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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利亚纳的见闻

第九章 亚马孙河流域 奥雷利亚纳的见闻

想要重建前哥伦布时代的历史,最大的困难在于那段历史中各种声音的缺失。中美洲民众遗留下来的文字正在逐渐揭示他们当年的秘密,然而在其他领域,书面语言的缺乏给今人留下了一片寂静。诚然,人们能够在美洲原住民口口相传的传统中探寻诸多往事的种种迹象,但与这些传统更为相关的是古人对永恒真理的解释,而非新闻与历史的细节。人们从《圣经》中获益颇丰,但教授们在教古代中东史的时候,必须审慎地对其加以利用,并以其他资料作为补充。同样,流传至今的印第安知识有助于阐释历史,然而其绚丽的光芒只能间接地照亮探索之路。要想理解古代印第安人的生活,人们就不能对第一批目睹他们的文化人(欧洲冒险家、寻宝者与传教士)的记述视而不见。

作为历史资料,殖民时期的报告绝非尽善尽美之作。报告的著述者往往是其写作对象(印第安人)的敌手,他们的语言能力通常有限,而且几乎总是有着与设身处地描述当地民风大相径庭的动机。其中一些人撰写报告是为了发展自己的事业,而另一些人是为了谋取政治利益。然而正因如此,人们不能对这些编年史立即采取弃之不理的态度。在谨慎使用的情况下,它们能够起到确证作用,甚至还可以产生启发性的影响。

亚马孙地区第一份书面描述的作者加斯帕尔·德·卡瓦哈尔(Gaspar de Carvajal)就是一例。几乎从其发表之日始,这份记述就因其失实的内容以及自私自利的描述手法而遭到痛斥。1500年前后生于西班牙城镇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卡瓦哈尔加入了多明我会[1],而后前往南美洲,向印加人传教。他于1536年抵达当地,这时阿塔瓦尔帕政权已经覆亡了4年。时任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皮萨罗正在认识到,为了避免无法控制的暴力的横行,他必须让自己的手下随时忙碌起来。最臭名昭著的捣蛋鬼之一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贡萨洛·皮萨罗(Gonzalo Pizarro)。当时,西班牙征服者的社群正在纷纷议论着“黄金国”(El Dorado)的故事,据说有一位坐拥万金的当地国王,会在一年一度的仪式上用金粉涂遍自己全身,继而到一座特殊的湖泊里把这些光灿灿的涂料冲洗掉。数百年来的黄金浴,使金粉覆盖了湖底。一整座湖泊都是金子!这个故事对21世纪的人们来说荒谬至极,但当年的贡萨洛·皮萨罗却不这么看。此时,他已经协助攻取了一个充斥着各种珠宝和贵重金属的帝国。当他决定前去寻找“黄金国”的时候,弗朗西斯科给予了鼓励——他几乎是把贡萨洛推出门去的。1541年,贡萨洛率领由200到280名西班牙士兵(各方记载略有差异)、2000头猪以及4000名高地印第安人(他们实际上是奴隶)组成的远征军,离开了安第斯高原城市基多(Quito)。加斯帕尔·德·卡瓦哈尔以神父的身份陪同这支部队远征。

贡萨洛这次堂吉诃德式的寻宝之旅很快就沦为一场灾祸。由于对“黄金国”的所在方位一无所知,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安第斯东侧山麓地带一路跌跌撞撞。当时那里和现在一样,都是大片的密林原野。由于重山可以捕捉到亚马孙地带风中的全部水分,这里既险峻又潮湿。它同时还有着极强的活力:昆虫遍地,炙热潮湿,时刻处于由藤本植物和树枝编成的席子的遮蔽之下。远征军的多数马匹在短短几周内接连死去,马蹄也在沼泽地里慢慢腐烂。而大多数印第安劳工也同样精疲力竭,最终倒在了这片炎热潮湿、海拔比其凉爽的山间故土要低12000英尺(约3658米)的土地上。在失去他们的驮畜、其他动物和人力之后,西班牙征服者煞费苦心地拼凑出了一条简陋的船,把自己的枪支和重型装备都放在船上,沿纳波河顺流漂下。纳波河是亚马孙河的一条上游支流。与此同时,兵士们沿河岸艰难行进(这一段路程与纳波河平行,但更为艰苦)。

森林越来越密,居民也越来越少。他们不久就发现自己形单影只了。威廉·H.普雷斯科特在《秘鲁征服史》里写道:“水面没有半丝涟漪。除去荒野中的暂住者、笨拙的蟒蛇和在河边取暖的、令人侧目的鳄鱼,见不到任何其他生命迹象。”在没有印第安村落,无法劫掠物资的情况下,远征军耗尽了食物储备。他们周边的森林可以提供充足的食粮,但西班牙人不知道哪些植物是可以食用的。相反,他们吃掉了所有随团带来的活猪,之后又开始吃狗,再之后干脆打算叉蜥蜴来吃。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贡萨洛·皮萨罗的表弟兼副手弗朗西斯科·德·奥雷利亚纳(Francisco de Orellana)此前听闻过关于纳波河更深处某个富裕村落的模糊传说。他建议由自己率领部分远征军前去探路,试试看能否获取一些给养。皮萨罗同意了,于是1541年12月26日,奥雷利亚纳率一支59人的队伍,驾驶着远征军那艘珍贵的船出发了,卡瓦哈尔正是这支队伍的成员之一。

奥雷利亚纳率众沿纳波河而下。在跋涉9天、行军600英里(约966千米)后,他发现了一些可以补充食物的村庄,他将这个群体称为奥马瓜(Omagua)。他的手下在狼吞虎咽之后,开始考虑自己的选择。他们不愿把这些物资装箱,驾船运回给贡萨洛·皮萨罗以及远征军的其余人等,因为逆流划行会很困难,而且他们也深知沿途找不到可供充饥之物。奥雷利亚纳决定让饥肠辘辘的贡萨洛听天由命,而自己则驾船来到河口,他正确地判断出此河最终是流入大西洋的(他同时也错误地相信,这条河并没有多长)。

卡瓦哈尔认识到,贡萨洛如果侥幸活命,必将把奥雷利亚纳的行为视同谋逆。他毅然承担起了撰写为其辩驳的文档记录的任务。他的成果是一份“证明”抛弃贡萨洛的举措纯属不得已而为之的记述。为了满足西班牙的法律要求,奥雷利亚纳表明他宁可辞去自己临时指挥官的职务,也不愿离开贡萨洛。卡瓦哈尔声称,队员们随后“以上帝的名义……以十字架的名义,以四部圣福音书的名义”起誓说,他们希望奥雷利亚纳以领袖的身份回归团队。在重压之下,奥雷利亚纳只得接受了这一职务。他们而后又建造了第二艘船,并乘船顺流而下。

他们对贡萨洛反应的顾虑是合乎道理的。在奥雷利亚纳率队离开半年后,远征军的余部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进入基多。贡萨洛也在其列。他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直接要求逮捕并处决奥雷利亚纳。贡萨洛说,奥雷利亚纳不仅带走了远征军唯一的船只、绝大多数独木舟,还从自己饥肠辘辘的手下那里拿走了一些武器,这体现了“不忠之人的最大残忍”。

与此同时,奥雷利亚纳及其部属花了5个月的时间,沿亚马孙河漂流而下。卡瓦哈尔记录了这段征途的每一个时刻。他们的周边环境居然未能使其产生敬畏之心,这是不可思议的。亚马孙河比欧亚两大洲的任何一条河都要大得多,贮存着全球五分之一的地表淡水。其岛屿的面积大可敌国,水中漂浮的植被的面积可与岛屿相比。在亚马孙河的众多支流中,有五六条支流放诸任何其他地方都会是举世闻名的河流。从流入大西洋的河口处上溯1000英里(约1609千米),这条大河依然颇为宽广,当处于高水位时,河的另一侧只是地平线上一条隐隐约约的黑线。渡船要开半个小时,才能完成横渡。远洋船可以一路驶至位于河口上游2300英里(约3701千米)的秘鲁的伊基托斯(Iquitos),那里是世界上最深入内陆的远洋港。

卡瓦哈尔对兵变审判的可能时常牢记于心,因此对异乎寻常的周遭景致着墨甚少。相反,他着重描述了奥雷利亚纳率部独行的价值和必要性。从今人的角度看来,他的论据捉襟见肘。他的主要理由有三:第一,奥雷利亚纳实属被迫(见上文);第二,团队成员尊奉圣母;第三,他们沿途备受折磨。事实上,最后一个理由并非编造。在卡瓦哈尔的笔下,病痛和饥饿是彼此交替的。以下是一段极为典型的回忆:“我们以马鞍的坐垫和鞍桥上的皮子为食,更无须提鞋底,甚至还有整只整只的鞋子。除去饥饿本身,更无其他酱料。”

亚马孙流域的传统鸟瞰视角:无边无际的、未受人类影响的森林。这片森林的确存在,但是人类长期以来一直都是其主要组成部分之一。

奥雷利亚纳部众与河边居民的相遇经常发生,对方往往敌意颇盛。沿河穿过原住民领域,就像穿过愤怒的蜂群。得到战鼓声和通信员预警提示的印第安人,在树后和隐蔽的独木舟里静候这些访客的到来。远征军甫一出现,他们就毒箭齐发,随即全身而退。再向下游走几英里,等待他们的是又一群印第安人和又一波袭击。在向当地人索要粮食以外的时间里,远征军在每一座村庄都进行了尽可能深入的侦察。尽管如此,还是有三名西班牙人死于战事。奥雷利亚纳自己也面中一箭,导致一目失明。

卡瓦哈尔在记述中极少提及这些为了杀死他们而殚精竭虑的当地民众。在篇幅不长的文字里,他描绘了一片人口众多、繁荣兴盛的热土。在接近如今秘鲁与巴西交界地带时,他记录道:“我们发现自己走得越远,人口就越稠密,土地也就越好。”其中一段长达180英里(约290千米)的地界内“人烟熙攘,村村鸡犬相闻”。再往下游行进,他们遭遇的印第安群体坐拥“诸多大型居民点,乡间景致怡人,土地肥沃”。在这些群体驻地的更深处,依然有着人烟稠密的村庄(“我们某日曾途经20多个”)。在另外一处,卡瓦哈尔还目睹了一座“横跨5里格(当时的长度单位,1里格约合4千米),房屋之间无有间隙”的居民点。

在距海边400英里(643.7千米)左右的塔帕若斯河口附近,奥雷利亚纳麾下的乌合之众见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印第安居民点,其民宅和花园在河岸边绵延100多英里(超过161千米)。“从河边向内陆进发,隔着一两里格的距离……能望见极大规模的城市。”前来迎接西班牙人的,是一支由4000多名印第安人组成的水上大军,他们乘坐200艘独木战船而来,每艘战船上搭乘了二三十人。另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站在河南岸的陡岸之巅,同步挥舞着棕榈叶,从而制造出类似于足球场人浪一般的声势,显然这在卡瓦哈尔的眼中不仅古怪,而且令人不安。这样的场景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而他也立刻记录了一些细节。印第安士兵们身着鲜艳的羽毛斗篷,搭乘大型独木舟向西班牙人不断靠近。在独木舟舰队后面,是一支由喇叭、管乐器和三弦琴组成的水上管弦乐队。当音乐奏响的时候,印第安人发动了攻击。西班牙人利用令对方大吃一惊的火器,才给自己创造了逃生之机。

1546年,奥雷利亚纳死于第二次前往亚马孙地区的失败的航行期间。而卡瓦哈尔成了利马一位小有名望的神父,并在80岁时安详离世。奥雷利亚纳的旅程和卡瓦哈尔的记述都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实际上,卡瓦哈尔对这次旅程的记述直到1894年才正式出版。世人对此缺乏关注,部分是因为奥雷利亚纳并未征服什么,他只是毕生都致力于此,然而另一部分原因是,极少人相信卡瓦哈尔对亚马孙地区的描述。

这种怀疑论的主要原因,是他曾经臭名昭著地声称,西班牙人在沿河行军走到半路时,遭到了一群上身赤裸的高个儿女子的袭击。他写道,她们作战凶狠,结群居住,社群内没有男性。卡瓦哈尔解释说,当这些“亚马孙人”想要繁衍后代的时候,她们就去俘获男性。而她们在“做完这件怪事”之后,还会把被绑架者遣送回家。卡瓦哈尔同时郑重警告,任何在此突发之举的诱惑下意图独自前往亚马孙地区的男子,必定会“去日是童身,归时已苍颜”。这个荒唐的故事被人们视为卡瓦哈尔不可信任,奥雷利亚纳也信仰不坚的证据。在卡瓦哈尔完成其手稿后不久,历史学家弗朗西斯科·洛佩斯·德·戈马拉就挖苦说:“一派胡言。”

自然科学家们尤其不愿接受卡瓦哈尔对亚马孙地区的描述。对生态学家而言,这片南美洲的大型热带雨林曾经是,现在也依然是全球规模最大,也最为原始而古老的无人地带。作为伊甸园一般的地区,它几乎没有受到人类的任何影响。这些科学家认为,受到此地气候恶劣、土壤贫瘠、蛋白质缺乏等因素的限制,亚马孙河流域从未存在过,也永远不可能存在大规模社会。因此,亚马孙河流域也就不可能如卡瓦哈尔笔下描绘的那样,是一个人头攒动的所在。

随着人类学家增进了对田野调查不确定性的了解,他们开始以更为友好的态度审视卡瓦哈尔的记述。杜兰大学的人类学家威廉·巴利(William Balée)对我说:“那些亚马孙人可能并不是他凭空捏造的。他有可能看到了女性战士,或者他相信是女性的战士。如果他曾经向印第安人问及这些人的情况,那么他可能误解了他们的答复,要么就是他正确理解了他们的意思,但未能理解这些人只是在跟他开玩笑而已。我们如今知道,人种学颇为复杂,是很容易出错的。”

更为重要的是,那些重新评价北美洲及中美洲原住民文化对周遭环境影响的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也不可避免地转向了这片热带雨林。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开始相信,亚马孙河流域也同样留下了其初始居民的印迹。这些科学家认为,如今的亚马孙雨林绝非挂历上所描绘的那样,是亘古未变、已绵延百万年之久的荒野,而是自然环境与人类历史互动的产物,而这里所说的人类,正是卡瓦哈尔笔下人口众多、历史悠久的印第安社会。

此等见解激怒了很多环保主义者和生态学家。活动人士警告说,亚马孙河流域正在迅速滑向巨大灾难,因此对其的保护必须成为国际社会的首要任务之一。环保主义者说,推土机随时等待着摧毁这片全球最后的大面积野生净土之一,在这时声称大量人口曾在此居住千年之久,是极不负责任,甚至近乎不道德的做法,因为这等同于给开发商开了绿灯。

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对此反驳说,亚马孙地区不是蛮荒之地。无知地声称它是蛮荒之地,反而会恶化活动人士希望治愈的那些生态顽疾。这里的印第安社群与其散布美洲其余各地的同胞一样,在经营与改善其环境等方面都积累了非凡的知识。研究人员说,环保主义者否认这些行为的可能性的做法,或许会加速而非停止森林的衰亡进程。

[1]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亦译为道明会。——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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