的还是原来的日常生活,是以“日本的高中生”这一身份度过的日常生活。但“了解到世界的宽广”解放了我,让我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我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在遥远的异国,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怀着形形色色的价值观,走过与我们相同的一生。换言之,那次旅行让我第一次以客观的角度审视了自己出生长大、度过日常生活的世界。这一点意义非凡。因为我觉得直到现在,我仍然被活在阿拉斯加的多种多样的人所构筑的风景所吸引,重复着与当年相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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