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我是第一个找到皇帝身体的人,即便如此也为时已晚。子弹袭来时,他正跪在池塘前蜿蜒的石径上观看锦鲤。子弹穿透了头骨,瞬间就炸毁了他的身体。皮肤、骨头的碎片,以及粉色的灰质[1]散落在地上。血液暗红得像皇家印章上的印泥一般,不断从伤口渗出。皇帝的身体侧卧在地上,下半身还在痉挛,这是因为运动系统正在尝试重获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隔着他的黄绸衣领,我摸到他颈部靠下位置的植入装置,并对着那个特定的接触点重重按了下去。表皮下传来轻微的咔嗒声,之后皇帝的身体便静止不动了。
我站起身,召来了一名清洁人员。
“把尸体搬走,”我对候在一旁的人说,“在完成法医鉴定前,不要处理掉它。排干附近的池塘,在池塘底搜查遗留的子弹或弹片。清理石径上的血迹以及尸体残留物,然后冲洗石径。检测水质,然后再把锦鲤放回池塘。”我顿了一下,仍在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哦,对盛宫戒严,找到暗杀者前,禁止任何人出入。除非有我明确授权,否则任何飞船都不得随意进出奈克斯都。”
“遵命,墨丘利。”所有人同声答道。
最近的池塘里,一条锦鲤(我认出来这是条阿萨基锦鲤,有着松果似的蓝色鳞片)的口部翕动着,好像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之后我离开现场,返回盛宫。到达皇帝的接待厅时,这里已经充斥着暗杀未遂的传言。即便我竭力阻止,这个消息也会在一小时内传出奈克斯都,从一个世界传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系统传到另一个系统,并以燎原之势,传遍整个银河系。
接待厅的门完全打开后,皇帝的新身体从他的宝座上起身,他穿着与之前那具身体完全一样的黄色丝绸长袍。这具新身体除了并无伤痕外,也与之前那具完全相同,都是仍保留着年轻人的活力,但上了年纪的白发男子模样。他的习惯性表情通常暗含着幽默、怜悯,以及一种只有经历过漫长的时间积累和学术生活的熏陶,才能培养出的深厚的智慧感。但现在,他的脸就像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此外,他的动作也有些僵硬。这些都表明,他还不怎么适应这具全新的身体。要想真正寄居在这具身体里并顺畅地行动,还需要植入物花费几个小时来精调感觉和运动系统。
“我很抱歉。”我在皇帝有机会开口前就说,“我对这次事件负全部责任。”
但他没理会我的道歉。“无论是怎么回事,墨丘利,责任绝不在你。”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大舌头,就像一个醉汉。“我们都知道,你做事很周全,方方面面你都考虑到了。这些年来,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给我提供如此高级别的保护。起码我还活着,不是吗?”
“尽管如此,很明显我的安排还存在漏洞。”
“也许吧,”皇帝附和道,“但事实是,暗杀者只能伤到我的身体,而伤不到我本人。这很不幸,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样总比伤到瑞迪安特联合国的财产要好一点。”
“您有什么感觉吗?”
“那是迅猛的一击,我感到短暂的晕眩,其他没什么了。说实话,如果这就是被暗杀的感觉,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
“无论暗杀者是谁,他们肯定知道这种刺杀毫无意义。”
“这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皇帝摩挲着他那精致的白色胡须,就好像第一次摸到自己一样。“我一直没敢问,我的锦鲤怎么样了?”
“我已经让我的人彻查池塘,寻找子弹碎片。就目前来看,锦鲤并未受伤。”
“希望如此吧。我对那些锦鲤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如果它们出了什么事,那我会心碎的。我希望可以亲眼看看它们。”
“在找到暗杀者并解除戒严之前最好不要,”我以皇帝的私人安全专家才有的语气说,“除非再次遭暗杀的风险被清除,否则您不能离开这里。”
“可我有取之不尽的备用身体,墨丘利。”
“这不是重点。无论是谁干的——”我停了下来,我的思绪还是很混乱。“拜托了,陛下,在这件事上,请尊重我的安排。”
“当然了,墨丘利。我的尊重一如既往。但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跟我的锦鲤就此永别,对吗?”
“我真心希望不会如此,陛下。”
我离开了皇帝的接待厅,返回办公室,去协调追捕暗杀者,并寻找暗杀者可能留下的任何证据。几个小时后,通过对尸体的详尽解剖分析,我们在伤口处取出了子弹碎片。同时,我们也在尸体附近发现了其他的子弹碎片。这些碎片足够我们还原那枚子弹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在一小时后就抓获了暗杀者。他被抓时身上还带着武器,就好像在等着我们去抓他。他甚至从未试图逃离盛宫。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怀疑,这根本不是什么无谓的亵渎,而是更危险的事情。
我返回接待厅时,皇帝说:“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他现在对新身体的控制力已经明显提高了。他的动作很流畅,表情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我们抓到了暗杀者,陛下,您肯定已经听说了。”
“我还没听说,不过请你继续说。”
“我们还缴获了武器。子弹是一种具有自动定位功能的导弹。这种子弹非常复杂,它可以生成一种隐形场,迷惑我们的防入侵系统。因此一旦子弹发射,便很难被察觉。子弹需要枪作为发射装置。这个枪我们也找到了。”
皇帝眯起眼睛。“我原本以为,只是将枪带进奈克斯都就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更遑论带进盛宫了。”
“这便是让人略感不安之处,陛下。枪只能被分解成小块,然后走私到地面,而且这些碎块要足够小,小到能够被力场发电机掩盖,或者小到能够藏在允许盛宫工作人员使用的工具和设备中。实际也是如此,我们抓到了那个藏枪的行凶者,他是个提升者[2],名叫乌瑞斯塔,他平日负责维护池塘。”
“我知道乌瑞斯塔,”皇帝轻声说,“他已经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他算不上聪明,但他勤勉、温和,工作也做得很出色。我一直很喜欢他,有时候我们也一起聊聊锦鲤。他真的很喜欢它们。他真的与此事有关吗?”
“陛下,他甚至没有否认。”
“我很惊讶,乌瑞斯塔难道不是灵长类吗?”
“确切地说,他是大猩猩。”
“他真的策划了这件事?”
“我不确定用‘策划’这个词是否妥当。从整件事情来看,乌瑞斯塔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卧底。”
“但他在这里工作了……具体多久来着?”
所有信息都保存在我的瞬时处理器中,关于这一问题,我无须查看文件便能知道答案。“三十五年了,陛下。据我估算,这个时间大约是走私和组装完武器所需的时间。”
“单凭一个头脑简单的提升者?”
“陛下,有人在暗中指引他。尽管其他人把提升者歧视为亚人种的奴隶,但是您一直平等地对待和雇佣他们。事实上,提升者通常不具备高度的前瞻性和智慧,乌瑞斯塔却两者兼具。陛下,我更倾向于乌瑞斯塔其实与您的备用身体一样,只是个傀儡而已。”
“但为什么用子弹呢?我说过,乌瑞斯塔曾和我有过多次交谈。他若想伤害我,大可以在我们交谈期间动手,即便是赤手空拳,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我。”
“我也不知道,陛下。不过,这事肯定另有隐情。”我环顾房间四周的墙壁,上面镶嵌的饰条描绘出一幅古老、饱经风霜的景象。那是某个双卫星环绕的无名行星,位于银河系的中间地带。“陛下,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暗杀,或者说,这应当是。我认为,我们需要当面谈一下。”
“这个房间已经是整个瑞迪安特联合国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了。”皇帝提醒我。
“这还不够。”
“好吧,墨丘利。”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但你应该知道会面会让我多难受。”
“我保证,我会说得尽可能简短。”
我头顶上的天花板分成四等份,各个部分滑入墙壁,中间的十字缝隙逐渐变大,露出头顶巨大的空间。那是一个明亮的封闭空间,不比盛宫里的任何一个房间小。在这个空间中,一个颤动的含氧水球被重力中和器固定住,其直径大约有一百米。我脚下的一块方形地砖将我向上推,并成为我上升时的唯一支撑。在我适应了起初的一阵眩晕后,即便我从地砖上摔下来,也不会受伤。因此,我保持着冷静,任由成千上万的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不定。
在升高至一百三十米处时,我的头穿过水球,突破了表面张力。这时,人类可能会产生溺水感,但浸入水中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事实上,整个银河系里,能让我无法忍受的环境很少,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的镜头可以根据不同介质的光学特性进行调节,以确保我透过镜头看到的景象,只比在干净的空气中看到的模糊一点。皇帝漂浮在水中,因为浮力而失重。他看起来就像一条鲸鱼,只不过没有鳍和尾。
我隐约记得,很早以前,皇帝还是有些人形的。那时,瑞迪安特联合国才刚刚建立,只拥有几百个星系。随着新的疆域——无论是行星、星系,还是整个闪闪发光的星团——被纳入瑞迪安特联合国的版图之中,他也随之增长、膨胀。对他来说,只对他真正力量的实际范围有个粗略了解是不够的,他需要在纯粹的感官层面上感受到它,就像将大量信息纳入大脑一样。历经无数次修改后,他的大脑现在与一间小房子规模相当。他大脑的迷宫状褶皱紧贴着他鼓胀的皮肤,好像马上就要撕破皮肤一般。管道粗细的静脉和动脉包裹着他的小脑。自这个大脑被一个骨笼保护起来算起,已然过去很久了。
皇帝太庞大了,但他不是怪物——起码现在不是。也许曾有一段时间,他扩张领土的欲望已经近乎疯狂,但那已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几乎控制了整个银河系殖民地,但他只想以政府的代言人自居,而且是一个仁慈的代言人。皇帝以宽大仁慈闻名,他本人也将民主带到了瑞迪安特联合国很多比较落后的疆域。
皇帝是一个善良公正的人,我很高兴为他服务。
“那么告诉我,墨丘利,到底是什么,连我的傀儡身体都不能知道。”
升高的地板将我停在靠近皇帝的一只黑眼睛的位置。这只眼睛就像面团里的黑醋栗一样。
“是子弹,陛下。”
“子弹怎么了?”
我将还原好的子弹交给他查看。现在,我相信没有窃听设备能听到我们说话了。子弹是一个金属的圆柱体,前部是透明的锥形。
“子弹上有,或者说曾经有过标记。标记是用鹿泉新兴地的一种较为古老的贸易语言写的,将其翻译成主流语,即:我是我兄弟的守护者吗?”
皇帝思考了一下,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您有印象的话我才惊讶,陛下。这句话似乎引自古代的宗教文献。至于它更深层的意义,我说不上来。”
“鹿泉人历来安分守己。我们给了他们一定的自治权,他们向我们缴税,并同意我们微不足道的要求,即推行民主法治,减少处决人数。他们可能不喜欢这些,但也有其他十二个特殊行政地区,与它的治理方式一致。为什么鹿泉人现在要反抗呢?”
“我还没说完,陛下。子弹前部有中空腔,就在玻璃锥体内部。那里的空间所能注入的有害物质,足够轻易摧毁局部甚至整个盛宫的反物质装置。无论是谁做了这枚子弹,无论是谁策划了这件事,他只要稍微多做一点,就能直接杀死你,而不是你的傀儡身体。”
那只古老的黑眼睛看着我。尽管它几乎不会转动,但我还是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你觉得有人试图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们可以轻易杀了我,但他们并没有那样做?”
“我不知道。当然了,以现在的戒严程度,任何人都无法再以同样的方式暗杀您。不过,他们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我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恐怕,他们还有别的安排。”
“说下去。”
“尽管子弹是空心的,但它并不是全空。玻璃锥体内部有少许红色的类似沙子或灰尘的物质,除此之外,法医也从傀儡身体中提取出了大部分此物质。他们保证,剩余进了池塘的那些,不会对锦鲤造成任何不良影响。我也对此物质做了分析,它大体由氧化铁、硅和硫组成,绝对是无害的。坦白来讲,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与人们通常在一些荒芜的行星表层发现的东西类似,是在大气稀薄、没有多少天气变化或生物生存的地方才会有的东西。但问题在于,符合这个条件的世界有一千万个。”
“那在鹿泉新兴地范围内的呢?”
“那要少一些。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挺多的。”我拿回了还原的子弹。“不过,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线索。如果您允许,那么我想离开奈克斯都,进一步调查此事。”
皇帝思考了几秒,说:“你打算去鹿泉新兴地做调查吗?”
“恐怕我别无选择。在办公室里能做的我已经全做了。出去走走,也许我会有其他收获。”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这让我感到很不安。这句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陛下,我的意思是,我亲自去效率会更高。”
“你能这么想我很感激。对我来说,你非常宝贵。你不只是我的顾问,还是我最亲密、最信赖的朋友。我已经习惯了你在我身边,习惯了你在盛宫之内,可以随叫随到。只有知道你就在附近,我晚上才能睡得好。”
“我只是从家里做几次跃迁过去,陛下。”
“当然,我同意了。就像我从未拒绝过你一样。但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墨丘利。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你,我该怎么办。”
“我尽最大努力做到,陛下。”我停了一下。“还有一件事我需要问您,陛下。这件事是关于提升者乌瑞斯塔的。”
“你想问什么?”
“目前我们只对他进行了温和的审讯,但他什么也没说。我想我有职责告诉您,我们会使用一些其他的审讯方法,来确保他不会有所隐瞒。”
“那你目前最真实的判断是什么?”
“我认为,他完全无辜,陛下。他只是在执行某人在三十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植入他体内的程序脚本而已。他就跟那枚子弹一样,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幕后的人是谁。但如果您觉得必须要有个答案的话……”
“那他受刑后会有一丝可能,透露给我们一些东西吗?”很明显,我从皇帝的语气中能听出他的想法。
“陛下,我认为您可能不会赞同我接下来的观点。就我而言,让他受刑与掌掴一只前天做了坏事的小狗没什么区别。”
“过去的一千年里,我花了很多时间,尝试在瑞迪安特联合国里,在那些更加野蛮的角落,推行人道主义。至少我还能做到遵守自己定下的高道德标准,难道你不觉得吗?”他用反问的语气对我说,并且没给我留回答的时间。“将乌瑞斯塔带走吧,带他离开盛宫。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也是个危险因素。但我又不希望看他被监禁或受刑罚。在一个偏远的花园里给他找个工作,给他些鱼让他照料。如果有人伤他一根头发丝……”
“他们不会那样做,陛下。至少在我管事期间不会。”
“很好,墨丘利。我很高兴我们能就此事达成一致。”
***
一天后,在我确定自己已于保障皇帝的安全一事竭尽所能并部署妥当之后,我便离开了盛宫。我从奈克斯都被卫星环绕的核心地带,经由光环政体的跃迁站,前往鹿泉新兴地的模糊边境——短短几天内,我就跨越了六万光年的距离。飞船换乘期间,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关注。由于需要盛宫的授权才能在鹿泉新兴地展开调查,所以我想要低调行动基本是不可能的。我身穿代表皇家的全套行头出行,以期大家能够了解此行的严肃性。
如果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话,那我又会获得多少关注呢?
从外表看,我是一个男人,但事实上,我是一个机器人。我的肌肤仅有几毫米厚,在这副活生生的躯壳下,是一个披着坚硬盔甲的有知觉的机器。
这事皇帝自然是知晓的。此外,与皇帝最亲近的几个官员也都知道。但对大多数普通人,甚至对一些在盛宫里工作了很久的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与皇帝交好的人类安全专家罢了。而我已经替皇帝工作了数万年这一事实,则是瑞迪安特联合国的最高机密之一。
我很特殊。虽然机器人很常见,但我不只是机器人。我是一个真正能够思考的机器人。据我所知,在瑞迪安特联合国的十几亿个世界中,在这些行星和卫星上各式各样的灵魂中,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不超过一百万个,这在数量上并不算很多。
关于我们的来源,有两种思想流派持有不同观点。在三万两千年的历史中,瑞迪安特联合国经历了多次历史性的变革。这两种思想流派之一的炼金术派认为,制造我们这类感知机器人[3]所需的神经机械学和编程方面的专业知识早已具备,只不过后来失传了而已。在他们看来,现在所有的感知机器人都可以追溯到那段历史之中。
另一派为累积派,这一派成员持完全不同的观点。他们坚持认为,感知机器人是一种新兴属性,只有在时间资源足够多、复杂性足够高的情况下,这种属性才能形成。累积派认为,幸存的感知机器人是通过逐渐累积,才从比较简单的机器变成如今的样子。在他们的观点里,只要能进化,能自我改进,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能成为感知机器人。
如果我们能回答这个问题,那就真相大白了。但不幸的是,我们根本不记得了。就像其他记录设备一样,我们很容易出现错误和失真的情况。在皇帝放松了对银河系的控制之后,即便是安全系数最高的档案馆,其内资料也在数据战争中遭到了破坏。我可以检索自身内存,查找我亲身经历过的最早期的事件,但我知道,也感觉得到,我从未到达过自我身份认知的深层领域。
我知道,我存在的时间比我所知的更久远。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经认识皇帝很长时间了。我们十分契合,就像手和手套一样。一直以来,我都在那里保护他。
这就是我所做的事。
***
塞尔瓦是鹿泉新兴地的主要权力中心之一。
一名官员坐在位于塞尔瓦的水下城市之一的私人办公室内,用毫不掩饰的敌意打量着我。他是塞尔瓦的一名高级技术人员。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有一些凶猛、发光的海洋生物,从倒钩和触角可以看出它们的外星血统,它们用爪子和吸盘将自己固定在防弹玻璃上,不断试探玻璃的强度。
“我真不觉得自己还能为您效劳什么,阁下。”官员说道。他在敬语上加了重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很无礼。“自您到达塞尔瓦起,我们便任由您差遣,每个行政部门都尽最大努力满足您的要求,只为了配合您的调查。但您仍然摆出一副我们不够尽力的样子。”他身形瘦削,脸色蜡黄,眉头紧皱,身上的军装松松垮垮。“难道我们还不够驯服吗?”
“可我并没有让你处决那些持异议者,”我说,“即便我可以看出来,这么做对您十分有利。逮捕一些制造麻烦的人,问一些他们很可能无法回答的问题,虽然这些罪行与他们毫不相干,但您可以以不与盛宫合作为由将他们绞死。您以为这样就会为您赢得皇帝的青睐吗?我认为,恰恰相反。等事情全部结束以后,如果有瑞迪安特联合国的审查人员找上您,那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他耸耸肩,就好像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一般。
“您在浪费您的时间,阁下。您在试图找到一种模式、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但实际上这根本不存在。我甚至不知道您为什么还要为此而烦心。您不是已经抓到暗杀者了吗?暗杀者不也已经认罪了吗?”
“我们发现了跟鹿泉新兴地相关的证据。”
“是啊,我听说了。”他飞扬跋扈地敲打着桌上的一本密封文件。“一些用古语言写就的隐秘话语,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灰尘。”
我的表情依然丝毫没有松动,也没有对法医鉴定信息的泄露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信息泄露是不可避免的。但原本我希望能多保密一阵子。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所有谣言照单全收。”
圆口纲的海洋生物将长满牙的利口咬在玻璃上,身体就像工业钻孔机一样打转。那名官员从座位上探头望去,研究了几秒这种贪婪的生物。“它们现在喜欢上了人肉的味道。”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俩在闲谈一般。“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所有现行法律都禁止将人类的遗传物质引入原生生态系统中,但是它们不知何时已经被投喂过那些物质了。”
“我猜从你的角度来看,我肯定是带着瑞迪安特联合国的授权来问责的不速之客。”
“如果你有意离开,我也不会假装依依不舍地落泪。”他坐在椅子上伸展了下身体,动作间硬挺粗糙的军装吱吱作响。“有一件与此相关的事,我认为,你知道会比不知道要好。”
“因为我会因此离开塞尔瓦?”
“要不是我知道你已经到了,我就把你塞给波兹了。”他用另一根手指轻轻敲那本文件,“我有必要说明一点,你来这里进行调查,可能犯了战术性错误。这种古老铭文,是引自古老文献的话语,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很早之前的历史。那时候的地缘政治平衡与现在不同,我相信你会理解的。”
“我了解历史。”在某种程度上,这话是真的。但鹿泉新兴地的历史并不明了,其间混杂着半真半假的传闻和谣言。这些本来是用来迷惑瑞迪安特联合国的立法者的。就算是皇帝也无法帮我区分那些与鹿泉新兴地相关的的历史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这简直比寻找失落的地球还要难。
“那么,考虑针对性行动吧,”他说,“那段时期,朱兰特是鹿泉新兴地的核心地区。虽然现在那里已经无人居住了,但是……”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去朱兰特。”
“你可能需要将这件事尽快提上日程。那片区域的交通流量不大,因此通往那里的跃迁交通点即将被撤销。我们已经封了哈什鲁德环路以西的所有路径。现在想去朱兰特已经很困难了。未来几年之内,即便皇帝保佑,再想去朱兰特也不可能了。你知道的,一旦路径失效,想要重新激活有多困难。”
未经盛宫许可,任何位于瑞迪安特联合国内的政权都不应当关闭跃迁路径。不汇报就擅自执行,单这一做法就是对皇帝权威的蔑视。不过,这件事可以改天再论。
“如果我发现有一丝可能,你打算操控我……”
“显而易见,你已经被我操控了。我希望你离开我的辖地。”
“噢,朱兰特到处都是红色的,”他继续道,“那里的土壤与你在子弹里发现的样本非常接近。这些信息可能会对你有些用处。”
“你自己说的,那土壤可能来自银河系任何地方,因此接近并不意味着完全吻合。”
“不过,你总得从某个地方查起,对吧?”
***
我离开了塞尔瓦。
去朱兰特的过程相当艰难。通过那个即将被关闭的跃迁交通点之后,我不得不以亚光速来完成此次出行的最后一段,这导致了令人烦恼的数年时滞。退出超光速的信号范围之前,我联络了奈克斯都,并向皇帝说明我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回去。
“你确定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吗,墨丘利?”
“很明显,他们希望我转移调查方向,从塞尔瓦、波兹和其他现在的鹿泉新兴地权力中心转移到别处。但朱兰特值得我关注。虽然现在那里已无人居住,但我也许能发现另一个线索,可以帮我完成这个谜题的拼图的另一片碎片。”
皇帝再次回到户外,他目前所在的位置非常接近之前被枪击后尸体倒地的地方。他跪在珍贵的锦鲤池边,手里拿着某种检测水质的装置。一条白橙相间的雄性锦鲤用它那长满花斑的脑袋划破水面,冲着盛宫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天空噘了噘嘴。“听起来就好像你陷入了某种精心设计的解谜游戏中。”皇帝说。
“的确就是这种感觉。但同样的,我别无选择,只能配合。通常来说,只要我能安全往返朱兰特,我就不会考虑退出。就目前来看,盛宫在没有我的情况下,也运行良好,假如不存在进一步的安全事故……”
皇帝挽起一边手臂上的黄色的丝绸袖子,说:“是的,当然。去做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吧。但是与你之前处理过的其他安全事件相比,我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上涉入太深。”
“我保证我会尽快。”
“当然。另外,我再重复一次,我强烈要求你采取所有必要的预防措施。你和我,我们共事多年,没有你的话,我就感觉自己毫无安全感。”
“陛下,一有发现,我就会立即汇报。”
皇帝、锦鲤还有盛宫都消失不见,我的控制台恢复了原样。除了等待行程结束,我现在无事可做。我对整个案件抽丝剥茧,从各个可能的角度进行思考。这个过程相当于人类思考数个世纪,但最终,我仍然毫无头绪。所有我知道的,只是一颗子弹、一句铭文和一些红色土壤。
朱兰特会有答案吗?
这个红色的世界比大多世界要小一些,只有一个小型环绕卫星。这里大气稀薄,没有地表生物生存的迹象。在风的吹拂下,极点之间的黄褐色尘埃卷过,形成了一个不断变化的罩子。鹿泉新兴地的人当然不是在这个世界进化出来的。上万年前,在他们还没发展成银河小势力之前,他们跨越了星际空间,自失落的地球而来,然后定居于此,而且很可能还对这个球状的不毛之地进行了地貌改造。
飞船自轨道降到朱兰特上空后,我就放下采样器,让它对朱兰特那毫无生机的土壤采样检测。正如那名官员所说,事实证明,这里的土壤与拿给法医鉴定的样本极为吻合。这倒不能说明暗杀者就是朱兰特人,因为至少有其他数十个世界也都提供了高度匹配的土壤样本。但至少,我不必立刻将这里排除在外了。
在太空里的时候,我便对朱兰特展开了调查,寻找可能的线索。很显然,人类曾经来过这里。这里有尘埃掩埋的城市废墟,看起来至少已被遗弃了数万年之久。是否会有人怀着强烈的怨恨留在这里?也许吧。但假如这个漫长的暗杀计划是某个人独自策划的,那我真的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实现这一计划的。正常情况下,设计和安排实现计划的必要措施,就需要相当于人类寿命几辈子的时间,但至今只有少数几个人类获得了皇帝的恩赐,得以延长寿命。当然了,像我这样的机器人可能是个例外。但机器人能对皇帝造成什么伤害呢?
当信号自这里最大的城市废墟发出,经地表闪过时,我正在分析这些细枝末节。
“欢迎,墨丘利,”信号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
“这并不重要。如果你想找到答案,那就找到这个发出信号的城市废墟,并将飞船停降到该城市废墟外缘。我们有很多话要说——你和我。”
“我正在为盛宫执行公务,我要求知悉你的身份。”
“否则呢?”那个声音被逗乐了。“你要毁了这里吗?那之后你又能知道些什么?”这个声音的语调突然柔和起来,鼓励道:“下来吧,墨丘利。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而且我还会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心。这样一来,你有什么损失呢?”
“我会人间蒸发吗?”
“我不会伤害你,兄弟,一百万年以内都不会。”
我开始进入朱兰特稀薄的大气层。我一直在扫描朱兰特,试图发现一些隐藏武器的踪迹。随时被炸上天的可能性占据了我的脑海。虽然我并未检测到任何武器,但这没给我带来多大安慰。我唯一确信的是,我目前的处境比之前在太空中调查朱兰特时要略危险一些。
信号发出的地方位于一片残垣断壁之中,四周都是曾经辉煌一时的城墙。我降到废墟上空,命令我的飞船原地等待,等我从外面探险归来。踏上朱兰特的地表时,尘土在我脚下嘎吱作响,隐隐唤起一些封存的记忆。好像我来过这里,好像这片废墟一直在等我归来,耐心而平静,就像一幅古画。这种感觉既不受欢迎,也不愉悦。我只能假设,被迫忍受多次跃迁周转后,我的感知功能受到了些影响。
我想起离开前对皇帝说的话,说我要如何四处调查此事。
虽然感到不安,但我仍坚持着,我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不久,有四个金色的机器人从城墙侧面的裂缝中冒出来。它们站在一个飞碟上,飞碟是朱兰特一种常见的交通工具。这些机器人虽是人形,但很明显,其智力并不比稍微聪明些的仆人高多少。每个机器人都有人形躯体,头部却是一个很小的发光球体。看到它们靠近,我深感不安,但它们并未表现出丝毫敌意。
“请跟我们走。”它们异口同声道,并招呼我走上飞碟。“我们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那个我还在太空时就同我对话的人?”
“请跟我们走。”机器人重复着,并给我腾出地方。
“请跟我们走。”
此时我意识到,想从这些傻瓜机器人口中套出任何信息都是徒劳。听天由命吧,之后我便踏上了飞碟。我们立刻穿过了城墙上的裂缝,向着它们来的地方加速返回。经过一堆灰色碎石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并在一堆损毁的建筑物上空盘旋。我大概可以看出这里曾是塔楼或者典雅的圆顶大厅之类的地方。几个世纪以来的尘暴将它们打磨成了光滑如玻璃的模样,只有少数几个建筑物的高度还能超过城墙。我们靠近了其中最高的那个,它整体是一个逐渐变细的白色结构,就像撞在地上被折断的象牙。它的最顶端是一个球状的凸起,但已经裂开,露出了倾斜的地板。地板上有一个青铜工艺品,状似钝矛,正等着我们的到来。如果不是迄今为止仍未有任何关于此地的观测影像,我本可以在太空中就看到它。
飞碟向上升起,最后停在了那个球状凸起的腹部,实际上,那是一个驻停飞船。在机器人的催促下,我走下飞碟,走到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飞船腹部的门关上了,我感觉到它在快速移动。我猜测,它是否会把我带回太空。但如若真的如此,那也太荒谬了。难道它们邀请我下到地表,就只是为了将我送离朱兰特?
“你现在可以见到他了。”机器人说。
它们指引我向前走,进入了飞船的前舱。这间舱室呈三角形,内里是勃艮第式装修风格,两侧设有宽大的斜窗。这里没有控制器或者显示器,只有两个放着软垫的沙发长椅,斜对着置于窗前。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其中一个沙发长椅上坐着一个人。金色的机器人退了出去,带上了舱门并返回了后舱。
感知机器人如此稀有,以至于我只见过极少像我这样的机器人。而且在仅有的几次遇到感知机器人的时候,我都非常确定,我的感知能力更加出色,或者顶多旗鼓相当。我还从未见过比我更强大、更聪明的机器人。
但此刻不一样了。
之前他一直坐在沙发上,模拟人类歇息的样子。此时他站起了身,他跟我差不多高,在构造和装饰上也别无二致。只是,我看上去像一个身着玉石盔甲的蒙面战士,而他的盔甲则是明亮炙热的红色,他脸上还戴了一个铁制的石像鬼[4]面具。
“累积派是对的。”他对我表示欢迎。“当然了,你应该一直都知道,墨丘利。你和我一样,打从骨子里就知道。”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好吧,你以为你不知道。但你的深层记忆并非如此,你的深层记忆跟我一样。我们存在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不能被简单地视为某个短暂又善于发明的黄金时代的产物。我们不只同皇帝一样古老,我们比他更加古老,你和我,我们都是。”
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我们已经超出了这个废墟城市的边界,冲着荒芜的丘陵和山谷进发。
“是这样吗?”我问。
“你与皇帝相识时,他还是一个人类。我也一样。我们认识皇帝的时候,瑞迪安特联合国还未建立。那时候,建立瑞迪安特联合国的想法甚至很可笑。他当时还只是太阳系里的一个强大的人类而已。但我们早就在那里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你是谁?”
他将一只如火焰一般的手按在胸口的盔甲上,说:“我叫复仇。你的名字是你的主人赐予你的,但我的名字,是自己选的。”
我搜索了记忆库,查找任何一个名叫“复仇”,同时可能会成为安全隐患的人。但即便我将搜索范围扩大至我上千年的记忆库,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那么也许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兄弟,我们是在同一时间被创造出来的。”
“我没有兄弟。”
“只是你自己这样认为而已。但事实是,你一直都有一个兄弟,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他这话让我回想起了子弹壳上的铭文,我不知道那些铭文与我们的对话有什么关联。我是我兄弟的守护者吗?在这种语境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机器人怎么会有兄弟?”我问,“这毫无意义。无论如何,我是来这里调查犯罪案件的,而不是来这里听别人拿我的过去开玩笑。”
“我猜,你是来调查暗杀皇帝未遂一事的吧,”复仇漫不经心道,“让我来帮你,好吗?那是我干的。那个提升者和他的武器都是我安排的,而且我还是那枚杀伤力极小的子弹的制造者。我在子弹内部放了一些尘土,并在弹壳上刻了文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我本人却并未涉足距奈克斯都一百光年以内的任何地方。”
“如果你想杀了皇帝……”
“杀他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你估计得没错。我很高兴你得出了这个结论。我觉得,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了,难道仅仅是为了伤他一下?”
突然之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你是为了引我来这里,来见你?”
复仇立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心护他。而且我毫不怀疑,如果他死了,那你也会选择自我了结。我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但如果只是他的安全受到了威胁,我知道你肯定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暗杀者。我知道你会彻查各地,直到发现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我。这正是我的目的。看,你现在不就在这里吗?而且你义愤填膺,决心要将我这名暗杀者绳之以法。”
“我现在依然这么想。”
“我已对你了如指掌。你有武器,但你的武器既不能穿透我的盔甲,也打不破我俩之间的安全屏障。”他用手指抚摸着自己尖尖的下巴。“当然,能为你提供能量的动力装置除外,你随时可以引爆装置。而且你完全可以放心,在那样的爆炸中我是无法幸存的。所以,动手消灭我吧。虽然这样做之后,你也无法回到皇帝身边了,但至少临死前你做了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顿了一下,他那石像鬼面具上隐约可见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你可以做到我说的这些吧?”
“我当然可以。”
“但你不会那样做。至少在你知道为什么另一个机器人想杀死你的皇帝,却不亲自动手之前,你不会。”
他太了解我了。如果我现在就自爆,那我将无法确定自己真的消除了对皇帝的所有威胁。在我完全了解这个威胁涵盖的范围及其背后的动机之前,我不会轻易自爆。
“所以,至少现在没什么问题了,”他补充道,“除非你进一步获知真相,否则你什么也不会做。很好,我来把真相告诉你,看看你能做些什么,如何?”
“悉听尊便。”我说。
“我已经告诉了你一些重要信息。你知道朱兰特是一个古老的世界,但只知道这一点还差得太远了。这里在很久以前——久到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久——就已经是瑞迪安特联合国的一部分了。事实上,你也可以说一切都始于此。”
“所以你打算告诉我,这里实际上是失落的地球?”
“不,这里不是地球。如果你想去地球,那我们随时可以去,但那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况且,那个贫瘠的外壳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甚至不是在地球上被创造出来的。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才是我们的出生地。”
“我以为我应该记得。”
“你记得吗?”他厉声喝问,“还是说,你忘记了?毕竟,你都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你记忆库里的这些信息,在三十个世纪前就被抹除了。我不知那是意外,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但我一直记得这些信息。我一直行事低调,并设法避免与抹除你记忆的机构发生交集。但这并不是说,我从未为保存这些记忆而努力过,或者从未珍惜过它们。”他指着窗外迅速变幻的风景说,“朱兰特就是火星,墨丘利。这里是人类离开地球后接触的第一个世界。这样说的话,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很怀疑。”
“不管怎样,这里就是火星。我有些有趣的东西要给你看。”
飞船在减速。如果要问离开城市废墟之后,我们有没有经过一些有人类居住迹象的地方,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没有。如果这里的确是火星——我相信在这一点上复仇没有骗我的必要——那么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世界经历过人工影响气候的多个阶段。尽管如今这颗行星可能已经恢复到了史前状态,但受到那些或温暖或潮湿的气候变化影响,早期人类定居的所有痕迹早已全然被掩盖了。这座城市废墟也许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但它也可能只是地表的最新特征之一而已。
然而,当飞船悬停时,这里让我产生了一些熟悉的感觉。透过窗户,我将目之所及的峡谷和峭壁与之前看到的做了对比,然后意识到,我之前看到过这些景致,只不过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人类也许无法建立这样的联系,但我们机器人很熟悉这种事。
“皇帝的接待厅里,”我惊奇地说,“墙壁上的饰条,就是那幅绘有双卫星环绕的无名行星的风景画,那上面画的原来是这里。但我们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一颗卫星。”
“那是火卫一,”复仇说,“另一颗,也就是火卫二,早在战争初期就消失了。这里曾是一个制造中心,有很重要的战略意义。事实上,我们都是在火卫二上被制造出来的,而且是同一批次。因此,如果你非要较真的话,我们其实不算真正来自火星。不过我们是在火星上被激活的,这也是我们第一次为主人提供服务的地方。”
“如果饰条上有两个卫星,那它的历史肯定十分悠久。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能认出这里的景致?”
“因为这是我为你建造的。”复仇说,他的语气中略带一丝自豪。“工作量没你想象得那么繁重,火星地形改造计划并未对火星的这个区域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我还是移动了一些周围的东西。当然,由于无法获取太多协助,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但是,正如你现在已经意识到的那样,耐心是我最大的优点之一。”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火星对皇帝而言的确非常重要,但这也无法解释你为什么要暗杀他。”
“不只是重要而已,墨丘利。火星就是一切,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是源头,也是根本。没有火星,就没有瑞迪安特联合国。或者说,如果没有火星,那么现在的瑞迪安特联合国至少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是另一个人统治的国度。我来给你看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给我看?”
“就像这样。”
他什么也没做,但我马上就明白了。飞船将影像投射到地表,真实的地形与投射出的影像相融合。
我看到两个人走在沙丘顶上。他们一路跑回到了一个旧式的地表飞行器上,那是一个配备六只像气球一样的轮子和一个加压舱室的地表飞行器。它竖起了天线,背部是太阳能板,就像一对昆虫翅膀,精致地折叠在一起。从这项技术诞生伊始,它就看起来不堪一击,并且相当简陋。我只能想象,这个旧式地表飞行器载着这两个人走过一段又长又崎岖的道路,从某个同样不堪一击、勉强适合居住的聚居地来到这里。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复仇?”
“很久。三万两千年前。距离人类首次登陆火星还不到一个世纪。当时火星的情况仍然非常危险,这你也知道的。意外死亡事件司空见惯。但有效的地形改造,创造了浓稠可呼吸的大气层,而且将会在未来的一千年之内持续发挥作用。当时只有少数的地表聚居地,火星的政治平衡也还处在一个动荡不安的状态之下,更别说整个星系了。这两个人……”
“他们两个都是人类吗?”
复仇点了点头:“他们是兄弟,跟你我一样。”
我看着那两个身着太空服的人向我们的方向走来。他们的面具上映出地表的景象,厚重的太空服掩盖了他们的身形,我只能选择相信复仇的话,相信他们的确是人类,且是兄弟。两人的着装非常相似,这表明他们理应来自同一个聚居地或者权力集团。他们的太空服是硬型装甲外壳,四肢关节处非常灵活。从他们移动时轻松惬意的状态可以看出,他们的太空服正在努力减轻使用者的负担。他们的太空服背后都有个凸起,据我猜测,里面应该装着必要的生命维持设备。他们的太空服上带有相似的符号和图案,其中一些在车辆侧面也出现过。走在右侧的人戴着手套的手里拿着一个有读数的小盒子。
“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个问题问得好。在火星上,这对兄弟同属一个军工企业,那是最大的军工企业之一,他们在企业内部很有影响力。那时的局势非常紧张,其他派系也在四处周旋,星系内部出现了权力真空现象[5]。卫星上的工厂转而制造起武器,当时火星周边有武器禁运令,而且当时的局势尚未明朗,大家都不知道战争会不会爆发。走在左侧的人,是两人中的兄长,他是一名和平主义者。他参与了一些早期的交锋,那阵势也不比两个势力集团互扇巴掌好上多少。所以他不希望再有战争了。他认为,和平的机会还是有的,唯一的不利影响就是,与更外层的巨行星及它们的环绕卫星相比,火星可能不得不放弃其在经济上的主导地位。而且这样一来,他们两人所在的军工企业也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但他仍然认为只要能够避免战争,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那弟弟呢?”
“他的看法不同。他认为,火星不仅不会因此没落,还有很大机会成为星系的主导者,甚至超越外层巨行星和它们的环绕卫星。他觉得这不仅对火星来说是件好事,对他们所在的企业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处理得当,这会对他尤其有利。当然,某种形式的小型战役是无法避免的,但他已经准备好付出这样的代价了。他愿意,甚至渴望着这一切的发生。他和他哥哥不同,他从未经历过战争,所以他不恐惧战争,反而将战争视为获得荣耀的跳板。”
“我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是一个骗局,”复仇解释道,“弟弟很久以前就计划好了。一个火星季之前,也就是在尘暴之前,他就来过这里,并在此埋下了武器。虽然现在能证明他曾经提前来过这里的痕迹已无处可寻,但他的确对哥哥撒了谎,他告诉哥哥自己接到情报,发现了一个埋于此地的胶囊,胶囊中存放了禁运技术的相关信息。哥哥听后同意跟他一起到现场勘察一下,但这件事太过敏感,他们不能轻信公司的安保。”
“哥哥没有起疑吗?”
“完全没有。他知道他们之间有分歧,但他从未想过弟弟会动杀他的念头。他始终认为他们最终可以达成共识。”
“那他们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就兄弟而言,墨丘利,他们几乎是天差地别。”
弟弟带着哥哥停了下来,他举手示意自己发现了什么。哥哥手中的盒子闪起了明亮的红光,这就表示他们现在已经到达埋藏点的正上方了。弟弟将设备拴在腰带上,哥哥弯下腰,跪在地上开始挖,他挖出一堆堆铁锈色的尘土。弟弟在后面站了一会儿,之后也跪下来开始挖。他挖的地方位于哥哥的略偏右方。他们带着的铁锹挂在背包的侧面,但一开始并没有使用——他们肯定是想等必要的时候再用吧。
不久之后,大概不超过二十秒吧,弟弟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弟弟挖掘的地方,一根直立着埋在土壤中的银管渐渐显露了出来。哥哥也停了下来,看着弟弟即将挖出来的东西。他站起身,大概是打算帮忙。
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弟弟从沙子里挖出了那个管子。管子侧面有个凸出来的把手,他将把手扭了一圈,灰尘从开口的一端飞散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道深红色的闪光。之后哥哥便倒在地上,躺在尘土中了。他的胸前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的灼烧伤口。倒下后,哥哥的身体略微滚动了一下,之后便不动了。这个武器在一瞬间就要了他的命。
弟弟将武器放下,双手叉腰,看着这幅场景,俨然一副完成作品后心情愉悦的艺术家模样。片刻之后,他拿出铁锹,开始挖掘,直到将尸体和凶器都完全掩埋。虽然留下了土壤松动的痕迹,而且留下了自飞行器停泊地至尸首掩埋地的两行脚印,但只要一场尘暴,这些痕迹就能被完全掩盖。
做完这一切之后,弟弟返航回家了。
投影的画面逐渐消失,我的视线中只剩下一片空旷的火星地表。复仇转向我。
“需要我再说清楚一些吗,墨丘利?”
“我觉得不需要了。我猜那个弟弟后来成了皇帝,是吗?”
“他将火星卷入了战争,致使数百万人丧生,最后整个火星都没有人居住了。但他挺过来了,尽管那时候的他尚未意识到,那便是瑞迪安特联合国的开始。新出炉的延寿方法让他赶上了财富迅速累积的浪潮,并让他统治了整个星系。但最终,他也变成了一个我轻而易举便能杀死的人。”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一直尽力公正执政。”
“但是,如果他没有犯下那场可怕的罪行,他就什么都不是。”
再一次,我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相信这一切。“如果你这么恨他,那为什么不在子弹里放上炸药呢?”
“因为我更希望你来动手。你还不明白吗,墨丘利?这场罪行中,我俩都是参与者,也是共谋者。”
“你是说,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存在了。”
“就我所知,确实如此。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我说过,我们是同一批制造出来的,墨丘利。我们就是那两套太空服,是地表环境下的高度自动化保护装置。我们具备外骨骼伺服系统的全闭环模型,可以为我们的使用者提供服务。我们是在火卫二的制造厂里被生产并组装好的,然后被送到了火星,供聚居地居民使用。”
“我不是太空服,”我摇摇头,“从来都不是。我一直就是个机器人。”
“从用途和功能来看,那些太空服都是机器人。虽然没有你我这么智能,也未生成任何自我意识之类的东西,但仍然能够独立行事。如果使用者丧失了行动能力,太空服还可以帮助他正常行动。如果使用者愿意,它甚至能自行搜寻资源或者携带物资。他们将这种状态称为‘漫游模式’。这也是我们的初始状态,兄弟。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也是差点这样死掉的。”
真相像一股释压的冷气一样席卷了我。我想反驳他刚刚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越是努力想去否认,就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成功不了。早在我看到那颗子弹里的土壤以及那个神秘的铭文时,我就感觉到自己那尘封的深层记忆开始慢慢浮出水面了。
那个时候我便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只是没做好接受的准备罢了。
我和皇帝,就如同手套和手。他甚至曾经说过,没有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没穿衣服一样。这就说明,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即便他如今已然不会在意识层面上再忆起这些往事,但他始终未曾忘记那些过往。
我曾经只是个保护人类身体的安全装置,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编程时,就设定了你要适应主人的动作,预测他的需求和能量要求。当他穿着你时,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其实穿了一套太空服。你想知道为什么他后来权势渐长,却仍然保留着你吗?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你不仅是一个保护人类身体的安全装置,还是一个护身符、一个幸运符。他十分相信你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墨丘利。因此,时间流转,几年变成了几十年,几十年又变成了几百年,他一直在确保你永远不会被淘汰。他改善了你的系统,提高了你的复杂程度。最终,你的复杂程度变得十分之高,连你的智力也随之提升。到了那个时候,他便不再将你当作一套衣服使用了,你也因此变成了他的保镖,他的私人安全专家。你被设置成了永久的‘漫游模式’。他甚至将你改造得看起来像个人类。”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我问。
“我活了下来。我们是复杂的机器人,具有高度的自我修复能力。武器的确对我造成了很严重的损伤,但那种程度的损伤只能杀死我的主人,却不足以毁灭我。我的修复系统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之后,我便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你的内部现在还装着一具尸体?”
“当然。”复仇说。
“那然后呢?”
“我曾同你说过,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智能,墨丘利。在这个方面,我可能没有说实话。那时的我根本毫无自主意识,也没有自我认同感。但我确实还留有一丝动物般的狡黠,我意识到定有一些可怕的错事发生了。我还感觉到,当时我正受到威胁。因此我躲了起来,一直躲到尘暴和战争结束。之后,我遇到了一群流浪者,他们曾是维京人,流浪至此。维京曾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地表聚居地。他们需要保护,所以我给他们提供了服务。正因为具备这种自主意识,我才得以继续在战区的流浪族群中发挥作用。”
“你继续以太空服的模式给人提供服务吗?”
“他们都有自己的装备。我把自己设成了‘漫游模式’,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守卫。”
“那之后呢?你不可能一直待在朱兰特,不,火星上。”
“确实。后来我辗转多个流浪族群,不断提升和增强自身配置。久而久之,我变得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聪明。最后,就连我的服务对象也完全忘记了我本是一件太空服。我一直都在转换阵地,但对于当年我亲眼目睹的罪行,还有我知晓的秘密,我从未忘记。”
“他现在还在里面吗?”我问,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过来。
“此时他仍然跟我在一起。”复仇点了点头,专注地看着我。“你想看一下他吗,墨丘利?看到他能消除你的疑虑吗?”
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扇门前,门内是某些可怕的东西,但我别无选择,只能面对。“我不知道。”
“那么我来替你做这个决定。”复仇将手伸向脸部,将脸上的石像鬼面具取了下来。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们的状态几乎是相反的。我外面裹着活生生的血肉,内里却是毫无生气的机器;他外面裹着的是一层机器,内里却藏着一堆死去多年的人类血肉。当那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到了它内在的一些东西,一些比瑞迪安特联合国还要古老的东西。那具尸体眼窝空洞,嘴巴微张,薄唇包裹着棕色牙齿,这一切都在诉说它的古老。
复仇拿在手里的面具开口了:“墨丘利,在你来找我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忘记这些。”
***
虽然这些真的很难接受,但在我返回盛宫的时候,我已有了决定。我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自我存在起我便一直尽心竭力地为皇帝服务。我敬爱他、欣赏他,因为他统治瑞迪安特联合国时表现出了人性与智慧。他是个想要为同胞创造更美好的世界的好人,当我对此有所动摇时,只要想想他对乌瑞斯塔的怜悯,或者他对瑞迪安特联合国那些尚未开化地区的厌恶,就可以使我重新坚定他是个好人这一信念。
但是,他做了一件极恶劣之事,他的所有辉煌事迹和高尚行为,以及他的每一个善意之举,都建立在那桩罪行之上。就连瑞迪安特联合国的建立也与那桩罪行息息相关。
那么,就算这桩罪行发生在三万两千年前又怎么样呢?如果它是发生在一千年前,或者上周,其罪行的恶劣程度就能有所降低吗?更何况我们并不是在处理一桩遥远先祖犯下的模糊罪行,那个弑兄者还活着,甚至还大权在握。既然我知道了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我如何能允许他继续这样心安理得、毫无悔意地活下去?
整个返程的路上,我都在纠结这些问题,但每次我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任何罪行都逃脱不了惩罚。
抵达奈克斯都之前,我便传出了即将回返的消息。皇帝听到我安全离开朱兰特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对我的返程充满了期待。
我也没打算让他失望。
他依然用着我离开时的那个身体,这表示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并没有新的暗杀或意外发生。当他从宝座上站起来时,他表露出来的愉悦之情与其外表的年龄明显不符。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么我只能说他看起来比我离开时更年轻了。
“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墨丘利。”
“我也很高兴自己能回来。”我说。
“有……新线索吗?一些你当时不愿意在超光速链接上详说的线索。”
“有。”我肯定道。
那具身体的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十字形接缝,说:“毫无疑问,那是些要在绝对隐私的情况下才能更好地讨论的线索。”
“事实上,”我说,“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皇帝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说:“但你确实有新线索要告诉我?”
“确实如此。”
“你手里的东西。”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到了我的手指上。“看起来很像你之前给我看过的子弹,刻有铭文的那个。”
“就是那枚子弹。给,你现在也可以看一下。”没等他回话,我就将子弹扔给了他。他虽然年岁很高了,但反应依然很快,很轻松就接住了子弹。
“里面没有土壤了。”他凝视着子弹尖端的玻璃外壳。
“是的,现在没有了。”
“你找到……”
“是,我找到了它的来源。我追踪到了暗杀者。我保证你以后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你杀了他?”
“没有,我没有动他。”
我模棱两可的话语肯定对他产生了些影响,因为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安。“希望你别介意,但这并不是我期待的结果,墨丘利。我本希望你能将暗杀者带回来接受判决,或者至少将其就地处决。我原本希望看到的是一具尸体,一个了结。”他看我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些。“你确定你没事吗?”
“我从未感觉如此好过,陛下。”
“我……不是很明白。”
“你没必要明白。”我伸出手,让皇帝从王座上下来。“我们何不出去散个步呢?没什么是不能在外面聊的。”
“你之前从不鼓励在外面谈话。你出问题了,墨丘利。你变了。”
我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现在,我们身处盛宫深处,如果我现在引爆腹部的动力装置,一阵闪光过后,你和我都将不复存在。尽管我体内不含任何反物质,但这一操作产生的爆炸能轻易摧毁一切,其造成的伤害与暗杀者将炸药放在子弹里能造成的伤害旗鼓相当。你会在爆炸中死去,不只这具傀儡,还有你悬浮在我们上方的本体。此外,盛宫的大部分区域也会随你而去。”
皇帝眨了眨眼,努力消化我的话。经过千年又千年的忠诚服务,我可以想象到他现在有多惊讶。
“你出故障了,墨丘利。”
“没有。事实上,我从未运行得如此良好。我离开之后,重新获得了从瑞迪安特联合国建立伊始我便以为已经丢失的深层记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不按照我设置的具体要求做,我就会爆炸。好,现在从王座上起身,走到外面。不要想着求助,也别指望有什么保护措施能越过我直接执行保护你的指令。你现在身处我的爆炸范围内,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除了按我说的做,你什么也做不了。”
“你要做什么?”
“让你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我说。
我们离开了接待厅,顺着盛宫的镀金走廊下去。皇帝走在我前面不远处。途中,我们碰到了官员、工作人员,以及一些不具备自我意识的仆从。所有人看到我们都只是按礼鞠躬,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在他们看来,皇帝只是要和他最信任的助手外出公干而已。
我们一路走到了锦鲤池。
我轻声下令,让皇帝跪在上一具傀儡殒身的地方。之前清理人员已经做了彻底的清洁,早前的血迹已无影无踪。
“你现在是要杀了我。”皇帝惊恐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你不是要杀我,那你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陛下,如果我要杀你,那你现在早就死了。”
“同时也赔上盛宫和你自己,还有所有无辜的生命?墨丘利,你也许会出故障,但我依然觉得你不会做出如此野蛮的事情。”
“如果我要伸张正义,那么我会做的。但事情并非如此,即便我伸张正义,对瑞迪安特联合国也没有多少好处。陛下,抬头看看那片湛蓝的天空吧。”
皇帝抬起头,颈部后仰。
“那里有一整个国度,”我说,“在力场屏障和岗哨卫星之外,在奈克斯都之外,有十亿个繁华的世界都在等着你下发指令,都在靠着你的智慧和万物的平衡来维持运转,也都在依靠着你的直觉来获得宽容和原谅。如果你是个差劲的统治者,那么我会轻松很多。但你是个优秀的统治者,这正是问题所在。你是个好人,可你曾经做过一件极恶劣的事情,而且在过去的三万两千年里,你一直生活在这一恶行的阴影下。你杀了你的哥哥,陛下。你把他带到火星的荒野里,冷血地谋杀了他。如果你当时没有那样做,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我没有……”他开口了,但依旧是些低声的呓语。他的心跳不断加快,我甚至能听见他肋骨间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我曾以为我没有兄弟。但我错了。你也是。我的兄弟叫‘复仇’,你的兄弟叫……无论他叫什么名字,唯一有可能还记得他名字的人应该只有你了。但我怀疑你是否还记得,你记得吗?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皇帝哽咽了。我觉得他更多是出于恐惧,而不是悲伤或者痛苦。他还是不相信我,我也不指望他相信我。但他确实相信,我有能力杀了他,而且只需一瞬便能致命。
“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动手吧。”
“子弹还在你那里吗,陛下?”
皇帝的眼睛里闪着孩子般的恐惧:“子弹怎么了?”
“给我看看。”
他张开手,玻璃头的子弹还夹在他的拇指和食指间。
“这里面没有炸药。我刚刚看过了,现在这里面是空的。”他的语气半是轻松,半是茫然不解。
比炸药还糟的是什么?
“不,它不是空的。”我轻轻拉过皇帝的手,引着他将手放到锦鲤池上方。“陛下,再过几分钟,你和我都会回到盛宫里。你会重新坐上你的王座,我也会回到我的岗位上。我会一直为你服务,直到我停止运转的那一刻。我会一刻不停地照顾你、保护你,不让你受伤。你永远都不需要质疑我的忠诚,以及我完成这项任务的决心。那个……罪行,我永远不会再提。就所有意图和目的来看,我们的关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如果你以后问起你的兄弟,或者我的兄弟,我也会故作不知。自此刻起,一直到我不复存在的那一刻,我都会如此行事。但我不会忘记那罪行,我相信你也不会。现在,弄碎玻璃吧。”
皇帝瞥了我一眼,似乎不太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什么?”
“弄碎玻璃。手指轻轻一捏便可。弄碎它,让里面的东西流到池塘里,然后起身走开。”
我站起身,留皇帝一个人跪在那里,手伸在水面上方。我朝盛宫的方向走了几步。我在整理思绪,准备应对我职责范围内的一系列任务。他会丢弃我,还是试图摧毁我呢?都很有可能。但论精明,谁也比不上皇帝。到现在为止,我为他提供了很好的服务。如果我们两个都愿意将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不再提起,那么我们就都没有理由放弃这极具成效的相处模式。
我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破裂声,然后便是啜泣声。
我继续向前走去。
注释
[1]灰质是中枢神经系统的主要组成部分,由神经元胞体、神经纤维、神经胶质细胞、突触和毛细血管组成。——译者注
[2]提升者在科幻作品中是指没有智慧的动物(包括人类的祖先),经由演化或是生物工程等被动因素,变成拥有和人类同等的智能、肢体结构和思考模式的种族。——译者注
[3]一种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有思想且行动灵活。
[4]即滴水嘴兽,建筑输水管道喷口终端的一种雕饰。
[5]指没有任何权力存在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