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文章,戈列格里斯,人们说的话不是文章,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很久以前,多夏狄斯曾对他这样说。他有一次向多夏狄斯抱怨,人们说的话常前后不连贯,自相矛盾,而且很快忘了刚才讲过的话。希腊人闻言不觉有些发笑。像他这样的人,当过出租车司机,还是来自萨洛尼卡,心里都十分明白,人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十有八九靠不住。不光是在出租车上攀谈,大家通常只为了说话而说话。只有语言学家,也就是整天跟有上千条注释文章、一成不变字眼打交道的古语言学家,才会认真看待那些鬼话。
“如果无法信任别人说的话,该拿那些话怎么办?”戈列格里斯不解地问。希腊人放声大笑,“借这个机会自说自话呀!这样才能一直讲下去。”普拉多在写给小妹的信中,爱尔兰人说的话也是这意思,只不过爱尔兰人指的不是希腊出租车上闲扯的乘客,而是牛津万灵学院的教授。
然而,听爱尔兰人这么说的人对陈腐的葡萄牙文反感,恨不得能将之重新组合排列。外面大雨如注,已整整两天,雨水好似一张魔法帷帐,让戈列格里斯与外面世界阻隔开来。他不在伯恩,却又像是在伯恩;他置身里斯本,又好似不在此。他下了一整天的棋,却不断忘记自己的布局和棋路,这情形从未有过。有时,他突然发觉手中拿着一个棋子,却忘了从哪里拿来的。下楼吃饭时,服务生得不断问他点哪道菜。有一次他连汤都还没点,就先要了一份餐后甜点。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伯恩的邻居,请她帮忙清理信箱,信箱钥匙放在他家门口的脚垫下。需要替他转寄信件吗?他回答要,之后又打电话过去说不必了。翻阅笔记时,无意中看到葡萄牙女人写在他额头上的电话号码。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但在接通之前又赶紧挂断。
希腊文的《新约圣经》过于简单,提不起他的兴致。好在这本科蒂尼奥赠送的书的另一半是葡萄牙文,总算有点刺激。他打电话给好几家书店,问有没有阿奇里斯、贺瑞斯或希罗多德及塔西佗的书,可惜没人听得懂他的话。等他好不容易打听到,又因为外面下着大雨而没去取书。
他在工商电话簿上,按照索引寻找葡萄牙文语言学校,还打电话给玛丽安娜-埃萨,想告知她拜访胡安的情况。但她正忙着,听得心不在焉;而西尔维拉人在比亚里兹。
时间停滞,世界偃息,原因是戈列格里斯的意志停摆了,意志在他这辈子从未停摆过。
他几次眼神空洞地站在窗前,重温科蒂尼奥、安德里亚娜、胡安和美洛蒂评论普拉多的话。
十七(2)
外面依旧云雾缭绕,但已可辨识一些景物,宛如一幅中国山水画。他已几天没碰普拉多的笔记了,他翻开书,眼睛停留在其中一段:
心灵之影
关于自己的故事,外人描述的更准确,还是自己的更接近真实?这真的是你自己的故事?人是主宰自我的权威吗?但这并非我关注的问题。我想知道,在这样的故事中,孰真孰伪是否有差异?对人的外在判断就有差异。但如果启程去探索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呢?这样的旅途是否有终点?人的灵魂是否是真相的归宿?或者所谓事实是否是故事中虚晃的诡影?
星期四早上天空湛蓝清澈,戈列格里斯前往报社,请实习生阿格斯汀娜设法找出三十年代初期一所曾教授古代语言,并有神父执教的科蒂斯文理中学。阿格斯汀娜热心地搜索,找出来后,又在市街图上标出所在位置。她还找到那地区所属的教堂,替戈列格里斯打电话过去找一位巴托罗缪神父,曾在科蒂斯文理中学执教,时间应在一九三五年左右。教堂人员告诉她,那只会是巴托罗缪-罗伦可-古斯茂神父,他已年过九旬,很少接待访客。有什么事吗?阿玛迪欧-伊纳西奥-德-阿尔麦德-普拉多?他们会问一下神父,再回电给她。几分钟后,电话铃声响起。神父很想见见在这么多年后仍对普拉多有兴趣的人。神父将在傍晚前等候客人来访。
戈列格里斯出发前往以前的科蒂斯文理中学,年轻学子普拉多曾在那里为奥古斯丁对谎言不妥协的戒律,与巴托罗缪神父有过激烈争辩,个性温和的神父在争辩中未曾失态。位于城东的学校已属城外,四周古树参天,乍看之下很容易把这座灰黄色围墙环绕的学校当做十九世纪的豪华饭店旧址,唯独缺了阳台,狭窄的钟楼也与饭店不搭。整栋建筑完全荒废,墙上灰泥斑驳,窗上玻璃若非积满尘埃就是破裂。屋顶上缺了瓦片,屋檐水槽锈迹斑斑,一角已经折断。
戈列格里斯在入口阶梯上坐下,这阶梯早在普拉多怀旧重游之际已长满青苔,应是七十年代吧。普拉多曾坐在这里自问:如果他在三十年前面对人生交叉口时选择了另一个方向,现在将会如何?如果他未顺从父亲动人又霸道的期望,没有踏入医学系的大门,情况又将如何?
戈列格里斯拿出普拉多的笔记翻阅:……如梦般的热切期待|希望再次回到生命中的那一刻|选择与造就后来的我,也就是今天的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再次坐在温暖的青苔上,手中拿着校帽。带着阅世的烙印,加入回到自己过往岁月的旅途,这是否是荒谬的愿望?
十七(3)
围绕校园中庭的篱笆业已腐朽。六十七年前,普拉多班上倒数第一的学生在毕业考结束后,将校帽扔过篱笆,落入长满睡莲的池塘内。如今池塘早已枯竭,只剩下长满常春藤的池底洼地。
树林后的建筑群想必是女子中学,玛丽亚正是从那里走来。这女孩的膝盖晒得黝黑,浅色连衣裙上飘着香皂的芬芳,普拉多一生中纯洁无瑕的至爱,美洛蒂认为唯一了解普拉多的人。她对普拉多影响之大,使得安德里亚娜对她恨之入骨,尽管普拉多从未吻过她一次。
戈列格里斯闭上双眼,再次回到科钦菲尔德,他在上课时从教室里溜出来,站在一列房屋的角落,从那里可以看到学校而不被人察觉。他再次感受到十天前一股意料之外的冲击力朝他袭来,让他明白他有多眷恋这些建筑与相关的一切。此刻的感受相同,却又不一样,因为现在一切都变了。想到一切不再,一切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过。他站起来,视线沿着斑驳褪色的黄屋门面缓缓扫过,心情豁然开朗,漂浮的好奇心冲淡了抑郁的情绪。他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生锈的门铰链的刺耳吱嘎响好似恐怖片的氛围。
一股潮湿与发霉的气味迎面而来。他走了几步,差点滑倒。被学生们踩得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不但长满青苔,还覆着一层薄薄的湿泥土。他扶着把手,缓缓踏上凸出的石阶。通往楼上的弹簧门上蜘蛛网密布。他推了一下,门上发出沉闷的断裂声。一群蝙蝠掠过走道,使他吓了一跳。之后四周回复寂静,戈列格里斯从未经历过的寂静:仿佛岁月在其中静默。
通往校长办公室的门饰有精细木雕,很容易辨认。这道门也黏住了,用力好几下才推开来。办公室内似乎只摆了一件家具:一张踩着木雕弧形桌脚的硕大黑色书桌,让一旁堆满灰尘的空荡书架、放在光秃腐坏地板上的朴素茶桌、简朴的沙发椅都黯然失色。戈列格里斯拂去座椅上的灰尘,在书桌后面坐下来。当时的校长叫科蒂斯,步伐稳健从容,面容庄严。
戈列格里斯激起的尘埃,在太阳的圆锥光柱中轻盈起舞。尘封的时间让戈列格里斯觉得自己像入侵者,有好一阵子甚至忘了呼吸。最后好奇心胜利了,他拉开书桌抽屉一个个查看。有一段绳子、从铅笔上削下来的一圈发霉笔屑、一九六九年的发皱邮票,还有刺鼻的霉味。最下层的抽屉里有一本用灰色亚麻布装帧、又厚又重、陈旧褪色的希伯来文《圣经》,有几处受潮痕迹,书皮上几个烫金大字:BIBLIAHEBRAICA。金字已开始发黑。
十七(4)
戈列格里斯愣了一下。根据阿格斯汀娜查出来的资料,这间中学并非教会学校。彭巴伯爵在十八世纪中叶将耶稣会教士逐出葡萄牙,二十世纪初也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到了二十世纪四○年代末期,天主教圣母会成立了自己的学校,不过那时普拉多已从中学毕业。在那以前都只有公立学校,偶尔会有神父教授古代语言。怎会出现一本《圣经》呢?而且放在校长的书桌里?是疏忽,还是无关紧要的巧合?一种暗地的沉默抗议,抗议那些关闭学校的人?为抗议独裁政权刻意遗忘在此,连独裁者的走狗也未能察觉?
戈列格里斯小心翼翼翻阅皱巴巴的厚书页,摸起来有些潮湿易碎。太阳的圆锥光柱缓缓移动。戈列格里斯扣起外套纽扣,竖起衣领,手插入袖管里。一会儿之后将一根香烟衔在唇间,是他在星期一买的。他不时咳几下。未紧闭的门外有东西窸窣而过,想必是只老鼠。
他读着《约伯记》,内心狂跳不已。提幔人以利法、书雅人比勒达及拿玛人琐法。伊斯法罕。他原本要去任教的家庭叫什么名字?当时在法郎克书店里有本伊斯法罕的画册,里面有清真寺、广场与受沙尘暴遮蔽的邻近山丘。他买不起这本画册,于是每天都去书店翻阅。自从出现那足以让他失明的白热黄沙噩梦后,迫使他撤销了求职申请,接下来几个月一直没去造访法郎克书店。等他再回到那家书店时,画册已经不在了。
希伯来文字母在戈列格里斯的眼前模糊起来。他抹了一下湿透的脸,擦拭过眼镜,接着往下读。辉煌之城伊斯法罕对他过去的人生具有重大意义:从一开始,他便将《圣经》当作一本诗歌,一部长诗,缭绕在清真寺的深蓝与黄金周围的语言音乐。“我觉得,您并没有认真看待《圣经》。”露丝-高琪有次对他这么说,大卫-雷曼在一旁点头。这真是上个月发生的事吗?
“真有一种认真的态度能超越诗歌的重量吗?”他问这两位学生。露丝眼睛盯着地面,她喜欢这位老师,但比不上当年坐在第一排的芙罗伦斯,更绝对不可能会去摘他的眼镜。但她喜欢他,如今心情摆荡在爱慕与失望之间,甚至为他亵渎上帝之言感到震惊。他阅读上帝的话语像是朗读一首长诗,或是聆听一系列的东方奏鸣曲。
十七(5)
阳光从校长办公室消失,戈列格里斯感到一阵寒意。在几小时中,这孤寂的空间让一切成为过去,他坐在一个完全空无的世界里,唯有希伯来文字母像失落梦想的神秘符号,耸立在世界中。现在他站起来,僵硬地走进穿廊,沿着楼梯上楼朝教室走去。
每间教室都积满尘埃与死寂,唯有根据每间教室的残败状况来区分:一间教室的天花板上有片巨大水渍;另一间的洗手台因螺丝生锈断裂而垂挂着;第三间教室地板上有个破碎的玻璃灯罩,只剩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天花板下。戈列格里斯试了试每间教室的电灯开关,没有任何反应。角落有颗泄了气的足球,残破的窗玻璃在正午阳光下闪烁。他偏偏忘了出去踢足球。美洛蒂提及哥哥时这么说。他在这所学校里连跳两级,因为他从四岁起,就已经开始在图书馆里找书看了。
戈列格里斯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普拉多学生时代在文理中学简易教学大楼里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见女子中学,但女校建筑被一棵五针松的大树干遮住一半。普拉多一定选了另一个看得到女校全景的座位,可以看到坐在书桌后的玛丽亚,无论她坐在哪里。戈列格里斯找到视野最佳的位子坐下,吃力地朝对面望。没错,他可以看见那身穿白衣、身上飘着香皂芬芳的她。他们交换眼神,当她在考试时,他希望能握住她的手帮她写答案。他有用过望远镜偷看吗?出身最高法院法官的贵族之家,想必会有这玩意儿。法官即便肯走进剧院包厢,死活也不会用望远镜。不过他的妻子玛丽亚呢?在老普拉多死后她独活的六年里用过望远镜吗?他的死对她来说是否是种解脱?或许正如普拉多和安德里亚娜,他的死让时间停滞,火山熔岩似的情感凝固定型?
一间间教室如军营般沿着长廊排列下去。戈列格里斯一间间走下去。偶然间被一只死老鼠绊到,颤抖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手虽然没碰到死耗子,还是在外套上擦了好半天。他又回到楼下,推开一扇高大简陋的门。那里是餐厅,出菜窗口仍在,后方铺瓷砖的空间是旧厨房,现在里面只剩下生锈的管子,突兀地外露在墙上。长餐桌还留在原处。但是大礼堂在哪里?
戈列格里斯在大楼另一侧找到礼堂。成排座椅固定在地面,窗上的彩绘玻璃缺了两块,前方高讲台上有一盏小灯。还有一张单独的长椅,大概是校长的座位吧。礼堂洋溢着教堂式的静默,却又不尽如此,单纯是股让人专心的宁静,无法随意开口打破的宁静,一旦化为文字便可成为雕塑品,颂扬、警示或致命判决的纪念碑。
戈列格里斯回到校长办公室,手上犹豫不决地拿着希伯来语《圣经》。他先把书夹在腋下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他脱下毛衣,衬在放《圣经》的潮湿抽屉里,然后小心地把书搁回去。之后,他启程去拜访住在里斯本贝伦区的巴托罗缪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