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医生的学徒
透过酒吧窗户望去,均图拉太空港一望无际,污迹斑斑的粉色天空下,铺位、发射架和散热片犹如一个个小方块。空气中充满了尚未熄火的驱动器散发出的辐射。这甚至不是一个值得参观的地方,更遑论定居于此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说。
飞船技师看了看我的全部资产,嗤笑道:“这些都不够你到内皮尔带,孩子,更别说去弗罗洛沃了。”
“我只剩这些了。”
“这样的话,那也许你该花几个月在这里干点活,攒够搭飞船的钱。”
跟其他大多数人一样,飞船技师也是个超太空人。他转身离开,伴随着伺服系统驱动外骨骼发出的呜呜声。
“等一下,”我说,“请稍等一下……就一小会儿。也许这个能有点用处。”
我从外套里抽出一个黑色包裹,将上面包裹的布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的东西。飞船技师,也就是霍罗格技师伸出一只金属手,掂量了一下他的战利品。他的护目镜发出咔嗒一声,完成了聚焦。
“非常邪恶,”他赞赏道,“我听说有人用同样的枪袭击了快乐杰克。”他猛地看向我。“也许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面不改色道,“这只是个传家宝而已。”
这个所谓传家宝是一杆骨枪,采用卡拉什帝国的技术制成,非常古老,就连安全系统也很难监测到。现在,这种东西已经不多了,所以它花了我很多钱。它可以利用声波效应,粉碎人类的骨头,将其化为齑粉。它在三秒之内便能做到如此。之后,受害者体内,任何骨骼均不复存在。
这样的状态下,人当然活不了多久,但也不会立刻死去。
“他们说,诀窍在于不要对着颅骨射击,”霍罗格若有所思道,“因为若能留有足够的颅骨,就能让受害者保持意识上的清醒。如果你还想要奚落他们,也可以留下他们的听力。人们经常会忘记,耳朵里也有几块小骨头。”
“这枪你要还是不要?”
“单单看到它,我就已经惹上麻烦了。”他将枪放回包裹里。“但这枪着实不错,而且还是常温的。这个也许还值点钱。叶尔加瓦曾经有个不错的古董武器市场,也许现在还有。”
我兴奋起来,说:“那么,你能给我个铺位吗?”
“我只是说它能值点钱,孩子。我可以给你一个铁娘子号的铺位。”
我感觉到快乐杰克的手下已经向港口进发,开始紧急搜寻了。他们搜到这个酒吧并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如果你能带我去弗罗洛沃,我就带上它。”
“也许我们不去弗罗洛沃,而是去巴夫峡,或者贝尔特拉球。”
“都差不多,只要能让我离开莫克默就可以。”
“给我看看你的手。”在我同意前,霍罗格的机械手就握住了我血肉构成的双手,他以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温柔态度展开我的手指。“你从未做过粗活和累活,是吗?但你的手指长得很好。你的手眼协调度好吗?没有神经运动并发症吧?麻痹症呢?”
“我各方面都很好,”我说,“无论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能学。”
“我们的外科医生泽尔需要一名助手。工作内容主要是体力劳动,你觉得你可以胜任吗?”
快乐杰克的人现在更近了。“我可以。”我说。这个时候,只要能离开莫克默,让我干什么都行。
“铁娘子号上没有休眠舱,整个旅程你都会处于体温正常的状态。主观时间两年半,或者大约三年之后,我们会进行下一次降轨。一旦泽尔开始训练你,他就会希望你能一直待下去,而不是在下一个港口就下船。假如他找不到下一个拥有像你一样的双手的助手,你可能就要在铁娘子号上待四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现在听起来还很好吗?”
不好,我心想。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还是愿意。”
“既然如此,二十分钟内到停泊飞船的九号码头,到时,我们将在那里进行升轨。”
***
我们按时升轨了。
在航天飞机上,我并没有看到铁娘子号的全貌,我只大约看出它与其他停靠在莫克默附近轨道上的飞船相差不大,都是野兽派的灰色圆柱形,磁场通风口的装甲前端突出,到后面的驱动器组件那里逐渐变细。通信齿轮、散热片、对接装置和模块化集装箱沿着飞船内沿的柔和曲线环绕一圈。由于无数次执行近光速的运输航程,船体已经伤痕累累,船体大部分地方都有严重的焦痕和撞击坑。
航天飞机只将我和霍罗格载至码头。登上飞船后,霍罗格还没来得及将我介绍给其他船员,甚至还未等我见到那位我即将担任其助手一职的外科医生,铁娘子号便起航了。
“比我想得还要快些。”我说。
“这是抱怨吗?”霍罗格问,“我还以为你想尽快离开莫克默呢。”
“不,”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很高兴我们现在就起航了。”我边走边扫过墙上的仪表盘。“飞船运行得很平稳,跟我以为的不太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只使用了系统内的引擎。”
“是驱动器有什么问题吗?”
“在离莫克默或者其他行星很远之前,我们是不开启驱动器的。我们在飞船上很安全,生活舱的防护系数也很高。但在外面,你正对着的是蟹状星云脉冲星这一侧最强的磁场。像你这样的血肉之躯,倒不会受多大伤,但我们就不一样了。”霍罗格握起拳头,将指节放在自己镀金的头盖骨上。“像我这样的超太空人,还有你在登船时,或是在其他任何太空环境中遇到的超太空人,我们是不一样的。就像这样……距离驱动器不足一千公里时,我们体内的金属便开始变热。这是一种感应式加热,我们将从内到外沸腾起来。这便是我们不启动驱动器的原因,它根本不在这附近。”
“抱歉。”我意识到自己触及了超太空人的痛处。
“我们会在合适的时机开启它。”霍罗格敲击着墙上其中一个仪表盘说,“那时你便能感觉到这个‘老姑娘’的颤抖了。”
去见外科医生的路上,我们碰见了铁娘子号上其他威名赫赫的船员,但没有一人是霍罗格觉得适合引见给我的。即使以我在太空港口附近见过的超太空人作为评判标准,这里也可以算是怪胎大集会了。一个总是咧着嘴咯咯笑、牙齿参差不齐的头,插在一个显然源于清洁机器人的生命支持机械中,本该是腿或者轮子的地方,换成了多个旋转的刷子。他一边移动,一边清洁身后的地板。还有一个女人在路过我时,傲慢地瞥了我一眼。她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只是头的上半部分是一个玻璃圆顶,里面还有个嘀嗒作响的太阳系仪,发光的行星珠子绕着明亮的恒星灯不停转动。她走过时,用一只手在腹部的凸起处揉了揉。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她的大脑已经换到腹部去了。还有一个男人,他的外骨骼与霍罗格类似。但是,他的情况略有不同,他的外骨骼架之下只残留很少的血肉之躯,就像被太阳晒干的虫子一样。他的四肢就像一股股绳子,头则像一块被踩扁的烂水果。“所以,你就是新来的助手。”他说。他的嗓音就像是一个快要被勒死的人勉强发出的声音。
“如果泽尔同意,”霍罗格回道,“那么他就是了。”
“如果泽尔不同意呢?”在确定其他人听不到我们的对话后,我问道。
“那我就再给你找点别的事做,”霍罗格说,“这里有很多工作,在……”他突然顿住了,就好像本打算说点什么,但及时收住了口。
之后,我们见到了泽尔。
泽尔住在飞船正中间一个无窗的舱室里。霍罗格与我到达他的舱室时,他正在治疗一个病人。笨重的外科手术机器掩住了手术台、手持灯、操纵器以及装有倒钩、外表野蛮的切割工具。
“这位是新助手,”霍罗格说,“他有一双好手,所以至少试一下,让他多留一阵子。”
泽尔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他是一个体形壮硕的秃顶男人,脖子很粗,下巴坚韧。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机械痕迹,就连他左眼上的近摄护目镜也是外戴式的,并没有植入体内。他肌肉发达的赤裸胸膛上围了一条硬质皮围裙,全身都是汗水和油渍。
他声音低沉:“这就是只小狗崽子,霍罗格先生,我要的是个人。”
“求人办事就不能挑三拣四了,泽尔,这就是我能给你的。”
泽尔从桌子上站了起来,抿起嘴唇端详着我。他将右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将左手伸向其中一台外科手术机器锈迹斑斑的那一侧,推着它顺着履带向后移动。地上碰巧躺着一具尸体,他跨过尸体,靴子跟恰好擦过尸体的胸膛。
泽尔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伙子,你叫什么?”
“彼得。”我一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得那么紧张,一边说道,“彼得·范德里。”
泽尔将护目镜推上去,固定在前额处。
“你的手。”
“什么?”
泽尔咆哮道:“把你那双该死的手给我看看,小子!”
我走近了一些,伸出双手。泽尔认真研究了一会儿,他比霍罗格检查得更彻底,也更有章法。他查看了我的舌头,检查了我的眼睑,然后凝视着我的眼睛。做这些的时候,他始终带着点轻蔑,下垂的嘴角也始终没有抬起。与此同时,我一直在试图忽略躺在手术台上的半人形物体,很显然它是活的,而且还在呼吸,这有点吓人。这个物体的躯干与臀部及腿部完全分离了。
“我需要一个新助手。”泽尔告诉我,他踢了踢地上的那具尸体。“我一直试图用这个半机器人搞定,但今天……”
“你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是不是?”霍罗格问。
“别管我的脾气。”泽尔警告道。
“半机器人不是树上长的,泽尔。它们并不是取之不尽的。”
泽尔重新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的双手非常稳,你觉得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我喉咙干涩,双手颤抖。“霍罗格技师似乎认为我能做到。”我伸出双手,希望他没有注意到我的颤抖。“我的手也很稳。”
“稳是必须的,但你有勇气完成剩下的部分吗?”
“我见过更糟的。”我扫了一眼病人说。虽然是今天才见到的,我心想,在我将快乐杰克那流着脓水的尸体弃之不顾时。
泽尔冲着霍罗格点点头,说:“你现在可以走了,霍罗格技师。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请让船长推迟启动驱动器,等我完成这个手术,行吗?”
“我会尽我所能。”霍罗格说。
泽尔利落地转向我,说:“我弄了一半了,这你从病人的状态就能看出来。现在的情况已然恶化。接下来,你要辅助我完成这台手术。如果一切圆满结束……好吧,先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他嘴角轻蔑的笑变成了一丝微妙而严厉的微笑。
我跨过已经停止运行的半机器人。众所周知,超太空人大多会使用半机器人做一些粗活,但亲眼看到这一场面是另一回事。在很多世界里,将罪犯切除脑叶后当作奴隶劳工使唤是合法的。这些罪犯会从死刑中幸免,接受一台神经外科手术,植入一套物件,它们会变成傀儡般的存在,做些简单的差事。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问道。
泽尔将护目镜推回原位,固定在左眼上。
“先做到直视病人吧,小伙子。”
我强迫自己接受台面上的一摊血肉。那东西被分成了两半,骨肉与神经系统已经是一片狼藉,与喷薄而出且断成两截的塑料和金属线纠缠在一起,粉色的动脉血液和呈现化学绿色的气动流体混在一起。手术使用的机器年代久远,来历不明。在泽尔的手术室里,最新的东西都得有上千年历史了。
泽尔拿起一节胸线的末端,说:“我要试着将这根胸线插进去,届时会遇到很大阻力……半机器人在这一步不断出错,我想你能做得稍好些。”
我接过胸线的末端,它在我手指间滑来滑去。“我不应该……先洗一下手,或者怎么样吗?”
“只管拿着线,感染什么的是你最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是在担心我自己。”
泽尔弄出一阵轻微的机载干扰台侦察器声,就好像有人想咳嗽时清嗓的声音一样。“这也不用你担心。”
我尽了最大努力去做。我们将胸线插了进去,然后挪到另一个位置进行下一个步骤。泽尔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一边下令,一边用那只没戴护目镜的眼睛看着我,将我手上的每一个失误和每一次颤抖都收入眼帘。他时不时将手伸进围裙上的宽皮兜里,掏出一些新的刀片或工具。一台履带式机器人时不时会过来,拿走一些设备零件和死肉,或用托盘带来一些干净的东西。手术过程中,这台履带式机器人有时也会爬过来帮忙。此时,我惊恐地注意到,它的双臂末端,是一双完美的人类女性的手,手指纤长、洁白如雪。
“镊子,”泽尔说,“激光手术刀。”或者有时候他会说:“烙铁。”
“这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问。我觉得自己应该对手术多表现出一些兴趣,而不是表现得像一个半机器人一样。
“握住这个向下切。”泽尔完全无视了我的问题。“切这里,现在打个结,系紧。天啊,小心。”
过了一小会儿,驱动器启动了。我突然感到一阵推力,毫无缓冲,更毫无预警。地板剧烈摇晃,工具也从托盘上掉了下去。泽尔滑倒了,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半个小时的工作都白费了,他用一种古老的贸易语言咒骂着。
“他们启动了驱动器。”泽尔说。
“我以为你要求……”
“我的确要求了。现在冲这里加压。”
虽然船体已经晃得不成样子,但我们还在继续工作。驱动器并不平稳,泽尔说:“一开始总是很颠簸,等磁场稳定下来就好了。”由于一直弯着身体在手术台上工作,我的后背开始疼痛。不过,经过感觉长达好多个小时的工作之后,我们成功了,分离的两半身体被重新拼合起来,骨肉相融,并开始愈合。
在将病人缝合完成,重新启动并恢复意识之后,泽尔轻声对那个人讲着话,回答他的问题,并时不时点点头。而我揉了揉我的背。
“你会没事的,”我听到泽尔说,“暂时不要搭乘货船升轨。”
“多谢。”那个超太空人说。
那人从手术台上起身,他再次恢复了完整,或者说,就像他以往一样完整。他僵硬地走到门口,摸了摸自己愈合的伤口,那震惊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走下手术台一样。
“还没有看上去那么差劲。”病人走了以后,泽尔对我说,“做我的助手,你还会看到更糟的。”
“你是说你会让我留下来吗?”
泽尔捡起一块油乎乎的抹布,冲我扔了过来。“不然呢?把自己弄干净,我带你去你的舱室。”
***
我得到了一份工作,而且这份工作帮我离开了莫克默。虽然为泽尔工作可能会很可怕,但我还是不断提醒自己,这可比对付快乐杰克的手下要好多了。事实上,一切也没有我本以为的那么糟。虽然泽尔一开始非常粗鲁,但他后来逐渐放开了,他开始待我……虽不是完全平等,但至少是对待一个有前途的学徒的态度了。我犯错时他会呵斥我,但在我做得不错的时候,他也会肯定我。比如,当我将伤口缝合得很好时,或者在植入神经植入物的过程中没有损伤过多附近的脑细胞时,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的嘴角会微微抬起,或稍微点一下头表示对我的努力的赞赏。
我后来才知道,泽尔其实很乐于跟铁娘子号上的其他船员保持一种不算愉快的关系。可能飞船上的外科医生都是如此吧。他们待在那里,是为了让船员保持健康。他们的大多数工作本质上都是良性的,治疗小病,开些有助于康复的药物和饮食药方。但有些时候,他们也得做些难以言喻的事情,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没人能脱离外科医生的控制范围,就连船长也一样。如果有船员需要做手术,那就必须得做,即便泽尔和他的半机器人必须得拖着那个人,听凭他尖叫踢打着上手术台。
不过,大多数事故都发生在入港时段。而现在,我们还在飞行中,正将星际间的气体吸入喷射机的磁场里,并无情地攀至接近光速。因此,泽尔的工作多是些小手术和小治疗。数日过去后,甚至不再有人需要接受治疗。在这段时间里,泽尔让我在半机器人身上练习,完善自己的技术。
霍罗格说过,我会在船上待两三年。如果泽尔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我,这个时间可能还要更久。但现在只过了一周,我就感觉好像被判处了在铁娘子号上的终身监禁一般。但我告诉自己,我会坚持下去。如果情况变得无法忍受,那么我会在下一个停靠的港口下船。
在此期间,我在我被授权的范围内尽可能地熟悉了我的新家。铁娘子号上的大片区域都是禁地:船尾的舱室据称放射性过大,而船头则不对我这样的低级船员开放。我从没见过船长,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剩下的区域仍然包括了一系列迷宫一般的房间、走廊和储藏室,我可以在下班时间去那些地方闲逛。有些时候,我会跟其他船员擦肩而过,但除了霍罗格,我从未在白日里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泽尔告诉我不用在意这些,因为我是为他工作的,所以别人就一直会将我看作屠夫的孩子。
那之后,我便于恐惧中隐隐产生了一丝骄傲,我尊重泽尔,并对自己的工作乐在其中。其他船员可能会厌恶我们,但他们同样需要我们。我们的刀子给了我们力量。
半机器人就不一样了,它们既不害怕我们,也不钦佩我们,只是单纯以机器的方式即时遵从我们的命令,完成我们想要它们完成的工作。它们不具有多余的人格来感受情绪。不管怎样,这就是我听说的事,但我仍心存疑惑。铁娘子号上共有九个半机器人:五名男性、四名女性。看着它们呆板、犹如梦游的脸庞,我不禁猜测,它们以前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当然,它们肯定都曾被判死罪,所以才会被改造成半机器人,但并非所有行星都是以同样的标准定义死罪。
我知道有九个半机器人,且只有九个,因为它们会定期进入泽尔的房间,接受控制电路的细微调整。我认识它们的脸,并能在它们走进房间时认出它们笨拙蹒跚的步态。
但是有一天,我见到了第十个半机器人。
泽尔派我去为他的一台半机器人收集要用来替换的零件。但我转错了一个弯,然后下一个弯又转错了,等我意识到自己迷路迷得多么离谱时,我已经到了铁娘子号上的一个陌生区域。我一开始还保持着冷静,希望能在二十到三十分钟的随机尝试后,找到一条认识的走廊。
但是没有。
三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后,每条走廊都比之前的看起来更陌生,我开始慌了。墙上没有标记,没有导航控制台,也没有彩色指示箭头。飞船的深色结构似乎在我经过之后重新做了调整,扰乱了我重新定向的企图。在我发觉自己的处境出现危机之后,我由恐慌变成了恐惧。我可能在找到回去的路之前就饿死了。铁娘子号非常大,但活人很少。如果他们没什么理由来巡查这些走廊,那么等他们找到我的尸体时,可能都过去好几年了。
我又转了一个弯,看到了另一条不认识的走廊,我的内心更加绝望了。但是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头顶刺眼的灯光只照亮了她的脸和肩,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都隐藏在暗处。但我可以从她的衣领认出来,她的穿着与其他半机器人一样。我也能依稀看出,她长得很漂亮。半机器人一般会被剃成光头,以便开颅。她却留有全部的头发,虽然看起来油腻粗糙,像老树的枝杈一样纠缠着,但那确实是头发。头发下面,是一张半明半暗的杏仁脸。
一开始她背对着我,向着更暗的地方行走,即将转过走廊的拐角。
“等一下,”我喊道,“我迷路了!需要有人给我指一下出去的路!”
半机器人从不说话,但它们理解语音指令。这个女孩本应立刻服从我的命令,但她突然拖着脚跑了起来。我听到了她的鞋子在地板上刮擦的声音。
我追着她,在她到达下一个走廊的尽头前轻松赶上了她。我抓住她的左臂,迫使她看着我。
“你不该逃跑,我只是想知道如何从这里出去。我迷路了。”
她顶着一头硬邦邦、打着结的头发看着我,问:“你是谁?”
“彼得·范德里,外科医生的助手。”我理所当然地回道,然后猛地皱起眉头。“你说话了,你不应该会说话。”
她抬起右臂,袖子滑了下来,露出一只粗糙的机械手。这个爪形的附件被移植到她的前臂上,用一个黑色的带子牢牢固定住。我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她要打我,但很快我便意识到,她只是做了一个人类才会使用的手势——她用她的机械手指碰了碰头部。
“我……说话。还……有残余的东西。”
我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显然,有些半机器人被允许保留一些心智。大概是因为这些半机器人要从事的工作更加复杂,需要具有一定程度的沟通能力。
但为什么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她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照顾。”她揉了揉脸,就算是这样简单的对话,她也表现得很费力。“它们。让它们……工作。”
“什么意思?它们?”
她冲着我们身后伸了下头,朝着被金属覆盖的墙壁说:“它们。”
“驱动器吗?”我问。
“你……现在走。”她冲着我追来的路点了点头。“第二个……左转。第三个右转。然后你……就认识了。”
我放开了她,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抓着她的左臂,而且抓得很紧。这时我才看到她的双手已经被替换成了金属制成的机械。我抖了一下,想起泽尔手术室里那台外科手术机器上的那双人类女性的手。
“谢谢你。”我轻声道。
但在我离开前,她突然伸出左手,用机械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用手指触摸我的皮肤。“血肉。”她像着了迷一般。“仍然是。”
“是的。”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躲开她冰冷的触摸。“泽尔说他很快要将一些机器植入我体内,来帮我更好地完成手术——并非不可逆转的那种。他说过,但是他还没做。”
为什么我会跟她如此直率地交流?因为她是个女孩。而我上一次看到长相类似人类的人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何况她还是一个美人。
“别让他做,”她急切地说,“别让。坏事即将发生。你现在很好。你保持就好。”
“我不明白。”
“你保持血肉之躯。保持,然后下船。尽快,在坏事发生前。”
“我该怎么下船?我们在星际空间里!”
“你的事,”她说,“不是我的。”
然后她转身离开,她工作服的袖子垂了下去,遮住了她的手。
“等一下,”我在她身后叫道,“你是谁?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停下僵硬的步伐,回头看着我,说:“我的名字……没了。”她的眼睛在暗处疯狂闪动。“第二个左转,第三个右转,现在走吧,彼得·范德里。现在就走,然后下船。”
***
那项任务开始时,我和泽尔正在进行一个小手术。铁娘子号晃得就像被敲响的钟。“天啊。”泽尔丢开他的烙铁。“这是怎么回事?”
我捡起烙铁,用砂纸摩擦其顶端,直到它再次发亮。“我以为驱动器的磁场已经稳定下来了。”
“我感觉这不像是磁场震荡,更像是遭到了袭击。给我烙铁,我们要在事态恶化前把这个缝合好。”
“袭击?”我问。
泽尔严肃地点点头,说:“也许是另一艘飞船,他们盯上了我们的货物。”
“你是说,空盗?”
“是的,孩子,空盗。你也可以这么叫。”
船体继续震荡,与此同时我们在尽力收拾病人。泽尔拿起一个对讲机,将一根杆状物弯向嘴边,和其他船员通话,然后他转向我,说:“这是袭击,就像我推测的那样。事实上,我们这几周一直在试图逃脱另一艘飞船的追击,可为什么没人想到要告诉我一声……”泽尔沮丧地摇了摇头,就像他曾指望别人告诉他一样。
我们距离船体外壁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撞击声响彻四周,就好像在隔壁一样。我不禁想,撞向铁娘子号的炮弹怕是直接打在了它本就伤痕累累的船体上。“我们能坚持多久?”我问。
“跟我来。”泽尔将护目镜推到前额上。“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个强化过的观察球舱。近距离看到这样的战争的机会可不多,你可得抓住机会。”
泽尔语气中的一些东西吓到了我。他对手术被中断一事很是恼火,但对我们正被另一艘飞船袭击这一点,他倒不是特别惊讶。
泽尔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带着我进入观察球舱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个自从我在走廊上见过那个女孩之后,已经在脑海里盘旋了长达几周时间的问题。既然现在他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敌袭上,那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过多地纠结于我的问题。
“泽尔……我们刚才在做手术的那个半机器人……”
他转过身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们能对它们的大脑做这么多事情——放东西进去,取东西出来——这似乎很有趣。”
“说下去。”
“我们从没赋予它们语言能力,这一点很有趣。我是说,它们能理解我们的意思——如果它们也能说话,那会不会更简单一些?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能知道它们明白我们的指令了。”
“语言模块太贵了。船长有一个,但那是因为他的语言中心被一根船体桅杆摧毁了。”
“我不是在说机械模块。”
泽尔停住了,他再次回头看了看我。飞船晃动着,发出隆隆响声。远处传来紧急警报的声音,一个机械的声音传达了警报信息。然后我听到了空中通信被中断的尖锐声音。
“那你是在说什么?”
“为什么我们一开始要取出它们的语言中心?我是说,为什么不保留它们的语言中心呢?”
“孩子,我们一接手半机器人,就将其语言中心拿出来了。而且一旦取出语言中心,我们就没办法再把它放回去了。”
脚下的地板还在晃动,我靠着舱壁稳住身体。“那么,它们都是那样吗?”
“除非你知道别的可能。”泽尔怀疑地探究着我。“等一下,你提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你见过她,对吗?”他慢悠悠地说。
“她,泽尔?”
“你知道我的意思。另一个半机器人,第十个。你见过她,不是吗?”
“我……”泽尔对我十分了解。“我迷路了,在船尾附近碰到了她。”
泽尔紧抿了下嘴,说:“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急忙道,“没什么。只是……她只说了如何回来。我只问了她这个,她也只说了这个。”
“她失控了。”他说这话时更像是自言自语。“她已经成了一个麻烦。我们需要对她做些什么了。”
这时,我感觉再继续问下去实在不太明智。对我一开始提出这个问题,我也相当后悔。至少这场战斗还在进行,而且丝毫没有要结束的迹象。虽然我很难将这视为一种转好的可能,但至少这会迫使泽尔不将全部精力放在这件事上。而且如果我们有大量的人员伤亡,他最后甚至可能会忘记我曾经提过那个女孩的事情。
有可能吧,我想。
我们到了观察球舱,起初泽尔一直在沉思,并没有说话。他拉回控制杆,打开一扇铁百叶窗。另一艘飞船就在玻璃舱之上,距离比我想象得更近,离我们只有不到三十公里。
另一艘飞船与铁娘子号形状相差不多。两艘飞船的距离太近,彼此间的磁场都连在了一起,就像两艘互射自动机关炮的帆船上纠缠在一起的索具一样。
靠近另一艘飞船的前面,是驱动器细窄的出入口,我都能看见磁场了,一片淡紫色的闪光中,那团喷薄躁动的气体非常显眼。另一艘飞船的后面,驱动器喷射着灼热的火焰,所有星际物质都会被其吸入,在驱动室内经过压缩,与恒星核心压力融合在一起,这也是它们最终的归宿。铁娘子号的船尾也燃着类似的火焰,让我们保持紧贴在一起的状态。
另一艘飞船正冲着我们开火,船上的炮台释放着大量激光和炮弹。
“他们一定是空盗。”在飞船再次受到冲击时,我支起身子说,“我之前只听说过他们,直到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他们存在。”
“相信吧。”泽尔嘀咕道。
“那艘飞船是魔鬼鱼号吗?”
“关于魔鬼鱼号,你知道些什么?”
“如果你相信传闻,那么这就是他们说的那艘飞船。它在这附近到弗罗洛沃之间屡屡犯下罪行。我想,如果空盗存在,那么魔鬼鱼号很可能也存在。”
船体再次摇晃起来,但跟之前的震颤不太一样。这次更规律,就像一只大钟发出的稳定鸣响。
“那是我们在反击,”泽尔说,“大概要开始血战了。”
我看着我们的武器击打在另一艘飞船上,炸开一串串火花。爆炸力度虽大,却不足以阻止敌方发起报复性的反击。
“铁娘子号切换到了重弹模式,”泽尔说,“我们会有所感觉的。”
确实,这比之前的任何晃动都更糟糕,就好像整艘飞船被一只狗咬在嘴里疯狂摇晃。到了此时,喇叭声和警告声已经震耳欲聋。透过玻璃,我看到巨大的金属块被撞得四处飞溅。
“那是船体护甲,”泽尔说,“是我们的飞船上的——要修一下了。”
“你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确实。”
“但我们要被撞成碎片了。”
“我们能坚持住,”他说,“能坚持足够久。”
“久到什么程度?”
我感觉肠子传来了坠痛感。“那是我们的驱动器熄火了。”泽尔毫不惊慌地汇报道,“船长关闭了驱动器,我们马上要动用储备燃料了。”
果然,常规重力很快就被恢复了,两艘飞船还是并排扣死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竭力控制声音,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恐惧,我不希望在泽尔面前出丑。“不补充燃料的话,只靠储备燃料我们撑不了多久……”
“关闭驱动器是有原因的,孩子。”
我顺着泽尔的目光,回头望向敌方。我又看到有热气猛地冲向引擎的入口,闪烁着紫光。但现在,磁场的几何形状略有偏转,就好像被风吹得弯折的烛光。磁场失真加剧,然后弹向另一个方向。
“怎么回事?”
“飞船的磁场技师正在试图挽回情况,”泽尔说,“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棒了。”
现在,驱动器的磁场在两个扭曲的端点之间剧烈震荡,喷射出来的气体燃烧着更灼热的火焰,发出蓝白色的光芒,然后变成了紫罗兰色。
“他们怎么回事?如果磁场技师失去了对磁场的控制,那为什么不干脆关闭驱动器呢?”
“他不敢,大多数飞船都不能像我们这样,安稳地切换到储备燃料。”
“我还是没看……”
这时候,磁场的不稳定性超过了某个临界点,大量热气猛地冲进吞咽的“大嘴”里。眨眼之间,另一艘飞船的腹部便发生了爆炸,驱动器的火焰与磁场转瞬即逝。
它开始落后于我们。
我们关闭了驱动器,与它等速前进。另一艘飞船成了残骸,船体中间被炸出了一个大洞,从中能望见发光的内部,以及一片片翻滚的碎块,其中一些看起来像极了人类的残肢。
“现在它完了,”我说,“我们该走了,尽快离开这里。万一他们又把飞船修好了呢?”
泽尔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你还没明白吗?他们不是空盗,他们只是想摆脱我们而已。”
“但我以为你说……”
“我只是在开玩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拦截,自始至终都是。只是它发生的时间比船长告诉我的时间早了一点。”
“但如果他们不是空盗……”
“没错,小伙子。我们才是。这艘飞船也不是真正的铁娘子号,那只是它在港口时用的假名字。”他用一只手轻拍着球舱的金属框架。“你现在就身处魔鬼鱼号上,并成了我们的一员。”
***
一周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一周。我学会了不再提问,我担心我的问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一直不断想起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个女孩,还有她给我的神秘警告,以及我该如何在泽尔将机器植入我的脑袋前,或者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抽身下船。好吧,有一件坏事已经发生了。铁娘子号,或者说我现在不得不承认的魔鬼鱼号,袭击了另一艘飞船,将之致残,并劫掠了其上的货物。那艘飞船上只有很少的船员因为身处休眠舱而幸免于难,但大多数都在飞船驱动器引发的爆炸中丧生。我不知道他们对那几名幸存者做了什么,但我突然发现,飞船上又多了三个新的半机器人。我并没有参与它们的改造手术,但如果是泽尔亲自操刀的话,那也不会耗费他太多的精力。我目前对他的手术室有了一定了解,知道哪些手术比较困难,哪些比较简单。
所以,我们不但袭击了另一艘飞船,还将上面的一些船员当作战利品掠走了。待在魔鬼鱼号上的每个小时,都让我感觉自己是那场罪行的共谋者,甚至是那些尚未发生的其他罪行的参与者。但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们在星系间,在深空中。
尽快,在坏事发生前。她是在说这次袭击,还是在说别的事情,别的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得再找到她。我想再问她一些问题,但这并不是我要找到她的唯一原因。我不断想起她那张隐在走廊灯光下的脸。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想再多了解她一些。我想触摸她的脸庞,将那些蓬乱的头发撩到后面,看看她的眼睛。
我幻想着拯救她,幻想着我能如何尽可能地减少为泽尔做事,只做到刚好让他满意的程度,然后一有机会就立刻跳下船。跳下船逃跑,带着那个半机器人女孩。我既然能逃脱快乐杰克手下的搜捕,就也可以逃离魔鬼鱼号。
但是,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有个工作需要你做,”泽尔说,“是个很好的工作,而且很简单。干完你今天就能休息了。”
“一份工作?”我胆怯地回应。
“拿着这个。”他将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那是一件类似烙铁的把手样物品。“这是一把镇定枪。”他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把那个女孩带回来。”
“那个女孩?”
“别试探我的耐心了,彼得。”他将我的手扣在那个把手上。“你知道她在哪里徘徊,找到她,或者让她找到你。这应该不太难吧。”
“找到她之后呢?”
“打她一枪。”他竖起一根手指警告道,“不是杀了她,只是麻醉她。瞄准她的腿,要不了一两分钟,她就会晕倒。然后你把她给我带回来。”
泽尔腾干净了手术台,我看过工作表,今天没有其他病人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我问道。
“那个女孩,总是有点过度活泼。她负责做一些特定的事情,那便意味着她比其他半机器人更聪明。但也不应该聪明到那种程度。我不喜欢会回话的半机器人,更讨厌留有自我意识的半机器人。”他微笑着。“但没关系。我们什么都能修,你和我。”
“修?”
“只是用刀子划几下,几分钟就行了。”
我握着枪的手颤抖着,我说:“但那样的话,她就没办法说话了。”
“我们就是要她不能说话。”
“我不能冲她开枪,”我说,“她还是个人,她还留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她只跟你说了回来的路吗?还是说,你们聊的比你告诉我的要多?”
“没有,”我胆怯道,“我们只聊了我告诉你的那些话。”
“很好。那你也不会因此睡不着觉,对吧?”
我手里拿着枪,我考虑过将枪口对准泽尔,放倒他,然后杀了他。但在其他船员还活着的情况下,我能让魔鬼鱼号停下来的概率几乎为零,更别说毫发无伤地下船了。这将是一个徒劳之举。泽尔死了,其他船员只会感觉有些不方便,但大多数人还是能继续活着,仅此而已。
我虽想让飞船停下来,但这把枪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毕竟,那女孩只是个半机器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个手术会让她变成什么样呢?
我将枪滑入皮带扣。
“好孩子。”泽尔说。
***
再次找到她并没有花费我太多时间。我之前在每个拐弯处都做了细致的标记,时不时回去走一次,确保飞船上的路并不会真的变动。过去,这大多只是我的想象,但是现在,我又回到了曾经迷路的地方,这一切都给我一种熟悉感。现在,我已经得到了进入飞船这一区域的授权,我的信心也有所增加。我对自己不得不冲女孩开枪一事,还是感觉不太开心。但是,泽尔似乎没打算杀了她,既然他已经从她身上取走了那么多东西,那么再多拿一些又何妨呢?
我转过一个弯,女孩出现在我眼前。她从墙上的某个龙头里取了些脏兮兮的糊状物塞进嘴里,那玩意儿让她的机械手泛起了泡沫。
我握紧挂在腰带上的枪,又走近几步,并希望她还在全神贯注地进食。
但她停住不吃了,转而看向我。透过打结的头发,她的双眼发出了凶悍而明亮的光芒。
女孩开口说:“彼得·范德里。”说完她做了件很可怕,又很令我意外的事,那是一件半机器人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她笑了。
但转瞬即逝。不过,我还是看见了。在抽出枪并滑下安全扣时,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不要。”女孩边说边向后退了一下。
“我很抱歉。”我举起枪。“我也不想这样做,但如果我不这么做,泽尔就会杀了我。”
“别。”她说着,举起了双手。“不开枪。不打我。现在不。现在不。”
“我很抱歉。”我又说了一遍。
我的手指紧扣着扳机,不过还是有两件事让我犹豫了。第一件事是她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我现在开枪还是之后开枪,有什么区别吗?第二件事是那双凶悍却美丽的眼睛。
我犹豫了很久。
“宝宝。”她说。
枪在我手里一阵颤抖,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我松手——那股力量差点打断我的手指。枪弹了出去,滑落在地,巨大的撞击力让它弹了起来,它撞在墙上,撞碎了。在彻底落地前,这堆碎片又在空中旋转了一小会儿,然后一块接一块地落在地上。
我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
“警告……你,”她说,“警告你,为你好,彼得·范德里。警告你……下船。保持血肉之躯。坏事即将发生,而你还在这里。”
我将手按在胸口上,试图缓解手指的疼痛。枪掉下去的时候,扳机挂到了我的食指。
“坏事已经发生了。”我又生气又困惑。“我们袭击了一艘飞船……杀死了那艘飞船上的船员。”
“不。”她说,并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真正的坏事,真正的坏事会发生在这里——这艘飞船上。”
我看着枪支的残骸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救了我。”
我皱了皱眉,问:“她?”
有那么一阵子,这个女孩似乎在无限对立的可能性之间挣扎着。
“你刚想冲我开枪,彼得·范德里。我信任你,你却想开枪打我。”
“很抱歉,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必须为泽尔办事。”
“泽尔,坏人,你为什么为他工作?”
“我没有选择。他们骗我上船,我不知道这是艘空盗船。我只是需要一张离开莫克默的船票。”
“莫克默发生了什么事?”
“坏事。”我勉强笑道。
“说。”
“有个叫快乐杰克的人对我姐姐做了些事。我已经跟他扯平了,但不幸的是,那也意味着我在莫克默待不下去了。”
“快乐杰克是坏人?”
“跟泽尔一样坏。”
她凝视着我,眼神中还带着质疑,然后她开口说:“我希望你没有撒谎,彼得·范德里。”
“我没撒谎。”
她给我看了她的双手,给我时间仔细观察那双虽然功能精致,但嫁接方式无比残酷的手。
“泽尔干的。”
“我猜到了。”
“我曾经也为泽尔工作。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我犯了错,泽尔十分生气,他砍下了我的双手,说‘这双手用在机器末端会更好’。”
“我很抱歉。”
“泽尔脾气很大,有一天泽尔也会对你发火。”
“在那之前,我会先下船。”
“这只是你的希望罢了。”
现在轮到我发脾气了。“那我能怎么办呢?我无处可去,也别无选择,只能为泽尔工作。”
“不,”她说,“你有选择。”
“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展示。然后你就懂了。然后你帮我。”
我看着她,说:“我刚才想开枪打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我?”
女孩抬起头,就好像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问我……我的名字。”她眨眨眼,为憋出这些话而皱起了脸。“我之前的名字。”
“但你不记得了。”
“没关系。别人……从未问。除了你,彼得·范德里。”
***
女孩将我带到了飞船更深处,一个据说辐射太强烈而一直不让我涉足的区域。这时,我隐约意识到,那可能只是阻止我探索下去的谎言。
“泽尔不高兴,你没带我去。”她说。
“我会编点话,告诉他我没找到你,或者你耍了我,并且弄坏了枪。”
“泽尔不会相信。”
“我会想些办法,”我不假思索道,“与此同时……你只管躲在这里。等飞船停靠时,我们可以一起溜走。”
她笑了,她说:“我下不了魔鬼鱼号,彼得·范德里。我会死在这里。”
“不,”我说,“不会。”
“会,时间快到了。”
“话说回来,”我说,“在毁掉那把枪的时候……你说的‘宝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她说着,打开了一扇门。
门里是一个又大又明亮的房间,是驱动器的一部分。自我上船以来,我已经了解了有关驱动器设计的足够多的知识,我了解到电磁铲所收集的星际气体必须通过飞船中间的位置,才能到达后面的燃烧间,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
我们的头顶是一根发着光的粗管,与房间长度相仿。那是燃料管道。在驱动器关闭的情况下,管道里的玻璃内里会变成午夜黑。只有一小截在有加热气体通过时,会闪一下,但这样的光线也足以让整个房间都犹如沐浴在日光下。
但它不是房间里唯一明亮的东西。
地板上面很高的地方,有狭窄的通道和栏杆,我们顺着栏杆前行。在下面略偏向一侧的地方,有一个呈水平圆筒形状的厚金属笼子。笼内,磁场闪烁着。
笼子里有个巨大的东西飘浮在空中,那是一个生物,有着光滑纤长的体形,身上散发着耀眼的黄铜色光芒。那个生物像是一条鲸鱼,但以熔岩制成。那个生物在磁场范围内蠕动时,就像被缝在弯曲起伏的薄片上,电弧和闪电的细丝闪耀着,就像圣埃尔莫的火焰那样,永不停息地舞蹈着。
看到那个陌生的东西时,我眯起了眼睛。
“这是?”我问她,但其实无须再多说。
“流体游泳者,”她说,“魔鬼鱼号找到了它……它生活在恒星喷涌之中。它不在那里长大。迁徙。恒星到恒星。亿万年。比银河系还古老。”
我凝视着这惊人的生物,自惭形秽。“我听说过这样的东西,在卡拉什帝国的介绍里。但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传说中的生物,就像独角兽、龙和老虎之类的。”
“是真的,”她说,“只是……稀有。”
这个生物再次扭动了一下,将其扁平、纤长犹如鞭子的身体弯起来。“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把它养在这里?”
“魔鬼鱼号需要流体游泳者,”她说,“它……具有力量。磁场。提供……形状。变化。”
我慢慢点了点头,开始有点明白了。我回想起与另一艘飞船相遇的场景,它的进气场已经严重变形了。
“流体游泳者是魔鬼鱼号用来对付其他飞船的武器,”我替她说道,“它可以改变其他飞船的磁场。泽尔一直知道我们肯定会赢。”我再次看向这个生物,它在金属笼子里显得很痛苦。我无须读懂动物的思维,就知道它不想被束缚在这里,不想被关在魔鬼鱼号的心脏地带。
“他们……逼它做的。”女孩说。
“他们折磨它?”
“不是,它一直可以……选择自尽。那样它会轻松些。”
“那他们做了什么?”
她领着我顺着一条路走过去,我们直接越过了困在笼子里的那个生物。这时,我才知道船员们是如何控制住这只外星生物的。
之前在视线死角,现在我才看到原来这里还有一只稍小些的笼子,两只笼子样式相仿。这只笼子就在流体游泳者旁边,里面也关着一只外星生物,但是比刚才那只要小许多。探测器穿过力场与这只小生物火热的皮肤相连。
“宝宝,”女孩说,“伤害宝宝。逼母亲控制磁场,否则就不断伤害宝宝。这就是他们的办法。”
这太过分了。我闭上了眼睛,刚才看到的场景所带来的恐惧使我全身麻木。虽然现在他们没有伤害这只宝宝,但那只是因为魔鬼鱼号暂时还不需要这位母亲的力量。但如果他们需要摧毁和劫掠另一艘飞船,这样的痛苦就又会出现,直到母亲将自己的外星力量伸展到船体之外,扭转另一艘飞船的磁场为止。
“我现在明白船长为什么要切断我们的磁场了,”我说,“只有这样,它才能将力量传出去。”
“是的,船长很聪明。”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我照顾它们。照顾它们,保证它们是活着的。”她抬起脸向上扬了扬头,从主燃料管道那里伸出来一些较小的分支导管。“流体游泳者喝等离子体,船长给它们能量,只够……维持生存。没有更多。”
“我们必须阻止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我睁开眼睛,然后突然迸出了一个想法。“它能阻止这种情况发生,不是吗?如果母亲能影响磁场,并且力量足够扭转三十公里开外的飞船上的驱动器,那么它肯定能阻止船长和船员们,不是吗?毕竟,他们是超太空人,实际上是由金属构成的。”
“不行。”她生气地摇了摇头。要么是因为目前的情况,要么是因为她已到达自己的极限。“母亲……太强大。远距离……好控制。摧毁其他飞船,容易。近距离……不好。太近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它过于强大,所以没办法只执行本区域控制?”
“是的。”她断然点了点头。“太强大,太危险……会杀死宝宝。”
我想,那这位母亲也无能为力了。它的力量能够摧毁另一艘飞船,但无法在不伤害孩子的情况下,摆脱自己的束缚。
“但是等一下。摧毁我的枪的时候……需要一些精度,不是吗?”
“没错,”她说,“但不是母亲。宝宝。”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某种类似自豪的神态。“宝宝也能做类似的事情?”我问。
“宝宝很虚弱……目前。但我让宝宝更强壮。多给宝宝能量。他们说,饿着宝宝……只让宝宝活着就可以,仅此而已。”她拳头握紧,咆哮道,“我没听!多给宝宝食物,让宝宝更强壮,然后有一天……”
“宝宝能做到母亲做不到的事情,”我说,“能杀掉他们所有人。这就是你说的坏事,不是吗?这就是你警告我的,你告诉我在坏事发生之前下船,而且要确保泽尔没在我的脑袋里放机械。这样我就有一线生机。”
“有人……活着,”她说,“有人……回来。找到魔鬼鱼号。释放母亲和宝宝,带它们回家。”
“这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她摸着自己脑袋的一侧:“我,半机器人。”
“哦,不。”
“坏事发生时,我也会死。但你能活,彼得·范德里。你是血肉之躯,你回来。”
“还有多久?”我喘息着,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刚才说的话。
“很快。宝宝更强壮了……每分每秒。控制力……在增强。瞧,感觉周围的一切。移情。知道该做什么,理解力很好。”她再次露出一些骄傲的神情。“宝宝聪明。”
“泽尔在监视你,这就是他让我过来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要尽快。在泽尔带走……我之前。之后其他的……不关心宝宝。”
“现在呢?”
“我在乎,我爱宝宝。”
“啊,多暖心啊。”一个声音自我们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看到泽尔挡住了关键的窄道,他用还是人类形态的手举着一杆重型枪,向我们走过来,这次里面不是镇静剂了。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我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我觉得你也许需要些帮助……当我到的时候,却发现你跟这个半机器人聊得热火朝天!”
“泽尔会把你也变成半机器人,”她说,“他现在训练你……只是为了建立神经运动模式。”
“听听她说的话,”泽尔嘲讽道,“现在走远点,彼得。让我把你做不了的事情完成。”
我站着没动。“难道她说的不对吗,泽尔?你难道没有打算让我也成为半机器人的一员?还是说你只打算拿走我的手?”
“站开些,小伙子。顺带提醒你一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泽尔。”
“不,”我说,“我不会让你碰她。”
“很好。”
泽尔用枪瞄准我,开火。圆形的子弹射穿了我的腿,就在膝盖以下的地方。我呻吟着,腿部弯折的同时,身体也蜷缩了起来。我紧紧抓住栏杆,努力不让自己从窄道上滑下去。
泽尔朝我逼近,他的靴子敲打着地面。鲜血从伤口处流出,顺着我的腿流下去。我的双手在栏杆上打滑,根本抓不牢。
“我不想造成太大伤害。”泽尔说,然后再次将枪口对准我。“我还想着,能挽救些什么。”
我坚定地挡着他。
“宝宝。”女孩呼唤道。
泽尔的手臂猛地挥向一边,撞上了栏杆。他的手抽搐着,丢下了枪。枪掉在了窄道上,然后一路向下,掉在了地板上,分崩离析。
泽尔痛苦地哼出了声,用那只好手揉着另一只手的手指。
“做得好啊,”他说,“但这只会让你们两人死得更慢、更惨。”
他将双手塞进围裙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对造型邪恶的长刀,他把刀锋相对,以便使我们看到这对刀的锋利程度。
“宝宝……”我唤道。
但是泽尔一直向前行,两把刀互相摩擦着,而宝宝似乎无法控制他的武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对刀不是金属制成的。
宝宝也对它们无能为力。
泽尔巨大的靴子敲击着地面,他又靠近了一些。我的腿伤非常疼,我的警觉力也因此降低了不少。我瘫倒在地板上,甚至无法够到他的腰,更别说他的刀了。
“现在放松,小伙子。”在我试图拦住他的时候,他说道,“放松,等轮到你时,我会又快又好地结果你,听起来怎么样?”
“听起来……”
我无力地扒着他的皮围裙,上面浸满了血液和油渍。就算我有力气拦住他,我也抓不住他。
“现在,小伙子。”他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失望,而不是生气。“别逼我割破你的手,那就太浪费了。”
“我不会让你拿到我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他咯咯笑了起来,蹲下身,刚好将一把刀的刀尖——他右手握着的那把——刺向我的胸口。“从现在开始,我要动真格的了。”
刀带来的压力逼得我一直后退,直到我的后背抵到了地板。这时我的手摸到了,也感觉到了地板的温暖。
先是温暖,然后越来越热。
感应加热,我想。宝宝的磁场来回冲刷着金属,让其沸腾起来。
我扭头看了看女孩,她很痛苦。她将双手握在身前,就像期待礼物时的样子。她那双手现在肯定也和地板一样在发烫。
对此,宝宝也帮不上忙。
我平躺在地板上,任由泽尔将脚后跟踩在我的胸口上。他说:“是的,地板变热了。透过鞋底,我都能感觉到。”
“别碰她。”
他加大了踩在我胸口的力度,将空气从我的肺部挤了出来。“否则怎样啊,你打算怎么做?”
我已无力回答,只能徒劳地推他的靴子,希望能透口气。
“我等会儿再来对付你。”泽尔说完,准备继续前进。
但他很快就停了下来。
就算从躺着的角度,我都能看到他的脸发生了变化。他那狂傲的下巴出现了一个缺口。他抬眼向上望去,好像要从天花板上看到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看着自己的护目镜,那个被他高高推到前额上的护目镜。
护目镜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从与他皮肤接触的地方,冒起了一缕青烟。
顺着绑带收紧的痕迹,护目镜烧进了他的前额。
泽尔发出了痛苦又愤怒的嘶吼——现在才叫动真格的。他的双手反射性地抖动着,好像打算挪开护目镜,但他的双手被刀占用了。
当滚烫的护目镜烙进他的前额时,他尖叫起来。
泽尔放下手,试图将一把刀塞回围裙口袋。他的动作又绝望,又不协调。刀划破了皮革,但无论如何都放不进去。最后他尖叫着丢下了刀。
刀落在了地板上,我伸手拿了起来。
泽尔伸出空手,用手握住护目镜。很快,我便听到了皮肤灼烧时发出的嗞嗞声。他想放手,但他的手似乎被护目镜卡住了。他不停地抽打,同时用另一把刀——那把他仍不愿放手的刀的刀锋,去撬额头上那令人不快的护目镜。
这时,我用手里的刀插入他的胫骨,并扭动刀身。泽尔一阵踉跄,试图保持平衡。但他一只手卡在额上,另一只手拿着刀,根本没办法保持平衡。
我助了一把力,把他推了下去。泽尔掉下去的时候还在尖叫,然后砸在地上,啪的一声,之后便没动静了。
我躺在窄道上,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不停地喘息,直到疼痛缓解。
“要不了多久其余船员就会过来找我们了。”我跟女孩说。
她仍然握着自己的机械手,我能想象到她有多痛苦。
“现在要让宝宝更强壮些,”她说,“多给它喂点等离子体。”她走到控制台上,靠在栏杆的凹槽处。她用机械手操作着控制台,然后喘着粗气,无法再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将重心转移到那条好腿上。我的手臂状态很差,但我的手指还能用。如果用夹板固定起来,我的手指应该能完成控制。
我蹒跚地走近她。
“告诉我怎么做。”
“给宝宝多喂点燃料。”她指着控制器。“打开那个,一直开着。”
我按她说的做了。地板隆隆作响,就好像飞船自身发出的震颤。我注意到,在较小的分支导管处,那里的光亮变暗了。
“要多久?”我用那只好手按住伤口,以便止血。
“不用很久。飞船已经变慢了……但这还不足以引起船长的注意。宝宝在吃。然后……坏事。”
“飞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死吗?”
“宝宝会杀了他们,跟杀死泽尔的方式一样,活生生烤熟他们——除了你。”
我想到了传说中魔鬼鱼号所做的一切。如果那些传说有一半是真的,那么将要发生的事情足以被认定为正义之举。
“要多久?”我重复道。
“三十……四十分钟。”
“那时间足够了。”我说。
她纳闷地看着我:“时间足够……什么?”
“足够把你带到手术室,取出你头颅里的机械。”
她的脸上闪过一点类似希望的东西。确实出现了,但转瞬即逝。希望消失了,彻彻底底。尚未学会于失望前扼杀希望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我不想知道……最起码现在还不想。
“不,”她说,“没时间了。”
“有时间。”我说。如果我能及时取出那些机械,去掉那双机械手,那么当宝宝的力量席卷其他船员时,她将幸免于难。其他半机器人我无能为力,时间不够了。现在,任何人也救不了它们。
但这个女孩不一样。我知道她还保留了很多自我意识,以及一些还没被抹除的东西。也许她现在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果我多给她一些耐心,那么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但首先,我们必须拯救流体游泳者。我们确实将会这么做。我们会接手魔鬼鱼号,就算我们不知道如何将这些外星生物送回家,至少也能给其自由。流体游泳者是属于太空的生物,其真正渴望的只有自由。
然后,一旦安置好流体游泳者,我们也能找到休眠舱自救。但若其他人花费好一阵时间才能找到我们,那我们该怎么办?
“没时间了。”她重复道。
“有,”我说,“我能做到。你是我的病人,我不会放弃你。我是彼得·范德里,这艘飞船的外科医生。”
“外科医生的助手。”她纠正我。
我低头望去,看了看泽尔手脚朝天、一动不动的样子,摇了摇头。“外科医生——有人刚刚升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