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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之二)

归来(之二)

银霞结婚十分低调,只打算与顾老师到婚姻注册局跑一趟,宣个誓,之后大笔一挥便就是合法夫妻了。尽管如此,这事还急不得,要等到台湾的学校放假,顾老师的女儿好带着夫婿及孩子回来观礼见证。银铃知道了自然不落人后,也坚持到时举家要从岛城南下,给姊姊壮一壮声势。莲珠听闻了更是兴奋不已,声言无论如何也会从英国回来,还说要带银霞去租婚纱和预订化妆师什么的,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结婚啊!结婚这么大的事!”家人朋友中,唯有老古视之等闲,毫无表示,仍然每天中午出门,下午回来小憩,天黑了再出去开夜车,黎明方归。

多少年过去了,锡都仍然是一个老气的城市,夜里早寝,却又不完全卸妆。总有一些灯彻夜亮着,也有一些不亮灯却一直在经营的场所,而且这种时辰的士电台打烊,人们也不太可能用手机软件召车,街客们无可选择,即便是老古开着的这种皮开肉绽的车子,他们还是要上的。况且这时分还在锡都街上出没,自己又没开车的人,多已醉眼迷蒙或不省人事,对老古的破车怎顾得上嫌弃?因此深夜里锡都的路上,出现的的士多已老残,都是些白昼缺乏竞争力的车子。多少次老古得一再提醒刚上车的乘客:你车门没关紧啦,不行,还要再使力一些!

人们都说今届大选肯定要变天。老古识得的好些马来司机,生下来便对秤砣联盟死忠,而今都信誓旦旦,摩拳擦掌,说景气持续低迷;再不换政府,大家的饭碗都得摔破在地上。老古也晓得景气不好,开的士的尤其潦倒,以致这几年再没有听说有人抢劫的士司机了。以前夜里载客险过行船走马,三不五时后座伸过来一把弹簧刀,叫人不得不就范。他个人还曾遭人抢车,差点被人推到工地的土坑里活埋。而今凡的士佬一穷二白,别说职业劫匪,就连吸白粉的瘾君子手头紧时也不屑打的士司机的主意。但老古从以前就喜欢开夜车,险则险矣,却有过不少艳遇;投怀送抱者有,酒醉后半推半就的也有,常有艳福从天而降。如今呢,连那些在按摩院里工作的洗脚妹(其实大多已徐娘半老)也看不起的士司机了,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每晚愿意为了仅仅一顿宵夜而上车的,人家也嫌马币越来越不值钱,约满后便与一同被批发过来的姊妹们飞回老家。走之前那女人如常与他吃宵夜,点了两人份的猪杂粥加两个小菜,吃得她满嘴油光,饱胀的红唇娇艳欲滴,却没提起自己要走的事,倒还对老古说了几句刻薄话,大意是说我们老家种田的都比你强,车子比你的好,钱赚得比你多。老古第二天夜里还把车停在那按摩院外头,店里打烊后连招牌灯都熄了,卷门也已经拉下,女人却未出现。老古给她打电话,应答的是机器预录的人声,说的马来语,你拨的电话号目前不在服务范围。一连两夜如此,到第三天晚上老古才下车到店里查询,方知道伊人已去,始终没想过要向他交代一句。

那以后老古每晚上开车都觉得时间特别难熬。夜里的锡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破落一些,街上一片空寂,偶尔有些骑摩哆的马来青年在笔直的休罗街或波士打路上飞驰。除了改装过的烟筒发出巨响,还加上人为的猴猿呼啸之声,仿佛在宣告占有了这座城市。路旁的二层老店楼上多已空置,却还会有人推开破败的窗门,屈起一条瘦腿坐在窗框上,抽烟,或者纯粹盯着疾驰而过的成群骑士,并等待他们在旧街场那里拐个弯,不久后去而复返,再次对这委顿的城市叫嚣。

这种时分,街上竟是没有几个女人的。老古知道巴士总站那一区可以看见零零落落的变性人,穿着布料极少(亮片极多)的衣裙以及加了超高防水台的,像耍杂技用的高跟鞋(仿佛准备参加圣诞派对),独自站在没这么老旧的店屋楼下,像放置在旷野中的一个捕兽夹,漫无目的,看着经过那里的每一辆车子和行人。有时候等得太无聊,她们会背靠着墙抽烟,抬起下颏呆呆地看着头上那些绕着日光灯盘桓的飞虫。扑火的多半是蛾吧?其实不是,更多的是那些在雨后成群出没的飞蚁,它们有种集体自杀的习性,雨后破土而出,实时长出翅膀觅光而去,又纷纷在灯下甩掉双翼,落到地上蠢蠢蠕动,力竭而死。老古坐在车里,看着灯下的女人凝视那些飞蚁,像是思索它们如此一生。就这样吗?绕着日光灯耗尽它们短暂的飞行。

这些变性人到底还有些观赏价值,总比到旅游社街那一头看那些廉价(但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娼妓要好。旅游社街现在没几间旅游社了,人们如今出国,从机票到酒店都能自己上网打点,旅游社只能安排老人团,或是代理申请各国签证之类的,大鸡啄小米。往昔那些大旅游社的店面越来越小,也不像过去那样在玻璃墙上贴满各种旅行团的海报;富士山,悉尼歌剧院和阳光沙滩,曾经的七彩缤纷,现在连褪色了的都找不到一张。夜里楼下的店铺全拉下卷门,住在楼上的娼妓十级下楼,都是些人老珠黄,没赶得及在好景时上岸从良的女人,穿着住家睡裙般,有峇迪注25风味的宽松衣衫加胶底凉鞋;颈上臂上皮肉垂垂,甚至连头发也没怎么梳理,且懒得站立,索性叉开腿坐在楼下的梯阶上。老古还见过一边等一边吃面包,时而在胸脯上拈起从面包里落下的鸡肉松,时而因为蚊子叮而将一只手探入裙底挠痒的,因为发现老古的注视而翻起眼回瞪他;眼睛如死鱼,连火气都没有了。老古想像这样的女人上了床,恐怕手中还是要抓住半块面包的吧。

旅游社街应该也有许多飞蚁,怎么可能没有呢?但凡雨后之夜它们必如蝗虫来袭,倾慕每一盏灯,蚕食每一种光明。然而那些坐在梯阶上的女人都不挑明亮的地方,大概是不堪被人仔细审度,只采用附近街灯的黄色光晕微微描出一点线条和轮廓,馀处皆是暗影。这些女人一般神情呆滞,要不在暗中盯着自己年久失修的脚趾,要不看着被自己用壮硕的屁股镇压在阶上的肥大的影子,对明亮处的一切无动于衷。

那女人走了,老古却还是要吃宵夜的。一个人吃宵夜能省下不少,毕竟那女人胃口极大,仅仅一碗夜粥肯定是喂不饱的。只有在她生病的时候才会食欲大减,话也说得少了。有一回大感冒三天不能上班,老古接到她的求救电话,给她买过鱼片粥送到住处,另一晚是鸡粥,第三晚她便在电话中预先声明,光吃粥太寡,加点料吧。老古真给她加了一只卤水鸭腿和两块卤豆腐,看着她开怀大吃时,自己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心里想他妈的我对自己的老母都不曾如此孝敬。女人像是大受感动,那晚上就在宿舍里,女人任得老古搓搓捏捏,并主动扯下他的裤子,用她饱尝过潮州粥与卤味的嘴巴替他口交。事后老古问她怎么不肯把衔在嘴里的精液嚥下?女人啐他一口,说你以为那是卤鸭汁吗?腥呢,死鱼一样的腥。

女人走后,老古仍然每夜开车到女人以前工作的按摩店外流连。那是锡都城中几处稍有夜生活的地方之一;除了几家中小型酒店以外,少说有八、九家主打脚底按摩的保健中心。按摩店一般营业到午夜,打烊后里头的员工三三两两走出来,再不是以前常见的中国女人了。这些员工多是外国女子,一般有店家安排车子载送,若没有,则凑三、四人叫一辆的士,住得也没多远。她们上了车都说家乡的语言,老古听不出来是越南抑或是缅甸话,搭讪不得,十分没趣。走一趟再回去那里,街上便水静鹅飞,只有细辉家开的便利店还灯火通明,感觉半城璀璨都在那小店里了。有时候隔着玻璃墙,老古看见细辉坐在柜台里,只觉得这城中的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难以僭越;纵想进去找他说话却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晚上他却走进去那店里了,说是宵夜吃了咖哩鱼头,味精太多,口渴得紧,要进来买一小支矿泉水。细辉不收他的钱,见他站在柜台前拧开瓶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与他聊起银霞结婚的事。老古不太起劲,说她嫁得这么近,收十一箱子衣服就算嫁过去了,以后肯定也天天回来,感觉就像没搬走一样。银铃两个礼拜前特地回锡都,与姊姊一起拉着老古当面说话;话很难听,说父女一场,这房子我们准你住到死的那一天,但房子是母亲买的,她就坐在神台上,你别想带女人回来。老古自然没将这事说出,但细辉已听银霞说了,说她父亲当时嗤之以鼻,“呸!”的一声。

“我不如自己出去租房算了。”

这话自然是因一时气愤冲口而出。老古真是连租房子的钱也掏不出来的,真掏了出来就买不起香烟,带不了女人去吃宵夜了。银霞银铃两姊妹都知道那是气话,也不担心父亲会走,反正哪有女人愿意跟他回家呢?果然老古一直没有动静,不过是刻意地对银霞冷淡,丝毫不过问她结婚的事。银霞倒不介意,却还对父亲说,打兼差工的小晴辞职不干了,我和阿月打算请她吃一顿饯别饭。老板娘要来,也有几个老伙计来凑兴,你来不来呢?老古冷冷地问她日子时间,银霞说下个礼拜三,五月九号。

“那天不是大选吗?”

“是呀。大选那天不能请人吃饭,给人饯别吗?”

“那种日子谁有心情吃这种饭,搞什么歌舞升平?”老古一脸不耐烦,说,我不去!

全国大选不在周末而落在星期三,民间怨声载道,都说政府刻意阻止游子回乡投票。说得这般甚嚣尘上,首相先生为平息民怨,自然又将这个周三被当作什么好康头似的送给全国人民,算作一个假日。锡都无线的士的老板与老板娘早上携手去投票,中午到电台来亲自下场,特准银霞与阿月提前下班。“去去去,投票去,把政府换下来。”老板因为生病嘴巴有点歪,这话说得像开玩笑一样,银霞却听得出来是真有此意。阿月也情绪高涨,忍不住与老板夫妇笑闹,说了许多脏话,电台的小办公室里一片节日氛围。银霞收十了东西等顾老师来接,一边听着阿月把话越说越火辣。这时候有人打电话来召车,银霞去接,说哈啰锡都无线的士台,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呢?对方有点迟疑,也可能是电话收讯不良,反应时差了三几秒。那人的鼻音有点重,话像是嚼着舌头说的。你……银霞?

是的。银霞说。背后汗毛竖起了一些。

果然是你呀。那人说。上回我打电话叫车,就认出来是你的声音了。

是吗?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的士台工作啊。

这总比窝在家里好吧?

对方笑,也没笑得多认真,说你声音这么清亮,我以为有一天你会被星探发掘,真到电台去当个主持人。

银霞没觉得这话好笑。她说现在的电台主持人用不着声音好听,吵吵闹闹的就混过去了。

对方一时无话,银霞问他,你是要叫车子吗?

是的。对方说。南天洞上车。

到哪里去呢?

坝罗华小,旧鸡场。

坝罗华小?你去投票吗?

是呀。对方笑,说我也有一票在手,要尽公民义务。

银霞说你怎么不自己开车呢?

对方嘿嘿一笑,说开不了,驾照被吊销了。

“之前开车出意外,撞死了一个大肚婆。”

银霞没再多问,倒是对方忽然生起闲聊的兴致,问银霞去投票了吗。银霞说她刚下班,正准备要去了。他像是很高兴,叫她那叉号可千万别画错了,还补一句“一票也不能少!”像是忽然与银霞成了同盟,是盟友了。银霞有点不耐烦,只叫对方留下电话号,等着接单的司机打来联系他。那人有点错愕,仍识趣说好,挂电话前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与我弟弟还有联系的吧?

有的。怎么了?

一场兄弟,有今生无来世。他若是想找我,可以到南天洞问一问,这里的住持与我相熟。

银霞说,我这不已经记下你的电话号了吗?

哈哈,也对,对呀。

这一天出车的司机不多,大家托词投票,其实都赖在各大茶室与人论政。单子发出去后,等了十馀分钟才有司机接单,都说今日从南方上来的车子特别多,五兵路上车水马龙;南天洞三宝洞霹雳洞观音洞极乐洞灵仙岩等皆不宜去。接单的是司机3791,老古也来抢,却错失在几秒之差。银霞有点诧异这时间老古也在线上,仔细一想,这大选日气氛热烈,今晨连鸟儿都非一般的欢腾;屋前雀鸟追逐对唱,屋后鸽群咕咕争食,扑扑振翅;晨运客边走边笑;摩哆上被父母夹在中间的马来孩童咯咯欢笑。狗很早就起来了,在回教堂为晨礼唤拜之前,便已迫不及待地引吭长啸,且一呼百应,东西南北各有灵犬拉长嗓音,将万物唤醒。这么个日子,坊间只差没放鞭炮而已,父亲比平日早起,当属自然而然。

顾老师载了银霞到坝罗华小,银铃算准时间从北方南下,已抵达学校外头,从顾老师手中接过姊姊,扶她一起走进投票站。顾老师故地重游,在校园内随机走动。坝罗华小与一旁的大伯公庙不知何时分了家,以中间的榕树为界,建起一道围墙。榕树有灵,归庙所有,倒有些树根不理会那界线,硬是从地下突破樊篱,伸到了学校那边。可不管怎样,这道墙让坝罗华小变得逼仄了不少,学生的活动空间只剩下狭窄的一长条,随着两幢矗立的校舍拐一个弯,成L字形。以前那一口废置的喷水池拆去无痕,顾老师已记不起它确切的位置。反观墙另一边的大伯公庙才刚拓建,还小事翻新,新柱子上红的红金的金,翘起的屋檐装饰繁复,奇珍异兽争相攀附,色彩华美得有点迪斯尼风。庙前倒是有两个老人坐在红色塑料椅上,像是在那里坐成了百年身。两人穿汗衫短裤,古铜色的头顶像撒了糖霜,各用不同的方式促起一条腿,如济公的两种姿态,一派闲散模样。要不是那椅子的颜色过于艳丽(接近他那辆莲花精灵的色泽了),几乎让人错觉那是庙里拿出来晒太阳的两件古董。

顾老师在墙边凝望了一阵,有人在背后喊他,回身见是细辉。顾老师说你来投票吗?细辉举起左手,食指已染了紫蓝的墨色,证明已投过票了。顾老师也出示自己的蓝色指头,以作指认。一会儿后银霞与银铃出来,四人不知哪儿来了一股观光的兴致,特意到大伯公庙走走。两个老掉牙的老人仍然摆着济公活佛的姿态,人来不迎,人去不送,由得他们在庙前举起手机合照。细辉拍照后坚持要走,说日前带家中的女佣一口气拔掉四颗龋齿,还答应待她牙龈愈合收缩后,花钱给她弄一副假牙,好让她下个月回乡探亲时有牙示人。女佣感激不已,眼中泛出泪光。婵娟知悉后却十分恼火,免不得与细辉争执一番,之后赌气,已数日不到便利店帮忙。

“所以我要赶回去顾店呀。”细辉说了挥手作别,银霞却情急喊住他,喂喂喂细辉你等一下。

怎么?

你哥也来投票了,

我知道。我看见他了。

看见了?

嗯。我马上转过身,不让他看见我。

所以他没看见你?

不知道呢。细辉耸耸肩。他若看见我,便会看见我是怎么样转过头去的。

银霞听明白了那意思,遂不追问。银铃与顾老师扶着她离开坝罗华小,从那牌楼状的校门下跨出去。日光炽烈,晒得人们的影子萎缩起来,仿佛受惊的动物忙不迭地躲到各人的脚底下。投票的人陆续有来,银铃嫌烈日夺目,便掏出墨镜来戴上。世界经过滤色后比较温和,她看见人潮中一个腿长皮肤锈黄的男人回过头来;那侧脸看着眼熟,似是故人。

会是谁呢?银铃想。怎么穿这身恶俗的衣服,颈子上挂这么粗的金项链?活脱脱神棍一样。她懒得细想,转头对银霞说,姊啊回去我给你染一染头发吧,你看你发根都白了。

那晚上锡都的酒楼餐馆大多爆满,银霞与阿月给小晴饯别,选了在姚德胜街吃炒粉。那是锡都的老招牌,与两家卖芽菜鸡的老字号在姚德胜街占了八个店面,一年到头客似云来。店里的阶砖墙上贴满了港台明星来光顾时被老板揪住拍下的合照,放大打印,过胶处理。阿月与她的男朋友坐下来后便抬头逐一点算照片中的艺人。其中不少他们认不得的,总有阿月和老板娘或某个在座的司机补得上名字,什么谭咏麟,李家鼎,何家劲,岑建勋,薛家燕。照片多已褪了颜色,人面泛白。

老古虽声言不来,却早早来了,说反正晚饭总是要吃的。银霞与顾老师为了要找一个安全之所停放莲花精灵,在附近好几条街上绕了许多圈,最后由银霞指点,找到了一处露天停车场。两人从停车场行路过来,挽着手走进店里,座上众人即大声起哄,说像是新人登场,阿月与小晴不约而同,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用嘴巴奏起结婚进行曲。听见这阵仗,银霞猜想妹妹不仅是将她的头发染过而已,出门前替她挑的衣裙和化的妆,必然也是有点过火的。她红着脸坐下,人们就说她含羞答答了;一人搭上一张嘴巴,各种笑与戏闹声不绝于耳。

这一顿饯别饭来了十余人,坐了两张桌子,几乎把菜单上所有的东西,由各类炒粉面食至卤鸡脚、鱼丸猪肉丸、炸水饺、白灼八爪鱼等小吃都点齐。小晴吃店里的招牌面月光河,与男朋友多叫来两小碟参峇辣椒酱,都拌进面里,不住夸其香辣。银霞却吃得不是滋味,说炒面和辣椒酱的味道跟以前大不相同。顾老师与阿月等其他人无不认同,回忆起以前吃的是街边一小摊,老板炒面用炭炉,夜里许多食客绕着摊子排队成回纹状,围观一盏孤灯下的老板用生铁镬炒面,一身汗湿。暗夜中但见炉火纯青,橘红色的火星四溅,在空中徐徐飘荡,几乎像慢镜头下的烟花。是呀,有人说那些年猪油的那个香气呀,谁又接着说“当时的猪油渣岂是今日的猪油渣可比?”有人接茬,就说参峇辣椒酱好了,以前的也要浓稠许多;结结实实的一小勺,拌进面里与猪油成天作之合,娘惹风味无比,香彻一条街,还会渗入是夜的梦里。众人点头称是,却见小晴与男朋友依然吃得不亦乐乎,大啖其面之余,不住叫大家详细解说旧时的原汁原味。这可怎么说得明白呢?就连银霞这么会说话或是顾老师那样的有学问,仍觉得有些回忆只能用味蕾记下,绝非言语可以转达。

“除非有一天你们亲自尝到那滋味,否则你们永远不会明白自己错过的是什么。”顾老师说。也许说得太过认真,声何切切,他又有一张教师的脸,仿佛在传道授业,在座者一时噤声。银霞先笑起来,阿月也忍俊不禁,大伙儿便也随着笑了,纷纷起来祝福小晴,什么前程似锦,什么大展鸿图,什么鹏程万里。

那天炒粉店里开着电视直播大选开票成绩,桌上客边吃边看,不时评议,颇有点像在看四年一度的世界杯大决赛。待银霞他们的桌上杯盘狼藉,电视上显示秤砣联盟在各乡镇捷报频传,但人们不信这邪,仍十分笃定,还分外觉得有猫腻,说等着看吧,好戏在后头。于是一店的人几乎都赖着不走,大家翘首看着墙角的电视,目光紧盯荧幕下方流动的字幕,神情庄严得像在监督数票。顾老师不时转过头来,将电视上显示的最新官方消息告知银霞。

事实上,这时候若有人走出炒粉店,譬如说结账了离开,或者只是到外面去抽根烟吧,便会发现姚德胜街上所有的食肆都这般景象。卖芽菜鸡的两家老店座无虚席,桌椅都摆到店门外的走道上了,可除了小孩与少数妇人以外,人们都无心谈话,各自从不同的角度眺望各家店里的电视。有的人甚至站起来,一点一点地往那些电视靠近,如飞蚁被光吸引,好像那样就能比别人更早一步得到最新数据。街上除了这几家食肆,其他的都是堆满了柚子和各类饼干甜点的土产店。有些店没有电视,连店主也忍不住踱步过来,走到炒粉店门外叠手张望。不时有人的手机响起来,接电话的人都压沉嗓子,像在偷偷接收哪里传来的密报。

银霞悄悄对顾老师说,今晚上这街道是不是太安静了?顾老师说是呢,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午夜后人们终究散去了。谁都看出来电视上的直播在故意拖延,把不利于秤砣联盟的战报一押再押,好像那样就能有机会扭转乾坤。人们接续收到各地亲友喜孜孜地传来简讯或打来电话,说他们那里早已完成开票,旧首相领军的新阵线大获全胜,人们欢天喜地,率先将这些非官方成绩四下散播。顾老师扶着银霞踱步行到停车场,看车的人经已不在,偌大的停车场只剩下他的莲花精灵,如捕猎中的豹子蹲伏在暗处。

难得今晚上兴致极好,锡都路上也没多少车子,顾老师像放牧一样,开着莲花精灵在市区穿街过巷。银霞给他指导路线,第一条巷子左转,第三条巷子右转;左转,右转,左转;休罗街,大巴刹,宴琼林,益丰商场……待穿过一大片马来甘榜回到美丽园,已是凌晨时分。住宅区内一片宁静,可路经的许多房子竟还亮着灯。顾老师忽然心头一热,说不然你到我家里陪我一起看电视,等看大选成绩全部揭盅。银霞说好的。

好啊。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的,明明听得出来两个主持人和一个请来的分析员越说越兴奋,一再爆出类似足球赛讲述员常用的那种激动的声音(要打门了!要打门了!),好像只差一脚,就一脚,这国家马上就要赢得世界杯。在这么激越高昂的声浪中,银霞却不知怎么像当年在电影院里看《泰坦尼克号》那样,于满船人的呼喊和哀叫中睡了过去。

她晓得自己睡着了,眼前的黑暗逐渐被稀释,从一堵厚实的高墙缓缓动摇,变成了雾;雾里有声音如潮汐,一重一重地扑向她。她听到父亲的老爷车从街角拐到屋外的路上,声音很清晰,像是一边行驶一边有小零件在掉落,最后停在了家门前。老古关上车门,再晃动一大串钥匙,一层一层地打开家门。她想,家里有人,因为屋里总是亮着灯的,父亲会以为她正躺在自己的房中。而她果真在那睡房里,侧卧在床,正轻微地打鼾。父亲进入屋里再回身将门一道一道地锁上,禁不住朝这里看了一眼。对面顾老师的房子也亮着灯,门帘偶尔被风掀动,隐约看见有人在厅里看电视。他看不见顾老师俯身对她细语,说你到房里躺下吧。她便在如雾的黑暗中被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世界失去了重力,她像一颗无处附着的尘埃,又如一个安静的宇航员飘浮在太空中。

这已经接近一个梦了,或者是一个被梦稀释了的现实。银霞听见电话铃响,响了许久,在暗夜听来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顾老师的声音在黑暗中的某处传来,也像雾一样难以捉摸。银霞知道电话是从台湾打来的,顾老师的声音透着一种父亲的温柔,像在对一个小女孩说话。话是断断续续的,有一种兴奋之情频频被卡住,说这回反……真的要赢了……真想……想不到……有生之年会看见……希望……会更好的……银霞在飘浮中尽力竖起耳朵,觉得链接着身体的天线被拉得很长,像是一条长长的触角伸到了窗外,再继续往上伸延,直至半空,云和月亮都不远了。她被这高度震慑,不禁屏住呼吸,两耳如昙花在夜里绽放,听到了整个美丽园和山景花园的声息,甚至还听到了更远处的,整个锡都的心律与呼吸。

真有那么一瞬,也不知那是什么时辰了,银霞忽然听到城中某一座屋顶下,一排房子当中有人喊出了一声欢呼。那声音亢奋而充满激情,比美丽园中唱〈苦酒满杯〉的声音与那一套卡拉OK伴唱器材有更大的震撼力,甚至也比城中所有回教堂同时播放的唤拜词更加澎湃,以致那一排房舍共享的一长条屋顶轻微晃动了一下,像某种巨大的史前爬虫类忽然苏醒过来,耸动一下它发僵的嵴椎。就这样,城中所有的爬虫都醒过来了。银霞听到满城欢呼,真的就像刚刚射进一球了,同时终场的哨声吹响。电视中的讲述员用喊的也不行,他的旁白被背景里汹涌的人声和国歌的旋律淹没了去。

这一定是个梦。人们的叫声从四面八方涌起,一辆大罗厘在不远的路上按响车笛,城中其他行驶中的车子鸣笛响应。狗受到了惊吓,接二连三对着未满之月嗥叫,声调参差不齐。还有猫,猫经不起这疯狂,慌不择路,像逃脱的影子纷纷踪入人们的庭院。有一只从稍微敞开的窗户跳了进来。银霞听到它的身体钻过铁花的空隙,落地时踩着什么,发出细微声响。她心里一紧,眼前黮漶的黑暗忽然凝聚起来,变得厚实无比,似能反弹出回声。

“普乃?”她睁开眼睛。

房里先是一片静寂,然后那猫说──

喵呜。

注25:流行于马来西亚与印尼的一种蜡染印花布,特点是布上如花卉、蝴蝶、螺旋和几何等多彩多姿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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