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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散席

第三十一章
散席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

小女成缺,我原本打算陪你读书,看电影,逛街,喝下午茶,与你共同欣赏花开花落,同你品味落日晚风,陪你挑选内衣,听你羞涩地诉说暗恋隔壁班男同学的心情,可我不得不提前离席。

我夫逸兴,工作可辛苦?加班多吗?和同事相处得愉快吗?客户经常提出不合理要求吗?孩子的琐碎事务是不是让你有些烦恼?我很乐意听你吐槽工作中的不顺心,更愿意与你共同承担养育孩子过程中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我先行退席,实在是身不由己,相信你也明白。

相逢天地间,聚散都是缘。与君生别离,两忘烟波里。

——邱池

 

逸兴推开家门,几乎要对着厨房大声喊:“小池,我今天才知道有人比我还倒霉!”随即反应过来,邱池如果能听到,他又怎么需要认识这个人。于是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阳台,打开电视,让这清冷的屋子稍微有点儿声响。

这天,成缺和外公归来。

逸兴接过成缺背包的时候被它的重力带得上半身一歪,没想到孩子能背负那么大的重量。成缺看到这个情况十分自豪:“你还没拿外公的呢,重的都在他那边,我只负责简单的行李和食物。”邱天舒把背囊靠在玄关,只跟他用眼睛打了个招呼,便走向餐边柜,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邱池的书。成缺被晒得皮肤粗糙、头发干枯、嘴唇裂皮,上臂分成两截颜色,好在双眼有光,精神奕奕。赵成缺今年夏天成长得像一棵白杨树一样。

她坐在沙发上用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剪去脚底水泡剥离的皮肤,同时汇报自己的旅程:“你没去太可惜了,你都不知道我外公有多了不起。他教我看年轮、看青苔辨别方向,通过植被推断海拔高度,随便看一眼石头就知道地貌的形成年代和成因……”

邱天舒只是呵呵地笑:“你妈跟我走这条路线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大几岁,那时候户外装备材料不像现在这么好,背的东西比现在更重。她走一趟也说学了不少东西。”

“路上好几顿哪怕只有压缩饼干吃,也觉得特别好吃。我们就在河里游泳,晚上山里好多虫子叫,青蛙叫,我还看到蛇从帐篷前爬过去!外公看一眼就知道那蛇没有毒。”成缺拉着爸爸的手,满脸的期盼,“下次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逸兴抓着孩子的手掌端详,居然掌心都磨出来一层薄薄的茧,觉得有点儿心疼。

“你们这一趟肯定有很多故事,”逸兴把成缺粘在额前的头发拨向一边,“下次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以前从来没参加过这么精彩的活动。”

转眼之间,邱天舒便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打起了盹儿。到底上了年纪,体力不如从前。成缺不停地夸奖自己的外公:“以前的路程没这么远,我不知道我外公这么厉害。这次他可大显身手,没水没电没手机信号,在他那都不是问题……”

逸兴觉得自己的女儿好像对周围男性长辈都有一点儿崇拜,唯独不崇拜自己。他先将岳父送回家,同时给他一套邱池的纪念全集。邱老先生接过这套书的时候高兴得合不拢嘴。逸兴接着带成缺去探访张宇莫。

萧亮和张宇莫这些日子累得神情恍惚,看人好像都有重影。他俩见到赵逸兴和赵成缺,无力做出特别的反应。那小婴儿几天不见,就长出俊朗的面容,吃过奶后打哈欠,咂巴咂巴嘴就睡觉。

成缺激动地把他抱在怀里:“这是我弟弟啊,我有弟弟了,我弟弟这么小……”

这孩子跟张宇莫夫妇还是很亲近。

张妈妈跟赵逸兴偷偷抱怨:“他俩不让我带孩子,我给他们做完饭之后只能织毛衣打发时间。”

赵逸兴笑笑:“你这样想啊,幸好张宇莫是你女儿,所以不让你带孩子也不伤感情。要她是儿媳妇,你心里不是更难受?”

张妈妈几乎笑出眼泪来:“以前觉得你闷头闷脑的,没想到这么犀利。”

这一代年轻父母多数都将养孩子的任务丢给父辈,看来这两人打算在这件事情上亲力亲为。光生不养,不知要错过多少乐趣。

成缺回家路上问爸爸:“我刚生下来也那么小吗?”

“是啊,跟一只猫差不多大小。”

“我那时候也是你们白天晚上都带着吗?”

“是啊,我们也没有保姆,你外婆来帮忙做个饭。”

“我小时候也那么乖吗?”

“你小时候讨厌死了,半夜不睡觉,吃饱了还哇哇哭。”

“幸好我现在半夜不哭了,要不然得把你烦死了。”成缺笑起来。

父女俩今天都没有为邱池缺席这样的重大事件感怀,可见伤口在逐渐愈合。他们都接受事实:邱池不会再参与父女俩将来的生活了。

 

周末,赵逸兴专门约了王安宁和赵成缺在一家日本餐厅见面。他觉得日本餐厅氛围幽静,在那个环境下人比较松弛。王安宁并没有刻意打扮,白T恤配了条蓝色的裙子,只抹了一点儿口红。她决定以本色示人。赵逸兴见到她的时候觉得眼前清凉,嗬,邱池也喜欢蓝白配。原来这二人确实有相像的地方。

成缺见到王医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需要爸爸多费口舌解释,紧挨着爸爸坐下,开始看菜单。成缺只点了一份亲子丼,逸兴看着她:“这么简单?你不打算尝尝寿司什么的?”

成缺一本正经地说:“这家店我第一次来,不知道水准如何。

不如先看看米饭的水平,再做决定。日本餐厅如果连米饭都过不了关的话,也就没必要尝其他的菜品,其他肯定是不及格的。”

王安宁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暗自觉得这个孩子未必容易相处。以前听老人家说“孩子是笨一点儿可爱”,现在她觉得有点儿道理。

逸兴要了一壶清酒,和王安宁对酌。

中途趁王安宁去卫生间的时候,成缺神色紧张地问他:“以后我是不是要叫她妈妈?”

赵逸兴淡然告诉她:“完全没这个必要,你妈妈永远是邱池。”只见成缺抹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我以后叫她什么?”

“王医生?王阿姨?我们一会问问她的意见好了。”

“你喜欢王医生,也不会忘了妈妈吧?”

“那是一定的,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妈妈。你也不需要强迫自己喜欢王医生,顺其自然好了。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了解的王安宁,是个挺可爱的人。”

成缺紧紧搂住爸爸的腰身,把头挨在他肩膀上:“我知道你爱我。”

赵逸兴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足够喜欢王安宁,更不能勉强孩子的感情。况且孩子又不是两三岁,感情还可以从头培养。现在这个年纪,面对这种关系,能做到“相敬如宾”,都要求双方有极高的涵养功夫。他不打算强求。

王安宁回来,看到他俩脑袋碰脑袋地说话,很大方地问:“怎么?你们俩在讨论我吗?”

两人一起坐直,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语音一落,二人对视一眼,为什么同时否认事实?

王安宁看他俩的样子,不以为忤,只是笑笑。

她几乎没见过这么亲密的父女关系。她不知道自己卷入这二人之间是否明智。

“你希望成缺怎么称呼你?”

王安宁低头沉吟了一刻:“还是别叫我王医生了,带着职业怪没劲的。直接叫我名字好了。”

看来她也没打算刻意讨好赵成缺和赵逸兴。王安宁没打算通过称呼来拉近关系。这让赵逸兴也松了一口气。三个人都不打算勉强,这是目前为止他观察到的共识。

勉强,乃一切人际关系交恶的开端。

回家路上,赵逸兴和王安宁并排走在赵成缺身后。他碰碰王安宁的肩膀问:“怎么样?今天稍微多了解了一点儿我的孩子。给你什么样的印象?”

王安宁踌躇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现在很清楚,赵成缺可不是拿两块巧克力或者一碗冰激凌就能贿赂下来的小孩。她听到大脑中有一个声音问她:“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么大的包袱吗?找个未婚的男人不需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不过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喜欢她,”赵逸兴对她眨眨眼睛,“你喜欢我就足够了。”

王安宁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太高估自己了。”

赵逸兴听说过太多带着孩子谈恋爱的人要求对方,“爱我就要爱我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哪来的底气,对自己的魅力有这么大信心,认为对方一定能情不自禁地爱屋及乌。同时,他也害怕对方一无所知,就自不量力地表达爱屋及乌的决心,通常都高估了自己的胸怀。王安宁至少今天没这样做。

赵成缺虽说一早就认识王安宁,胸中的失落感还是一路下坠,坠得很低很低。回到家中,成缺默默地拿出小提琴开始调音。心浮气躁,她把旋轴拧来拧去,半天都找不到音准。于是又把琴放回琴盒里,拿了本美食杂志躺在沙发上看。杂志上的字像是会跳动一样,她揉揉眼睛,哗哗哗地翻动纸张,找了个巧克力蛋糕的菜谱,下厨烤蛋糕。

赵逸兴看她做这些事情,当然明白其中缘故。他在外面看她的反应,原以为孩子接受得很好。现在看来这件事还是给她造成了很重的心理负担。成缺切一块蛋糕给爸爸,坐在他对面,几乎把脸埋在蛋糕里。吃完之后,脸上都是蛋糕渣。逸兴几次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交流。他最不想见到的结果就是因此和孩子之间心生隔阂。

成缺又倒了两杯牛奶:“巧克力配牛奶最香甜可口。”

确实如此。

喝一口全脂牛奶,赵成缺上唇留下一个白色的胡须印记。

“我先去睡觉了。”

这状况让赵逸兴无所适从。邱池也是这样,遇到事情就不说话,生闷气。赵逸兴推门进去,床头灯还亮着,成缺看见他进来就用被子蒙住脑袋。他坐在床边看了半天,成缺的一双眼睛从被子里探出来。

“我看你能蒙多久,你也不嫌热。”

成缺大喘一口气,坐了起来。逸兴索性和她并排坐,靠在床头,顺势把她挽入怀中。

成缺把他推开:“热死了,还黏糊糊的。”

逸兴往旁边挪了一点儿:“你知道,我不可能忘了你妈妈,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我和她生活了十多年。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忘了她?”

“我知道。”

“那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

逸兴叹了口气,想和她沟通真不容易。这才十二岁,他不敢想象到高中会怎么样。

成缺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很喜欢王医生吗?”

这个问题让赵逸兴有点儿后悔正式介绍她俩认识,毕竟他也没觉得和王安宁的关系到了非见家人不可的程度。可他又不想向孩子隐瞒自己的生活,鬼鬼祟祟的,关系中的任何一方都不舒服。

“谈不上,我觉得和王安宁相处起来挺愉快。特别是,她性格平和大方,我觉得很轻松。”

赵成缺最近也察觉老爸眉头松开了,不像以前,眉宇间隐约有股怒气。

她又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赵逸兴深吸一口气:“赵成缺同学,我觉得你担心的太多了,我都后悔把她介绍给你了。我和王安宁,至少目前为止,都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

“以后呢?”

“我现在不知道以后的事啊。你看,我是把你当作和我最亲近的人,才会愿意让你知道她的存在。而且在我之前的印象中,你不讨厌她。我觉得一直隐瞒呢,对你对她都不公平。我也知道这种关系很复杂,对我们三个人来讲都是很大的考验。所以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她也许就是过客,也许愿意和我做伴,具体结果如何,我和她都不知道。”

赵成缺轻轻地说道:“至少你没骗我。”

逸兴拍拍她的肩膀:“你没必要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

“他们告诉我,这种情况的话,一开始家长会对你很好,零食随便吃,还给很多零花钱。然后慢慢就不管孩子了,作业写不写都无所谓,周末可以去电玩城打一天游戏,或者索性到爷爷奶奶家住,这样大人方便见情人。“

赵逸兴听到这番话只觉得天雷滚滚:她描述出的景象非常真实。他知道,现在的成年人撇下孩子去寻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从自己女儿嘴里听到这么写实的细节让他头痛得要命。这孩子才多大啊?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他满脸惊讶地问:“你都听谁说的啊?”

“同学。我同学父母离婚的有好几个,他们告诉我的。”

“所以,你不是担心我忘了你妈,你是担心我以后不要你了?”赵成缺睁大眼睛望着他,没有说话。

苍天啊,赵逸兴觉得天旋地转,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

“赵成缺!你也太不信任你老爸了!我不可能把你撇下不管!我会盯着你写作业,不准你看电视打游戏,逼着你练琴。我会偷听你的每一个电话,盘问每一个来找你玩的男同学,翻你书包,偷看你日记。你妈没来得及做的事儿我都会接手!”

成缺给她爸一个很鄙视的眼神:“我妈才不屑干那些事儿呢。”“睡觉吧。”

逸兴关灯离开。

不告诉她的话什么事儿都没有。好端端的给自己找这么大个麻烦,“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唉,不过,至少他现在知道孩子的顾虑在何处。作为男人,他如果把这事儿告诉王安宁,就显得自己太没担当了。赵逸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又失眠了。

赵成缺也睡不着,她偷偷起来给张宇莫打电话。可惜是萧亮接的:“她刚睡下。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明天我让她给你回电话行不行?“

“哦,那没事儿了。”

成缺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大晚上的打扰人睡觉有点儿过意不去,默默挂了电话。

张宇莫一直等到下午孩子睡午觉的时候才有工夫给成缺回电话。她听成缺汇报了顾虑之后笑得乐不可支,索性让他们买晚饭送上门。小婴儿占领空间的本领十分强大,原本很宽敞的屋子各个角落都被他的婴儿用品、玩具杂物标记为领地。

张宇莫见到这两位,激动得几乎倒屣相迎:“我整天在家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成缺趴在床栏上看弟弟这个小毛毛头,只穿一件小背心,睡得香香,胸口一起一伏,胳膊和腿长得肉嘟嘟,一节一节的像莲藕一样。她轻轻抚摸弟弟的头发,生怕弄醒他。

张宇莫把赵逸兴拉到阳台去谈话:“你自己都不确定的关系干吗告诉孩子?”

赵逸兴轻描淡写地说:“你能确定自己会做一个好妈妈吗?不是照样生孩子?”

唉,被他击中要害,张宇莫无法反驳。看来赵逸兴的大脑运转能力已经恢复了。面临这类事情,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呢?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电话里听成缺描述,逸兴还是因为生活中有这个人而高兴的。

只要他高兴就好。

“姐夫,你觉得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你快乐吗?”

“快乐是很稀有的东西。我不认为我能找到。”

张宇莫听闻,原本放松的心又紧了起来:“我以为你心情好些了呢。”

“我只能说,这段时间因为有王安宁,我的心情比较愉快。所以我才会想介绍她给孩子认识。我不想藏着掖着,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夕阳下的他神色寂寥,让张宇莫不忍心谴责:“那你看什么时候也介绍她给我们认识吧。”

 

张宇莫又专门抽出时间单独和成缺交流:“你觉得你爸爸最近心情好些了吗?”

成缺点点头:“我熊感觉到他轻松了不少。”

“你愿意给他感受快乐的机会吗?”

成缺当然知道姨妈是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睛说道:“我知道。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害怕再失去我爸爸。”

张宇莫把她搂入怀中,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应该对他有信心。无论将来你爸爸身边的伴侣是谁,他依然一样爱你的。”

“我明白。我不该霸占着他。我就是舍不得他。我怕他慢慢地变得像以前那么忙,就顾不上我了。”

张宇莫听闻她的担心,觉得孩子自有她的道理。邱池在的时候,赵逸兴投入在孩子身上的精力比现在要少得多。“你要知道,没有人能替代你妈妈。”张宇莫低下身来望着她的眼睛,“就算将来他和别人结婚,那个人无论对你,还是对他来说,都不会是另一个邱池。他已经失去你妈妈,肯定不愿意放弃你。你愿意信任他吗?”

赵成缺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他应该能让我信得过。”

张宇莫觉得赵成缺太懂事太克己。也许是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让她成为这个样子。她知道,虽然成缺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还有诸多焦虑和不安。可是,面对这种处境,谁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信任他,无端自寻烦恼。如果他不想自律,张宇莫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可以用孩子做砝码,来约束成年人的行为。张宇莫也选择信任赵逸兴。因为她了解的姐夫,作为父亲,尽职尽责,从没有辜负过孩子。

萧亮恰好在此时进门,面容疲倦,看到姐夫,觉得燃起了希望,连忙前来取经。

“养孩子到底需要多少钱?”

“很多。现在还不到花钱的时候,孩子越大越费钱。”

“我现在没日没夜地写代码都觉得钱不够,再这样下去,我得去hack(非法侵入计算机系统)银行了。”

赵逸兴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体验到初为人父的乐趣。”

萧亮被他刺激得哑口无言。

饭后,逸兴主动请缨:“我帮你们看两个小时孩子,你们俩出去过二人世界吧。逛公园,吃羊肉串,随便干啥都行,稍微喘口气。”

张宇莫还不情愿:“你能行吗?”

“放心,保准你回来的时候他活得好好的。”

“他最近特别能哭……”

“小孩一般就在亲爹亲妈跟前哭,爹妈不在孩子懒得哭。”

“他也很能吃……”

“我不会饿着他、。奶粉尿布留下就行了。”

“他还肚子胀气……”

赵逸兴觉得这小姨子当妈之后也无法免俗地啰唆:“光听说过坑爹坑妈的孩子,谁听说过坑姨夫的孩子?你娃在我面前肯定乖乖的。”

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出门,那小毛头便扯着嗓子哭起来,声音堪比小提琴:个头虽小,但是极为嚎亮。这两个小时内,小毛头报销了两片尿布,喝了两百毫升奶,号了半个小时,以及吐了他姨夫一肩膀。张宇莫打了三次电话回来确认她儿子的健康状况。

成缺看着弟弟:“养个孩子居然要干这么多活儿。”

“所以我们现在要好好生活,否则对不起之前付出的人。”

 

开学后,逸兴问成缺:“这学期你的同桌叫什么名字?”

“李轩。”

“你们相处得好吗?”

“他乒乓球打得很好,下课经常带我一起打乒乓球。”

“谢斯文呢?“

“宅男一个,闷死人。”

赵逸兴听到这样的评语几乎笑出来,上学期似乎还挺喜欢人家,这学期就嫌人闷了。

“不过经常一下课,就有好几个女同学围在谢斯文身边,我估计是为了抄作业。”

逸兴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这学期你得注意功课。有一门低于九十分的话我都饶不了你。”

成缺对她老爸嗤之以鼻:“我妈可从来不在乎考试分数。”

“那是因为你以前一直都在前三名!要是你妈看你的成绩总在七八十分晃悠,也肯定淡定不了,不可能有心情带着你吃喝玩乐!”

赵成缺撇撇嘴,爸爸的真面目露出来了。唉,罢了,除了亲爹亲妈,谁会对她这么严格。她随即释怀。

王安宁好多天没见到赵逸兴,居然有些想他,便拨了一通电话过去。逸兴跟她在电话里简单提了一下,只说忙着孩子的事情,无暇顾及其他。她第一次在急诊室见到赵逸兴的时候就知道他有孩子。因为她平常接诊的未成年病人多由母亲或者祖父母陪同,这个惊慌焦急的父亲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问诊的时候,王安宁得知他也失去爱人,大有物伤其类的心情。

王安宁不介意和背负着这么多包袱的人交往,因为她明白,这个男人可以理解她:无论过多久,自己心里都会有一个空间,是留给另外一个人的。换作其他人,没有经历切肤之痛,很难做到如此宽容。她自己也有包袱,她不愿意放下,也放不下。

再次见到赵逸兴的时候,王安宁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逸兴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孩子对这个事情还是有些不容易接受。我需要多分一些时间给她。”

王安宁只是笑,挽着他的胳膊便问:“秋老虎天气,吃什么比较爽口呢?”

这个女子让赵逸兴觉得和煦温暖。她不跟他耍花枪。

吃饭中途,王安宁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折了几叠,递给逸兴。逸兴打开来一看,嗬,“如隔三秋”。这几个字让他这颗老心感动得无以为报,夫复何求?他将这张餐巾纸叠得整整齐齐,收在上衣口袋里。

这天王安宁下班后,收到赵逸兴发来的消息,说成缺想邀请她到家里吃饭。王安宁欣然赴约。赵成缺见到她,微收下巴,客气地笑,邀请她进门坐。王安宁靠在厨房中岛上看赵成缺做饭。成缺把排骨焯水后整齐地码放在砂锅里,上面又码了一层萝卜块,再丢了一个汤料包放到砂锅里炖煮,告诉王安宁:“这些菜比较简单。我也做不了复杂的菜。”

王安宁问她:“你从哪学的手艺?”

“网上教学视频多的是。想学做饭,总有资源。只是现在很多人都不自己做饭了。外卖太方便了。”赵成缺皱皱鼻子,“很多人觉得做饭没技术含量,吃饭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吃得欢。”

王安宁有点儿尴尬。她平常也不下厨。

赵成缺笑眯眯地对她说:“我觉得家里多一口人,吃饭比较香。所以邀请你来。”灶上文火炖着排骨,赵成缺又带她去餐厅的酒柜,“我爸的,你随便挑。”

赵逸兴坐在沙发上远远地喊了一声:“赵成缺,你倒是大方。慷他人之慨,用我的酒送人情。”赵成缺冲她挤挤眼睛,不搭理她老爸。

王安宁以前觉得这孩子很有主见,今天觉得她也不算难相处。赵逸兴望着坐在餐桌对面的王安宁,恍惚找到了一家三口的氛围。

王安宁下班后常常过来和他们搭伙吃晚饭。赵逸兴偶尔出差的时候,就委托王安宁帮她照看一下赵成缺。这天王安宁恰好排了晚班,不放心把赵成缺一个人留家里,索性带她去医院的休息室睡觉。才踏进急诊室大门,王安宁就被同事喊去工作。她脚步匆匆地套上白大褂,立刻和同事在布帘后紧张地抢救病人。

赵成缺独自站在布帘的另一边,只见布帘抖动,布帘内的医务人员有节奏地数:“1,2,3,4……”

几分钟后,机器发出尖利的叫声。

王安宁脸色灰白地从布帘后走出来。她才意识到,还没来得及安顿赵成缺,就投入了抢救工作。赵成缺目睹了全过程。成缺双唇隐隐发抖,手心汗津津的,见到王安宁后吞了一口唾液,依然说不出话来。王安宁捋着她的背,让她坐在等候区的角落空椅子里,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成缺双手紧紧握住杯子,好像怕冷一样,牙关不住打战。她将水杯端到脸颊下,让蒸汽烘一烘脸颊,才觉得口鼻不再干燥。成缺轻轻眨眼睛,问王安宁:“他才多大年纪?”

医务人员拉布帘的那一瞬,赵成缺瞥到了病人的面容。清秀俊朗,双颊深陷,没见到一丝白发。

“二十九岁。”

“为什么会这样?”赵成缺往墙角缩,一只手捂住嘴,双眼噙泪。

“心脏衰竭……”王安宁手搭在她肩膀上,想安慰她,却无从下手。

若不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有安全隐患,王安宁也不愿意带孩子到医院来。王安宁心想:“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我目睹这样的事情依然会觉得胸口绞痛。赵成缺已经足够不幸,来医院亲历人间悲剧,无疑雪上加霜。”赵成缺将双手手心贴在自己的脸庞上,又翻过手背推了推脸颊,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体温。

以至于成缺后来告诉逸兴:“去过医院才知道,我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快乐地生活。”

 

赵成缺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只想吃一顿。

“大吃一顿,庆祝我健康地活着。”

“对,这很值得庆祝。”

于是赵逸兴约了邱天舒夫妇、萧亮夫妇,和王安宁一起去一家意大利餐厅给赵成缺庆祝生日。在急诊室门口等王安宁的时候,赵逸兴看到医护人员推着病床从他眼前走过,这场景他熟悉无比。他猛地想起,邱池辞世马上就要两周年。他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呆站在路中间。

王安宁上前,拉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我们开春结婚吧。”

王安宁凝视着他的双眼反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逸兴知道她什么意思。邱池留在他身上的印记可能再过十年都不会淡去。

“我可能永远都准备不好。可这并不妨碍我们结婚。”

王安宁只是笑笑:“never say never(永不放弃),再等等吧。”

借给孩子过生日的机会,赵逸兴把王安宁介绍给邱家的亲戚。他思考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对王安宁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王安宁对席间邱家人等逐个微笑点了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餐厅里暖黄的灯光跳动,空气中流淌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服务员走路也脚步轻轻,端上白瓷盘子,又为大家斟上半杯白葡萄酒。王安宁察觉桌上的人说话都低声细语的。吃饭过程中,她清晰听到餐具碰到盘子的声音和酒杯相碰的声音。

她暗暗叫苦。

赵逸兴给孩子过生日为什么不挑个热闹的场所?大家嘻嘻哈哈也就混过去了。王安宁总觉得有眼睛打量她,她悄悄抬眼看邱天舒和张永梅,巧遇张永梅也冲她颔首,王安宁报以微笑。赵成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他们人都很好。你不用怕。”赵成缺头发梳到脑后,额前一层毛茸茸的细发蹭到王安宁的耳朵,软软的。王安宁略感一丝安心。

吃过饭后,赵逸兴把盘中仅剩的几根意大利面向前一推:“成缺,现在是你的show time(表演时间)!”

成缺清了清嗓子:“面身滑爽,可以吃出来是干面做的,而不是新鲜的手工鸡蛋面。这样的面没有鲜面吸收酱汁。但是,根据面对酱汁的挂着程度可以看得出来,是青铜的压面机压出来的,而不是涂有特富龙的高速压面机。粗糙的青铜让面身粗糙,可以挂住更多的酱汁。红酱味道浓郁,应该是罗马番茄炒的酱。表面的帕玛森奶酪我推断只陈化了十个月左右,味道稍嫌单薄。最大的败笔在于罗勒,肯定是早上切好的,边缘发黑,放到现在就闻不到香味了。这盘意面,如果售价在四十块钱,可以打九十分;如果五十块钱的话,可以打八十分;如果超过五十,就不值这个钱。”

众人为她鼓掌。

餐厅老板恰好路过,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非常赞许地告诉她:“你说的每一点都对。这盘意面只卖四十五块。小姑娘居然有这么好的味觉。”

成缺稍显遗憾地说道:“我刚才试图尝橄榄油的等级,怎么都分辨不出来。我妈妈应该能尝得出来。”

逸兴摸摸她的头发:“你的水平已经够好了,我们不追求完美。”

“她将来会不会继承她妈妈的职业?”

“也许她会做程序员。”

“或者做地质学家。”

“教书也不错。”

赵逸兴说:“也许她做会计师?或者读天文?研究核物理?做厨师?孩子会有她的生活。我们不能那么自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赵逸兴原本都睡下了,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他顺着声音探出来,哦,不是邱池,是王安宁下夜班回来,自己在厨房做宵夜。逸兴看见她把一枚白水煮蛋剥得坑坑洼洼的。

“你除了煮鸡蛋之外,还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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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宁内心惊叫一声,不好,天大的黑幕被他发现了。这时候微波炉“叮”了一声。王安宁故作镇定地从微波炉里取出牛奶,放在他面前:“我还会用微波炉热牛奶。”

赵逸兴看她紧张的神情,强忍住笑:“嗯,真相大白了,你个好吃懒做的人。”

王安宁笑着扑上去捶他肩膀:“你羞辱我……”

好疼,这不是梦境,她也不是邱池。

张宇莫抱着孩子来串门,一坐下就看到茶几上扣着一本邱池的书。于是她把姐夫拉到一边去谈话:“你这么念念不忘,王医生知道吗?“

逸兴只是微笑:“我从来都没瞒过她。她那么聪明的人,怕是想瞒都瞒不过去。”

“难道她就不介意?”

“她每天和死神过招儿,这些事儿在她看来都是小事。”

张宇莫沉默了一会儿,不禁问道:“姐夫,你这样,快乐吗?”逸兴把张宇莫拉到窗边,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你看,天桥下面那个人,已经在那睡了两个星期了,这么冷的天气,他的家人在哪里?担心他吗?来来往往这些人,有人疲于奔命,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人干了活收不到工钱……再看看我,我的生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张宇莫还是不放过他:“可是,你快乐吗?”

“我拥有这么多,我很知足。”逸兴对她微笑,“知足者常乐。如果我还痴心妄想要小池回来,就显得太不知感恩了吧?我不能说我不快乐。只是,没有邱池的生活,什么快乐都缺了一大块。”

张宇莫恻然。

历经此劫难,大家都从废墟的灰烬中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对于认识邱池的人来说,生活永远都不会和从前一样。虽然众人都无法忘记邱池,但也接受了邱池永远缺席的生活。大家都学会了在缺少邱池的生活中寻找快乐。

毕竟,书中这些人没见过完整无缺的快乐。

你呢?你可见过完整无缺的快乐?

 

(本书献给我那些故去的,以及健在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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