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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内蒂与博尔赫斯

奥内蒂与博尔赫斯

我们现在来聊一聊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对胡安·卡洛斯·奥内蒂产生的影响。乍看上去,这两位作家似乎相去甚远。博尔赫斯的散文、短篇小说和诗歌中处处是文化和文学方面的典故,也处处透着他的博学。可奥内蒂的作品不是这样。奥内蒂的特点之一就是讨厌纯粹的文字智力游戏和掉书袋,而博尔赫斯把这些变成了他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的独特方式,这种方式狡黠、戏谑又精致。博尔赫斯痴迷抽象主题,例如时间、永恒和非现实,奥内蒂则对这些主题十分冷漠。幻想和虚构的因素也出现在奥内蒂的作品中,可它们从来都不是抽象的,它们被此时、此地吸收掉了,成了某种实体存在物。

博尔赫斯和奥内蒂的行文方式也大相径庭。博尔赫斯的文风讲求精确干脆、清楚具体,文字中闪耀着炫目的智慧和怀疑的态度,在他的笔下,一切都能变成游戏——哲学、神学、地理、历史,尤其是文学。他以此构建了一个充斥着概念和思想蜃景的世界,那个世界摆脱了物质性、激情和人类的动物本能。奥内蒂的世界则不同,他的文字如迷宫一般,让人痛苦难熬,里面有大量的心理描写,都是博尔赫斯在小说中力求根除的东西。奥内蒂的世界扎根在性爱与肉欲的深处,他笔下的人物总有一种毁灭他人也毁灭自我的冲动。他的世界里最不缺的就是激情、性爱、暴力和紧张情绪,它们是由爱和其他纵欲行为——酒精、恶癖、娼妓、复仇、憎恨、贪婪——在男男女女之间造成的。

正因如此,评论界很少提到博尔赫斯对奥内蒂产生的影响。实际上这种影响是本质性的,我这样讲丝毫不带夸张的成分,这与奥内蒂文学世界本身的特性有关。那个世界的最大特征——也是奥内蒂的非凡之作《短暂的生命》的支柱——正是那些对现实世界心生厌倦的人物向虚构世界圣玛利亚迁移的旅程。那种有时具有象征性质的旅程,在布劳森带着埃内斯托[42]逃到圣玛利亚时化为了实体,人物们从现实跳向了虚构(从真实跳入谎言)。后来,布劳森返回现实,许多虚构人物随着他一起从圣玛利亚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虚构借助某种魔幻或奇幻的行为渗透现实生活,这正是博尔赫斯作品的核心主题之一。他在那些非凡的短篇小说中以多样化的方式发展了这一主题。那些短篇小说最早出版于四十年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彼时奥内蒂恰好生活在阿根廷首都(他在一九四一年至一九五九年间住在那里)。尽管《岸边之人》——后来经过修改以《玫瑰角的汉子》为题收进了《恶棍列传》(1935)中——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可以最具原创性、最令人瞠目结舌的《特隆、乌克巴尔、第三星球》[43]为代表的那一批幻想小说都是在下一个十年中发表出来的,而且多发表于《南方》杂志和《民族报》上。发表在《南方》杂志上的有《特隆、乌克巴尔、第三星球》(1940年,第68期)、《环形废墟》(1940年,第75期)、《巴比伦彩票》(1941)、《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1941)、《死亡与指南针》(1942)、《通天塔图书馆》(1942)、《小径分岔的花园》(1942)、《秘密的奇迹》(1943)、《叛徒和英雄的主题》(1944)、《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1944)、《阿莱夫》(1945)和《德意志安魂曲》(1946);发表在《民族报》上的有《博闻强记的富内斯》(1942)和《凤凰教派》(1942)。第一部汇编成书的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出版于一九四二年[44],《虚构集》则出版于一九四四年(都是由《南方》杂志所属的出版社出版的),《阿莱夫》则是于一九五二年由洛萨达出版社出版的。

奥内蒂虽说与维多利亚·奥坎波及《南方》杂志作家群并无关联,可是据他本人所言,他是那份杂志及其所属出版社的图书的狂热读者。诚如奥内蒂为他的文学导师福克纳撰写的那篇文章所言,他正是在《南方》杂志出版社的玻璃橱窗中第一次发现那位美国作家的作品的。尽管他从来不是博尔赫斯的忠实追随者,后者还曾在某些方面激怒过他,可他确实深入阅读了博尔赫斯的作品,可能还在无意识中学到了一些东西。这位阿根廷作家帮助他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文学的追求和渴望。《特隆、乌克巴尔、第三星球》讲述的故事是:一群知识渊博的人密谋创造一个世界,再秘密地把它插入现实世界中。这正是布劳森对圣玛利亚做的事情。《环形废墟》也有类似情节,故事里的魔法师施展神技,创造出一个人来,然后把他偷偷引入真实世界,然而他认为真实的那个世界实际上也是虚构出来的,是和他一样的另一位魔法师—创造者的一场梦。

尽管圣玛利亚就是奥内蒂的特隆,然而奥内蒂可能从未意识到自己亏欠博尔赫斯的东西,因为尽管他饶有兴致地阅读博尔赫斯,却从不崇敬他。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曾说过,他有一次试着引荐双方相识,可那场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佛罗里达街上某酒馆里的会面并不成功。一向阴郁的奥内蒂有些不善言谈,甚至用一个问题同时冒犯了博尔赫斯和东道主本人:“可是您二位觉得亨利·詹姆斯到底好在哪儿呢?”——要知道亨利·詹姆斯是博尔赫斯最喜欢的作家之一。[45]

在私人关系方面,不仅奥内蒂瞧不上博尔赫斯,后者也看不上前者。一九八一年,博尔赫斯担任西班牙塞万提斯文学奖评委,进入最终决选环节的作家是奥克塔维奥·帕斯和奥内蒂,博尔赫斯投了墨西哥作家一票。在接受鲁文·罗萨·阿吉雷维利采访时,博尔赫斯解释了他做出上述选择的原因。“您认为奥内蒂的作品有什么不足之处呢?”“好吧,主要是我不感兴趣。写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就是要让人读着开心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现在我认为赫拉尔多·迭戈替奥内蒂说的话有些过了。他说奥内蒂是用西班牙语进行写作实验的作家。我并不这么认为。事实是赫拉尔多·迭戈认为贡戈拉已经把文学能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完了,所以他认为之后的文学作品如果还想有价值、变得重要,就只能在语言方面革新,这是种很荒唐的想法。就算赫拉尔多·迭戈认为使用让人肃然起敬的语言进行创作很重要,奥内蒂也并没有做到这一点。”[46]我的感觉是博尔赫斯从来就没读过奥内蒂的作品,也许他对奥内蒂的唯一印象就是那场让人失望的布市酒馆会面以及当时乌拉圭作家的冒犯之语。

不过,尽管奥内蒂从未承认,甚至从未察觉,但是在他创造圣玛利亚的过程中,博尔赫斯起到了和福克纳或塞利纳一样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尽管在本质上有趋近性,博尔赫斯和奥内蒂的幻想世界终归有无数差异。奥内蒂的世界总是在掩饰自己的幻想特征,用充满细枝末节的现实主义风格把其中奇迹或魔幻的事物包裹起来——尽管这不可能实现。有别于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奥内蒂笔下人物的衣着、外貌、习惯和言谈,以及各种情节事件都排斥炫目特征、特立独行、异域风情、历史背景和离奇境遇,而趋向普通、日常、可预见性。因此,我们感觉奥内蒂的文学世界是现实主义的,与博尔赫斯的文学世界完全不同。毕竟,尽管初生时的圣玛利亚算得上是幻想的产物,可是圣玛利亚小镇中的一切——居民、平淡历史、风土人情、风光景色——都在竭力临摹最客观、最易辨识的真实现实。

马德里,二〇一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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