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算宫殿,却住了一户殷实人家,在屋内随兴布置,多一间或少一间房间,浴室是两间或三间,都无关紧要。驼背法官以前住在这里,握着有银手把的手杖在屋内走动,和如影随形的病痛搏斗,又坚信人不可自以为是。他的工作室是否在那多角的塔楼里,塔上的圆拱窗是用小圆柱分开来的?这栋多角房屋正面有许多阳台,数目多到数不清,每座阳台上都有锻铁制的雕花栏杆。戈列格里斯想象这个家中的五个成员,至少都有一两间房,并且想到自己儿时住的那间狭小、隔音差的屋子,博物馆守卫、清洁女工和他们近视眼儿子坐在斗室里的简陋木桌前,只能借复杂的希腊文动词变化来抵御不断从隔壁传来的广播干扰声。家中窄小的阳台连遮阳伞都无法撑开,小阳台在夏天炽热难耐,加上厨房油烟如浪潮涌过,他根本不想踏上阳台一步。相较之下,法官的家恍若一座宽敞、阴凉、安静的天堂。四下针叶树参天,有弯曲的树干与交织的枝丫,像是一座座遮阴的小屋顶,有时像是中国式的宝塔。
雪杉!戈列格里斯吓了一跳。红雪杉。真的是雪杉吗?安德里亚娜眼中的红雪杉?她为自己的出版社命名时,眼前出现的是否正是这片想象中色彩斑斓的树林?戈列格里斯拦住路人,问这些树是否是雪杉?他们耸耸肩,皱皱眉,觉得这个奇怪外国佬的问题莫名其妙。终于有一名年轻女子表示:是啊,没错,是雪杉,格外高大漂亮。现在他想象自己走进屋子,瞧着窗外的深浓绿意。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眼中的浓绿变成红色?是鲜血吗?
塔楼窗子后面出现一个身穿浅色衣衫的女人,头发高高盘起,步履轻飘地来回忙碌却不慌张,现在不知从何处捻起一根点燃的烟,烟雾飘向挑高的天花板。阳光穿透雪杉落在房内,她感到刺眼便侧身避开,突然消失不见。一个似乎脚不着地的女孩,胡安-埃萨曾这样形容美洛蒂,实际的名字想必是丽塔。他的小妹。她会是在这塔楼里动作轻盈如行云流水的女人吗?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是如此之大?
戈列格里斯继续往前走,在下一条街走进一间无座位咖啡店。点咖啡时,他要了一包香烟,正是在胡安那里抽过的牌子。他吞云吐雾,眼前出现科钦菲尔德的学生,他们正站在几条街外的面包店前抽烟,端着纸杯喝咖啡。凯吉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文规定教职员办公室禁止吸烟的?现在他试着深吸一口入肺,灼热的咳嗽令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把新眼镜搁在吧台上,擦拭咳出的眼泪。吧台后的女人一看便知是瘾君子,对着他冷笑。“不会就别试。”戈列格里斯得意极了,因为他居然听懂了,虽说听得挺吃力。他不知该拿这烟怎么办,索性丢进咖啡杯旁的水杯里。女人谅解地摇摇头,拿走了水杯。那该怎么办,谁叫他是新手。
十六(2)
他慢慢朝雪杉屋的正门走去,又带着毫无把握的心情按下门铃。门开了,刚才见到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手里拉着一条遛狗绳,上面系着一头没耐性的德国牧羊犬。她已换上一条蓝色牛仔裤,蹬着一双球鞋,上半身还是那件束腰短上衣。她被狗拉着,踮着脚尖朝门口挪了几步。一个脚不着地的女孩。她灰黄色的头发里已露出不少白发,看上去却依然像个少女。
“早安。”她打招呼,疑惑地扬起眉,以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
“我……”戈列格里斯用法语犹豫地说道,感到香烟残留在嘴里不舒服的滋味,“多年前这里曾经住了一位法官,一位知名的法官。我想……”
“他是我父亲。”女人应了一句,吹开一绺落到眼前的头发。她的声音清脆,和一对水汪汪的灰眼睛,还有字正腔圆的法语十分相称。丽塔这个名字很美,但叫美洛蒂(旋律)简直就是完美。
“你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因为他是这个男人的父亲。”戈列格里斯将普拉多的书拿出来给她看。
狗儿扯着绳子。
“潘!”美洛蒂叫道,“潘!”
狗儿坐下来。她把套圈推进胳臂肘里,然后翻开普拉多的书。“看到雪杉……”她念着,声音随着每个音节越来越小,到结尾已沉寂下去。她翻看着,瞧着书中哥哥的照片。她白皙的雀斑脸渐渐黯淡下来,连咽口水都显得费力。她目不转睛注视着照片,宛若一尊跨越时空的雕像,有次还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她又往后翻,读了一两句后再回到那张肖像,然后翻到书名页。
“一九七五年,”她说,“大哥那时已过世两年。对这本书我一无所知,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她边听戈列格里斯说明,边用手轻抚着灰色的封面。这动作不禁让他想起在伯恩的西班牙书店里碰到的女学生。美洛蒂似乎不再听下去,他赶紧把话打住。
“安德里亚娜,”她说,“安德里亚娜连一个字都没提过。她就是这样子。”美洛蒂刚开始的语调中还带着惊奇,渐渐却添入了苦涩,最后不再与她悦耳动听的名字搭配。她望向远方,视线穿过古堡,穿过巴夏区的低洼地带,一直望到巴罗奥尔多区的山坡上,似乎在与蓝屋中的姐姐怒目相对。十六(3)
他们面对面默立良久。潘喘着大气。戈列格里斯觉得自己就像个入侵者,一个偷窥狂。
“进来喝杯咖啡吧。”她说,仿佛用轻踮起脚尖翻越过恼怒,“我想看看那本书。潘,算你倒霉。”说完,她用力拉它进门。
屋里生机盎然。楼梯上堆放着玩具,空中飘扬着咖啡、香烟和香水的味道,葡萄牙文报纸和法语杂志七零八落摊在桌上,CD盒敞开,一只猫咪趴在早餐桌上舔着奶油。美洛蒂哄走猫,为戈列格里斯倒了一杯咖啡。她刚才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这时已趋于平静,只剩几块红斑印证了她刚才情绪的波动。她拿起放在报纸上的眼镜,开始翻阅哥哥的笔记,不时前前后后翻着,偶尔咬住下唇。有次她眼睛没离开书上,手却在上衣上搜寻着,不假思索地摸出一根烟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这段关于玛丽亚和换学校的事,一定是我出生前发生的事。我和普拉多相差了十六岁。但对爸爸的描述准确极了,爸爸就是这样。我出生时,他四十六岁。我是他们去亚马逊河的旅行途中意外怀上的,妈妈很少能诱惑爸爸出门旅行,但我无法想象爸爸在亚马逊河时的模样。我十四岁时,他已在庆祝六十大寿。在我眼中他不仅老态龙钟、弯腰驼背,还严厉无比。”
美洛蒂停下来,又点起一根烟,眼望前方陷入沉思。戈列格里斯满心指望她提到法官死亡的事,可是她的脸色变开朗起来,思路转到另一个方向。
“玛丽亚,我都不知道普拉多还是小男生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摆明他那时就爱上她了,这份爱从未终止,是他一生中最纯洁无瑕的至爱。他若是没吻过她,我也不会奇怪。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女人能超越她的地位。她结婚生子对他全无所谓,他依然爱着她。一旦他愁眉不展,遇到重大麻烦,就会去找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有她清楚普拉多的个性。他懂得透过和人分享秘密来保持亲密关系,他是这方面的大师,造诣高深。我们全知道,了解普拉多全部秘密的人是玛丽亚。法蒂玛一辈子笼罩在这阴影下,安德里亚娜对她更是恨之入骨。”戈列格里斯问她是否还活着。美洛蒂说,她早年住在墓园附近的奥里基区,不过距离最后一次在普拉多墓前遇到她,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次碰面双方都很客气,也十分冷淡。
“她出身农家,和我们贵族始终保持距离。可是普拉多也是贵族,她假装对此毫不知情,或只认为纯属偶然,是外在之物,跟他毫无瓜葛。”
美洛蒂也不知道玛丽亚的姓氏。“我们只知道她是玛丽亚。”
十六(4)
两人走出塔楼的房间,来到屋子平整的一面,那里立着一架织布机。
“我做过很多事。”看到戈列格里斯好奇的眼神,她笑着解释,“我一直很不安分,反复无常,爸爸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有一瞬间,她清亮的嗓音黯淡下来,仿佛一片乌云飘过太阳前方,又转瞬即逝。她指着墙上自己的照片,照片上的景致各异。
“这张是我在酒吧当侍者;这张是在我逃课时拍的;这张是在加油站打零工;这张你一定要看,是我的乐团。”
照片里是八个女孩组成的街头乐队,全是小提琴手,头上全戴着一顶男孩帽,帽檐都转向一边。
“认出我了吗?我的帽檐朝左,其他人向右,代表我是头儿。我们赚了很多钱,一大把钱。我们在婚礼和宴会中演出,是压轴好戏。”
她忽然转身,走到窗前,朝远处望去。
“爸爸不乐意看我客串演出。在他去世前不久,我正跟我的气球女孩(人们这么叫我们)在街头表演,忽然发现爸爸的专车和司机出现在人行道边。每天早上五点五十分,司机都会准时来接爸爸去法院,他永远都是第一个到法庭上班的人。爸爸跟以往一样坐在后车座上,这时正抬头看着我们。我的泪水涌了上来,演奏不断出错。车门打开,爸爸从车里走下来,脸因疼痛而扭曲着。他拿手杖挡住来往车辆,连在这种地方,他都表现出法官的权威。他慢慢走来,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一会儿,然后挤过人群,走到用来赏钱的小提琴盒前,看都没看我一眼,朝里面扔了一大把硬币。泪水顺着脸滑下,我无法继续演奏下去。车子开走了,我看到爸爸挥动那只因痛风而扭曲的手,我也朝他挥手,之后跌坐在一家大门前的楼梯上,泪如泉涌。我不知道那是为了爸爸到来而欣喜,还是为了他的姗姗来迟而感到悲哀。”
十六(5)
戈列格里斯浏览着照片。她曾是一个讨所有人喜爱的女孩,为所有人带来欢笑;就连哭泣也是晴天时突降的骤雨。学校里的教师被这鬼灵精怪的女孩迷惑,以致她逃了许多课还能完成学业。她告诉他,她一夜之间便学会了法语,用法国女星艾乐蒂为自己取法文名字,其他人立刻改称她为美洛蒂,这名字仿佛是为她天造地设,因为只要她在场,一切便显得轻快美好,像美妙的旋律。人人爱她,却又没人拴得住她的心。
“我爱普拉多,或这么说,我一直很想爱他,但是爱他很难。要如何爱一座纪念碑?我还很小时,他已经成为一块纪念碑了。每个人都仰望着他,包括爸爸,特别是安德里亚娜,她用嫉妒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他对我的爱,是哥哥对妹妹的爱。可是我不甘心只像玩偶让他抚摸,期望他正眼相待。我等着,直到我二十五岁。在我结婚前夕,终于收到他寄自英国的信。”
她打开写字柜,取出一大包信。发黄的信笺上密密麻麻布满深黑墨水写成的秀丽钢笔字,连边上都写满了。美洛蒂默默读了一会儿,然后将信件内容翻译给戈列格里斯听。普拉多在牛津写这封信时,妻子刚过世几个月。
亲爱的美洛蒂,这趟旅行是个错误。我原以为,要是再次目睹和法蒂玛一起见过的景物,自己会好过些。殊知睹物思情,更让人伤感,因此我决定提前返家。我很想你,在此将前晚写下的东西寄给你,就此也许可以让我的心与你同在。
“牛津:空谈!”为何在我看来,夜间笼罩住修道院般建筑间的寂静,竟如此无力、乏味,如此空虚、缺乏魅力?比起里斯本的奥古斯塔街真有天壤之别,那里到凌晨三四点即便没人迹,依然焕发出生命的气息。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以圣人命名的建筑,不都是用天国般明亮的石头搭建起来的?在饱学之士的研究室、美轮美奂的图书馆、布满天鹅绒般尘埃的寂静空间内,人们思虑周密,来回辩驳,用字考究。为什么会是这样?
十六(6)
“进来吧。”我站在一张海报前,一名红发的爱尔兰人热情邀我进去聆听一场讲座。
主题是:向说谎者撒谎。“进来听听吧,会很有趣的。”我想起曾为奥古斯丁辩护的巴托罗缪神父说过的话:“用骗术报复骗术,正如用掠夺回报掠夺、用亵渎报应亵渎、用私通报应私通。看看过去发生在西班牙和德国的事,都是这种例子。”我们为此争辩过多少次,他一直态度温和,从未失控过。我走进演讲大厅,挨着爱尔兰人坐下时,再次深深思念起他,感到思乡之苦。
难以想象,主讲人竟是一个尖鼻猴腮、胡说八道的女人,用嘶哑嗓音宣扬欺骗的诡辩术,世上不可能有比她更吹毛求疵、不着边际的人了。她不必活在专制体制的谎言中,哪里懂得一个好的谎言能决定生死的道理。上帝能创造一块他举不起来的石头吗?如果不能,表明上帝并非全能;要是能,同样表明上帝并非全能,因为有块石头他就举不起来。这女人的皮肤像羊皮纸,灰白的头发砌成一座人工鸟巢。她向听众灌输的,不外乎是繁琐哲学那点货色。
这还不是最不可思议的,更瞠目结舌的是他们所谓的讨论。大家把自己浇铸到英式华丽辞藻的灰色铅框中,完美地兜圈子应答,不间歇地表示理解对方的意思,争相提出解释,但全然不是那回事。所有人都坚持己见,没人因为提出的观点而改变想法。我猛然醒悟,就连肉体也感受到震撼:人人向来都在自说自唱。换句话来说,怎能期待那些讨论会有效应?我们脑海中的思想、影像与感知无时无刻不汹涌奔腾,那股强烈的洪流不把别人对我们说的不同意见一扫而尽并转为遗忘,那才是怪事。当然只有那些话在无意间正巧与我们的想法相违背时才会发生。我本人又有何不同?我在心里想着,我什么时候真的听进别人的话,让别人的话深入我心,并因此改变自己的思绪?
“喜欢这个讲座吗?”我们沿着布洛德散步时,爱尔兰人问我。我没说什么,只告诉他,我觉得像活见鬼,每个人都像在自言自语。“嗯……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知道吗,这只是说说而已,空谈罢了。有人就是喜欢说。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空谈。”“没有心灵交会?”我惊问。“什么?”他大叫,接着怪声怪气地纵声大笑,“你说什么?”说着将一直捧在手里的足球一脚踢到人行道上。我真希望自己是这个爱尔兰人,居然抱着鲜红色的足球出现在万灵学院的晚间讲座!我多想成为这个爱尔兰人啊!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夜晚的寂静在这非比寻常之地让我不安。所有注定会被遗忘的话语都将会消逝。本来这也无关紧要,大家在巴夏说过的话同样会逐渐消逝。但有一点不同,我们在那里说话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单纯交流,单纯享受着交流的乐趣,正如舔舐冰淇淋以慰藉疲倦的舌尖。在牛津,大家谈吐不俗,超群出众,仿佛说出来的话无比重要。然而,这些人无论如何装腔作势同样得休息,所以一切陷入腐臭的沉寂,因为妄自菲薄正横尸遍野,无声无息地散发恶臭。
十六(7)
“他讨厌装腔作势的人,管他们叫自大狂。”美洛蒂说着将信装回信封袋内,“在任何场合,他都讨厌这样的人,不论在政界,在医师圈里,还是记者,而且坚持己见。我欣赏他的判断,因为他铁面无私,清廉公正,于人于己都一个标准。然而,当他的判断如刽子手般具有毁灭性时,我又无法忍受。因此我开始回避他,回避我那像纪念碑的哥哥。”
在美洛蒂头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美洛蒂正和普拉多翩翩起舞。戈列格里斯想:普拉多的舞姿虽不僵硬,却看得出他排斥跳舞。事后他回想起来时,心底冒出一个恰当字眼:普拉多与跳舞不相称。
“在万灵学院手捧红球的爱尔兰人。”美洛蒂的声音在静默中响起,“信中这段文字深深触动了我,在我看来,这段文字传递出一份他从未表白过的渴望:能当一次玩球的男孩该多好!他从四岁起开始读书,从那以后博览群书,小学教育对他来说无聊至极,中学时他连跳两级,二十岁时已几乎无所不知,并且常问自己还能学些什么,却偏偏不知道如何踢球。”
狗高声吠叫,几个小孩接着冲进来,想必是她的孙子。美洛蒂向戈列格里斯伸出手。她知道,戈列格里斯一定还想打听更多的事,比如有关红雪杉出版社的事,还有法官父亲的死因。她的眼神证实了她明白,但也表明,即便孩子们不在场,她也不想再多说了。
戈列格里斯斜倚在古堡边的长椅上,想着普拉多从牛津写给小妹的信。他务必要找到巴托罗缪神父,那位温和的教师。普拉多能分辨出不同寂静的声音,这种本事只有失眠的人才有。他评论那晚的演讲时,提到女主讲人是用羊皮纸做的。戈列格里斯这时才发觉自己吃了一惊,第一次在内心深处与这位判断如刽子手般无情的无神神父普拉多疏远开来。无所不知,纸莎草纸,羊皮纸和纸莎草纸。
戈列格里斯下山坡,朝旅馆方向走去,经过一家店铺时进去买了一副西洋棋。这晚直到深夜,他都在琢磨不用波古留波夫牺牲两个城堡的方法打败阿廖辛。他想念多夏狄斯,取出旧眼镜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