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康涅狄格州一个名叫达勒姆(Durham)的内陆小镇,它的名字沿袭了英国那个更大、更有名的城市。康涅狄格州的大城小镇很少有不照搬英国地名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最初的移民眷恋被自己抛下的家乡风景,还是因为他们缺乏想象力。美洲原住民对景观的称呼似乎只残留在湖和河的名字或是州本身的名字中。重新命名一个地方既是强调所有权的一种方式,也可给殖民者一个好读且熟悉的地名,因此很少有殖民地不这么做。在爱尔兰、澳大利亚、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等相距万里的地方,风景都被重新冠以新居民懂得的名字,以洗去之前住民语言中的名称。
我想用民间和官方对道路的命名说明一个问题。有一条道路从我居住的达勒姆通往16英里外的海滨城镇吉尔福德(Guilford)。我们达勒姆居民(在和自己人交流时)把这条路称为“吉尔福德路”,毕竟它是通往吉尔福德的。吉尔福德那一边自然把同一条路叫作“达勒姆路”,这么叫也是告诉吉尔福德的居民这条路的去向。不难想象,住在半路上的那些人两个名字都可能说,具体用哪个完全取决于他们要去路的哪一头。同一条路依不同的目的地有两个名字,这体现了民间命名的情境性和灵活性;每个名称都蕴含着有价值的地方性知识——关于一条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知道它通向何方。这种民间实践不仅给了一条路两个名字,也给了很多道路同一个名字。所以说,在基林沃斯、哈达姆、麦迪逊、梅里登等邻近城镇,通往达勒姆的路都被地方上的人称为“达勒姆路”。
现在,想象一下这个在地方上有效的民间称呼会怎样给外来者带来不可逾越的阻碍,因为他们要求每条路都有一个独特的、确定的名称。一个来“达勒姆路”填陷坑的国家修路队会问:“哪个达勒姆路?”于是,达勒姆和吉尔福德之间的这条路毫无悬念地被重新命了名,在所有的官方地图上被标成了“77号公路”。国家的命名行为需要一个概要式视角,一个标准规划的识别方式,以产生由互斥名称构成的详尽系统。成了“77号公路”之后,这条路就不能在名字上直观表明它的目的地了;只有摊开一张所有道路都得到标记的地图,你才能看到“77号公路”这个名字的意义。不过官方的名字也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如果你在达勒姆与吉尔福德间的路上遭遇车祸,受了重伤,想要准确地告诉国营救护车这条洒着你的热血的路叫什么名字,它就得是“77号公路”。
民间和官方的命名体系在很多语境中互相竞争。街道的民间名称中包含着地方性知识。举几个例子:处女巷(五个未婚老姐妹曾经居住的街巷,她们每周日会排成一队去教堂)、苹果山道(去往曾经建有果园和苹果汁磨坊的山丘的路)、奶油罐路(曾经是一家乳品厂,四邻都从这里购买牛奶、奶油和黄油)。在定名的时候,这些被选取的名字对当地居民来说是最熟悉、最有用的,不过可能会让外乡人和新来者摸不着头脑。另一些路名指称地理特征:米加山路、裸岩路、博尔溪路。地名中暗含着当地的故事、景观、风貌和各个家庭的行当,对熟悉它们的人来说,小地方的道路、地名加起来就是当地的地理学和历史学。在当地人看来,这些名字富有内涵;而在外人看来,它们常常不知所云。非本地的规划人员、收税官、物流管理者、救护车团队、警察和消防队则会认为,一个规划层级更高、更易理解的名称系统将更有效。按照他们的工作方式,他们更喜欢横平竖直的街道网络,喜欢道路依次编号(第一街、第二街……),再冠以东南西北(如西北一街、东南二大道)。华盛顿特区就是这种理性规划的一个尤其耀眼的例子。纽约的街道命名则是混合的。从华尔街(也就是“墙街”,最早是荷兰殖民地的北部外墙)往南,街道的规划和命名是“民间”性质的,这些街道很多是早期移民一步一步踩出来的;华尔街以北则是如同直角坐标系般简洁的网格城市,具有统一规划、易于识别的特征,“街”和“道”垂直相交,依次编号(偶有例外)。美国的一些中西部城市为了缓解序号式街名的单调性,给街道依次取了每任总统的名字。论可理解性,这种街名只适合答题类节目的热心观众,只有他们知道“波尔克街”“范布伦街”“泰勒街”“克利夫兰街”该怎么找;在教育小朋友方面,这种名字的作用也是可圈可点的。
民间命名的准确性不会超出时下必要的限度。这样的限度体现在“一撮盐”“扔一颗石子的距离”“喊话的距离”这类表达中。在很多用途上,民间法则的准确性可能胜过表面上更严谨的官方系统。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例子是史广多[1]给新英格兰的白人定居者的忠告。欧洲殖民者要种的是一种他们不了解的作物——玉米。据说史广多告诉他们,“要在橡树的叶子长到松鼠耳朵那么大的时候播种玉米”。而一本18世纪的农书给出的肯定是“在5月后的第一次满月时分播种”这种标准化的意见,或者会指明具体的日期。可以想象,农书的发行者可能最担心霜冻灾害,总是谨慎再谨慎。不过,农书的建议在很多时候仍然缺少变通:如果不是内陆的农场,而是海边的,又会怎样?如果农田在山的阴面,每天的光照少一些,或者海拔高一些,又该如何安排农时?农书提供的一刀切的解决方式在地理上走不远。相比之下,史广多的公式适用范围更广。在有松鼠和橡树的地方,人们只用观察他们各自的松鼠和橡树,就能适时地种下玉米。地方上的人观察到的现象与地表温度密切相关,这也是橡树发芽的决定性因素。对地方春季事件发生顺序的细致观察,是这一经验的基础;春季事件的发生可能提前或滞后,也可能放慢或加快,但先后顺序总是固定的。农书依靠的却是普适的历法和月相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