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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

良人

美丽园的发展商在锡都是老字号,早年声誉极好,不曾听过有偷工减料,或是工程烂尾的事;城中好些老住宅区都是这家发展商建的房子,有口皆碑。那发展商林某是个低调的殷实人,十分爱惜自家招牌,即便是小排屋也建得固若金汤,好像真可以代代相传,一点不辜负业主手上的那一张永久地契。那时候人们说起这家公司,都以老板林某的名字代称。细辉买的房子也就同一个发展商,尽管那时林某已经退休,公司由几个儿子接手,政府也收紧土地政策,只给新房子发为期九十九年的租赁地契,但那毕竟是建在好地段上的高价住屋,房子有型有款,门面用了当年罕见的仿石瓷砖,看着奢华大气,很讨人欢心。银霞的母亲当年执意买下美丽园的房子,多少是冲着对这发展商的信任;口口声声说,那可是林某建的房子呀。

银霞以前见识过母亲的这种执拗了。那些年安利直销大行其道,几乎像个邪教组织,光近打组屋里就有不少安利的会员。梁金妹听许多上门来的妇道说安利卖的东西怎么怎么的好,美国货呢,什么清洁剂洗衣粉都胜人一筹,尤其是一套号称七层式钢铝结构的锅具,更被她们说得像能分金断石,无坚不摧。说的人有不少带着这二十一件套的“安利皇后锅具”上来,献宝似的一一展示,梁金妹耳濡目染,竟像中蛊一样,觉得家中要没有这么一套厨具,纵称主妇也枉然。

为这一套锅具,银霞记得母亲几番从老古那里下手,却始终榨不出钱来,之后把心一横,实行节衣缩食,硬从家人的牙缝中剔出些零碎,日积月累,或许有两年光景,最后还不惜出言诱哄,让银霞从织网兜子的收入里拿一些钱出来,成全她这心愿。“以后我死了,这套锅具是遗产,全留给你。”

银霞说好啊。两周后一套亮锃锃的锅具被送上门来,梁金妹将六个锅子和钢杯及蒸滤锅等大大小小的器具全摆在地上,一件一件拿起来擦拭干净。女儿银铃看不过眼她那痴人模样,出言讥诮,说她把锅具当传家宝。梁金妹白她一眼,说怎么不是呢?等我死的那一天,这些都成了古董。

老古免不了也冷嘲热讽,说我们家这点环境,加你妈这点厨艺,有了这套锅我们还是一样只能吃粗茶淡饭。

以后许多年,梁金妹真没因为这套锅具而对烹饪生起丁点的激情和野心,倒是每年农历新年前家中大扫除,她仍然会把那二十一件不锈钢器皿从柜子里拿出来细细擦拭,一一把玩,再珍而重之地放回原处。银铃后来嫁人,与丈夫在岛城买了房子,梁金妹让她从中挑几个锅子带去,银铃稍微推却,最终拿走了三个长柄锅和一个焙碟。梁金妹之后嘟嘟哝哝,说这女儿真会挑;那三个锅子白璧无瑕,买回来后根本没上过炉灶。

至于剩下来的三个锅子,一组六个的小钢杯和承托架,再加一个蒸滤锅,自然都放在美丽园的厨房里,算是留给了银霞。梁金妹把其中最大的一个汤锅拿来作日常用途,其他的依然放在厨柜里,也仍然每年一度拿出来擦拭一番。这种时候,银霞总在一旁守着半桶水,一边把母亲用过后递来的抹布搓洗拧干,一边听她嘀嘀咕咕,说起这套锅具如何得来不易,她又如何地排除万难,仿佛那是她人生中不可抹煞的成就之一。

“妈真对不起你,把半套锅子给了你妹妹。”那一次大扫除,梁金妹又再重述这套钢锅的身世,终于提到银霞当年也凑了一份钱。她说,我那时说过会把这套东西留给你。银霞笑笑而已,梁金妹也不说话。银霞两手伸到桶里搓洗抹布,听到水声漾漾,像是隐藏在沉默里的叹息。

“全给了银铃也罢。这么贵重的锅子,我要来有什么用呢?”银霞把洗过的抹布递给母亲,换来一块沾了许多尘灰的脏布。“我也只能煮个金旦面,煎个不像样的荷包蛋。”

那时梁金妹已被诊断出直肠癌,终日腹痛便血,人越来越干瘪,药越用越重,已自知将死,仍想撑着再过一个新年。趁着那天精神稍好,拉着银霞一起清理饭厅的柜子,将里面珍藏着的许多餐具和厨具拿出来,一一分配,说这些你妹妹家里用得着,让她带走吧;那些给你,还有那套碗碟是你契妈送的入伙礼,上面许多花鸟,还磙了金边呢,看着像清朝皇帝用的东西,你妹妹看见肯定会眼红,但你一定要留着。银霞不禁失笑,说妈你太多东西放不下了。说了觉得此言失当,便转过话锋,紧接着说,漂亮的东西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那确实是梁金妹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尽管大半时间她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雪雪呼痛或是说着连串磙烫的呓语。只要人还清醒,她总要躺在厅里的懒人椅上,目光贪恋着电视,并经常有许多话忽然想起来要对银霞说。

“以后千万记得晚上家里要亮灯,让人知道屋里有人。”

“就算白天家里没人,开着电视或收音机也是好的。”

“屋子外面放两双男人穿的鞋子。”

“以后你爸也不在了,你仍然要洗几件男人衫裤,和你自己的衣服一起晾在外头。”

银霞觉得奇怪,明明电视上播着的是台湾的乡土电视剧,演员们哭闹不止,母亲看得投入,偶尔还会出口痛斥这郎太狠那郎无良心,却三不五时蹦出这么一两句不相干的话,声声叮咛;银霞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可怕,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男人很贱,一脑子坏水;不要轻易相信他们了。”

那些闽南语连续剧都极尽苦情之能事,所有对白都包含大把的眼泪和鼻涕,剧情更是婆婆妈妈,让人失去耐性。梁金妹那一年多少次出入医院,死去活来,终于嚥下最后一口气,倒是剧里的人始终兜兜转转,死去的角色莫名其妙地以各种形式一再活过来,终于都变成了闹剧。母亲死后,银霞偶尔于午间打开电视,惊觉这些戏居然尚未休止,戏里的第一代人犹在为年轻时种下的恩怨情仇和乱作一团的伦理关系,在第二第三代人面前歇斯底里地叫嚣哭喊和相互厮打。她听了忍不住笑;想起母亲,若有轮回,兴许已经投胎了。

美丽园这屋子,虽然还挂着同一家发展商的名字,说起来已经不是林某建的了。据说他耄耋新娶,深居简出,把家业交给了儿子,连一众孙子也逐渐掺合进来,建的房子越来越时髦,农历新年时在报纸上刊登的巨幅广告越来越花俏,到了美丽园这儿,房子已不那么坚实,没住上两年即出现屋顶漏水,外墙发霉和油漆脱落等等状况,业主们到发展商那里投诉也不怎么受理,梁金妹在世时为此好不郁闷,觉得自己上了林某的当。银霞只觉得这一列排屋的墙壁特别单薄,似乎还不如近打组屋。她无论是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自家客厅里,都能听见两旁人家的作息,知道他们在收看哪一台的电视节目;甚至更远一些,有一户马来人家养了许多猫,每一只猫都戴着挂了铃铛的项圈,叮铃铃叮铃铃,响彻日里夜里。

梁金妹以前活着,在美丽园总住得不习惯,老说这地方风水不好;对面的一大片荒地不知有主无主,多年不建房舍,偶尔有人在那里放养水牛,一队庞然大物在斜阳中以慢镜头播放似的速度行过,默默拉下一坨一坨湿答答的牛屎,再被烈日烤成一块一块墨绿色艾粄注12状的大饼。她们家与那空地隔着一条马路,路上突起许多没涂上反光漆的路墩;夜里经常有车子减速不及,司机在路上急踩煞车器,擦出的尖响有如狗被辗过时的哀鸣,也有车子被震荡出散架般的巨响。前门猫多,后巷野狗成群;猫有猫屋顶上争春,狗有狗拦路掠食,两种声响各自扰人。美丽园的人们却都寡言,碰面了连目光也不打招呼,只躲在屋子里各说各话。

梁金妹死去以后,家里没了说话的对象,银霞觉得自己的听力比以前更好了一些,两只耳朵无时无刻不是竖起来的,几乎听得见左右两边屋子里人与人之间幽微的关系,好像她听的是两部截然不同的连续剧。左边住的一家四口动作比较大,女主人每天大清早拽着一对儿女赶去上学,开门关门发出粗暴的噪音。她家的男人早出晚归,开的显然是一辆破车子,吱吱嘎嘎,人却无声,连走路都像蹑手蹑脚。

右边的房子住了个单身汉,因后脑勺一丝不挂,被老古称作“光头佬”。其人刻板,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每天早晚给屋里屋外供着的天神地祇上香,出门前不忘扭开收音机,假装屋内有人。梁金妹以前曾试图攀谈,略知其背景,说是四十出头一条寡佬,与姊姊合力经营素食馆,长年茹素,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向人家借过梯子,让人家过来帮忙搬动衣柜什么的,一边道谢一边查家问宅。银霞晓得母亲的意图,却不作配合,人家亦冷冷淡淡,一回两回以后,梁金妹也就意懒,加上丈夫老古没少说刻薄话,一说男人老九宅成这模样,十分可疑,“不是同性恋就是个和尚”;二嫌人家说话口吃,言语无趣。这点银霞还真同意。梁金妹啐她一口,翻眼瞪着老古说,说话好听有什么用处?男人今天给你说甜言蜜语,以后就给你吃大苦头。

银霞苦笑。她想起来以前自己赠过细辉这么一句话──难得木讷是君子,难得静默是良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细辉在工艺学院里上学,对一位女同学有意,说没见过女孩子这般爽朗帅气,十分青睐,出了些力气追求,人家却嫌他木独,拒之。细辉仍不服气,大概也是对那女生喜欢得紧,想要写信表白,拿了纸笔到七楼去谘询银霞,想要把信写得漂亮一些。细辉害臊,自然说得磕磕绊绊,银霞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不知怎么想起更久以前她坐在坝罗古庙的戏棚前听戏,脸上应该也是这么浅浅笑着的;人们以为入神,其实她根本听不懂台上唱的是哪一齣。等细辉说完,她收敛笑容,说嗯,你写这一句吧,“难得木讷是君子,难得静默是良人。”

“就这一句?”

“一句就好了。她懂的话,就懂了。”银霞等不着细辉的反应,补了一句。“话说多了,没力道。”

细辉还真写了,银霞猜想他当然还写了些别的,像在学校写作文一样,把这一句当名句精华似的镶嵌在里头。果然那女孩独锺意这句子,来对细辉说,这句话有点墨水,是唐诗么?细辉回答不上来,人家就失望了,说你抄来的句子也该查一查出处,怎么能如此马虎?说了把信还他。细辉因而归咎于银霞,半个月悄无声息,等银霞来问,便说都是你这一句惹的祸,让她发现我没这水准,反而更看不起我了。

以后再碰上心仪的女孩,细辉都不再写情信了。那时候时兴打电话,因为怕被何门方氏扫兴,他便买了电话卡,下楼去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支支吾吾,也能说上十来二十分钟。银铃出去买宵夜,回来仍在街灯下看见电话亭里的身影,回到家里说,细辉一定是在谈恋爱了。

梁金妹正皱着眉头,咬着牙追看《包青天》。其时惊堂木一响,且闻包拯吆喝,便有薄幸人喊冤,被连拖带拽地押到了虎头铡上。她勐地回过头问,你怎么知道?

“要不是谈恋爱,用得着在楼下电话亭里煲电话粥?”

“阿霞,他有告诉你么?”梁金妹的脖子扭不过来,便转动屁股,拧过身来盯着银霞看。

银霞正坐在饭桌旁,桌子上摊开了好大一本盲文书。这书她从密山新村的盲人院里借了没归还,变成她的私人珍藏;已阅读无数遍,熟知书中字字句句,但那是她唯一能读的书了,闲时仍然喜欢打开它,用指头细细触抚纸张上的点点滴滴。

“你以为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两小无猜吗?这些事他怎么会跟我说?”银霞的手指仍在书上摸索,感受着那些纸张的一身鸡皮疙瘩,以及故事中的纹理。

“你们什么交情?他等于在瞒你。”梁金妹冷哼一声,说细辉这不是心虚吗。

银霞有点不耐烦,她说你胡说什么呢,人长大了不是都这样,有许多的难言之隐吗?“我自己不也有许多事不能对他说。”

梁金妹回头去看电视。一颗人头木雕似的轱辘轱辘磙下虎头铡,不见血。她再冷哼,小声说男人啊,活该砍了头去。

银霞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常常用这种口吻评价和总结男人,像是她已阅人无数。事实上,除了她在布仙小埠的父亲以及兄弟以外,梁金妹一生中实在接触过的男人,只有老古而已。老古自然不是个正人君子,尽管没发生过养情人包二奶的事,但在城中开的士,常遇单身女子,尤其是开夜车时更不乏占人便宜和揩油的机会,他总是不会错过的,因而也闹出过好些桃色笑谈。以前银铃念小学时,有一回出外参加绘画比赛后坐父亲的的士回家,途中上来一个袒胸露乳,用一袭橘红色紧身裙将身体束成葫芦形状的变性人。那人坐在副驾驶座,银铃可是亲眼看见父亲的手从变速器上移到人家的大腿。对方吃吃浪笑,也回敬一手;搓来捏去,尺度之大,把后座的银铃吓得瑟瑟发抖。回家后她闷声不响,直至晚上睡觉时熄了灯,她钻进被窝,在一张薄被的掩护下对姊姊道出下午在父亲车上的见闻,说了后姊妹俩不知何故感到伤心恐怖,便在被子底下相拥哭泣;哭声婉转,终于引来母亲。梁金妹问明详细后大怒,一再追问,你爸后来有没有收那人妖的车钱?银铃摇头,其实是不知,梁金妹更怒不可遏,当即坐在暗黑的厅里等丈夫回家。老古进门来,未及亮灯,老婆已扑过来打骂,如狼似虎,老古痛得叽哩哌啦怪叫,震得七楼的住户纷纷亮灯,楼上楼下也有灯亮起,人们在窗前揉眼睛探看。

老古这般夜里回家遭袭,银霞记得至少有两、三回了,每一次都与女人有关。这些女人都是老古某个时期的固定乘客,据说除了风骚冶艳的变性人,也有过良家妇女模样的泰国女子,以及凌晨时半醉归家的陪酒女郎,无非都在不得已时拿身体抵了车资。这些事情本该保密,却总是老古当作韵事,在外头对别的的士司机自吹自擂,传闻遂如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最终传回家里来。如此一而再,银霞与妹妹长大,逐渐无感,连梁金妹也已麻木;也是因为她看穿了丈夫不成气候,这些女人譬如朝露,经不得太阳底下蒸一蒸,不值得她伤气劳神。

也许就是受这些事情的启发吧,梁金妹觉得男人不可靠。银霞记得母亲某日忽然立下心志,决定以后无论如何要买一幢房子。银霞见识过母亲那欲得之而后快的决心了,但买房子千难万难,可不同买一套不锈钢锅具。此后多年梁金妹发愤挣钱,在家当炉,为新旧街场几家茶室制作她家传的菜粄和芋头糕,每周七日无休。银铃偶尔笑说,妈忙得拿糯米粉当爽身粉用了。

银霞到锡都无线的士公司上班的第二年,表现优良,入息稳定,眼看有一份职业可讬终生。有一日她休假在家,梁金妹拉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向她提议母女俩合力买房子。“以后我死了,你没人没物,至少有瓦遮头。”

银霞甚少听得母亲说话如此语重心长,她说好啊,我们买哪里的房子呢?

梁金妹像老早已打定主意。她说,我们先把钱存够,以后买林某建的房子。

注12:马来西亚特色街边小吃,类似火锅;食客挑选预先以竹签串起的食材,自行烫熟沾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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