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必须开垦更多的土地,因为我现在有了足够播种一英亩的种子。在耕地之前,我花了至少一周做了一把铲子,这铲子做得又差又笨重,拿它掘地要花双倍的力气。不过,我还是在住处附近找了两大片平地,开垦好,把种子播下去,然后围上一道坚实的篱笆,篱笆的木桩都是从以前栽种的树上砍下来的。我知道它们插下去就能活,只要一年的时间就能长成茂密的树篱,不大需要费工夫去修理。这项工作花了我将近三个月才完成,因为大部分时间是雨季,我无法出门。
下雨不能出门的时候,我待在室内也找些事情做。我边做事边和我的鹦鹉闲聊,用教它说话来作为消遣。我很快就教会它知道自己的名字,最后它会响亮地叫出“波儿”来。这是我来到岛上以后,第一次从别的嘴里听到说话。教鹦鹉说话当然不是我的工作,只是工作中的消遣而已。眼前我正着手一件重要的工作,之前提过,我早就研究设法要做一些陶器,我急需这类东西,却不知道怎么做。这里气候炎热,因此,我相信只要能够找到陶土,就能做出一些土钵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得坚硬结实,经久耐用,可以储存一些需要保持干燥的东西。我要生产粮食,制造面粉,就需要储藏的容器。我决定尽量把容器做大一些,像瓮一样可以放在地上,保存摆在里面的东西。
要是读者知道我用了多少笨方法调制陶土,做出多少奇形怪状的丑东西,一定会觉得我可怜又可笑。有多少陶土因为太软、吃不住自身的重量,塌陷或凸出而不能使用;又有多少因为曝晒太早,禁不起强烈日照而裂开;还有多少在晒干后一搬动就裂成碎片。总之,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陶土——挖出来、调和好、运回家、做成泥瓮。我差不多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做成两只很难看的大瓦罐(我无法称它们是瓮)。
终于,太阳把这两个大瓦罐晒得又干又坚硬,我非常小心地将它们拿起来放进两个预先做好的大柳条筐里,以防破裂。在缸和箩筐之间还有一点空隙,我就用稻草和麦秆塞满。这样可以让两个大缸不会受潮,以后就可以用来装干燥的谷物,还有磨出来的面粉。
虽然我做大缸做坏了很多个,但是小器皿我做得还挺成功的,比如小圆罐、盘子、水罐、小瓦锅等等,总之我随手捏出来的东西都还不错,而且太阳把这些东西都晒得相当坚硬。
不过,我最终的目的尚未达成,我要的是可以装液体放在火上烧的容器,而目前做出来的东西都不行。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次我生了一堆火烤肉,当我灭火时,发现火堆里有一块陶器的破片,被火烧得坚硬如石头,红得像砖块。这令我又惊又喜,心想,碎陶片能烧,那么完整的罐子肯定也能烧了。
这让我开始研究如何控制火力,先烧一些罐子试试看。我不知道该怎么搭陶匠烧陶用的那种窑,也不知道怎么用铅上釉,虽然我手边有铅。我把三个大泥锅和两三个泥罐堆起来,周围架上木柴,底下烧一堆炭火,然后点燃四周和顶上的木柴,一直到把里面的罐子烧到通红为止,并且十分小心,别让火把它们烧裂。我看到陶器烧红以后,又让它们继续在火中烤了五六个小时。后来,我发现其中一个罐子虽然没有破裂,却开始熔化,这是因为陶土中的沙子被火烧熔了,如果再烧下去就要变成玻璃了。所以我慢慢减去火力,直到那些罐子火红的颜色逐渐退去。我整夜守着火堆,不让火力退得太快,到了隔天早晨,我烧出了三个很不错的瓦锅和两个瓦罐,虽然谈不上美观,但是很坚硬耐用,其中一个还因为沙子烧熔了,变成有一层很好的釉。
这次实验成功后,不用说,我再也不缺陶器了。但我必须说,这些东西的形状真的很不像样。大家能够想象,因为我没有工具,我只能像小孩子捏泥饼,或像不会和面粉的女人做饼那样做。
发现自己做出一个能耐火烤的锅子时,虽然这事微不足道,但我的快乐依旧无可比拟。我等不及让锅子完全冷透,就急不可耐地把其中一个放到火上,倒水进去煮起肉来。结果效果极佳。我用一块小山羊肉煮了一碗非常可口的肉汤,要是我有燕麦和其他几种配料,我能做出更理想的汤来。
下一个我要做的,是捣谷子的石臼。我知道仅凭自己的一双手,无法做出石磨。至于如何做石臼,我也一筹莫展。三百六十行当中,我最不懂的就是石匠手艺,更何况我完全没有合适的工具。我花了许多天的时间,想找一块大到足以挖空中心做成石臼的大石头,但是都找不到,那样的石头在岩壁里,我根本无法开凿出来,而且岛上的岩石都不够硬,都是一些一碰就碎的沙石,经不起重锤去舂,也无法在捣碎谷物时不掺进许多沙子。因此,在花费大量的时间找寻石料后,我放弃了岩石,决定找一块大的硬木头,这要容易得多。我找到一块我勉强能搬得动的大木头,然后用大斧和小斧将它削圆,等形状具备之后,就像巴西的印第安人做独木舟那样,用火和无尽的劳力在上面弄出一个凹槽。之后,我又用铁树做了一根又大又重的杵,做好之后我放起来,准备下次收获以后舂谷做面粉,再用面粉做面包。
我的下一个难题是做个筛子来筛面粉,把面粉和秕糠分开。没有筛子,我也做不出面包。这事光是想就把我难倒了。我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做筛子的材料,也就是那种可以把面粉筛出来的细网眼薄布。为此我停顿了好几个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除了一些破布片,我一块亚麻布也没有。虽然我有山羊毛,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纺织,就算知道怎么纺织,这里也没有纺织工具。后来我想出一个唯一的办法,是我想起从船上搬下来的水手衣服里,有几块棉布和薄纱做的围巾。我拣了几块出来,做成三个小筛子,总算能凑合着用,也这样应付了好几年。至于后来怎么办,我后面再说。
下一步要考虑的是制作面包,我有了粮食之后该怎么制作面包。首先,我没有发酵粉。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所以我也就不去多费脑筋了。至于烤炉,倒是颇费了我一番心力。最后我想出一个可以一试的办法——先做一些宽口浅身的陶盆,直径大约两英尺,深约九英寸。像我做其他陶器那样把它们放在火里烧好备用。等我要烤面包时,我先用自己烧出来的方砖(它们并不方整)砌一个炉子,在里头生火。
等木柴烧成热炭或火炭时,我将它们拿出来铺满在炉子上方,让炉子烧得非常热。然后把所有的火炭扫掉,放上面包,再扣上那个大瓦盆,瓦盆上再盖满火炭,这样不但能保温还能加热。我用这种方法烤出大麦面包,绝不亚于用世界上最好的炉子烤出来的,并且没多久就成为技术高明的面包师傅。我还用米制作了一些糕点和布丁;不过我没做过馅饼,因为除了飞禽和山羊肉,我没有别的食材可用。
这些事情占去了我在岛上第三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这一点也不奇怪,我一方面要为做面包忙许多事,另一方面还要料理农务,收割庄稼。我按时收获,尽量妥善地将谷物都运回家。我把穗子都放在大筐子里,有空时就用双手搓出谷粒,因为我既无打谷场,也无打谷的器具。
现在,我的谷物储藏量渐增,确实需要扩建谷仓了。我需要地方来存放粮食。现在我有了二十浦式耳大麦和二十浦式耳多稻米,终于可以放心吃用,因为我从船上拿下来的粮食早就吃完了。另外,我决定估算一下自己一年消耗多少粮食,准备一年只播种一次就好。
我发现四十浦式耳的大麦和稻米足够我吃一年还有余,因此我决定每年播种同样的量就好,希望收获的粮食足够供应我做面包和其他用途。
在做上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们可以想到,我的心思经常跑到我在岛屿另一边看见的那片陆地,暗自盼望自己能到那边去,并幻想那是一片大陆、有人烟居住,这样我或许能找到方法继续前进,最终说不定能发现逃出去的办法。
不过,那时我完全没考虑到其中的危险性,没考虑到我可能落入野人的手里,我有理由认为那些野人比非洲的狮子和老虎更凶残,一旦落入他们的手中,可说就是有死无生,不但会遭到杀害,还可能会被他们吃掉。我听说加勒比海沿岸住的都是食人族,从纬度来看,我肯定离那海岸不会太远。再说,就算他们不是食人族,他们也还是会把我杀掉,许多落到他们手里的欧洲人都是这下场,哪怕有一二十人,成群结队,也难逃一死;而我只是孤身一人,几乎毫无自卫的能力。这些事我本来应该好好考虑到的,后来也确实考虑到了,但一开始却没使我害怕,那时我满脑子想的只是怎么登上对面的陆地。
现在我怀念起我那小仆人佐立,和那艘载着我们沿非洲海岸航行了一千多英里,挂着三角帆的长艇。不过思念也无济于事,接着我想到可以去看看我们大船上的那艘小艇。我前面说过,这小艇是在我们当初遇难时,被风暴刮到岸上来的。小艇还躺在差不多原来的地方,位置稍微变了点,并且被风浪翻了个底朝天,卡在一个高高的沙石堆上,四周无水。
如果我有个帮手,就能把船修补好推回水里,这小艇还是挺不错的,我大概能轻而易举地驾着它返回巴西。我早该看出,单凭我一人之力,绝不可能把小艇翻正,让它底朝下,就像我无法移动这座岛一样。然而,我还是走进树林,砍了一些树干做杠杆和滚轴,把它们运到小艇旁,尽力试试看。我跟自己说,如果我能把船翻个身,修补好受损的地方,它就会变成一条很好的船,我可以轻易乘着它去航海。
我不遗余力去干这件苦差事,花了大概三四个礼拜的时间,完全徒劳无果。最后,我终于意识到以我微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撬动这艘小艇。于是我着手挖掘小艇下方的沙子,想把底下挖空,同时用一些木头支撑着,好让它翻落时能落正。
但是,等我做完这一切,我还是无法移动它分毫,也无法将撬杆插到船底下,更不用说把它移到水里了。我被迫放弃了这项工作。不过,我虽然放弃了使用小艇的希望,到对面大陆上去探险的欲望反而因为无法实现而有增无减。
最后我想到,虽然我没有工具和人手,但我有没有可能像热带地区的土人那样,用一棵大树的树干做一条独木舟。我觉得这不但可行,而且很容易,这想法令我高兴万分,而且我认为自己的条件比黑人或印第安人有利得多。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比印第安人有更特别的不利条件,那就是,独木舟做成之后,我没有人可以帮忙把它弄下水。我缺乏人手的困难,比印第安人缺乏工具的困难更难克服。如果我在树林里选中一棵大树,费了很大力气把树砍倒,再用我的工具把树的外部砍成小舟形状,然后把里面烧空或凿空,做成一只小船——假如这一切都完成以后,我只能把它留在原地,无法让它下水,那又有什么用?
有人可能会想,我在造这艘小船的过程中,怎么可能没想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我应该会立刻想到小船下海的问题。但是,我当时一心一意想着乘船出海航行,完全没去想怎么把船弄离开陆地。事实上,要我驾船在海上航行四十五英里,比在陆地上使它移动四十五英寻要容易得多。
我像个傻子一样开始着手造船,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做。我对自己的计划十分得意,根本不去细想计划的可行性。过程中我并非一次也没想过船造好后下水的困难,但我总是用一句蠢话把疑惑给拦住:“先把船造好再说。到时候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这真是最荒谬的想法,但是急于造船的心思把我整个迷住了,我开始动手工作。我砍倒了一棵香柏树。我相信连所罗门造耶路撒冷的圣殿时,也没用过这么大的木料。靠近树根的直径长达五英尺十英寸,距离树根二十二英尺的地方,直径也达四英尺十一英寸,再往上才是分生长出的枝叉。我费尽辛苦才把树砍倒;砍断根部就用了二十二天,又花了十四天用大斧小斧砍掉树枝和向四周伸展的巨大的树冠,过程的艰辛真是一言难尽。然后,我又花了一个多月的砍削,做出船底的形状,让它下水后能浮在水面上。接着又花了大约三个月把中间挖空,做得像一只地地道道的独木舟。在挖空树干时我没用火烧,而是用槌子和凿子一点一点辛苦地凿,直到我将它凿成一只非常漂亮的独木舟。它大到可以乘坐26个人。这样就可以让我和我所有的家当全都装进去。
这项工程完成后,我极其高兴。这船比我这辈子所见过的、任何只用一棵树做成的独木舟都大。你可以想象,我是费了多少心血来完成它。现在,只剩下下水的问题了。要是我能让它下水,我肯定会开始一场有史以来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航行。
但是我想尽办法、费尽力气,就是无法把船移到水中。船的位置离水大约一百码,绝不会再多。但是,第一个难题是,船到河边是一条上坡路。为了解决这个令人泄气的问题,我决定把地面铲成一个向下的斜坡。我立刻动手进行,也历尽了艰辛。不过想到有逃生的机会,谁还在乎艰难和痛苦呢?不料,完成这项工程,克服这个障碍后,情况还是一样,我无力移动这条独木舟,就像我无力移动那只小艇。
于是,我丈量了地面的距离,决定挖一条沟或运河,把水引到独木舟底下。我开始这项工程;动手的时候,我估算了一下要挖掘的深度和宽度,以及如何运走挖出来的土石。结果发现,若凭我一人之力,至少要花十至十二年才可能完成。因为河岸很高,最高的地方至少有二十英尺。最后,虽然很不甘心,我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这个结果令我非常伤心。现在我才明白——尽管为时已晚——做任何事情之前,若不预估所需的代价,没有先正确评估自己的力量,就放手去干是很愚蠢的。
在进行这项工作的过程中,我结束了来到荒岛上第四年的生活。我以同样的虔诚度过了这个纪念日,心情比以往更祥和,藉由持续不断地阅读《圣经》和认真实践上帝的话,并靠着上帝恩典的帮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认知。我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现在,世界对我来说很遥远,我跟它没有什么关系,对它没有任何期待,事实上也没有欲求。总之,我与世界已无牵连,以后也不会再有关系。所以我看它或许就像离开人世以后的人对它的看法一样:这是个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但我现在离开了。我可以用亚伯拉罕对财主说的那句话来描述:“你我之间,有深渊限定。”[31]
首先,待在此地的我脱离了人世间所有的罪恶。我既无肉体的欲望、眼目的贪欲,也无今生的骄傲。我一无所求,因为我已经拥有能够享受的一切。我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高兴的话,可以在我占有的这片土地上称王称帝。我没有敌人,也没有竞争者来争权夺势。我可以种出装满整艘船的粮食,但我没有那种需要,我只要生产足够我吃的粮食就好。我有很多的龟鳖,但我偶尔吃一两只就够了。我有足够的木材可以建造一支船队。我有足够的葡萄可以酿酒或制成葡萄干,把整支建好的船队装满。
但是,只有我用得上的东西才有价值。我既然已经够吃够用,其余一切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如果我猎获的野味太多,吃不完就得给狗或其他动物吃;如果我种的粮食太多,吃不完就会发霉;树木砍倒在地就会腐烂,除了作柴烧火别无他用,而我除了煮食也用不上木柴。
总之,大自然和经验使我懂得,世间万物只有我们能用上的才是最宝贵的。任何东西积攒多了,就该送给别人;我们能享受的只有我们能够使用的,仅此而已。即使是世界上最贪婪、最吝啬的守财奴,处在我现在的状况,也会把贪得无厌的毛病治好,因为我现在已经富有到不知如何支配是好。我已经没有贪求的欲念,即使有也只是想要几件对我大有用处的小东西。我前面提过,我有一包钱币,其中有金币也有银币,总共值大约三十六英镑。唉!那些可悲又无用的东西至今还放在那里,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常想,我宁愿用一大把钱币去换一支烟斗,或换一个磨谷子的手推磨。不,我愿意用我所有的钱币去换价值六便士的芜菁和胡萝卜种子,或去换一把豆子或一瓶墨水。现在那些钱币对我毫无用处,也毫无价值。它们放在一个抽屉里,在雨季里因为洞穴潮湿而发霉。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抽屉里堆满了钻石,对我来说也毫无价值,因为它们毫无用处。
与刚到岛上时相比,我的生活状况已经大大改善,不仅生活舒适,心情也轻松。我坐下来吃饭时常怀着感恩的心,赞叹上帝全能之手的供应,竟然能在旷野中为我摆设筵席。我已经学会多看自己生活中的光明面,少看生活中的黑暗面;多想自己所享有的,少想所缺乏的。这种态度有时候给我带来某种由衷的安慰,我实在难以描述。我在这里写下这些话,是希望那些不知满足的人有所觉醒,他们之所以不能安然享受上帝的赐予,是因为他们一直贪看与渴望上帝还没有给他们的东西。我认为,我们之所以感到缺乏和不满足,是因为我们对已经拥有的东西缺少感恩之心。
另一种反省也对我大有帮助,而且无疑对任何遇到我这种灾难的人也都大有用处。那就是拿我的现况跟我一开始预期的情况做比较;不,应该说,跟我原本必定会遭遇的景况做比较。如果不是上帝美善的旨意,奇妙地安排那艘大船冲近岸边,让我不但能靠近它,还能让我把所需的东西拿下来运上岸,让我获得救济和安慰。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没有工具可以工作,没有武器可以自卫,也没有弹药可以猎取食物。
有时候一连几小时,甚至一连几天,我陷在思索冥想的处境里——要是我没有从大船上拿到这些东西,我会是什么样子?除了鱼和海龟,我恐怕得不到其他任何食物;而海龟是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的,那么,我一定早就饿死了。就算没有饿死,我也一定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也就是说,即使我有办法打死一只山羊或飞禽,我也无法将它们开膛破肚,剥皮切块和取出内脏,我肯定只能像野兽一样用牙齿去咬,用手爪去撕。
这些反省使我深深感受到上帝对我的善意,使我尽管处在当前的困苦和不幸当中,还是充满了感恩。对那些在困苦中常哀叹:“有谁像我这么不幸!”的人,我要劝他们好好读读我这段话,好好想一想,有些人的情况比他们更糟。而且,如果上帝认为恰当,他们的景况会更糟得多。
我的另一个反省,也帮助我内心充满希望,进而大得安慰。那就是,把我目前的状况与我该得的做比较,就能清楚预料到自己该从上帝那里得到什么报应。我从前过着可怕的生活,对上帝完全缺乏认识与敬畏。我父母给过我很好的教育,很早就努力灌输我要敬畏上帝,教导我要有责任感,明白做人的目的和道理。但是,唉!我太早过上航海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最不敬畏上帝,尽管上帝使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恐怖。由于早早就过上水手生活,与水手们为伍,我早年获得的那一点宗教意识,早就在同伴的嘲笑中消退。由于经常遭遇危险,面对死亡,我习惯了蔑视危险和死亡;由于没有与善良的人交往,听到任何有益或可能有益的教导,所以我那淡薄的宗教意识很快就消失了。
我那时完全没有善心,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或该怎么做人。因此,即使上帝赐给了我最大的恩惠——比如我逃离了萨利,在海上被葡萄牙船长救起,在巴西农产丰收,顺利获得从英国运回采购的货物等等——我心里却从没想过感谢上帝,口里也从没说过一句“感谢上帝!”同时,即使我身处极端危难之中,我也从未想过向上帝祈祷,或说一句“上帝可怜可怜我吧!”在我嘴里,只有赌咒发誓或恶言骂人时,才会提到上帝的名字。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好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反省着自己从前的罪恶生活,再看看自己目前的处境,想到自从到岛上后,上帝不但没有给我应受的惩罚,反而给了我丰富的恩惠,处处眷顾我,我内心不禁又充满了希望。我想,上帝已经接受了我的忏悔,并且怜悯我。
反省使我更坚定了对上帝的信念,不但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上帝对我当前处境的安排,甚至对现状怀着衷心的感激。我没有因为犯过的罪受到惩罚,至今还活着,实在不该再有任何怨言。我享有太多的怜悯,这些怜悯是我完全不该期望获得的。我绝不该对自己的处境不满,而是应该感到满足;我该感谢上帝赐我日用的饮食,因为那是一连串奇迹带来的。我应该认为我是靠着一个奇迹养活的,这奇迹就像以利亚被乌鸦养活[32]的奇迹一样伟大;不,我该说,我是靠着一长串的奇迹养活的。在这世界上,我感觉没有一个蛮荒地区比我现在流落的荒岛更好。虽说我独自一人,远离人世,使我非常苦恼,但是这里没有吃人的野兽,没有凶猛的虎狼威胁我的性命,没有有毒的生物来使我吃了受害,更没有野人会把我杀了吃掉。
总之,我的生活从一方面看确是悲惨,但从另一方面看却是蒙受眷顾的。我不再需要更安逸舒适的生活,只希望自己能体会到上帝对我的恩惠,对我的关怀,并成为我每日的安慰。我提升了自己的认识之后,继续度日就不再悲伤了。
我来到岛上已很久了,从船上带上岸的许多东西不是用完了,就是差不多快用完或用坏了。
前面已经提过,我的墨水早就用完了,最后只剩下一点,我就每次加一点点水进去,直到淡到写在纸上看不出字迹为止。我决心只要还有点淡墨水,就尽量把每个月发生的特殊事件记下来。翻阅以前的记录,我发现自己遭遇过的各种事故,恰巧都发生在同样的日期;如果我迷信日子有吉凶之分的话,一定会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首先,我提过,我离开父母朋友,跑到赫尔去航海的日子,跟我被萨利的海盗俘虏沦为奴隶的日子,正是同一日。其次,我从雅茅斯锚地的沉船中幸存下来的那天,跟我从萨利乘船逃跑,是同月同日。我出生的日子是九月三十日,二十六年后的这一天,我奇迹般获救,流落到这座荒岛上。所以,我罪恶的人生和我孤单的人生,都始于同一日。
除了墨水用完之外,面包也吃完了——我指的是从船上拿下来的饼干。我吃得很省,只允许自己一天吃一块,这样维持了一年多才吃完。因此,在我收获到自己种出的粮食之前,有将近一年没有面包吃。后来我可以吃到面包时,对上帝真是感激不尽,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真是奇迹!
我的衣服也开始破烂不堪了。内衣我早就没有了,只剩从水手们的箱子里找到的几件格子衬衫,我小心地保存它们,因为大部分时间,除了衬衫,穿不住别的衣服。幸好,船上所有人的服装里,衬衫有大约三打之多,这帮了我的大忙。另外还有几件水手值夜穿的厚衣服,但那穿起来太热了。虽然这里天气酷热,用不着穿衣服,但我总不能赤身裸体,虽然岛上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想这样做;这种念头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我不能赤身裸体是有理由的。这里的太阳毒辣,裸体曝晒根本受不了,不一会儿就能把皮肤晒起泡来。穿上衣服的话,空气可以在底下流通,比不穿衣服要凉快两倍。而且,我出门不戴帽子也不行。这里的太阳太烈,直接晒在头上,不一会儿就令人头痛难当;如果戴上帽子就好多了。
根据这些情况,我开始考虑把那些我称之为衣服的破布整理一下。我所有的背心都已经穿破了,所以,现在我要设法用那些水手值夜班的大衣,并我还有的其他材料,做成背心来穿。于是,我做起了裁缝。其实我根本不懂得缝纫,只是乱缝一气罢了。我的手艺再糟糕没有了。不过我还是勉强做出了两三件新背心,我希望能穿久一点。至于短裤,我后来也勉强做出几条很不像样的东西。
我前面提过,我猎杀的动物——我指的是四只脚的动物——我都会把毛皮保存下来。我把毛皮用棍子支在太阳下晒干,有些晒得又干又硬,实在没什么用处,但有些非常好用。我首先用这些毛皮做了一顶帽子,皮毛朝外,挡雨效果不错。帽子做得还可以,因此我又做了一套衣服,包括一件背心和一条及膝的短裤。背心和短裤都做得非常宽大,因为它们主要是用来防晒挡热,不是用来保暖御寒。我必须承认,无论是背心还是短裤,都做得很不像样;如果说我的木匠手艺不行,那我的裁缝手艺就更糟了。不过,做成了还蛮有用的。我外出时若碰到下雨,把背心和帽子的毛翻在外面挡雨,身上就可以保持干爽。
之后,我又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做了一把伞。我非常需要一把伞,也一直很想做一把。我在巴西见过别人做伞,伞在炎热的天气里十分有用。这里的天气也很热,由于更靠近赤道,比巴西还热。此外,我经常得出门,对我来说伞是最有用的东西,遮阴挡雨都需要。我费尽千辛万苦,花了大量时间,才做好一把,不,应该说在我以为找到诀窍之后,还是做坏了两三把,最后才做成一把勉强可用的。我感到做伞最困难的部分,是让伞能够收起来。做一把撑开的伞不难,但是如果不能收起来,就只能永远撑在头顶上,那就不适用了。总之,如我所言,最后终于做出一把能用的伞,伞面是用毛皮做的,毛翻在外面,因此它像一座小茅屋似的可以挡雨,又能有效挡住烈日。这样,即使是在最热的天气里,我也能够外出,甚至比以往在凉爽的天气里外出还要舒服。伞不用的时候可以收起来挟在胳膊底下带着。
就这样,我生活过得非常舒服,心情也很畅快,我把自己交给上帝,听从他的旨意和安排。这让我的生活比有社交生活时更好,每当我抱怨没有人可以交谈时,我便问自己:与自己的思想交流,并且(我想我可以说)通过祷告与上帝交流,不是比世界上人类社会中的交际娱乐更好吗?
[31]《圣经》新约路加福音16章26节。
[32]见《圣经》〈列王纪上〉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