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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袭南燕

第七章
袭南燕

晋安帝司马德宗复位后,东晋政局相对稳定。刘裕和随同他起兵的军官们,分别任各要州刺史。朝廷议平定桓玄之功,刘裕、刘毅、何无忌三人被封为公爵,成为实际控制东晋局势的三巨头。

经过一番调整,刘裕任徐州刺史,刘毅任豫州刺史,何无忌任江州刺史。刘裕少弟刘道规任荆州刺史,但军事上归何无忌节制(都督)。其余参加义军的人也都各有官职、封爵。他们被称为“建义诸人”,是此时东晋政坛的主导力量。

至于扬州刺史和录尚书事的职位,一直由老名士王谧担任。此人碌碌无为,桓玄篡位期间,他身居显官为其出力,此时颇受人指摘。王谧自己也很不自安,曾试图辞职隐退。但刘裕因贫寒时曾得他帮助,执意推他执掌朝廷。如此,建义诸人分任外职,名士主持朝廷拱手无为,不失为平衡各方均势的布局。

三头当中,何无忌和刘裕是多年旧交,能够和衷共济,但刘毅性格倔强、傲慢,起兵以前与刘裕也没有私交。当初刘毅和何无忌西征桓玄时已发生过矛盾,所幸未曾激化,事后两人重新言好。江东政局的稳定,全靠三人能相安无事。

三头时代

安帝复位三年后,王谧去世,扬州刺史和录尚书事职位空缺。从资历看,无疑应由刘裕递补。但刘毅不想刘裕入主朝政,他向朝廷建言:用士族文人谢混接替王谧之位;或者由刘裕在京口兼任扬州刺史,吏部尚书孟昶任录尚书事。

尚书省右丞皮沈带着这两个方案来到京口,准备征求刘裕意见。皮沈先见到为刘裕主持政务的刘穆之,向他讲了此行的使命。刘穆之心知事关重大,借口上厕所,悄悄写了一张字条:“皮沈之言切不可从!”让人送交刘裕。

刘裕随后见到皮沈,听他讲完后没有表态,先请他到外面休息,然后把刘穆之召进来,询问他意见。

刘穆之分析:“刘毅、孟昶诸人,与您一同起自布衣,只是按谋事先后顺序,推您为首,并非甘心服从。扬州是朝廷根本,不能拱手让给外人。当初交给王谧,是出于时局需要的权衡之举,现在如果贸然让给别人,权柄一失,就难再得,还可能反受其害。”

刘裕也认为有道理,但又不便直接向朝廷索取,询问刘穆之该如何应对。刘穆之早有准备:“不如这样回答刘毅等人:‘扬州是京畿要地,尚书省是朝廷根本。事关重大,应当面谈,所以请诸位入朝会商。’如果您亲自到京师,自然没有越过您另授他人的道理。”刘裕听从,当即进入建康,朝廷只得任命他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同时兼任徐州刺史。

刘牢之之子刘敬宣,曾与刘裕一起进剿天师道,两人私交很好。当初刘毅曾在刘敬宣部下任职,有人夸赞刘毅能成大事,刘敬宣不同意,说:“此人性格,表面随和而内心猜忌,自傲且目中无人,即使官至大位,也未必能得善终。”刘毅听说后极为忿恨,始终念念不忘。

刘裕等京口起兵时,刘敬宣尚流亡南燕,未参与建功。他南归后,刘裕曾想任用他为江州刺史。刘毅让人给刘裕传话,说:“刘牢之、敬宣父子曾不忠于国,投附桓玄。如今又未参与举义,如果您是为了答谢私交,应当授予一个朝廷散官,郡太守都未免太高。如今听说又要升任江州,实在不近情理!”

刘敬宣得知后非常紧张,自动请求解除了官职。但刘裕对他很好,宴会经常请他参加,还赠送了很多钱物。

谯纵在益州独立建国之后,刘裕想给刘敬宣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带五千士兵进占益州。刘敬宣率军入蜀后,谯纵急忙向后秦姚兴求援,姚兴派遣二万士兵入蜀增援。刘敬宣部行至距成都五百里处,被阻击不能前进,相持两个多月,粮食耗尽,军中又发生瘟疫,死者过半,只得退回。

因为这次失利,刘敬宣被免官,刘裕荐人不当,军号也由二品车骑将军降为三品中军将军。但刘毅想借机置刘敬宣于死地,刘裕急忙派人保护他,防止他遭遇不测。何无忌也派人给刘毅带话,让他不要因私怨影响公务,如果一定要治罪,也应入朝与诸人会商。建义诸人大多是刘牢之旧部,对刘敬宣比较敬重,都不愿此事无限扩大。刘毅只得作罢,但见到刘裕时,还是要讥讽几句以解怨气。

东晋政治在“三头”模式下进入相对平衡状态,南燕军队却数次对淮北边境发动侵袭。刘裕开始考虑攻取南燕,为恢复中原取得前进跳板。

慕容超启衅

当初,割据青州的慕容德看到东晋有桓玄之乱,曾想趁机南伐,占领淮河以北。但他年老多病,被迫放弃这一计划。

405年,慕容德病死,临死前指定侄子慕容超继位。慕容超即位后,其母、妻还在长安,他只好遣使到后秦,希望秦帝姚兴能送还自己的家人。

姚兴对慕容超的印象一直是个低能儿,他答应送还慕容超家室,但开出的条件是:一、南燕要向秦称臣;二、南燕要将朝廷太乐队送给秦。

姚兴想要的这个太乐队,是当初西晋朝廷的宫廷乐团。311年洛阳陷落后,它辗转于北方异族朝廷中,乐师代代相传,至此已近百年。雅乐正声是一个王朝赋有天命的标志,这个乐团几乎浓缩了一部十六国时代的战乱流离史。

311年,西晋都城洛阳被匈奴刘聪军队攻破,西晋朝廷乐团和其他典章宝物一起,被俘获到刘聪汉政权的都城平阳(今山西平阳)。不久刘汉政权内乱,占据关中的匈奴刘曜建立前赵,带兵攻入平阳,将乐团掳往长安。

后来,刘曜与东方的石勒大战于河南,兵败被俘,关中被石勒后赵政权征服。乐团被掳到后赵都城襄国(今河北邢台市)。

石勒死后,石虎篡位,将都城迁至邺城。他死后,冉闵起兵诛杀胡人,后赵兵乱。长期盘踞辽西的慕容鲜卑乘机入关,慕容儁在邺城建都称帝,建立前燕王朝,同时继承了这个乐团。随后,苻坚前秦攻灭前燕,乐团又被送往长安。

苻坚淝水兵败后,坚守长安两年,终于被鲜卑人攻占。当鲜卑人放弃长安东行,乐团也被裹挟其间。他们驱逐了晋阳的苻丕,在长子(今山西长治市)建国,史称西燕。

394年,慕容垂的后燕攻灭西燕,又将乐团掳至中山。北魏攻击中山时,乐师和百官逃奔邺城,又随慕容德南下青州、建立南燕。

——这便是一个乐团百年颠沛,辗转匈奴、羯、鲜卑、氐诸族王朝的历史。

慕容超思亲心切,只好答应了姚兴的要求,将一百二十人的乐团送往关中,交给了它的新主人——羌人。姚兴心愿满足,送还了慕容超的家人。这是407年冬天的事情。

一年多以后的409年新春,南燕朝廷举行新年朝会。此时的慕容超家人团聚,内政平安,与四邻的北魏、后秦和东晋也相安无事。但宴会之上,他总不能开心:乐队不在,没有喜庆气氛。他决定从东晋掳掠人口,补充乐队员额。

臣下大都不赞同这个计划:补充乐师的方法很多,完全没必要从邻国抢掠。但慕容超坚持己见。他的不开心,不全是因为缺少了音乐,而是为向姚兴称臣、使自己朝廷降低为藩属地位。这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北魏、后秦实力强大,他不敢贸然挑衅。但南方的东晋历来缺乏战斗力,他想从战争中找回尊严。

二月,燕军两度南下劫掠,攻克了淮河边的宿豫城,俘虏城中居民而去,从中选择了二千五百人,交给太乐署学习音乐。晋朝的三名郡太守也成为俘虏。淮河一带陷入战争恐慌,居民都修筑堡垒自保。

慕容超没有想到此事的后果。现在的东晋已经和五年前完全不同了:当权者不再是只知清谈的矫情士族,而是一群靠战争发迹的军官。

山地北征

获悉南燕入侵的报告,刘裕上表要求北伐。朝廷讨论时不同意者居多。有人认为南燕兵力强大,难以攻取,且卢循、谯纵各自割据一方,会乘机生事;有人则是不想刘裕再有战功,打破目前三头并立的均势。刘毅从姑孰发来书信,称刘裕身负宰相之职,不宜亲征。他引证说,当年苻坚大兵压境,丞相谢安也未曾亲自出征。

朝臣中,只有孟昶、臧熹和谢裕赞同刘裕的计划。刘裕力排众议,最终决定出兵。

臧熹此时是刘裕中军府的参军,他认为此次平定南燕,是灭后秦、北魏统一天下的基础。他虽然出身书生,却想随刘裕出征作战。刘裕最后没有同意他随行,而是任命他为临海太守,防范卢循从海道来袭。

孟昶自平定桓玄以来,一直作为建义诸将的代表在尚书省任职,监控朝政。刘裕此时让他兼管自己中军府的留守事务。他和臧熹、何无忌是京口建义诸人中比较有文化的。

谢裕出身士族,其祖父是谢安的二弟。当初刘裕还在担任桓修的参军时,谢裕已是桓玄的黄门侍郎,极受桓玄信赖。一次刘裕因公事见谢裕,谢裕对刘裕印象很好,留他一起吃饭,饭还没好,桓玄诏命传来,招谢裕入朝商议事情。桓玄性急,一时间多位诏使赶来催促。刘裕很紧张,几次要求离去,谢裕都不放,直到陪刘裕吃饱,才动身入宫。刘裕因此很感动,视他为布衣之交。

出征前,刘裕最担心安帝的弟弟、担任朝廷大司马的司马德文。目前安帝没有太子,德文聪明有才,是安帝之后的皇位继承人。刘裕担心自己不在时,他会联络司马宗室,有不利于自己之举,特地任命谢裕总管大司马府事务,监督司马德文。

四月,刘裕率军从建康登船出发。

关于此次出征兵力,史书未做记载。从前后几次战争的规模推断,晋军兵力应在四万左右。参战部队除了来自朝廷禁军和扬州,应该还有上游豫、江二州及下游徐、兖、青等侨州。西陲的荆州因要防范谯纵、姚兴,加之与下游路途遥远,应当不会参与北征。

刘裕部队乘舟舰北进,沿着当年桓温征前燕的路线,由长江经运河入淮水。入淮处的山阳城,此时由刘裕二弟、并州刺史刘道怜驻防。他也带部下加入了刘裕北伐军。

【图6:东晋灭南燕之战示意图】

北伐军横渡淮河后,继续溯泗水北上。五月,舟师抵达下邳城。这里的居民还没摆脱对鲜卑人侵袭的恐慌。在这里刘裕下令:全军弃舟登岸,步行一路向北,进占三百里外的琅琊城(今山东临沂)。

命令传达后,全军上下都疑惑不解:琅琊到燕都广固之间都是山地,不便行军。晋军北伐,历来要借助舟楫之利;况且雨季将至,河流水量充沛,桓温当年北伐故道俱在,何必要舍舟步行?如乘船沿泗水的桓温故道北上,即使旧桓公渎已湮塞难行,可以再用人力疏通,或者弃舟步行,沿途都是居民密集的平地,也比在下邳登陆北进省力得多。

这个出人意料的方案,正是刘裕深思熟虑后的一步险棋。

鲜卑军队最倚重的是骑兵,晋军最缺乏的也是骑兵,在机动性方面,晋军处于劣势。如果继续溯泗水北上,沿途都是平原地带,鲜卑军队随时会赶来阻击——即使晋军完胜,战场距离广固尚远,慕容超闻讯忧惧,感觉大势已去,很有可能逃窜他国——向西可以逃奔后秦,向北过黄河可以投靠北魏,甚至有可能浮海北上辽西。如果慕容超策马狂奔,离广固尚远的晋军根本无力追及。

如果晋军从陆道北上琅琊,局势就完全不同:占领琅琊后,在鲜卑人猝不及防之际,晋军就进入沂蒙山地行军。在林木茂密的山区,骑兵部队难以展开冲击,燕军只能在山路出口的临朐城下等待晋军,那里是山前平原地带,适合使用骑兵。但那里距离广固只有五十里,晋军一战获胜,广固城中的鲜卑朝廷便是囊中之物。

当然,鲜卑人的反应也未必尽如预料:他们也可能在山地据险设垒,阻击晋军。但那样的话,骑兵优势无法发挥,双方在山林间步战,晋军胜算更大。再者,如果把决战地点定在临朐城下,万一晋军战败,也可迅速收缩回山地,依托险阻缓慢后撤。这要比在平原上决战失利容易应付。

当初与孙恩天师道军鏖战,无数次靠双脚和风帆赛跑,刘裕已经练就了一种对付有机动优势敌军的天才能力。他会不动声色地做好一切准备,将兵力和后勤逐一部署到位;在两军的对峙运动中给对手制造假象,使之麻痹松懈,产生错觉,将其吸引到他暗中选定的地点,等待恰当的时机;最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致命一击,使其彻底丧失反抗能力。没有机动性的优势,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

刘裕是典型的赌徒性格,敢于弄险,一掷千金不顾后果。这种个性最适合马背民族的战术,以高速运动的骑兵部队千里奔袭,大胆迂回穿插,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横扫敌军。但是,他最缺乏的就是马匹和骑兵,这个优势只属于他的对手。他无法像狼一样千里奔袭,在荒原大漠上长途穷追,就只能做一只虎,在山石丛林的掩护下悄悄接近,隐忍潜伏,等待未察觉危险的猎物一步步靠近,最后以致命一击咬断对手咽喉。

对于刘裕的举动,南燕君臣也颇为不解。南燕本来在莒城(今山东莒县)、梁父(今山东泰安)有驻军,防范晋军来攻。面对边境传来的战报,南燕君臣会商,有人认为应当发挥骑兵优势,在山南的莒城一带集结兵力,阻击晋军。燕主慕容超没有采纳。他下令撤回梁父、莒城驻军,集中全国兵力于临朐一带,等待与刘裕决战。

后来人们都将南燕的失败归因于此,但慕容超的计划也有其道理。首先,山南距离广固远,而距离下邳近,燕军仓促之际难以集中部队。如果部队分批抵达,很容易被刘裕各个击破。更重要的是,刘裕已经迅速进占琅琊,战报传到广固、燕军做出反应都需要时间,待准备完毕,刘裕早已率领晋军循山路北上了。没人想到刘裕会在下邳弃舟步行,将其阻击于山南的策略来不及实施。

慕容超也没有采用在山地阻击晋军的策略。他对鲜卑骑兵有充分自信。他要以逸待劳,等晋军翻山越岭、远行疲惫,临朐山口一战,定然可使晋军匹马只轮无返。臣僚们提出坚壁清野的建议,也被他拒绝了,那样容易散布恐慌,动摇民心。

鲜卑皇室子孙、二十五岁的慕容超有理由信赖自己的铁骑部队。一百年来,正是凭借着铁马长矛,北方民族才得以驰骋中原。汉文化的中心区长安、洛阳,都是他们奔突之地。

七八百年来,北胡、匈奴人如潮水般从山地和大漠中涌出,走马驰逐于长城之下。塞北大地广阔荒凉,只有饲养牛羊可以维持生计,这些牧人知道,中原有富庶的城市,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种种商品,还有白皙柔弱的女子,远胜过草原女子的黧黑粗壮。北方酋长们一直憧憬着冲入中原,享有那里的繁华柔媚,但他们始终无法冲过中原王朝的边防线。只有最近一百年来,这个梦想才成为现实:北方草原、山林的子孙们终于统治了中原大地。

这个天翻地覆的变化,竟然来自一对小小的——马镫。

马镫改变战争

公元前一千多年,亚欧大陆中部的草原民族已开始驯化马匹。但早期的马匹都只用来驾车,极少用来骑乘。这可能有驾驭方式的原因,也有马种驯化、发育的因素。青铜时代的战争中,马都是用来拖曳战车,而战车对地形适应性差,难以成为战场主力。

到铁器时代——中原的战国时,骑马技术开始普及。此时马镫尚未出现,骑手在起伏颠簸的马背上,只能靠双腿用力夹紧马胁、手抓缰绳保持稳定。这种情况下难以运用矛刺、刀劈等,因为运动幅度过大,或者冲顶到目标后的反作用力,都会使骑手摔下马背。

早期骑兵最主要的武器是弓箭。“骑射”是汉代人对匈奴人战术的总结。这种骑兵难以冲击盾牌如墙、矛戟如林的密集步兵方阵。战国秦汉时代的匈奴人,无数次冲入塞内抢掠,但无法攻占汉地城邑,就是因为无法对付训练有素的步兵。这种弓箭骑兵适合抢掠没有武装的平民,可以侦察敌情、袭击敌粮运车队,追杀溃散奔逃的步兵。中原内战中弓箭骑兵的最主要用途,则是对抗敌方骑兵,为己方步兵提供掩护。

这个时期的骑兵没有马镫,但有马鞍。最初的马鞍是马背上的一方垫子,用交缠到马腹下的皮带捆绑,可以使骑乘者舒适一些,秦始皇陵兵马俑,以及汉墓中出土的大量骑兵陶俑,都有马鞍无马镫。

但马上劈刺是骑兵的重要需求。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改良马鞍,增加它前后的高度,使骑手前后都有依靠。马鞍的弧度由此越来越大,称为“高桥马鞍”。由此,骑兵可以进行力度不是太大的刺杀。这样落马的危险虽被降低了,但依然存在。

高桥式马鞍带来了另一种不便,就是爬上马背变得很困难。高耸的鞍桥阻碍骑手抬腿跨过。由此,人们想到了在马鞍左侧悬吊一个铁环,上、下马时供左脚踩踏。革命性的发明由此肇端。骑手们发现骑在马背上时,左脚仍可放在上马环中,身体的稳定性大大增强了。另一只铁环顺理成章悬挂在了马鞍右侧,马镫由此产生,骑手从此可以“站”在马镫上,重心可以自由地在左右脚间转换,不用担心掉下马背。

这一改变草原民族,同时改变农耕民族命运的发明,发生在西晋末年。有了马镫,骑兵也有了更合适的兵器——马槊(音shu侔)。魏晋时称一丈八尺(合今四米左右)的长矛为槊,西晋以来,马槊几乎成为骑兵的固定装备。骑手站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冲向对手时,他只需握住马槊,在腋下夹紧,同时使槊锋对准对手。高速的冲击使长槊在瞬间贯穿对手身体,巨大的反冲力通过槊柄传递给骑手,沿着骑手的身躯和两腿落在马镫上,再由拴系马镫的皮带传导到马背上——对于高速奔驰的、沉重的战马而言,这点冲力没有什么影响。骑手要做的,是在马槊刺中对手时夹紧胳膊,防止沉重的冲击造成关节脱臼、马槊脱手。

有了马镫和马槊,骑兵终于可以正面冲击密集的步兵方阵。面对高速冲来的、人马合一的骑兵,步兵处在下风。不仅长矛,战马的踩踏冲击也足以致命。

更重要的是,传统时代的步兵大都社会地位低下,战斗积极性差,所以阵列必须密集、整齐,使基层军官能监督自己的每一名部下,统帅军令能逐级传达给每一级军官,最终变成全体士兵的统一行动。马镫骑兵出现后,一百名骑兵就可以冲击、穿越上千名步兵的军阵,甚至可以掉过头来一次次反复冲击突破。步阵被拦腰冲断后,指挥链断裂,军令无法有效传达,军官们失去了对士兵的监督控制,丧失斗志的步兵会在惊慌中抛下武器、四散逃命。这是受到骑兵冲击的步兵最常见的状况。

马镫还给骑兵带来一个便利:没有马镫时,人坐在马背上,臀部受力,在颠簸奔驰中很容易疲劳。有了马镫后,骑兵可以半“站”在马镫上,能更舒适和节省体力,更适合进行长途行军。骑兵的远程奔袭能力也因此大大增强。

这时的骑兵不仅有了马镫,还给战马披上了甲胄。

战国以来,步兵对抗骑兵最有效的武器是弓弩,骑兵在颠簸的马背上,射击准确性远远低于稳定站立在地上的步兵。当骑兵向步兵军阵冲击时,会遭到密集箭雨的射击。马匹体形远大于人,中箭的概率更高。

三国时代以来,为了冲击步阵,骑兵开始使用皮革镶铁制成的马甲,当时马的甲胄有专门名称:“具装”。披甲的骑兵和战马防护性大大增强。对无装甲的马匹,箭矢的有效杀伤距离在一百米左右。但对具装战马,这个距离降低到十米以内。这意味着具装骑兵冲向步阵时,前排步兵仅有射出一支箭的机会,随后便要面对槊锋和战马的踩踏。同样,冲入步兵军阵后,具装和铠甲也可以降低刀、枪短兵对人马的伤害。

马具装在东晋、南北朝时非常普及。这和当时的兵种特征相联系:北方政权骑兵是主力,而东晋南朝以步兵为主。具装骑兵最好的用途就是冲击步兵军阵。匈奴刘渊、刘聪,羯人石勒、石虎,鲜卑慕容儁、慕容垂,以及苻秦、姚秦,他们驱逐晋军创立帝业的根本,都是强大的具装骑兵部队。

如果双方主力都是骑兵,具装则没有优势。一副马具装重百斤以上,战马披上具装,再驮上披甲的骑士,行动能力大为降低,无法追上轻装的骑兵。一旦奔跑疲劳,就会遭到轻装骑兵的打击。所以到隋唐时,中原统一王朝以骑兵对抗突厥游牧族,具装骑兵就无用武之地了。但在火器出现以前,骑兵和步兵发生对抗时,具装战术都会恢复使用。

慕容超准备用来迎击刘裕的主力,就是鲜卑人的具装骑兵。桓玄篡晋时,慕容德准备南下攻入建康,当时南燕举国动员,共征集步兵三十七万,骑兵五万三千,辎重车一万七千辆。但南燕僻处山东,与北方草原的马产地之间被北魏隔开,马匹难以得到补充。六年以来,战马数量已经有所下降——但用来踩踏区区数万远道徒步而来的晋军,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决战临朐

刘裕将舟舰和后勤辎重都留在下邳,率步兵循沂水北上进占琅琊,一路选择要地,分兵筑垒留守,保持交通线的畅通。占领琅琊后,晋军继续溯沂水而上,进至今沂水县,从这里开始进入山林地带。这条山路最关键的是大岘山天险,春秋战国时有齐国重镇穆陵关,当年齐国人修筑的长城还在山间蜿蜒起伏。

远处山林间,不时隐隐闪现鲜卑人的侦察骑兵。他们一直在监视晋军的行程。在山地行军期间,刘裕开始还担心鲜卑人一面据守大岘山、一面坚壁清野。待全军翻过大岘山后,仍未见到燕军主力,遥望山下,田中农人还在晾晒刚刚收获的小麦,刘裕不禁以手指天,喜形于色。

身边将领问他:尚未见到敌军,为什么如此开心?

刘裕回答:军队已经过了天险,回乡路远,士兵们都知道前途只有决死一战,此外绝对没有生还希望;小麦刚刚收割,军队粮食无忧,此战定然胜利!

刘裕选择的进军时机,也是为了能获得敌境刚刚收获的这一季麦子,解决军粮问题。

晋军逐渐将山地抛在身后,向临朐方向开去。

集结在临朐的燕军,是左仆射段晖指挥下的步、骑兵共五万人。获悉刘裕军队即将出山,慕容超不放心,又带着四万步、骑兵赶到临朐。他判断天时正当盛夏酷暑,晋军一路赶来,首先需要解决人畜饮水问题。临朐城东有一条河流——巨洋水,慕容超命宠臣公孙五楼进占水源。

刘裕也派出孟龙符、沈田子两支骑兵先后赶往水源。燕、晋两军在水边展开激战。年仅二十三岁的孟龙符率骑兵冲击燕军,一番鏖战后终于占据水源。孟龙符乘胜追击,单独冲出太远,被上千鲜卑骑兵包围,他挺槊往返冲突,每一次冲击都刺死数人,最终战死。

此时沈田子骑兵赶到,刘钟冲入燕军,奋战抢回了孟龙符的尸体。事后,刘裕命刘钟接替孟龙符的职务。孟龙符是京口人,自幼骁勇,与京口的好斗少年广泛结交,和刘裕是老相识,他和兄长孟怀玉都参与了京口起兵。刘钟和刘裕都祖籍彭城,也是京口建义诸将之一。

饮水和短暂休整后,刘裕命全军整队,向西北方的临朐城开进。

晋军有辎重车四千辆,此时全部开到队伍两翼,一辆辆首尾紧密相连。朝外一侧车厢上竖起提前准备好的木墙,木墙不足就拉起布幔,成为保护在步阵外侧的一道运动城墙。驾车者在车上持槊而立,准备对付冲来的敌军。步兵在车墙中间以整齐的队列开进。骑兵则在车墙外巡视警戒。这是刘裕迎击鲜卑铁骑的新创举。

行进到距临朐数里之遥,站立车上的晋军首先看到了源源不断冲出城门的鲜卑具装骑兵:人、马的铁甲上都绘着黄、红、黑相间的虎皮花纹,马甲边缘缀饰着鲜艳的流苏穗带,令人胆寒的长槊上也系着五彩丝绦,随着疾驰的战马飞扬飘曳。他们不等全军列队,便催马向晋军队伍冲来。

晋军步兵全军戒备,依托车辆的掩护,用弓弩、刀矛和鲜卑骑兵展开激战。燕军还在络绎不绝地开出城门、扑向晋军。鲜卑骑兵一次次冲击,都无法突破晋军的战车屏障,却纷纷被车间的晋军扯下战马砍死。

晋军数量不多的骑兵也奔驰在军阵外侧,和鲜卑骑兵交锋对刺。燕军步兵也列队冲来,与晋军正面展开厮杀。刘裕二弟道怜、刘毅堂兄刘藩、伐蜀失败被免职的刘敬宣,此刻都率部与燕军混战在一起。

燕军一队骑兵试图绕到晋军后方攻击。二十三岁的沈林子正领步兵戒备这里,看到敌骑兵冲来,他反而带部下迎头冲上去。六月的骄阳下,晋军士气激昂,在铁马长槊中奋力挥刀砍杀。惨烈的混战持续了一个下午,太阳西斜时还未分出胜负。

晋军一名军官胡藩,最初是殷仲堪部下,后归属桓玄。当初桓玄逃出建康,阻拦在马前的就是他。桓玄败后,他被刘裕召入麾下。此时他向刘裕建议:南燕全军都已投入作战,临朐城中肯定兵力单薄,如能派一支部队奇袭临朐,进占敌后方,燕军主力必将溃败。

刘裕立即采纳这一建议,他命檀韶和胡藩率五千①晋军,绕路偷袭临朐。这支晋军先向东南撤入山中。鏖战正酣的燕军以为他们是丧失斗志、逃出战场,没有在意,也分不出兵力追击。

① 《宋书》卷四五《檀韶传》:“(韶)从征广固,率向弥、胡藩等五十人攻临朐城,克之。”此“五十”当为“五千”之误。

胡藩等沿山前小路迂回到临朐城下,搭人梯攀上城墙,砍倒了慕容超的龙旗,立起晋军旗帜,他们声称是从海上登陆的增援晋军。城上燕军纷纷溃逃。慕容超此时正带少数燕军坐镇城中,闻讯大惊,单马逃出临朐,投奔正在激战的燕军将领段晖。

看到临朐城头飘扬起晋军旗帜,刘裕敲响了总攻战鼓。燕军以为真有晋军从海路赶来,占领了后方,顿时士气大落,都四散奔逃。晋军乘着夜色追杀,斩燕军大将段晖等十余人。临朐城中堆积如山的燕军辎重,包括慕容超的御辇、玉玺、全套皇帝仪仗,都成为晋军的战利品。

但刘裕的目标只有一个:刚刚逃走的燕帝慕容超。

后秦的威胁

慕容超和鲜卑败军连夜逃回广固。第二天清晨,晋军追兵也赶到城下,攻克外城。来不及逃入内城的鲜卑人都被俘虏,晋军就地将其全部砍死。内城上的慕容超和燕军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却束手无策。

刘裕指挥晋军驻扎城下,给各部队划分了防守地段,挖土夯筑长墙,准备长期围困广固。由于慕容超把全国兵力集中到临朐,此时南燕各地已无重兵,晋军迅速占领了南燕全境,接管地方郡县政权,就地征收军粮。由于燕境迅速平定,晋军已无需从后方运送粮食补给。

刘裕还从投降者中选拔人才,授予官职,让他们协助治理燕境。鲜卑统治下的汉人都归附晋朝。慕容氏之外的一些鲜卑族人,也开始向晋军投诚。

慕容超从惨败中清醒过来一点,决定派使者去后秦求援。他先派出了尚书郎张纲。有人建议:眼下国运垂危,求援已是十万火急,张纲人微言轻,应该派尚书令韩范入秦求援。慕容超急忙再派韩范组成使团出发。

桂林王慕容镇当初主张在山南阻击晋军,触怒慕容超被下狱。现在慕容超将他放出来,询问对策。慕容镇认为:后秦忙于和叛乱的匈奴赫连勃勃作战,自顾不暇,难以指望。如今败逃回城的燕军尚有数万,应该拿出宫廷中所有的金帛宝物作为赏赐,整军出城再次决战,打破晋军的围困。但慕容超思量再三,不敢出城。

第一个张纲使团趁着晋军围城尚未合龙,潜出城外,匆匆赶到关中,向姚兴报告了临朐战役失败和晋军围困广固的消息,希望秦军火速东下增援,不然,南燕覆亡只在朝夕。

由于慕容超已向姚兴称臣,姚兴在道义上应当援助。而且燕、秦各据东西,互为犄角,晋军一旦灭南燕,后秦面临的威胁会大大增加。所以姚兴派步、骑兵一万先赴洛阳,会合那里的驻军,一起东下救援南燕。

得到姚兴的保证,张纲急忙回燕复命。东归路上,他遇到了迎面而来的韩范使团,向韩范告知了姚兴的承诺。韩范大喜,但他还要继续入关,和赴援的秦军一起返回南燕。

张纲东行到泰山郡,被驻防晋军俘获——此时晋军已经控制了南燕全境。广固城下的长墙也已经合龙,墙高三丈,墙下又挖了三道深壕。广固彻底成为孤城。晋军砍伐了大量树木,开始制造攻城设备。

此时燕军还指望秦军来援,尚未完全丧失希望。有燕军在城上嘲讽高喊:你们不是张纲,怎么会造攻城器械!原来,张纲正以擅长工程、制造器械闻名。

张纲被送到刘裕军中,他愿意投降晋军换取性命。刘裕让张纲登上一辆楼车,绕城高呼:“羌人刚被赫连勃勃的匈奴军打败了,无法来援!”他还着手为晋军设计各种攻城器械。

广固城内士气已经低落,汉人官员和士兵纷纷寻机出城投降。东晋后方每次有使臣和援军开到,刘裕都悄悄派部队前往迎接,待第二天一起举旗鸣鼓进入军营。城上燕军看到,都以为晋军在大量赶来增援。黄河以北、北魏境内的民众,也纷纷渡过黄河、负粮持兵赶来投奔。

慕容超丧失斗志,派人和刘裕谈判,提出割大岘山以南之地归晋,并交出一千匹战马,双方罢兵,被刘裕回绝。

围城进入深秋,一个来自后秦的使团到达战区,给刘裕呈上了秦帝姚兴的一封亲笔信。

刘裕现在已经自学到基本识字,他没有叫下属帮忙,自己打开信看。姚兴在信中说,慕容超的燕国已经归附我秦朝,受我保护,晋军不得擅自灭亡燕国,现在秦军十万铁骑已经开到洛阳,如果晋军再不退兵,秦、晋之间将发生大战……

看完书信,刘裕招呼秦使走近说:“你回去告诉姚兴,我灭燕之后,养兵三年,然后将进取洛阳、关中。今天如果姚兴胆敢救燕,就请他速来,我正好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刘穆之听说有秦使来见刘裕,急忙赶到刘裕帐中,秦使已经离去了。刘裕将对话告诉刘穆之。刘穆之感觉事态严重,抱怨说:“平常无论大小事务,您都和我一起谋划。这种大事怎么能轻率回复!这种大话不但吓不倒姚兴,反倒会惹他愤怒。如果广固未克、羌兵又来,我们怎么对付?”

刘裕笑了笑回答:“这是兵机,你不了解,所以没有通知你。兵贵神速——如果羌人真要出兵,只会担心我军发觉,怎么会先遣使声明?所以这肯定是故作声势。如今姚兴能顾上自保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来救人!”

果然,就在上个月,姚兴亲自率军进攻赫连勃勃,大败而归,关中处于匈奴人威胁之下。姚兴急忙派使者追赶增援慕容超的秦军,命他们尽快回长安,这支军队已经开到了河南洛阳,又掉头西归。张纲欺诈之言居然成真。但姚兴不甘心南燕被刘裕吞并,就派使者送信进行恫吓,却被刘裕识破。

南燕的韩范使团随秦军行至洛阳,又眼看着秦军受命班师回长安,不禁仰天长叹:“天命是要灭燕了!”他想率使团赶回广固,行至燕境,却发现都已被晋军占领,陷入进退维谷之境。他的一名部下主动投奔了刘裕,并向刘裕推荐说,韩范是南燕文臣之望,如能招降,肯定可以争取广固人出降。

刘裕于是命幕僚给韩范发信劝降,承诺任命他为晋廷的散骑常侍。这是朝廷门下省的职位,在皇帝身边担任顾问,高贵清要,历来只有高级士族才能担任,跟随刘裕起兵的诸将也难以获此殊荣。

收到刘裕书信,韩范一行有不同意见。有人劝他投奔后秦。韩范思考一番后说:“刘裕起自布衣,诛灭桓玄、兴复晋室;如今举兵伐燕,所向无敌,大概是有上天之命,人力难以挽回。燕国灭亡后,下一个定然是秦国。我这次如果投奔秦国,难免还要受一次亡国之辱。”于是他下决心投向刘裕。

刘裕和韩范同乘一车,在城下巡视。城上燕军看到,知道秦援兵彻底无望了。

天气进入隆冬时节,战场被大雪覆盖。围城已经持续了半年,城内人缺少粮食,体质虚弱,越来越多的人患软脚病,瘫痪不能行走。有传闻说,这是因为晋军断绝城内水源,堵塞了渑水上游的五龙口所致。据说当年石虎进攻割据此地的曹嶷,便有术士献此策;后慕容垂在此攻段龛,亦是如此。这次同样是有术士给刘裕献计,南燕已难逃覆亡命运。负责管理朝廷档案的兰台令张光劝慕容超出降。慕容超怒不可遏,亲手挥刀砍死了他。

慕容末路

双方在围城中迎来了新的一年。南燕君臣都在城头坚守,新年的朝会也在城楼上举行。慕容超下令杀死瘦弱有伤的战马为食,给将士们庆贺新春,还宣布给文武臣僚普增官爵。

慕容超和宠姬魏夫人在城楼上凭栏而望,看到晋军营阵层层相连,围城壁垒森严,正在大规模修造的攻城设备即将完工。困守孤城的时日不多,两人相拥而泣。

这个二十六岁的英俊鲜卑青年,生于乱世,长于敌国,前二十年受尽人间磨难,却忽然遭逢帝业,经历了数载恣睢快意的君王生活。他的厄运正如他的帝运一样,来得如此突然、意外,天意般不可挽回。

鲜卑人为这个历尽人世变故的青年咏叹歌唱:①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
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
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
慕容出墙望,吴军无边岸。
咄我臣诸佐,此事可惋叹!

① 《乐府诗集》载此诗名为《慕容垂歌辞》,诗前小传引《慕容垂载记》,以其爵为吴王,诗中又有“吴军”,遂认为是歌咏慕容垂之作。但前燕的封爵与所领军队无关。慕容垂为吴王,其领兵士却非“吴军”。此“吴军”为鲜卑人对晋军的称呼。且此诗内容是写慕容氏被吴军围困于城中。整个十六国时期,慕容氏被晋军围城,仅有广固战役一次。故此诗内容是歌咏慕容超。至于其《慕容垂歌辞》的题目,或是后人误传,或是曲牌名,与内容无关。

“枉杀墙外汉”,是晋军攻克外城时的屠杀。慕容超在城上徒然坐视,无可措手。“咄我臣诸佐”,围城危局下,他手下的文武百官也同样无计可施。至于慕容超曾在城内烧香做佛会、祈祷解脱之事,则为史书失载。他也许真的曾与魏夫人祈愿,祈求化作燕子,飞离这纷繁血污的人间。

但这个春天,燕子从南方归来时,他却已经成为战俘,被押赴从未到过的水国江南,在万众围观中被送上刑场。建康市民、商人、学徒、奴婢、挎篮子的主妇、拄杖老人和追逐打闹的孩子,都会聚集来观赏这个胡虏首领。他们会为这个青年的英俊美貌所震撼,用一种他听不懂的吴侬软语窃窃交谈,叹惋怜惜。

然后,他的人头被砍下,滚落在湿润的江南土地,再被高高悬挂在城南浮桥畔的高杆之上。在那里他终日远眺,看着脂粉香柔的秦淮河水汇入滚滚长江,又向大海奔腾而去。也许,他会看到心爱的魏夫人,已成晋朝某位军将的姬妾,在侍女的簇拥下,在秦淮河中荡舟而过。也许,她临窗开帘时,会望见他那颗已经风干的头颅,暗拭一掬伤悼之泪,然后回到笙歌帘幕之中。

这一切场景,已经无数次出现在慕容超的梦境中。严冬已经过去,春天在大地降临,万物重新焕发生机——而他,围城之中的鲜卑皇帝,在与那个梦境愈行愈近。

城下军帐中的刘裕,此时却陷入深深的忧思中。

原来,盘踞广州的卢循天师道势力,乘晋军主力北上广固,后方兵力空虚,正在密谋起兵杀回建康。他借鉴了刘裕京口起兵的经验,一方面暗自添置器械,扩军备战;同时偷偷联络晋廷和刘裕身边可以争取的人,准备内外同时发难,一举荡覆晋朝。

刘裕部下的沈氏五兄弟,当初举家信奉天师道。卢循觉得他们可以争取,便派密使混入广固围城军中,悄悄联络沈林子和另一名沈氏成员沈叔长。沈林子闻讯,急忙密报刘裕。刘裕因此获知了卢循正在策划的这个惊天阴谋。

从广州到建康,再从建康到广固,路途遥远,信使往还,最快也要二三十日。最坏的可能,卢循现在也许已经举兵北上了。北方晋军屯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万一后方陷落,或者,不待后方兵起,仅仅是卢循准备举兵的消息一旦传出,晋军和燕军的士气将发生完全相反的巨大变化,后果不堪设想。

沈叔长没有向刘裕报告此事,看来他已经与卢循密使达成了一致。他还数次试探沈林子的立场,试图将他拉入密谋。沈林子只能依违拖延。

刘裕甚至不敢逮捕处置沈叔长。沈叔长确实骁勇善战,但刘裕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不知道军中还有多少暗藏的天师道徒。一旦触动沈叔长——哪怕他原因可疑地猝死、失踪,都有可能招致暗藏天师道徒的暴动。刘裕现在的希望,是天师道再给他一点点时间,等他攻克广固;再有就是,沈叔长别在梦呓中将阴谋泄露出来。

两军都发起了最后决死一搏。

张纲设计的攻城机械都已告成。晋军填平了多处护城河段,潮水般涌向广固城。他们用来撞击城墙的冲车,顶部用坚固的板材构筑,上面覆盖牛皮,减缓被石头砸中时的冲击。城墙上发射的弓矢飞石对它都无可奈何,甚至浇下油脂纵火也难以烧毁。晋兵隐藏在车内,推动巨木做成的撞槌,缓慢、有力地一次次撞击城墙。包覆城墙的砖石崩落,夯土塌陷。巨大的铁爪抛上城墙,在绞车拖曳下将城垛口拉塌。还有比城墙还高大的飞楼,沿着轨道一寸寸向城墙靠近。士兵们站在楼内,居高临下射杀城头守军,然后放下悬梯,挥刀冲上城墙,和燕军展开厮杀。

绝境之中的鲜卑人也在做困兽之斗,一次次将冲上来的晋军又压下城墙。张纲的母亲被鲜卑人悬挂在城头,剥光衣服,一寸寸剥皮肢解。

在城墙毁坏最重的地段,鲜卑人偷偷挖掘了通向城外的地道。二月一日,趁着没有月亮的夜晚,大地漆黑如墨,燕军冲出地道杀入晋军营地,一边纵火,一边砍杀正在睡梦中的晋军。

这个围城地段由檀韶负责,他连忙带领士兵反击。晋军士兵来不及穿甲,衣不蔽体。两军在冲天烈火的熏灼中厮杀对砍。燕军最终全军覆没,但这里所有的攻城器械、望楼都被烧毁。檀韶受到刘裕严厉斥责,并被降职处分。

慕容超已经无法步行。他被人抬着在城墙上巡视战况。尚书悦寿劝他:将士都伤病憔悴,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外援无望,天命已去,应当考虑后路了。

慕容超回答:“我宁可挥剑而死,不能衔璧而生!”

二月四日夜间,刘裕召集军官开会,宣布明日发起最后总攻,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必须攻下广固。

将领们大都显出为难之色。有人质疑:明天是丁亥日,历书上是“往亡”之日,兵家大忌,不利行师。刘裕回答:“我往,敌亡,怎么会不利?”

晋将正在踌躇议论之间,一只巨大的黑鸟忽然飞入军帐,扑打着翅膀四下冲突。众人一时愕然心惊。卫士急忙扑住了这只大鸟。它形体如鹅,通体灰中带黑。现在已是雁、鹅向北迁徙的时节,但尚未有人见过苍黑色的大雁或天鹅。占书载:“鸟集军中,莫知其名——军败。”①众人疑虑中,又是胡藩站起来:“苍黑是北方胡虏之色。如今为我所获,明日一定大胜!”

① 《艺文类聚》卷九十引《抱朴子》。

次日,围城晋军从四面开始了总攻。混战中,檀韶最早率部冲上城墙,挥舞着旗帜顶住了燕军一次次冲击,逐渐向两侧推进。其他城段的晋军见状,也振奋精神,纷纷登城。悦寿此时打开了城门投降,晋军涌入广固城中。

慕容超见大势已去,带数十骑兵乘乱突围而逃,被刘道怜所部骑兵追击俘获。当年刘敬宣等逃奔南燕,和他是旧相识,现在由刘敬宣查看,俘获的确实是慕容超无疑。刘裕责问他为何不早日出降,慕容超仍神色自若,他没祈求生路,只是托刘敬宣代自己赡养老母。

广固坚守八个月不下,晋军早已对之恨之入骨。刘裕下令屠城,将所有女子分给战士做赏赐。韩范劝他:城中汉人数量不少,归附鲜卑属不得已;再者,如果这次屠杀太过,今后再北伐必然阻力很大。

刘裕思考后觉得有道理,但还是坚持将宗室、王公以下的三千余名鲜卑军人斩首,其实更多的人已经在晋军克城之初被杀了。鲜卑家眷都成为晋朝官府的奴婢。慕容超也被加急送往建康斩首,以宣告北境彻底平定,安定后方人心。

然后是安排占领区事宜。南燕占据的是青州故地,现在成立北青州,和江南侨立的青州相区别。广固城被拆毁,在它的东侧、晋军营盘之地,营建了北青州新治所——东阳,羊穆之被任命为刺史。以前他曾驻扎彭城,抗击过南燕和北魏的进攻。降晋的韩范、封融都被任命为郡太守。檀韶改任琅琊太守,驻防北青州与建康间的要道。

攻克广固后,还没收到卢循起兵的战报,刘裕心中稍感踏实一些。他最担心陷入两线作战的局面。只要鲜卑已灭,卢循也难翻天。所以刘裕在北方又停留了二十天。

就在这二十天内,卢循率天师道徒起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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