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码问题

价码问题

猎魔人的喉咙上抵着把小刀。

他全身浸在满是泡沫的木浴盆里,脑袋靠着湿滑的盆边。肥皂的苦涩味在他口中徘徊不去,而那柄如门把般粗钝的小刀正用力刮着他的喉结,移向他的下巴。

理发师的神情活像正在创造杰作的艺术家,他最后修饰一番,用一块浸过白芷酊剂的亚麻布擦干猎魔人的脸。

杰洛特站起身,让侍者把一桶水浇在他身上,然后甩甩身子,爬出浴盆,在砖石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您的浴巾,先生。”侍者好奇地打量他的徽章。

“多谢。”

“衣服,”哈克索道,“衬衫、内衣、长裤、束腰外衣,还有靴子。”

“考虑真周全。可我就不能穿自己的靴子吗?”

“不能。要啤酒吗?”

“非常感谢。”

他慢慢穿上衣服。令人不适的粗糙布料摩擦着浮肿的皮肤,破坏了他原本写意的心情。

“市长大人?”

“怎么,杰洛特?”

“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吗?他们为什么要我来这儿?

“这不关我的事。”哈克索说着,瞥了眼侍者们,“我的工作就是让你穿上……”

“你是说打扮一番吧?”

“……让你穿好衣服,然后带你赴宴,觐见王后。穿上外衣,先生。把徽章藏在衣服下面。”

“我一向在那儿放匕首。”

“以后就不行了。它会和你的剑及其他随身物件一起保管在安全之处。你去的地方,没人可以携带武器。”

猎魔人耸耸肩,套上紧绷的紫色束腰外衣。

“这又是什么?”他指着衣服前面的刺绣问道。

“哦,”哈克索说,“我差点忘了。在宴会上,你将是来自四号角城的贵客拉维克斯。根据王后的要求,你将作为贵宾坐在她右侧,外衣上绣的就是你的家族纹章:一头前进中的黑熊,背上驮着一名天蓝色衣饰的少女,她头发披散,双臂高举。你应该记住这些——说不定某个客人对纹章学有些了解。这种事很常见。”

“我当然会记住。”杰洛特严肃地说,“那个四号角城又在哪儿?”

“在足够远的地方。准备好没?能走了吗?”

“能。但你得先告诉我,哈克索,这场宴会的目的是什么?”

“帕薇塔公主快满十五岁了,按照惯例,她追求者的数量也会成打增加。卡兰瑟王后希望她嫁给来自史凯利格的求婚者,群岛的联盟对我们意义重大。

“为什么?”

“成为盟友,就不会频繁地受到他们的攻击。”

“好理由。”

“不止这个理由。在辛特拉,女人没有执政权。罗格纳王几年前去世了,而王后不想要其他伴侣:我们的卡兰瑟王后既睿智又公正,但她不是国王。无论公主嫁给谁,那人都将坐上王位,而我们想要一个坚强又正派的人。群岛上肯定会有这么一个人。那些岛民向来以顽强著称。走吧。”

在环绕狭小内庭的长廊中走到一半,杰洛特停下脚步,看看四周。

“市长大人,”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现在就我们俩了。快,告诉我,王后为什么会请猎魔人来。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肯定也知道点什么。”

“因为人人都知道的原因,”哈克索嘟囔道,“辛特拉和其他王国一样,如果你仔细找,就能发现狼人、石化蜥蜴和蝎尾狮。猎魔人迟早能派上用场。”

“别歪曲我的话,市长大人。我问的是,王后为什么要一个猎魔人打扮成这幅鬼样子出席宴会。”

哈克索东张西望一番,甚至抓着栏杆,往外看了看。

“城堡里头,杰洛特,”他喃喃道,“正在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令人心惊胆战的事。”

“是什么?”

“人们常被什么东西吓着。是怪物。他们说它个头很小,弓着背,浑身是刺,跟刺猬似的。到了晚上,它在城堡里四下出没,把铁链弄得叮当响,还进房间悲叹或呻吟。”

“你见过它吗?”

“没。”哈克索吐了口唾沫,“我才不想见到它。”

“市长大人,”猎魔人做个鬼脸,“你这说法根本讲不通。我们要去的是订婚宴会。我在那儿能做什么?等那个驼背怪物跳出来呻吟?而且手无寸铁,打扮得像个小丑?”

“随你怎么想。”市长抱怨道,“他们要我什么都别告诉你,可你既然问了,我也只好说了。你却埋怨我胡说八道。真有趣。”

“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市长大人。我只是很惊讶……”

“别再惊讶了。”哈克索转过身去,“干你这行不能惊讶。而且我强烈建议,猎魔人,如果王后要你脱光衣服,把屁股染蓝,然后像吊灯一样倒吊在门厅里,你也应该毫不惊讶、毫不犹豫地去做。否则你会遇到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走吧,哈克索。不管怎么说,洗这个澡让我觉得很饿。”

简短而礼节性地招呼完“四号角城领主”之后,卡兰瑟王后再没跟猎魔人多说一句话。宴会即将开始,随着传令官大声通报,宾客们陆续到场。

餐桌很大,呈矩形,周围能坐四十多人。卡兰瑟坐在首席那张高大的靠背王位上,杰洛特在她右边,她左侧是个怀抱鲁特琴的灰发吟游诗人,名叫杜格加。在桌子这一端,王后左方还有两张椅子,但无人就座。

杰洛特右边坐着哈克索,还有一个他想不起名字的总督,再右边是来自阿特里公国的宾客——阴郁寡言的骑士林法恩和他的主人,十二岁大、胖乎乎的温德罕王子,也是公主的求婚者之一。之后是形形色色的辛特拉骑士及地方诸侯。

“提格城的艾伦伯特男爵到!”传令官通报。

“咯咯哒到了!”市长低声说着,用手肘碰了碰杜格加,“这下有趣了。”

一个身材细瘦、满脸络腮胡、盛装打扮的骑士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可那滴溜乱转的眼神和欢快的傻笑掩盖不住他身份的卑微。

“欢迎,咯咯哒。”王后郑重地说,显然,这位男爵的昵称比他的家族名更广为人知,“很高兴见到你。”

“能收到邀请,我也很高兴。”咯咯哒说着叹了口气,“哦,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的王后陛下,我想见见公主。单身实在太难熬了,陛下。”

“哎呀,咯咯哒,”卡兰瑟微微一笑,手指捋过一缕长发,“我们都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啊呀。”男爵有点恼怒,“您自己也知道的,陛下,我妻子体弱多病,我那儿最近还在闹天花。我敢用我的腰带和佩剑赌您一双旧拖鞋,不出今年,我就得为她哀悼了。”

“真可怜,咯咯哒,但也很幸运。”卡兰瑟笑得更欢了,“幸好你妻子的身体没那么强壮。我听说去年秋收时,她发现你跟一个妓女躺在干草堆里,于是拎着干草叉追了你将近一里地,可惜最后还是没追上。你该给她吃些好东西,多给她几次拥抱,晚上小心别让她后背着凉。这样的话,不出今年,你就会发现,她的身体好多了。

咯咯哒咧开一张苦瓜脸,“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能等到宴会结束再走吗?“

“当然,男爵大人。“

“史凯利格使节团到!”传令官用几近沙哑的嗓音喊道。

这些岛民——其中四个身穿亮闪闪的海豹皮紧身衣,扎着格子花纹羊毛腰带——踏着欢快的脚步走进房间。为首的是位面孔黝黑、长着鹰钩鼻的强壮战士,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个双肩宽阔、一头红色乱发的年轻人。他们在王后面前鞠躬行礼。

“真是荣幸,”卡兰瑟双颊飞红,“史凯利格的伊斯特·图尔塞克,像你这样杰出的骑士竟然再度驾临我的城堡。若不是您对婚姻的蔑视人尽皆知,恐怕我会很高兴地认为,您是来向帕薇塔求婚的。您忍受不了独居生活了吗,阁下?”

“我经常有这种感觉,美丽的卡兰瑟陛下。”面孔黝黑的岛民说着,将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王后,“但我的生活太过危险,不容我考虑持久的结合。啊……帕薇塔虽然是个年轻女孩,是朵尚未绽开的花蕾,但我明白……”

“明白什么?”

“苹果落地时不会离果树太远。”伊斯特·图尔塞克笑了笑,亮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只需看看您,我的王后陛下,就能知道,公主殿下长到令斗士倾心的年纪时会有多么美丽。到那时,追求她的将是些年轻人。比如我身边这位,布兰王的外甥,克拉茨·安·奎特,他正是为此而来。”

克拉茨低下头,在王后面前单膝跪下。

“伊斯特,你还带来了什么人?”

一个膀阔腰圆、胡须浓密的男人,和一个抱着风笛的壮汉,在克拉茨·安·奎特身边跪下。

“这位是勇敢的德鲁伊,莫斯萨克,同我一样,他也是布兰王的好友兼顾问。这位是德莱格·波-德乌,著名的战地诗人。我们还有十三位史凯利格的水手等在庭院里,满心期待能一睹卡兰瑟王后的芳容。”

“请坐,各位尊贵的来宾。图尔塞克阁下,你请坐这儿。”

伊斯特在首席旁的空位坐下,与王后只隔杜格加和一张空椅子。剩下的岛民一同坐在左首,位列维赛基德元帅和斯特瑞普领主的三个儿子——廷格朗特、弗德凯特和维尔德希——之间。

“差不多到齐了。”王后对元帅说,“开始吧,维赛基德。”元帅拍拍手,端着盘子和酒壶的仆人排成长队,走向餐桌,引来宾客欢快的絮语。

卡兰瑟几乎没吃什么,只用银叉随意挑拣着面前的食物。杜格加早将自己那份食物一扫而光,这时拨弄起了鲁特琴。另一边的宾客则对着烤乳猪、鸟肉、鱼和扇贝开怀大嚼——带头的就是红发的克拉茨·安·奎特。阿特里的林法恩狠狠训斥了温德罕王子,还在后者想拿苹果酒时拍开他的手。咯咯哒放下食物,模仿淡水龟的唿哨声,让身边的来宾开怀大笑。宴会的气氛每一分钟都更加欢乐。首轮祝酒开始之后,正变得越来越稀落。卡兰瑟正了正浅灰长发上小巧的金头环,转身看向杰洛特——后者正忙着对付一只大龙虾的硬壳。

“现在的吵闹程度足够我们小声说几句了。我们就从问好开始吧: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同样高兴,陛下。”

“问好之后就开门见山吧。我有份工作要交给你。”

“我猜到了。很少有人邀请我赴宴是因为喜欢我的陪伴。”

“恐怕是因为你不够风趣。你还猜到些什么?”

“等您向我讲完任务内容之后,我会告诉您的,陛下。”

“杰洛特,”卡兰瑟说着,手指轻叩一条翡翠项链。项链上最小的翡翠也有黄蜂大小。“作为猎魔人,你期待什么样的任务?挖井?修理屋顶漏洞?编织描绘维瑞丹克王和美丽的瑟萝在新婚之夜试过的所有体位的挂毯?你肯定知道你这行当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我会告诉您我猜到了什么,陛下。”

“我很好奇。”

“这我也猜到了。而且跟很多人一样,您也把我这行跟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职业弄混了。”

“哦?”卡兰瑟漫不经心地靠向正在拨弄鲁特琴的杜格加,露出一副忧郁茫然的神情,“杰洛特,能跟我相提并论的无知者都有谁?那群蠢货把你的行当跟什么弄混了?”

“陛下,”杰洛特冷静地说,“我骑马来辛特拉时,见过村民、商人、小贩、矮人、修补匠和伐木工。他们告诉我,森林里有黑女魔的藏身之处,一栋由三只鸡爪撑起的小屋。他们还说山里住着奇美拉、蜻蜓怪和巨蜈蚣。如果您仔细找,还能发现蝎尾狮。一个猎魔人,用不着披上别人的装扮和纹章,也能接手这些活儿。”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陛下,我毫不怀疑,对辛特拉来说,跟史凯利格通婚十分必要。在这过程中,也许还要给那些想从中作梗的阴谋家们上一堂课——当然,您本人不能牵涉其中。如果下手的是来自四号角城的无名领主,并且他很快就能抽身离开,事情就好办多了。您把我这一行当成了拿钱办事的杀手。我说的‘很多人’——许许多多人——跟您一样,都是统治者。被召进宫廷,解决那些需要用剑了结的事,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无论用意是好是坏,我从不为钱杀人。以后也不会。”

随着啤酒的减少,餐桌上的气氛愈加活跃。红发的克拉茨·安·奎特找到几个好听众,正对他们讲述自己在塞维斯之战中的表现。他用蘸了调味汁的肉骨头在桌面上草草勾出地图,大声讲解战术。咯咯哒证明了他的昵称有多么贴切。他突然像孵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叫起来,引得宾客们一阵又一阵哄笑,还吓着了仆人们——他们从庭院纷纷涌进大厅,以为都怪自己疏忽大意,竟让厅里溜进来一只鸟儿。

“命运竟派出这么一位狡猾的猎魔人来惩罚我。”卡兰瑟笑了笑,双眼眯缝起来,透出怒意,“一位对我毫无敬意、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的猎魔人,揭穿了我的阴谋和不光彩的计划。莫非我的美貌和迷人的性格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没有下次了,杰洛特。别再跟当权者讲这种话,他们大都不会忘记你。而且你知道的,国王嘛——各种各样东西都任由他们支配:匕首、毒药、地牢、烧红的火钳。国王有成百上千种方法能为他们受损的尊严复仇,而你根本不知道,让某些当权者感到尊严受损会有多么容易。他们很少会冷静地接受‘不’、‘我不能’、‘绝不’这类话。只要打断他们的发言,或者出言不逊,恐怕你的性命都将断送在车轮之下。”

王后洁白纤细的手交扣在一起,轻轻撑住下巴。杰洛特没插嘴,也毫无反驳之意。

“国王,”卡兰瑟续道,“把臣民分为两种——能指使的,和能收买的。他们坚信一条古老而陈旧的真理:所有人都能被收买。所有人。区别只有价码不同。你不信吗?啊,我没必要问的,毕竟你是个猎魔人,你干活就是为了赚钱。但当你认真考虑‘被收买’这个概念时,它就会失去讽刺的意味。你的价码显然和使命的难度,以及你是否能完成得干净利落有关。还有你的名声,杰洛特。在大大小小的集市上,老人们传唱着利维亚白狼的功绩。就算其中只有半数是真的,我也敢打赌,你要价不菲。所以雇你来做这种既简单又平凡的事务——比如宫廷阴谋或谋杀之类——根本是浪费金钱。这些活儿完全可以交给开价更低的人来做。”

“呱!咕呱呱!”咯咯哒忽然吼道,换来更响亮的喝彩。杰洛特不知他在模仿哪种动物,也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转过头,正对上王后恶狠狠的绿色眸子。杜格加低着头,绿色刘海遮蔽了面孔,他正安静地抚弄琴弦。

“啊,杰洛特。”卡兰瑟说着,挥手制止前来斟酒的仆人,“在宴席上,我们都想过得欢乐些。取悦我吧。我开始怀念你那些中肯的评价和敏锐的意见了。我也很乐意听到一两句恭维、致敬或表示效忠的话。顺序由你来选。”

“哦,好吧,陛下。”猎魔人说,“我算不上有趣的餐桌伙伴。您唯独给了我这份荣幸,让我很是惊讶。其实,应该由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来坐这位置,人选取决于您。这一来,无论您想指使他们还是收买他们都行,只是价码问题罢了。”

“继续,继续。”卡兰瑟把头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笑容。

“我荣幸而自豪地坐在辛特拉的卡兰瑟王后身边,她的美丽仅次于她的智慧。令我格外荣幸的是,王后陛下听说过我,而且根据传闻,她不打算让我做些琐碎的小事。去年冬天的赫罗巴里克王子就没这么亲切了,他想雇我去找一个因为他的粗俗举止而逃出舞厅、落下一只拖鞋的美人儿。我费了番工夫才说服他,他需要的是猎人,而不是猎魔人。”

王后在聆听,脸上始终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其他当权者也无法与您的智慧匹敌,他们总忍不住提出琐碎的任务。通常就是谋杀某个继子、继父、继母、叔叔、婶婶之类——说起来可就多了。但他们都抱着同一个观点:不过是价码问题。”

王后的微笑仿佛有千万种含意。

“所以我重复一遍,”杰洛特稍稍低下头,“能够坐在您身边,我感到无上光荣,王后陛下。但荣誉对我们猎魔人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大到您都不敢相信的地步。有位领主曾提出一项既不光荣、又有违猎魔人守则的工作来侮辱某位猎魔人,更过分的是,他不肯接受礼貌的拒绝,还想阻止那位猎魔人离开他的城堡。后来人人都同意,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

“杰洛特,”卡兰瑟沉默片刻后说,“你错了。你是个非常有趣的餐桌伙伴。”

咯咯哒拭去胡须和外套上的泡沫,伸长脖子,发出一声发情期母狼的尖锐嚎叫。庭院里和附近的狗纷纷应和。

斯特瑞普领主的某个儿子用手指蘸了蘸啤酒,沿着克拉茨·安·奎特描绘的阵列画了条粗线。

“差远了!”他喊道,“不该这样!瞧,侧翼那儿,他们应该领着骑兵队攻击侧面!”

“哈!”克拉茨·安·奎特吼道,用手里的骨头重重敲了下桌子,调味汁溅了周围的食客一脸一身,“然后导致中路空虚?削弱如此关键的位置?荒唐!”

“瞎子和白痴才会错过调遣部队的大好时机!”

“说得好!太对了!”阿特里的温德罕叫道。

“谁问你话了,你这流鼻涕的小鬼?”

“你才流鼻涕!”

“闭上你的鸟嘴,要不我会狠狠……”

“给我坐下,安静,克拉茨。”伊斯特·图尔塞克中断了与维赛基德的谈话,“别吵了。杜格加阁下!别浪费你的才能!我们应该更加专心并庄重地聆听你那美妙静谧的音乐。德莱格·波-德乌,别再狼吞虎咽了!你不该用那种方式让在座诸位吃惊。吹起你的风笛,用大方的军乐让我们的耳朵享受一下吧。望您准许,尊贵的卡兰瑟陛下!”

“哦。”王后对杰洛特低语,听天由命地抬起头,盯着拱顶默然看了片刻,然后亲切地笑了笑,点头应允。

“德莱格·波-德乌,”伊斯特道,“给我们演奏豪切布兹之战的曲子。我们不会对指挥官的战术调配产生怀疑——更不会质疑赢得了无上荣耀的那个人!为英勇的辛特拉王后卡兰瑟的健康干杯!”

“为她的健康和荣耀干杯!”宾客们大吼着,喝干了高脚杯和陶土杯里的酒。

德莱格·波-德乌的风笛发出不祥的嗡鸣,随后爆出一阵出奇冗长、抑扬顿挫的可怕尖啸。宾客纷纷和起歌词,还抄起手边的东西在餐桌上打起拍子。咯咯哒贪婪地看着那只山羊皮制成的风笛袋,满心渴望将这种骇人的音色纳为己有。

“豪切布兹,”卡兰瑟看着杰洛特说,“是我打的第一场仗。我担心这番话会激起一位自豪的猎魔人的愤慨和轻视,但我还是要坦白,我们这一仗为的是钱。敌人焚烧向我们缴税的村庄,而我们贪恋贡金,于是挑起了战争。微不足道的理由,微不足道的战争,微不足道的三千具尸体成了乌鸦的大餐。瞧啊——我不但不会感到羞耻,反而会为这些颂扬我的歌曲而自豪欢欣。即使弹得这么难听。”她再度讽刺地露出幸福和善意的笑容,举起空空的酒杯,作为对她祝酒的回应。杰洛特依旧沉默不语。

“我们继续说吧。”卡兰瑟接过杜格加递来的野鸡腿,优雅地小口吃着,“如我所说,你唤起了我的兴趣。我听说猎魔人很有趣,但我并不相信。现在我信了。你跟那些用鸟粪堆出来的男人截然不同,你就像用钢铁打造。但这还是没法改变你来此的目的:运用你的聪明才智,达成我交予的任务。”

杰洛特没有无礼地大笑或坏笑出声,虽然他很想,但他保持沉默。

“我还以为,”王后装出把心思全都放在野鸡腿上的模样,喃喃道,“你会说点什么,或者笑一笑。我能不能认为,我们的协议就此达成了?”

“不清不楚的任务,”猎魔人干巴巴地说,“没法清清楚楚地解决。”

“有什么不清楚的?你都猜出这么多了。我的确想用联姻跟史凯利格结盟,可现在,我的计划受到了威胁,我需要你来消除威胁。不过呢,你的精明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以为我把你当成了拿钱办事的杀手,这让我十分生气。承认吧,杰洛特,我属于那种少有的当权者,因为我了解猎魔人、知道该雇他们干什么。另一方面,你下手利落,声名远扬。杰洛特,比德莱格·波-德乌那该死的风笛还要出名,就连令人不快的程度也一般无二。”

风笛手听不到王后的话,但他完成了演奏,宾客向他致以热烈的喝彩,他随后便带着新生的狂热投入到残余的宴席中去。人们回忆战绩,说着关于女人的粗鲁笑话。咯咯哒发出一连串怪声,没人知道,这是模仿另一种动物的叫声,还是为了舒缓塞得满满的胃袋。

伊斯特·图尔塞克在桌子那头鞠了一躬。“陛下,”他说,“我相信您有充足的理由欢迎这位四号角城来的领主大人,但现在,是时候让我们见见帕薇塔公主了。我们还等什么?肯定不是等克拉茨·安·奎特喝醉吧?就算要等,那也快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正确,伊斯特。”卡兰瑟温和地笑了,杰洛特不禁为她笑容的多变而感到惊讶。“的确,我有重要的事务要跟可敬的拉维克斯讨论,但我会把一部分时间分给你们的。可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原则:职责在先,享乐在后。哈克索!”她抬起手,招呼市长。哈克索一言不发地起身,鞠躬行礼,飞快地跑上楼去,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王后转身面对猎魔人。“你听到了?我们讨论得太久了。除非帕薇塔还在梳妆镜前打扮,否则她再过不久就会下来。所以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要的结果和你的猜测相同,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可以强迫你遵从我的命令——我不想详述抗命的后果,但服从命令会有丰厚的奖赏——你也可以向我开出价码,然后为我服务。注意了,我没说‘我可以收买你’,因为我不打算冒犯你们猎魔人的自尊。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不是吗?”

“我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那就仔细看,我亲爱的猎魔人。区别在于,被收买的人收了钱,就得服从买主的任何意愿;反之,提供有偿服务的人只按价码提供服务。清楚了吗?”

“差不多吧。既然要我选择为你服务,我当然应该知道必要的细节吧?”

“不。命令才必须明确而详尽,但有偿服务不一样。我关心的是结果,仅此而已。如何办到是你的事。”

杰洛特抬起头,对上莫斯萨克富有穿透力的黑色双眸。这位史凯利格的德鲁伊视线不离猎魔人,手里把面包捏成小块,丢下,仿佛陷入沉思。杰洛特低下头。在这张橡木桌上,面包屑、荞麦粒和龙虾的碎壳像蚂蚁般动了起来,组成符文图案,接着——片刻之后——拼成一个词语。也是一个问题。

莫斯萨克目光不离地等待着,杰洛特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于是德鲁伊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拂去桌上的碎屑。

“尊敬的先生们!”传令官大喊,“辛特拉的帕薇塔公主驾到!”

宾客们安静下来,转脸望向楼梯。

市长和一名身穿绯红紧身上衣的金发男仆在前方开路,公主低着头,缓缓走下楼梯。她的头发跟母亲一样,呈淡灰色,梳成两条及腰的长辫,身上的装饰品只有镶嵌精致珠宝的饰环,以及束住银蓝色长裙的金链腰带。

在男仆、传令官、市长和维赛基德的簇拥下,公主坐到杜格加与伊斯特·图尔塞克之间的空位。富有骑士精神的岛民立刻为她斟满酒,与她谈笑起来。杰洛特发现,她的回答从不超过一个词,她的目光永远低垂,即便此时,整桌人都吵吵闹闹地向她祝酒,她的双眸也依然隐藏在纤长的睫毛之下。不用说,她的美丽令来宾为之倾倒——就连克拉茨·安·奎特也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沉默地凝视着帕薇塔,甚至忘记了手里的酒杯。

阿特里的温德罕也贪婪地注视着公主,双颊泛起红晕,仿佛阻隔在他们新婚之夜间的只有沙漏里的几粒沙子。咯咯哒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也用专注到可疑的目光,打量着女孩娇小的面容。

“啊哈!”颇为得意的卡兰瑟悄声道,“你怎么说,杰洛特?这女孩很像她母亲。把她送给那个红发白痴克拉茨就太浪费了。唯一的希望是那小崽子将来能拥有伊斯特·图尔塞克的地位,毕竟他们流着同样的血。杰洛特,你在听吗?为了国家的福祉考虑,辛特拉必须同史凯利格结盟,我的女儿必须嫁给合适的人,而你必须确保这一切。”

“确保这一切?您本人的意愿还不够确保吗?”

“事态可能发生变化,到时光有我的意愿可不够。”

“什么东西能强过您的意愿?”

“命运。”

“啊哈。所以我,一个卑微的猎魔人,即将面对比王族意愿更强大的命运。同命运抗争的猎魔人!多讽刺啊!”

“哦?怎么讽刺了?”

“没什么,陛下,只是您向我要求的服务已经处于不可能的范畴之内了。”

“如果它在可能的范畴之内,”卡兰瑟懒洋洋地说,“我早就自己解决了,也就犯不上有劳鼎鼎大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了。所以,别卖弄聪明,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只不过是价码问题。见鬼,在你们猎魔人的价目表上,肯定有一条是关于不可能的任务的。我能猜到价码,肯定不低。但只要你能达成我要的结果,你要求的任何东西,我都会给你。”

“您刚才说什么?”

“你要求的任何东西,我都会给你,而且我不喜欢复述。我很好奇,猎魔人,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努力让你的雇主打消雇你的念头?时间在流逝。回答吧,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

“很好。好多了。杰洛特,你的回答接近我理想中的答复了。当我问问题时,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好吧,小心地伸出左手,摸一下我的王位后面。”

杰洛特把手伸进黄蓝相间的布套。他立刻感觉到,那装有皮垫的靠背里藏着一把剑,一把对他来说非常熟悉的剑。

“陛下,”他平静地说,“我就不重复刚才我说过的关于杀人的话了。您也该明白,单凭一把剑是没法击败命运的。”

“我明白。”卡兰瑟转过头去,“我还需要一个猎魔人。如你所见,这点我考虑到了。”

“陛……”

“别说了,杰洛特。我们密谋得够久了,他们都在看我们,伊斯特都快发怒了。跟市长说说话,吃点东西,喝点酒,但别太多。我希望你一直身手利索。”

猎魔人服从了。王后、伊斯特、维赛基德和莫斯萨克交谈起来,帕薇塔在旁安静地当听众。杜格加把鲁特琴放到一旁,弥补损失的进餐时间。哈克索并不健谈,而那位名字难记的总督肯定知道一些四号角城的事,他礼貌地询问母马产崽是否顺利。杰洛特回答说:是,比公马的表现好多了。他不太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懂这个笑话,但那位总督再也没问其他问题。莫斯萨克自始至终盯着猎魔人的眼睛,但桌上的碎屑再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

克拉茨·安·奎特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中的两个越谈越投机,而第三个——也就是最小的那个——因为要赶上德莱格·波-德乌的喝酒速度,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战地诗人却像没事人似的。

这时,聚集在餐桌末席、更年轻也更次要的领主们带着酒意,纷纷唱起一首不合时宜的著名歌谣,内容是一头长角的小山羊和一个渴望复仇又没什么幽默感的老女人的故事。

一名卷发仆人和一位金蓝制服的守卫队长跑到维赛基德身边。元帅皱眉听完他们的报告,站起身,来到王座后面,同王后小声说了些什么。卡兰瑟瞥了眼杰洛特,简短地回答几句。维赛基德凑得更近,又说了什么。王后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然后一言不发,拍了下椅子扶手。元帅鞠了一躬,把命令传达给守卫队长。杰洛特没听到内容,但他注意到,莫斯萨克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扫了眼帕薇塔——公主依然坐着,一动不动,低垂着头。

沉重的脚步声盖过了席间的喧闹,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敲击地面的响动。所有人都抬起头,转脸望去。

逐渐逼近的身影包裹着铁板和皮革制成的锃亮铠甲。胸甲蓝黑相间,有棱有角,下面是条状铁裙和短小的腿甲。厚重的臂甲上满是锐利的铁钉,头盔上打磨光滑的面甲做成狗嘴形状,盖满七叶栗壳般的尖刺。

这位古怪的客人叮叮当当地走到餐桌旁,在王座前停下。

“尊贵的王后,尊敬的先生们,”新客人僵硬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打扰你们隆重的宴席。我是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欢迎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卡兰瑟缓缓地说,“请你入席吧。辛特拉欢迎每一位客人。”

“感谢您,陛下。”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又鞠了一躬,戴着铁手套的手攥成拳头,敲了敲胸口,“但我来辛特拉不是为了做客,而是有件非常要紧的事务。如果陛下您准许,我就不浪费诸位的时间,现在就说明情况了。”

“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王后严厉地说,“你对我们时间的重视值得嘉许,但这不能成为你不敬的理由。你藏在铁盔后面对我们说话更是不敬。摘下头盔,我们会忍受你浪费的这点时间。”

“我的长相,陛下,暂时不能公之于众。望您准许。”愤怒的喊声伴着零星的咒骂,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莫斯萨克低下头,无声地蠕动双唇。猎魔人感觉到咒语一时间充斥在空气里,连他的徽章也为之震动。卡兰瑟看着乌奇翁,眯着眼睛,手指敲打着扶手。

“准了。”最后她说,“我选择相信你的行为——你为何而来,不肯露脸的乌奇翁?”

“感谢您。”乌奇翁道,“但我无法忍受不实的指控,所以我必须解释,我不露面是因为骑士的誓言。在午夜到来之前,我不能露出面孔。”

卡兰瑟敷衍地抬起手,以示接受。乌奇翁踏前一步,满是尖刺的铠甲哐当作响。

“十五年前,”他大声说道,“您丈夫罗格纳王在伊伦瓦尔德狩猎时迷了路。他在人迹罕至之处徘徊时,从马背跌进峡谷,摔伤了腿。他躺在谷底,呼喊求救,可得到的回应唯有毒蛇的嘶嘶声和附近狼人的嚎叫。如果没有他人的救助,他早已死去。”

“我知道后来的情况。”王后确认道,“如果你也知道的话,我猜,你就是那个救了他的人。”

“是的。因为有我,他才能完完整整、安然无恙地回到您身边。”

“我感谢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尽管罗格纳,我心目中和床榻上的绅士早已辞世,但这份感激并未有所减少。告诉我,如果暗示你的援助并非无偿不会触犯你的骑士誓言,我该如何表达感激?”

“您很清楚,我的援助并非无偿。您也清楚,我就是来收取国王答应给我的奖赏的。”

“哦?”卡兰瑟在微笑,双眸中却燃起绿色的火花,“这么说,你在峡谷底下找到一个毫无自保能力、性命受到毒蛇和怪物威胁的伤者,他只有答应给你奖赏,你才肯帮他喽?如果他不愿意或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会把他留在那儿,而我直到今天也不知他葬身何处?真够高贵的。毫无疑问,你的行为肯定符合当时的某条骑士誓言。”

大厅里的絮语声更响亮了。

“而你今天想要奖赏,乌奇翁?”王后续道,她的笑容更让人发毛了,“十五年后的今天?毫无疑问,你还指望这段时间会有利息吧?但我这儿不是矮人的金库,乌奇翁。你说罗格纳答应给你奖赏?好吧,现在让他付钱可就难了。送你去另一个世界,跟他当面商量价码问题反倒更容易。我深爱我的丈夫,乌奇翁,我知道:十五年前,如果他不跟你达成交易,我将会失去他。想到这点,我就对你满心厌恶。戴着面具的陌生人啊,你是否知道,在辛特拉,在我的城堡和王国里,你和当时身处谷底的罗格纳同样无助并接近死亡?如果我准许你活着离开,你又会答应给我怎样的回报呢?”

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起来。猎魔人捕捉到莫斯萨克明显不自在的目光。他略微摇摇头,质问地挑起眉毛。德鲁伊也摇摇头,以几近无法察觉的幅度将他卷曲的胡须朝乌奇翁扬了扬。杰洛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您这番话,陛下,”乌奇翁大声说,“大概是想威吓我,想要燃起聚集在此的可敬先生们的怒火,还有您美丽女儿帕薇塔对我的蔑视吧?但首先,您说的不是实话,而您自己很清楚!”

“你指控我撒谎?”卡兰瑟的嘴角浮出一抹讽刺的笑。

“陛下,”乌奇翁斩钉截铁地续道,“您很清楚之后在伊伦瓦尔德发生了什么。罗格纳获救后自愿发誓,要赠予我要求的任何东西。我恳求诸位为我的话做见证!当时国王摆脱危难,来到扈从身边,问我想要什么,而我回答了他。我要他赏我一件东西,一件在他毫不知情且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留在家中的东西。国王发誓守诺。结果等他回到城堡,他发现您——卡兰瑟王后——分娩了。是的,陛下,我等了十五年,而奖赏的利息也在每日增长。但今天看到美丽的帕薇塔,我发现等待是值得的!先生们,骑士们!你们中有些人来辛特拉,正是为求公主的青睐,但你们是在白费力气。因为有王室的誓言作证,从她出生那天起,美丽的帕薇塔就是属于我的!”

来宾一片哗然。有人叫喊,有人咒骂,还有人重重捶打桌子,打翻了餐盘。斯特瑞普的维尔德希从烤羊羔上拔下一把餐刀,挥舞起来。克拉茨·安·奎特弯下腰,显然是想从餐桌支架上拆下一块木板。

“闻所未闻!”维赛基德吼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据?”

“王后的脸色,”乌奇翁摊开双手,大声说,“就是最好的证据!”

帕薇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也不抬。空气间充斥着一种古怪的氛围。猎魔人的徽章在外衣下撕扯着链子。他看到王后唤来一名男仆,低声下达了一条简短的命令。杰洛特没听清。男孩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王后又重复一遍。这一幕令杰洛特颇感困惑。男仆朝出口奔去。

餐桌上的喧嚣依旧不减,伊斯特·图尔塞克扭头看着王后。

“卡兰瑟,”他平静地说,“他说的是真话吗?”

“就算是真话,”王后拉了拉肩上的绿色饰带,咬着嘴唇吐出几个字,“那又如何?”

“如果是真话,”伊斯特皱起眉头,“就必须遵守诺言。”

“是这样吗?”

“否则我会认为,”岛民阴沉地说,“您一向轻视承诺——当然也包括深深篆刻在你我记忆深处那些。”

杰洛特很惊讶。他没想到,卡兰瑟也会涨红面孔,双眼含泪,嘴唇颤抖。

“伊斯特,”王后低声道,“那不一样……”

“不一样?”

“哦,狗娘养的!”克拉茨·安·奎特出人意料地大吼一声,一跃而起,“上次说我白费力气的蠢货,早就被阿兰柯海湾底下的螃蟹撕碎了!我坐船千里迢迢从史凯利格赶到这儿,可不是为了两手空空地回去!这么说,这个婊子养的杂种也是来求婚的?谁给我把剑,让我来教训教训这个蠢货!很快我们就能知道……”

“你还是闭嘴吧,克拉茨!”伊斯特厉声喝道,两只拳头砸在桌上,“德莱格·波-德乌!你来监督他的行为!”

“你想让我也闭嘴吗,图尔塞克?”阿特里的林法恩叫嚣着站起,“我要用鲜血洗清对我们王子殿下的羞辱,谁敢阻止我?他羞辱了温德罕,唯一配得上帕薇塔的玉手和枕席的男人!拿剑来!我要让这个什么乌奇翁瞧瞧,我们阿特里人是如何应对这种侮辱的!我也想看看谁能阻止我?”

“礼节。”伊斯特·图尔塞克冷静地说,“不经女主人同意,在这儿开打或挑战别人都是不合适的。这算什么?难道辛特拉的王座厅是小酒馆吗?跟人一言不合就动手掏刀子?”

众人再度叫嚷起来,他们咒骂、发誓,挥舞着手臂。但突然间,喧嚣戛然而止,仿佛愤怒的野牛被刀割断了脖子。

“啊啊!”咯咯哒清清嗓子,站起身来,“伊斯特说得没错。这儿已经不像小酒馆儿了,更像动物园。尊贵的卡兰瑟大人,请允许我讲出我的观点。”

“我明白,”卡兰瑟慢声慢气地说,“很多人对这事都有自己的观点,而且就算没有我的许可也想说出来。真奇怪,你们为什么不想知道我的观点呢?在我看来,不等我把帕薇塔送给这个怪人,这座该死的城堡就该塌下来。我一点儿也不想……”

“罗格纳的誓言……”乌奇翁刚开口,王后就把黄金高脚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打断了他。

“对我来说,罗格纳的誓言就跟去年的大雪一样!至于你,乌奇翁,我还没决定该让克拉茨还是林法恩跟你出去解决,或者干脆吊死你。你再插嘴,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决定!”

杰洛特仍被徽章颤抖的方式弄得心神不宁。他扫视着大厅。

突然,他看到帕薇塔的双眼,那对翡翠色眸子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公主不再用长长的睫毛掩盖它们了——她的目光正在莫斯萨克和猎魔人之间游移,根本没看其他人。莫斯萨克弯下腰,扭动身子,正在嘀咕什么。

兀自伫立的咯咯哒清了清嗓子。

“说吧。”王后点点头,“但要长话短说。”

“遵命,尊贵的卡兰瑟陛下,还有诸位骑士!的确,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向罗格纳王提出了一项古怪的要求,要求一份古怪的奖赏。我们还是别假装从未听说过类似的要求吧,毕竟意外律的历史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根据这条律法,一个人拯救了别人,就可以要求对方同意一项看起来极不合理的愿望。比如‘你要把迎接你的第一样东西送给我’。那东西可能是条狗,也可能是大门口的长戟兵,甚至是等不及在女婿回家时发牢骚的岳母。又如‘把你没想到会在家里发现的那件东西送给我’。尊敬的先生们,我们知道,在漫长的旅行之后,回到家,最意外的发现可能是妻子床榻上的情人,但有时也可能是个孩子。一个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

“长话短说,咯咯哒。”卡兰瑟皱了皱眉。

“遵命。先生们,你们没听说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吗?传奇英雄札特雷特·沃鲁塔,他不就是父亲回家遇见的头一个人,所以才被送给矮人抚养长大的吗?疯戴伊不是也曾要求某个旅人,把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留在家里的东西送给自己吗?而那人就是著名的苏普瑞,后来他将疯戴伊从诅咒中解救了出来。还记得泽维莱娜吗?她在侏儒伦普雷斯提尔特的帮助下当上了麦提那的王后,并答应将她的第一个孩子送给他作为回报。伦普雷斯提尔特前来收取酬劳时,她却没守诺,反而用魔法赶走了他。不久后,她和孩子都在瘟疫中死去。别以为捉弄了命运还能安然无恙!”

“别威胁我,咯咯哒。”卡兰瑟露出厌恶的表情,“午夜近了,鬼魂的时刻就要来了。你的童年时代无疑十分困苦,还记得当时听过的传说故事吗?请坐下吧。”

“我请求您,”男爵卷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准许我继续站立。我正想提醒大家一个传说故事,一个古老而鲜为人知的故事——但我们在困苦的童年时代恐怕都听过。在故事里,国王会遵守他们的诺言,而我们这些卑微的封臣之所以效忠主君,也是因为那几个高贵的词语:协议,联盟。我们的特权与封地依靠它们才能存在。可现在呢?我们要质疑这一切吗?质疑君王是否言出必行?还是承诺是否跟去年的大雪一样不值钱?果真如此,那在困苦的童年之后,恐怕我们又要过上一段困苦的老年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咯咯哒?”阿特里的林法恩斥道。

“安静!让他说!”

“这个夸夸其谈的草包正在侮辱王后陛下!”

“提格城的男爵说得没错!”

“安静!”卡兰瑟突然提高声音,“让他说完。”

“感谢您的宽容。”咯咯哒鞠了一躬,“但我已经说完了。”

他的话引发了一阵骚动。骚动过后,古怪的沉默笼罩了房间。

卡兰瑟仍旧站着。杰洛特觉得,恐怕别人注意不到她擦拭额头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各位大人们,”最后她说,“你们理应得到一个解释。这位……乌奇翁……说的是实话。罗格纳确实发誓,要把出乎自己预料的东西送给他。看起来,只要牵扯到女人的事,我们尊敬的先王陛下就成了蠢人。他直到临终前才吐露了真相。因为他清楚,如果一开始就承认的话,我会怎么对付他。他知道,一个被如此粗鲁地夺走子女的母亲能做出什么事来。”

骑士和权贵们保持沉默。乌奇翁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浑身是刺的钢铁雕像。

“不过,咯咯哒,”卡兰瑟续道,“哦,咯咯哒提醒了我,我不是母亲,而是王后。好吧,作为王后,我会在明天召开议会。辛特拉没有暴君。议会将裁定,一位离世国王的誓言能否决定王位继承人的命运。议会也将决定,是要将帕薇塔和辛特拉的王位交给一个陌生人,还是根据王国的利益行事。”卡兰瑟沉默片刻,不悦地看着杰洛特,“至于几位前来辛特拉、希望能赢取公主芳心的尊贵骑士们……对你们在这里经历的诸般无礼和不敬,对你们遭受的嘲弄,我只能表示深深的歉意。但这不是我的错。”

在宾客间响起的骚动中,猎魔人勉强听出了伊斯特·图尔塞克的低语声。

“以所有大海的神灵之名,”岛民叹道,“这太不合适了。这等于公开鼓励流血冲突。卡兰瑟,你简直是要安排他们彼此对抗……”

“安静,伊斯特。”王后愤怒地嘶声道,“因为我快发火了。”

莫斯萨克抬起黑眼睛,瞥了眼阿特里的林法恩。后者面色阴冷,神情不善,正想起身,但杰洛特立刻做出反应。他抢先站起,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也许根本没必要召开议会。”他嗓音嘹亮地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惊愕地看着他。杰洛特感觉到,帕薇塔翡翠色的双眸正在注视自己,乌奇翁的双眼也在黑色面甲的栅格后面看着他。他感觉到,魔力仿佛洪流般奔涌而来,在空中化为实体。在魔力影响下,他看到火把与油灯的烟雾呈现出奇妙的形态。他知道,莫斯萨克也看到了。他也知道,其他人都看不到。

“我说,”他平静地复述道,“也许根本没必要召开议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吧,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浑身尖钉的骑士哐哐当当地踏前两步。

“我知道。”他的声音在头盔里空洞地回响,“不明白的是傻子。我刚才听到了仁慈又高贵的卡兰瑟女士的话,她找到了摆脱我的绝佳方式。现在,我接受你的挑战,不知名的骑士!”

“我没打算挑战你,”杰洛特说,“也不想跟你决斗,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

“杰洛特!”卡兰瑟喊道。她紧抿双唇,早忘了该叫他拉维克斯。“别做得过火了!别再考验我的耐心了!”

“还有我的耐心。”林法恩恶狠狠地说。克拉茨·安·奎特咆哮一声,伊斯特·图尔塞克冲他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攥紧的拳头。克拉茨的咆哮声更响亮了。

“大家都听到了,”杰洛特道,“提格城男爵为我们讲述了不少故事——那些著名的英雄,从小就因为同样的誓言而被人从父母身边带走。为什么会有人希望这种誓言出现?你知道答案,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因为它要求发出誓言之人和誓言的对象——那个出乎意料的孩子——两者之间建立起一条牢不可破的命运纽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孩子注定会拥有非凡的经历。而对息息相关的另一人来说,他的人生也将受到无比重大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你,乌奇翁,会在今天前来要求这份奖赏。你想要的不是辛特拉的王位。你要的是公主。”

“完全正确,不知名的骑士。”乌奇翁大笑,“这正是我的要求!把我命运中的那个人交给我吧!”

“那么,”杰洛特道,“你必须做出证明。”

“在王后证实我的话之后,在你说完这番话之后,你依然质疑这一切?”

“对。因为你没把一切都说出来。罗格纳知道意外律的力量,也知道他发的誓言有多沉重。之所以接受这个条件,是因为他知道,律法和传统拥有保护誓言的力量,而唯有命运之力对其加以确证之后,誓言才能实现。我宣布,乌奇翁,你目前还没有权力带走公主。要想赢得她,你必须等到……”

“等到什么?”

“等到公主本人答应跟你走。意外律是这么规定的。只有孩子——而非父母——的许可才能印证誓言是否有效,同时证明,这个孩子确实诞生在命运的阴影之下。你在十五年后归来,乌奇翁,也是罗格纳王在他的誓言中附加的条件。”

“你是谁?”

“利维亚的杰洛特。”

“利维亚的杰洛特?你算什么东西,敢在律法和传统方面自居权威?”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条律法。”莫斯萨克用沙哑的嗓音道,“因为它曾在他身上实现过。他被人从家中带走,因为他父亲没料到自己归来时会碰上他的诞生。他今生注定与常人不同,在命运的驱使下,他成为了现在的他。”

“他是做什么的?”

“猎魔人。”

沉默蔓延开来。警卫室的钟声敲响了,沉闷的鸣声宣示午夜来临。

所有人都颤抖着抬起头。畏缩得最厉害、动作最不安的却是乌奇翁。他裹在铁手套里的双手仿佛失去生命般垂在身侧,满是尖钉的头盔也不规则地摇晃起来。

那股陌生而未知的魔力突然变得更加浓稠,仿佛灰色的雾气般填满了大厅。

“是真的。”卡兰瑟说,“这位杰洛特是个猎魔人。他这行当值得敬仰和尊敬。很多怪物和梦魇滋生于夜晚,受到邪恶势力的指使,危害人类。是他牺牲自己,保护我们不受它们的伤害。他会杀死在森林和峡谷里等待我们的可怕怪物,还有胆敢闯进人类聚居地的那些。”

乌奇翁沉默不语。“所以,”王后抬起手,“履行律法吧。你,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既然坚持诺言应当兑现,那就兑现吧。午夜来临了。你的骑士誓约不再约束你了。抬起面甲。在我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之前,在她决定自己的命运之前,让她看看你的脸。我们都想目睹你的长相。”

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缓缓抬起包裹铁甲的手,拉开扣环,握住盔上的铁角,咣当一声把头盔丢在地板上。有人大叫,有人咒骂,有人倒吸冷气。王后脸上露出恶毒的——非常恶毒的——笑容。那是胜利者的残忍笑容。

在宽大的半圆形胸甲上方,是两只纽扣大小的黑色眼球。眼球位于长长的口鼻两旁,那长鼻覆盖着淡红色鬃毛,下面是满口白亮的尖牙。乌奇翁的脑袋和脖子上长着又粗又短、抽搐不止的灰色尖刺。

“这就是我的长相。”那生物道,“你很清楚,卡兰瑟。在告诉你誓言内容时,罗格纳肯定不会忘记描述我的相貌。但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无论我的长相如何——便是罗格纳发下誓言的对象。你为我的到来准备得很充分嘛,王后陛下。然而你自己的封臣指出了你的傲慢和拒绝为罗格纳守诺的无礼。就算你安排其他求婚者来对付我的打算已经落空,你还有个猎魔人作为杀手锏。再加上这条粗鄙而低级的诡计——你想羞辱我,卡兰瑟。但要知道,你羞辱的是你自己。”

“够了!”卡兰瑟站起身,攥紧的拳头垂在身侧,“做个了断吧。帕薇塔!这个站在你面前、要求把你带走的家伙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东西,你已经清楚了吧?根据意外律和永恒不变的传统,决定权在你。回答吧。一个字就足够了。如果回答‘是’,你将成为这头怪物的财产和战利品;回答‘不’,你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魔力在大厅中脉动,仿佛铁钳般挤压着杰洛特的太阳穴,在他耳中嗡鸣,令他脖颈的毛发根根竖立。猎魔人看着莫斯萨克紧扣桌边的发白的指节,看着王后脸颊上流淌的涓涓汗水,看着桌上的面包屑如昆虫般挪动,组成符文字母,最后拼成的两个字——小心!

“帕薇塔!”卡兰瑟重复道,“回答我,你是否愿意跟这个怪物走?”

帕薇塔抬起头。“我愿意。”

充斥大厅的魔力在她身边回荡,在房间拱顶上发出空洞的闷响。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音。

卡兰瑟缓缓地、缓缓地瘫倒在王位上,脸上全无表情。

“各位都听到了。”乌奇翁冷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卡兰瑟,你也一样。还有你,猎魔人,你这狡猾的帮凶。我的权力已得到确认。真相和命运击败了歪曲的谎言。你还藏着什么,高贵的王后陛下?乔装的猎魔人?冰冷的刀刃?”没人答话,“我现在就要带帕薇塔离开。”乌奇翁续道,他的鬃毛随着下颌的开合不停地抖动,“但我不介意来点小小的娱乐。就是你,卡兰瑟,你得领着女儿来到我面前,把她洁白的手交给我。”

卡兰瑟缓缓转过头,望向猎魔人。她的目光在发号施令,但杰洛特没动,他只觉空气中凝结的魔力聚集到他身上。仅仅在他身上。现在他明白了。王后眯起眼睛,双唇颤抖……

“什么?!这算什么?”克拉茨·安·奎特跳起来大吼道,“她洁白的手?交到他手里?让公主跟这个长刺的丑鬼走?这个长着……猪鼻子的家伙?”

“我本想像骑士一样跟他打一场!”林法恩插嘴道,“跟这头可怕的野兽!现在不必了。放狗吧!放狗咬死他!”

“卫兵!”卡兰瑟喊道。

一切都在同时发生。克拉茨·安·奎特抄起桌上一把餐刀,匆忙之下撞倒了椅子。对伊斯特唯命是从的德莱格·波-德乌不假思索地举起风笛,用尽全力砸向克拉茨的后脑勺。克拉茨倒在桌上的酱汁鲟鱼和仅剩的几根烤野猪肋骨之间。林法恩扑向乌奇翁,挥舞着从袖子里抽出的匕首。咯咯哒一跃而起,踢开脚下一张凳子,林法恩敏捷地跳过,但这一瞬间的拖延已经足够了——乌奇翁虚晃一招,用裹着铁甲的拳头把他狠狠地揍翻在地。咯咯哒正想从林法恩手里夺走匕首,温德罕王子却像猎犬一般死死抱住他的大腿,阻止了他。

手持长勾刀和长枪的守卫跑进门。卡兰瑟原本摆出威胁的架势,身子站得笔直,这时不容置疑地指向乌奇翁。帕薇塔开始尖叫,伊斯特·图尔塞克咒骂起来。所有人都站起身,却不知该做什么。

“杀了他!”王后叫道。

乌奇翁勃然大怒,亮出满口尖牙,转脸看着攻来的守卫。他没有武器,但全身包裹着钉甲。只听“叮当”一声,长勾刀的刀尖弹向一旁,但这一下也将他击退几步,径直撞向林法恩。后者刚好爬起身,抱住他的双腿,令他无法移动。乌奇翁咆哮一声,用铁护肘挡下砍向他头部的刀刃。林法恩的匕首狠狠刺下,刀刃却被对方的胸甲弹开。守卫矛杆交错,将乌奇翁向浮雕壁炉推去。林法恩紧紧抓住他的腰带,在铠甲上找到一条缝隙,将匕首刺了进去。乌奇翁痛得弯下了腰。

“多尼——!”帕薇塔跳上椅子,惊声尖叫。

猎魔人握剑在手,纵身跃上桌子,奔向搏斗的众人,一路踢翻碗碟杯盘。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帕薇塔的尖叫越来越不像常人。林法恩抬起匕首,又刺一下。杰洛特跳下桌子,俯身挥出一剑。林法恩哀号一声,蹒跚着走向墙壁。猎魔人飞转身子,剑刃直直斩向正要将锐利的枪尖刺进乌奇翁甲裙和胸甲之间的卫兵。那卫兵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头盔也掉了。又有许多卫兵跑进门来。

“简直不成体统!”伊斯特·图尔塞克抄起一把椅子大吼。他把这件不趁手的家具狠狠砸在地上,拿着残余的部分,朝逼近乌奇翁的人冲了过去。

乌奇翁被两把长勾刀同时勾住,砰然倒地。他大叫着,喘着粗气,身不由己地被拖走。第三个守卫举起长枪,刚要刺下,却被杰洛特用剑尖刺中太阳穴。拖拽乌奇翁的卫兵飞快地后退几步,丢下长勾刀。从大门口跑来的卫兵也纷纷避开伊斯特手里的椅子腿,仿佛它是传奇英雄札特雷特·沃鲁塔的神剑巴尔莫。

帕薇塔的叫声臻至顶峰,随后戛然而止。杰洛特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立刻趴在地上,等待那道绿色的闪光。他感到耳中一阵剧痛,听到了可怕的撞击声,还有从许多张嘴里发出的惊呼声,然后只剩公主那平静、单调、萦绕不去的哭声。

餐桌将菜肴和食物甩到周围,升向空中,旋转起来;沉重的椅子或在大厅中盘旋,或在墙壁上撞得粉碎;挂毯和窗帘拍打着,扬起满屋尘云。尖叫声与长勾刀柄仿佛木棍般断裂的闷响从大门口传来。

王座带着端坐其上的卡兰瑟腾空而起,仿佛利箭般飞过大厅,重重地撞上墙壁,发出巨响,然后散了架。王后像坏掉的玩偶一般滑落在地。勉强稳住身子的伊斯特·图尔塞克飞奔过去,抱起她,用身体为她挡住从天而降的碎块。

杰洛特把徽章紧紧握在手中,连滚带爬地朝莫斯萨克接近,后者依然奇迹般地稳稳跪在地上,手举一根山楂木短杖——杖头装着一颗老鼠的颅骨。在德鲁伊身后的墙壁上,一块描绘奥塔加要塞失陷并淹没于火海的挂毯被真正的火焰吞没了。

帕薇塔哀号起来。她的哭喊声仿佛鞭子,抽打着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任何试图起身的人都跌倒在地,或是紧贴在墙上。一只硕大的银制酱汁碟——形状是配有许多船桨、船头高高翘起的小船——从杰洛特眼前掠过,那个名字很难记的总督想要躲开,却被砸倒在地。一张餐桌在天花板下旋转,灰泥如雨点般无声地落在上面,而克拉茨·安·奎特仍旧趴在桌上,骂个不停。

杰洛特爬到莫斯萨克身边,躲在一桶啤酒、一张椅子、杜格加,以及杜格加的竖琴后面。

“这是纯粹的原初魔力!”德鲁伊努力让嗓音盖过喧闹,“她根本控制不住!”

“我知道!”杰洛特吼回去。一只屁股上还留着几根斑纹羽毛的烤野鸡不知从何处掉下,重重地砸中他的后背。

“必须有人阻止她!墙快塌了!”

“我看得到!”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一!二!马上!”

他们同时向她攻去。杰洛特画出阿尔德法印,莫斯萨克念出一条骇人的三段式咒语,其威力足能融化地板。公主脚下的椅子顿时崩成碎片,但帕薇塔几乎没有察觉——她悬浮在空中一个绿色的透明球体里,哀号声丝毫不减。她朝两人转过头,娇小的脸上浮现出凶恶的笑容。

“看在所有恶魔的份上……!”莫斯萨克吼道。

“小心!”猎魔人俯下身,大喊道,“挡住她,莫斯萨克!挡住她,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桌子砰然落下,将桌腿、支架,以及下方的所有东西砸得粉碎。趴在桌面的克拉茨·安·奎特被甩到空中。碗碟和残余食物如瓢泼大雨般降下,水晶玻璃瓶砸到地上,爆裂开来。房檐如雷鸣般垮塌,就连城堡地面也在跟着震颤。

“一切都不受控制了!”莫斯萨克叫道,将短杖指向公主,“全部魔力都要落在我们身上了!”

杰洛特利剑一挥,挡开了径直飞向德鲁伊的大号双齿叉。

“挡住她,莫斯萨克!”

翡翠般的眸子朝他俩射出两道绿色的电芒。魔力降临到他们身上,将他们卷进中央那刺眼的旋涡之中——魔力仿佛一只攻城槌,撞破了头骨,遮蔽了双眼,麻痹了呼吸。玻璃、珐琅、浅盘、烛台、肉骨、面包碎块、厚木板、横木、炉膛里闷燃的柴火,连同魔力一起倾泻到他们身上。市长哈克索仿佛一只巨大的松鸡,狂叫着掠过他们头顶。一只白煮鲤鱼的硕大鱼头泼洒到杰洛特胸口,正中四号角城的黑熊与少女纹章。

透过莫斯萨克那能令墙壁崩塌的咒骂,透过自己的尖叫和伤者的哭号,透过碰撞声、嘈杂声和喧闹声,透过帕薇塔的哀号,猎魔人突然听到了最为可怕的声响。

咯咯哒跪倒在地,将德莱格·波-德乌的风笛握在手中。与此同时,他仰起头,发出比风笛的骇人音色更加尖利的叫喊,他哀号、咆哮、絮语、嘶吼,痛哭与尖叫,模仿着所有已知、未知、家养、野生与传说中的动物。

帕薇塔惊恐地止住哭声,瞠目结舌地看着男爵。魔力突消失了。

“快!”莫斯萨克挥舞短杖,大喊道,“快,猎魔人!”

他们打中了她。重击之下,包住公主的绿色球体如肥皂泡般爆裂开来,突然出现的真空立刻将大厅中肆虐的魔力吸了进去。帕薇塔重重落在地上,开始抽泣。

混乱过后,寂静终于降临。随后,在瓦砾、残骸和破碎的家具中间,他们艰难地挪动身体,开口说话了。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克拉茨·安·奎特说着,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管好你的嘴巴,克拉茨。”莫斯萨克费劲地说,同时拍打衣服上的荞麦粉,“有女士在场。”

“卡兰瑟,亲爱的,我的卡兰瑟!”伊斯特·图尔塞克在亲吻的间隙说道。

王后睁开双眼,但没打算挣脱他的怀抱。

“伊斯特,大家都看着呢。”她说。

“让他们看个够。”

“有人能解释一下吗?”维赛基德元帅从掉落的挂毯下爬出,问道。

“没有。”猎魔人说。

“医生!”阿特里的温德罕蹲在林法恩身边,嘶喊道。

“水!”斯特瑞普三兄弟之一的维尔德希大喊大叫,用上衣拍打那块闷燃的挂毯,“快拿水来!”

“还有酒!”咯咯哒吼道。

仍能站立的几位骑士想扶起帕薇塔,她却推开他们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壁炉走去。在那边,乌奇翁背靠墙壁,坐在地上,正笨拙地脱下浸满鲜血的铠甲。

“现在的年轻人,”莫斯萨克看着那边,轻蔑地哼了一声,“太急躁了!他们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猎魔人?处女——纯洁无瑕的处女——是没法使用魔力的。”

“让她的贞洁见鬼去。”杰洛特嘟囔道,“她是怎么得到这种能力的?卡兰瑟和罗格纳都……”

“隔代继承,不会错的。”德鲁伊道,“她的祖母艾达莉亚只要动动眉毛就能抬起吊桥。嘿,杰洛特,瞧啊!她还没吃够苦头呢!”

卡兰瑟在伊斯特·图尔塞克的支撑下站起身,向守卫们指指负伤的乌奇翁。杰洛特和莫斯萨克飞快地跟上去,却是虚惊一场。只见守卫从那具半躺的身躯旁散开,他们在嘀咕,在耳语,退到一旁。

乌奇翁那怪物般的口鼻开始软化、模糊,失去原有的轮廓。尖刺和鬃毛泛起涟漪,化作黑亮的卷发和胡须,接着现出一张有棱有角、充满阳刚之气的苍白面孔。此人有个显眼的高鼻子。

“这是……”伊斯特·图尔塞克结结巴巴地问,“他是谁?乌奇翁吗?”

“是多尼。”帕薇塔柔声道。

卡兰瑟紧抿嘴唇,转过脸去。

“受了诅咒?”伊斯特喃喃道,“可这是怎么……”

“午夜刚到。”猎魔人道,“我们先前听到的钟声敲早了。但这不是敲钟人的错,我说得对吗,卡兰瑟?”

“是啊,是啊。”名叫多尼的男子呻吟着代替王后回答,后者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诸位啊,与其站在那儿闲谈,不如帮我脱了这身铠甲,再叫个医生来。那个疯子林法恩刺伤了我的肋部。”

“要医生干吗?”莫斯萨克抽出短杖说。

“够了。”卡兰瑟站直身子,高傲地仰起头,“够了。等这些结束之后,我希望在我的房间见到你们。现在站着的所有人——伊斯特、帕薇塔、莫斯萨克、杰洛特,还有你……多尼。莫斯萨克?”

“在,陛下。”

“你的短杖……我撞到了脊骨,还有些擦伤。”

“遵命,陛下。”

“……是诅咒,”多尼揉搓着太阳穴说道,“从我生下来就有了。我不知道被诅咒的原因,也不知是谁下的咒。从午夜到黎明,我是个正常人,但黎明之后……你们都看到了。我父亲埃克斯帕克想掩盖这事,因为梅契特的国民都很迷信:他们认为,王族中出现魔法和诅咒意味着王朝的末日。于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骑士把我带出宫廷,将我抚养长大。我们两个周游四方,一个是云游骑士,一个是他的扈从。他死后,我独自旅行。有人告诉我——我记不得是谁了——意外诞生的孩子能让我摆脱诅咒。不久后,我遇到了罗格纳,剩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剩下的我们猜得出。”卡兰瑟点点头,“尤其是你没等到跟罗格纳谈定的十五年,在这之前就夺走了我女儿的心。帕薇塔!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垂下头,抬起一根手指。

“好哇,你这小女巫,居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得弄清楚,是谁让他每晚进入城堡的!还有跟你去采樱草花的女官究竟是哪几个。见鬼,樱草花!哦,我现在该拿你怎么办?”

“卡兰瑟……”伊斯特开口道。

“等等,图尔塞克,我还没说完。多尼,事情变复杂了。你已经跟帕薇塔相处了一年,然后呢?什么也没发生。也就是说,你根本弄错了解咒的法子。命运愚弄了你,就像利维亚的杰洛特常说的那样:‘多么讽刺啊!’”

“让命运、解咒和讽刺都见鬼去。”多尼做个鬼脸,“我爱帕薇塔,她也爱我,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能阻挠我们的幸福。”

“我能,多尼,我能。不过,”卡兰瑟一如既往地露出微笑,“你很幸运,我不想这么做。我确实有愧于你,多尼。我曾拿定主意……我该请求你的原谅,但我说不出口,所以我会把帕薇塔交给你,从此我们互不相欠。帕薇塔?你没改变主意,对吗?”

公主热切地摇摇头。

“感谢您,陛下。感谢您。”多尼笑了,“您真是睿智又大方。”

“当然,而且美丽。”

“而且美丽。”

“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辛特拉。这儿的人不像梅契特那么迷信,习惯新事物也更快。另外,你就算那副模样也挺讨人喜欢的。但你别指望马上就能坐上王位,我还打算在辛特拉的新国王身边多辅佐一段时间。尊贵的伊斯特·图尔塞克刚刚向我诚恳地提出求婚。”

“卡兰瑟……”

“嗯,伊斯特,我接受。我从没试过躺在地板上,倚着王位的碎片,听到他人向我坦露爱意,可……你觉得怎样,多尼?我要求的就这么多,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人阻挠我自己的幸福。还有你,你在看什么?我没你想象得那么老。”

“眼下的年轻人啊,”莫斯萨克喃喃道,“苹果落地的时候……”

“你在嘟囔什么,老巫师?”

“没什么,陛下。”

“很好。趁大家都在,我有个提议,莫斯萨克。帕薇塔需要一位老师。她应该学习如何运用她的能力。我喜欢这座城堡,希望它屹立不倒,但我的天才女儿下次歇斯底里时也许会把它弄塌。你怎么说,德鲁伊?”

“荣幸之至。”

“我想,”王后转头看着窗户,“到黎明了。是时候……”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手牵手、相互咬着耳朵、额头几乎贴到一起的帕薇塔和多尼。

“多尼!”

“什么事,陛下?”

“你没听到吗?黎明了!天都亮了。可你……”

杰洛特看着莫斯萨克,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你们这么开心干吗?你们看不到……”

“看到了,看到了。”杰洛特保证道。

“我们在等您自己亲眼看到。”莫斯萨克哼哼鼻子,“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才会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是您解除了诅咒。解咒的人正是您。”猎魔人道,“当您说出‘我把帕薇塔交给你’时,命运就化成了现实。”

“完全正确。”德鲁伊确证道。

“哦,天哪。”多尼缓缓地说,“终于。见鬼,我还以为我会比现在高兴些,会有喇叭吹响之类的……按惯例是这样的。陛下!感谢您。帕薇塔,你听到了吗?”

“嗯。”公主头也不抬地说。

“所以,”卡兰瑟疲惫地看着杰洛特,叹了口气,“最后是大团圆结局。不是吗,猎魔人?诅咒解除了,两场婚礼即将举行,修理王座厅需要一个月,四个死者,无数伤者,阿特里的林法恩被伤得半死。但我们来庆祝吧。你知道吗,猎魔人?有一瞬间,我曾想把你……”

“我知道。”

“但我现在必须给你个公平。我向你要求一个结果,我得到了。辛特拉和史凯利格建立了同盟。我的女儿嫁给了合适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就算没邀请你来赴宴,没让你坐到我身边,一切也会按照命运实现。但我错了。林法恩的匕首是能改变命运的,而林法恩被猎魔人手中的剑阻止了。你做得很好,杰洛特。现在就是价码问题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等等。”多尼抚摸着被绷带捆扎的腰间,“您说到了价码。欠他人情的是我,应该由我来……”

“别插嘴。”卡兰瑟眯起双眼,“记住了,你的岳母大人最讨厌别人插嘴。你也该知道,你不欠任何人的情。之所以发生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和杰洛特达成了一个协议,其中涉及到你而已。我说过,我们两清了,我也不觉得,让你永远抱着歉意对我有什么好处。只是协议的事得算清楚。好了,杰洛特。开个价吧。”

“很好,”猎魔人道,“我想要您这条项链,卡兰瑟。它会让我想起我认识的最美丽的王后,想起她双眸的颜色。”

卡兰瑟大笑,解下了她的翡翠项链。

“这条小东西,”她说,“宝石的颜色确实跟你说的一样。留下它吧,还有这段回忆。”

“我能说句话吗?”多尼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我亲爱的女婿。请吧,请。”

“我还是要说,我欠你的,猎魔人。我的性命曾受到林法恩匕首的威胁。要不是你,恐怕我已经被守卫打死了。如果要谈报酬,酬谢你的人应该是我。只要我负担得起的,尽管开口。你想要什么,杰洛特?”

“多尼,”杰洛特缓缓地说,“一个猎魔人被问到这种问题,必须请求对方再重复一遍。”

“那我就重复一遍吧。因为你瞧,我欠你情还有另一层理由。在大厅里,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我痛恨你,认为你肯定会对我不利。我把你看成一件盲目嗜血的杀戮工具,把你当成那些毫不犹豫就痛下杀手,然后擦净剑上的血、收钱离开的人。但我现在相信,猎魔人是值得尊敬的。你帮我们抵挡的不仅是潜藏在黑暗中的邪物,更是深埋在我们内心的邪恶。你们人数这么少,真是太可惜了。”

卡兰瑟笑了。

杰洛特终于有些相信,他这番话是发自真心。

“我的女婿说得很好。我还想再加两个字。正正好好两个字——抱歉。”

“而我,”多尼说,“要再问一次,你想要什么?”

“多尼、”杰洛特严肃地说,“卡兰瑟、帕薇塔,还有你,正直的图尔塞克,未来的辛特拉国王。想成为猎魔人,就必须在命运的阴影下诞生,但这样的孩子很少,所以我们的人数也这么少。我们会衰老,死去,没人能继承我们的知识和能力。我们后继乏人,而这世界又充满了邪恶,它们在等待我们全部消失的那一天。”

“杰洛特。”卡兰瑟低声道。

“对,你想得没错,王后陛下。多尼!你要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那样东西送给我。我会在六年后重返辛特拉,看命运是否会仁慈地对待我。”

“帕薇塔,”多尼睁大了眼睛,“你该不会……”

“帕薇塔!”卡兰瑟惊叫道,“难道你……难道……”

公主垂下目光,涨红了脸。然后她作了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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